第三十七章

星期三　上午十一點三十八分

水不斷湧向她。

芮妮感覺得到水位穩定上升，從她的腳趾淹到腳踝，輕輕舔舐她的小腿。一開始水勢似乎只是緩緩地一吋吋攀升。值得憂心，但不需要陷入恐慌。

然而狀況變了，水管或許是裂出第二個開口，或者是原本的破洞被水的沖力擴大。水聲越來越強，從貓叫似的沙沙聲變成有力的嘶吼。

芮妮知道水的威力。她曾經手過溺斃案件，從上游剛融雪的洶湧河水中拖起浮腫的屍體，甚至找出一兩輛在急轉彎時打錯方向盤的車子。她看過裂開的指甲以及斷折扭曲的手指，這些是掙扎到最後一刻的證據。在其中一輛車子裡的女性硬是將手臂擠出副駕駛座車窗的兩吋隙縫。那幅景象在芮妮腦海裡勾留了好幾個星期。蒼白的臉龐緊貼玻璃，血淋淋的手臂瘋狂求生。

水的力量遵從自己的法則，滿足自己的需求。它先是滲透芮妮的衣服，拉扯她的牛仔褲角。冰冷的觸手接著纏上她的腳踝，摩擦她的皮膚，把寒意送進她的骨髓。

水很快就會包圍她的胸口，把空氣從肺裡擠出。諷刺的是她將會開始覺得空氣好冷，水好溫暖。沉入水底顯得舒服多了。讓水搔過她的嘴唇，滑入她的喉嚨。

等到水衝進她的肺葉，觸發最後的咳嗽掙扎，那時已經太遲了。水會淹過她頭頂，以刺骨的擁抱讓她和道奇懸在水中。

水能摧毀事物，但它也帶來生機的誘惑。她感覺到涼意包圍高熱的膝蓋。她往手臂的傷口、抽痛的太陽穴拍上一些舒緩的清水。她從腳邊的水潭取水喝下，液體滋潤了乾涸的喉嚨。這水極有可能害死她，但至少先讓她舒服一些。

她緩慢而篤定地離開地下室的階梯，抖著腳站起。她往口袋裡摸索他們最後的希望。

「道奇。」她柔聲呼喚。

「我──我在。」

「你玩過馬可波羅嗎？」

「有、有玩過。」

「馬可。」

「波羅。」

「馬可。」

「波羅。」

黑暗中，她找到他被綁在水管上、縮成一團的小小身體。

「道奇，」她說：「你千萬不要動。」

※※※

星期三　上午十一點四十五分

她摸到前一回逃脫失敗時收在口袋裡的玻璃碎片。那時她雙手瘋狂摸索，希望能找到派得上用場的武器。或許是十公分長的碎片，讓她可以劃破綁匪的喉嚨，或是刺入他的腎臟。沒這麼走運。她只有一小片碎玻璃，大概一公分厚，夾在她浮腫的手指間，顯得無比脆弱；同時也無比尖銳。

她得要努力才能把碎片固定在凍僵麻木的指尖。才剛開始刮磨綁住道奇手腕的束帶，她的手一滑，連忙從水裡撈出薄薄的碎片，卻又弄掉了。等到她終於重新抓好碎玻璃，水已經淹到道奇的膝蓋，他難以控制地抖個不停。

「妳喝醉了。」道奇控訴道。

「沒有。」

「我看到妳拿那個酒瓶。」

「我不是想喝酒，道奇，那時候我是在找武器。」

她用銳利的玻璃邊緣對付塑膠束帶。她想她感覺到束帶稍微讓步。就在這一刻，沒錯，她再次弄掉玻璃碎片。

「騙子。」道奇說。

芮妮彎腰，手指在水中摸索。碎片懶洋洋地撞上她的手背，緩緩飄走。她拚了命地追逐。

「道奇，你想聽我說實話嗎？我是騙子。每次我媽媽打過我之後，我都會騙老師，說我摔下腳踏車。每次我喝過酒，我都會跟自己撒謊，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杯。我騙了我的丈夫。我騙了我的朋友。是的，我也騙了你。道奇，這個世界上有數百萬個謊言。用來保護別人的謊言，用來保護自己的謊言。我確實說了各種謊話。我相信你也是一樣。」

道奇什麼都沒說。她找到那片玻璃，手指捏緊。水淹過道奇的膝蓋，來到他的大腿。她聽見更多汨汨水聲，後頭的水正在找新的出路。

「幾個月前，」她以穩定的嗓音繼續說下去：「我開始吃一點藥。我希望它們能讓我不再一直覺得好傷心。或許它們還能幫我不想喝酒。可惜這種藥不能說停就停。我們的綁匪抓走我的時候，他沒有好心到連我的藥也一起帶來。現在你看到的我不是喝醉了，這是我的戒斷症狀，會變得越來越糟。」

