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星期三　上午十點十二分

她在漂浮。這種感覺很有意思。美妙的無重力感以及更加沉重的恐慌參雜在一塊。或許她不是在漂浮。或許她是在墜落，朝著黑暗深淵垂直落下。

她感覺風吹過頭髮，寒意拍打臉龐。

她展開雙臂。

然後她醒了。

※※※

道奇先開口：「芮妮？」

「道奇？」

房裡很暗。她摸不清方向。有什麼東西變了，但她無法分辨是什麼。她聽到另一側傳來衣物摩擦聲，道奇朝她靠過來。

「妳沒死。」道奇說。

「沒有。」她舔舔嘴唇，試著找出一點能夠舒緩灼熱喉嚨的水氣。她的舌頭渴得腫起來，嘴巴乾裂疼痛。她眨眨眼睛，但眼前什麼都沒出現，就連灰黑色塊都沒有。或許她失明了。

「這是哪裡？」她啞聲擠出疑問。

「是房間。」道奇回答：「我讓妳睡床。我想妳更需要。」

「好暗。

「他把窗戶釘死了。我想拿掉木板，可是我需要工具。妳身上有工具嗎？」

道奇的嗓音充滿渴望。他當然知道答案，有時候憋住開口問問題的衝動還真難。

「我有食物，」他的語氣中添了點開朗。「餅乾，起司。我幫妳留了一塊。」

「水。」她嘶啞懇求。

道奇的聲音變小了。「我喝掉了。」他低聲說。

「喔，道奇……」

她無法收集到足以說出更多話的水氣，只能伸手撥亂他的頭髮。他把臉頰貼上她的腿，這個舉動讓她渾身上下竄過痛楚，但她沒有抗議。在這片無情黑暗中，感受到他的存在真的是美好到難以置信的地步。這讓他們知道，他們都不是孤單一人。

「我跟他說我們很冷。」道奇悶著嗓子說：「我跟他說地下室太溼了，我們不能繼續待在那裡。」

「你真……勇敢。」

「他笑我。他說『我他媽的才不管你們會不會凍死──』」

「道奇……」

「是他說的！我只是重複他的話。他媽的不管。」

芮妮翻了個白眼。道奇顯然正在珍惜能夠咒罵的每個機會。不過這倒把她惹笑了。他聽起來像個七歲小孩。至少在這一刻，他聽起來很正常。

「他沒把我們放回地下室。」道奇困惑地說道：「他帶我到走廊另一邊。他把我關進這個房間。

一開始我不喜歡，對他大叫，要他放我出去。我……我很怕。」他喃喃吐出最後一個字，芮妮幾乎沒聽清楚。「然後他又帶妳過來，給我一些毯子，給我一點起司和餅乾，還有水。」──又一個差點被他吞掉的字眼──「可是只有一點點。我發誓水只有一點點。我有留下一片餅乾。妳不想吃餅乾嗎？」

芮妮感覺到男孩將一塊鹹餅乾湊到她手上。她收下他的饋贈，不想惹他生氣。然而她不認為自己吃得下這片餅乾，她嘴裡已經沒剩多少口水了。

「多久了？」她問。

「不知道。我好像……我想我可能睡著了。」

芮妮點點頭，看看四周，試著抓到方向感。這裡暗得不可思議，甚至比地下室還黑暗。她猜那個男人不只是拿木板遮住窗戶，還把所有的東西漆成黑色。為什麼？剝奪感官？另一個控制人質的手段？

既然有地下室，為什麼要使用這個房間？除非他聽懂了道奇的言外之意。地下室太冷太溼，有失溫的危險。

或許他現在還不能讓他們死。

這個想法鼓舞了她。如果他要他們活著，那麼他們擁有的權力就更大了，他們可以繼續奮鬥。事實上，最好現在就開始拚盡所有的力氣，在這個平衡被打破之前努力反抗。

芮妮坐起身。像是魚叉一般的白熱劇痛憑空出現，沿著她的左半身窻向左邊太陽穴。她忍不住痛叫一聲，倒回原位，被綁住的雙手抓著頭。那道尖銳的痛楚來得快，去得也快，只是她察覺到更多事情。怪異的刺痛順著四肢上下移動。左膝傳來腫脹的鈍痛。腦袋像是被老虎鉗從兩側擠壓一般劇痛。

「芮妮？」道奇驚慌詢問。

「抱歉……動作……錯了。」

「他電妳。我看到了。他拿著那個東西，然後壓在妳的脖子上，按下扳機。妳的身體就噗滋──跟電視上一樣。」

「要……一下下。道奇──」

她話還沒說完，門突然被人推開，明亮的白光淹沒房間。芮妮舉起綁住的雙手保護眼睛。道奇縮在她身旁。

「聽到你們醒了。」男子宣布：「很好，起來，我們還有事情要做。」

芮妮試著移動，試著滾離男人身旁，站穩腳步，抵抗他。她的肌肉不聽大腦使喚。她的腿一動也不動，臀部毫無反應，肩膀拒絕旋轉。她無助地躺著，那道黑暗剪影踏入房間，抓住道奇的手臂。

「你先。她哪裡都去不了。」

道奇嚇得大叫，雙腳晃向床舖。芮妮想抓住他的手，想從他手中奪下道奇，彷彿這樣就能扭轉局勢。男子扯開道奇，輕輕鬆鬆就把男孩甩到肩上。

道奇再次尖叫，聲音刺入芮妮的骨頭。該死，做些什麼啊。她對自己下令。離開這張操他媽的床！她在床墊上繃緊肌肉，哀求身體移動。

「不要、不要、不要！」道奇的尖叫聲沿著走廊傳來。

芮妮依舊定在床上，淚水沿著臉頰傾瀉。不、不。快動啊。喔，該死。喔，該死，芮妮，妳這坨可悲的屎球。妳怎麼可以如此軟弱？

她聽到某扇門打開，關上，接著再也沒有半點聲響。

時間流逝。她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的左腿無法控制地抽搐。壓力在她的太陽穴下積蓄，擠壓她的眼球。

然後男子回來了。她聽到他沉重迅速的腳步聲撞進房間。他抓住她被綁住的手腕，把她扯離床舖。她像條死魚似地啪搭落地，躺在原處，暈眩得無法動彈。

「起來。」他命令道。「我他媽的才不會扛妳下樓。」

「水。」她的聲音像是被人毆打、傷痕累累的可憐動物在乞求垂憐。像她這樣的人怎麼會發出這種聲音？

「喔，相信我，等會妳就有喝不完的水。」

他拉她站直。她的左膝無法支撐，他一放手，她就再次癱倒。男子很不爽，踹了她身側一腳，跨站在她身體上方，雙手叉腰。

「芮妮，我沒空陪妳鬧。」

揍他，她心想。咬他的膝蓋。她依舊像個胎兒般縮起。她不知道頭痛到這種地步怎麼還不會爆炸。

「喔，妳叫啊。」他又踢了她一腳。她還是一動也不動。

他氣瘋了，把她當成倒下的狗兒一般毆打。

這對他沒有半點好處。她站不起來，再怎麼施虐也無法改變事實。男子終於與她達成共識。他不再踢她，重重嘆了口氣。

「跟妳說，賺這點小錢已經讓我惹上太多麻煩。」

他彎腰，一手環上她被綁住的雙腕。「下一次我才不管他媽的生還證據，我要直接下手，擺脫這一切。不用把人帶來帶去，不用餵他們，不用供他們住，不用忍受他們那些脆弱的逃脫計畫。說真的，芮妮，妳真的讓我很不爽。我知道妳老公為什麼會搬走，妳這個賤胚什麼都不會。」

他抓著她的手臂，拖她往外走。她保持原本的姿勢，讓他負擔所有的重量。走到一半，男子的呼吸變得刺耳。他停下腳步，喘了幾口氣，咒罵她一陣。人體是龐大的累贅，很難拖得動。如果他要宰了她，至少她還能讓他付出一點代價。

他雙手扣住她腋下，深吸一口氣，繼續這段勞累的走廊之旅。兩人進入廚房，他出力拉她轉彎，經過那一長排的矮櫃。在最後一刻，她屈起一條腿，勾住角落的櫥櫃。他賞了她頭側一巴掌。

然後兩人繼續移動。

現在她知道他們的目的地是哪裡。回到地下室，回到黑暗，回到蝕骨的寒氣中。她現在更努力地抵抗，拱起背，試著扭出他的掌握。她不想回到那個坑洞。他會把她丟下樓梯。他會鎖上門。

再也沒有人能看到活生生的她或是道奇。

「不、不、不。」直到聲音進入耳朵，她才知道自己在呻吟。

「閉嘴！」男子警告。

他們經過最後一個櫥櫃。她拚命抓住櫃門把手。

「蘿芮，妳把我惹毛了！

可是她不放手，她不能放手。她身體虛弱，處處是傷，停止用藥讓她神智昏沉；可是她腦中有個清晰的想法：他昨晚沒有殺了他們，唯一的理由就是他還需要他們。所以現在她要反抗，在他們過期、被他完全捨棄之前做最後的掙扎。

「我可以去拿電擊棒。」男子大吼：「芮妮，別逼我這麼做。」

「水、水、水！」

他抓住她的手指，將它們從門把上剝下。她的指甲被扯掉一片。她痛叫出聲，接著他拉開地下室的門，推她站上樓梯口。

「我建議妳開始走。」他說：「不然摔下去可不得了。」

他重重推了她一把。她驚險地抓住木頭扶手，減緩下墜的勢頭，歪著身體重重下樓，踏入底部的一灘水。

「放我出去！」道奇在陰影中大喊：「我不想再玩了！」

他的聲音化作尖叫。

「嘿，芮妮，」男子在樓梯口奚落：「好好享受珍貴的水。」

他哈哈大笑，甩上門，芮妮聽見鎖頭扣下、固定門板的聲音。

道奇又開始尖叫，瘋狂憤怒的吼聲。「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如果還有力氣，芮妮很想加入他。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道奇終於沉默。他們一同感受黑暗。

這時，芮妮第一次察覺到新的聲響。低沉的振動，持續不斷。在黑暗中嘶嘶作響。

芮妮終於聽懂男子的笑話。現在她想到一個問題，從她醒來的那一刻就該問了──為什麼那個男人會給他起司跟餅乾？道奇做了什麼事情才換到那點獎賞？

「道奇，」她輕喚：「跟我說實話──那個人是不是拍了你的照片？」

「對不起。」男孩馬上回答，這聲道歉足以說明一切。

芮妮閉上眼睛。「道奇，那時候你手中是不是拿了報紙？」

「頭版有我的照片！也有妳的。」他遲遲才說。

「道奇，你得要移到比較高的地方。你能不能找到工作檯？爬上去吧。」

「不能！我被綁在管子上了！我不能動！」

「喔，不。」芮妮試著踉蹌站起，在黑暗中尋找道奇。可是她的腿動不了，她的身體不願合作。她趴在冰冷的地上，感覺水漫上她的臉頰。

嘶嘶聲越來越有勁，現在還添了汨汨水聲。

男子敲破了一根水管。他要淹沒地下室。他已經取得生還證據。

現在，他要丟他們在這裡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