「喔。」道奇輕輕應了聲。接著更加好奇地問：「會痛嗎？」

「我覺得好多了。」

「妳想喝酒嗎？

芮妮繼續動手，想把束帶鋸斷。「道奇，你對火柴有什麼感覺？」

「我希望現在手中就有火柴！」男孩立刻回答。

「嗯，我對酒也是抱持著這種想法。但是我不需要喝酒，道奇，就像你不需要玩火一樣。」她的手指一滑，碎玻璃刺入她的掌心。她微微一縮，第一次感激失血的手指缺乏痛覺，接著將滑溜的碎片從大拇指根挖出來。她又開始顫抖了。是冷，還是恐懼，她不知道。她很累。如果能退回階梯上，一定很棒。坐一會。休息一下。她很快就會回到道奇身旁……

「芮妮，妳相信天堂嗎？

芮妮一驚，差點又往自己手上割出傷口。她小心翼翼地回答：「我想相信。」

「我的第一個第二家庭，他們說我媽媽上天堂了。他們說她在等我。妳覺得我媽咪在天堂看我嗎？」

「我覺得這是很棒的想法。」她低聲說。

「史坦利說媽媽對我很失望。每次我放火的時候，史坦利都這樣說。我惹媽媽哭。芮妮，媽媽討厭我嗎？」

「喔，道奇。」她掙扎幾秒，真的想不出要怎麼回應。「一個母親絕對不會不愛她的孩子。」

「我燒了她的照片。」

「那只是照片。我相信她能夠了解的。」

「我燒了我第一個第二家庭的房子，還有第二個第二家庭的房子。如果我拿得到火柴，我就會燒掉這個房子。可是好溼。」他皺眉。「溼的東西不太好燒。」

芮妮挑眉，繼續對付束帶。「道奇，你知道嗎？母親永遠愛她們的孩子；她們只是不一定愛孩子做的事情。你這樣想：你母親愛你，可是我不確定她會喜歡你放火燒東西。」

「我是壞孩子。」道奇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我很調皮，沒有人會喜歡調皮的小孩。」

「你幫我留了一片餅乾。我不認為調皮的小孩會替他的朋友留餅乾。」

「我把水喝光了。」

「你不知道我口渴，你還想幫我們求救。我叫你跑的時候你跑出去了。我不認為調皮的小孩會這麼勇敢，幫他的朋友。

道奇什麼都沒說。

過了一會，芮妮說：「道奇，我想啊，你就跟其他人一樣。你是好孩子，同時也是壞孩子。跟我一樣，我是個好女生，也是個壞女生。每天，我們都要做出決定：要當怎樣的人呢？好人還是壞人？不過這是我們的決定。你的決定。我的決定。我個人最近是想試著變好一點點。」

「史坦利沒有打過我。」道奇低聲說。

「我知道，道奇，我知道。」

她聽到斷裂聲。塑膠束帶斷裂，落入水中。道奇終於自由了。

※※※

星期三　上午十一點五十三分

「道奇，輪到我了。」芮妮遞出玻璃碎片。道奇跳來跳去，愉快地踩出水花。她驚慌地發現水位已經上漲到他的腰際。

她的語氣變得更加嚴厲。「道奇，把我手上的束帶割斷，然後我們就要出去了。」

男孩停下腳步，但他沒有接過碎玻璃。兩人在原處站了好一會兒。芮妮能夠感覺道奇正盯著她看，可是隔了一段距離，她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道奇。」她催促道。

沒有回應。

「道奇，水上升得很快。我現在要爬上樓梯。我想你也該上樓梯。」

然而等她爬到一半，道奇依舊拒絕跟上。

「道奇，你在做什麼？」

「我不能。」他低聲說。

「不能什麼？」

「我不能。我發誓了。對天發誓，希望自己死掉。我不能。」

「道奇？」

「我不知道。」他傷心地說著：「我不知道。」

芮妮往下跨了一階。「道奇，他是不是威脅你？那個人是不是說如果我們逃走，他就要傷害你？你不用再怕他了。等我們出去，我保證你會平平安安的。」

「我不想燒掉媽媽的東西。」道奇說：「可是我做了。只要火開始燒，就沒辦法回頭了。火就是永遠。火就是真實。」

「道奇，幫幫我。」芮妮聽見自己嗓音中的急促，越來越濃厚的恐慌。她想把這些情緒吞回去，想裝出堅強的語氣。「割斷我手上的束帶，我要帶你一起離開這裡！」

沒有回應。

「道奇？」

沒有回應。

「道奇！」

這時，黑暗中傳來聲響：「我殺了她。」道奇低聲呢喃：「我不是故意的，可是現在她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因為我是調皮的孩子。沒有人會愛調皮的孩子。或許媽咪會愛我。我想我媽咪，我只想再看到她。」

芮妮聽見水花飛濺的聲音。

她衝下樓梯，鑽進水中。「道奇？道奇？道奇？」

然而水面一片平緩。道奇沉入寒冷的水底。他再也沒有浮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