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星期三　清晨四點二十八分

昆西設了五點的鬧鐘，卻在四點半清醒，套上尼龍短褲、慢跑運動衫、輕薄的外套，出門慢跑。他沿著他跟芮妮的家後頭的蜿蜒小路跑了五公里。雨水狠狠打中他的臉龐，沿著臉頰滑落，濺上他的腿。

他側腹刺痛，胃部翻騰。他跑過空蕩蕩的道路，轉過一個個彎。他嚇到兩頭鹿，牠們看到他亮黃色的外套，連忙衝進樹林。

他跑到標示路程五公里的標誌旁，轉身往回跑，現在換成上坡路，他的腿開始灼痛。

清晨五點十五分，他回到家，進浴室沖澡。

五點半，特別探員督導葛琳達．羅曼回覆他的電話。身為跟昆西一樣內斂、工作過度、經驗豐富的探員，她沒有費神寒暄，直接說重點：

安德魯．班森在三年前入伍，到伊拉克服役一年。他的單位在六個月前被召回美國，但他沒有露面，現在列入不假外出的名單。她已經跟五角大廈裡的聯絡人談過了；他們沒有半點頭緒。

安德魯一百八十公分高，棕髮棕眼。他的左肩上緣有一塊美國改革王的刺青。他喜歡他的哈雷機車，是幾個車手酒吧的常客。他在軍中的紀錄乾淨到單調乏味的地步，直到他不假外出為止。他的同袍喜歡他，他的長官覺得他反應快又願意配合。伊拉克駐紮期間對他來說不是愉快的回憶。至少有一名軍官註明班森展現出創傷後壓力失調症狀。不過班森從未接受本地退伍軍人醫療系統的追蹤。

對於二等兵安德魯．班森，她能說的只有這些。

昆西感謝葛琳達費心協助，掛斷電話，換好衣服。深藍色西裝、硬挺的白色襯衫、傑瑞．葛西亞風格的紅橘綠配色抽象圖案領帶。這是芮妮在某年聖誕節送給他的玩笑禮物。只要覺得自己需要好運，他都會繫上這條領帶。

五點四十五分，他前往專案小組的會議室。

金凱德已經到了。

※※※

金柏莉五點起床沖澡，覺得自己在浴室裡待了一個小時，其實大概只有五分鐘。她的肩膀已經繃緊，腎上腺素在體內亂竄。她很想出門跑跑，但是得要為了稍晚、最需要精力的時候保存體力。

五點二十分，她把麥克推下床。他「哎唷」一聲落在地上，依舊拒絕睜眼。她使出流傳已久的招數，狠狠搔他癢。天知道這個大男人的下巴有多怕癢。

這當然惹得麥克雙手亂摸一陣。她拍開他的手，叫他去洗澡。

她獨自坐在床緣，再次打量那枚婚戒。她戴上戒指，對著光線欣賞，想到自己的母親沒機會見到這一幕。姊姊曼蒂也是。

她闔上戒指盒，藏在她的帆布袋裡，收拾好自己的衣物。

五點五十分，她跟麥克辦完退房，上了車。他不習慣早起，所以她負責開車。兩人一關車門，他馬上開口。

※※※

「我一直在想亞斯托里亞的案子。」麥克說：「八月的雙屍命案。」

「讓芮妮陷入低潮的案子。」

「沒錯。我在想啊，芮妮經手令她如此煩悶的案件之後遭到綁架，這之間只是巧合嗎？」

「可能她的低潮讓她變得更脆弱，成為更容易下手的目標。」

「有可能。昨天我問了妳父親幾個問題。」

「然後？」

「然後他們認為他們知道是誰幹的。死者住的雙併住宅是由當地的一名青年負責維修，二十一歲的查理．鄧肯被高中退學，大家都知道他雙手靈巧，但是不怎麼注重個人衛生。他住在同一個房東名下的另一處單房公寓，鄰居覺得他很安靜，可能有點古怪。他不時不請自來，用他的萬用鑰匙進入女性房客的公寓。房東說他正在處理鄧肯的『社交技巧』。」

金柏莉翻了個白眼。

「事情是這樣的。犯罪現場到處都有鄧肯的指紋，還有他的血腳印。可是他編出不在場證明──他是維修工人，屋子裡當然有他的指紋，而且報案的人也是他──他宣稱原本是去換燈泡，卻發現屍體。

「換燈泡？那個年輕的單親媽媽無能到必須打電話叫維修人員來換燈泡？」

「那傢伙不怎麼聰明，」麥克承認：「可是他的證詞滴水不漏。所以啊，我想他是不是還沒脫離作案後的瘋狂狀態，還想大幹一筆。」

「他不符合側寫。」金柏莉馬上回應。「他來自下層階級，跟芮妮有關聯。」

「你假定他知道她參與調查。」

「鄧肯喜歡刻意經過那棟凶宅，某天在芮妮跟昆西重訪犯罪現場時露面。他對調查內容提出各種問題，包括他們在此案中扮演的角色。」

「聽起來他們什麼事情都跟他說了。」

「沒有這個必要。光是出現在犯罪現場，就足以暗示他們的工作內容。再加上芮妮這麼漂亮，每個男人都會多看幾眼。」

金柏莉橫了他一眼。

「妳比較漂亮。」他連忙補充。

「救援成功。」

「聽好，鄧肯不完全符合側寫條件。根據昆西的說法，我們要找的是固執的白人雜碎。鄧肯顯然不怎麼固執，也沒有交女朋友的社交能力。可是他還是很聰明。他可能已經殺了兩個人，卻還是逍遙法外。或許我們不該低估他。」

「那個小女孩的死讓你特別不舒服。」金柏莉柔聲說。

「那個媽媽拚命抵抗。她一定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什麼事。」

「這世界就是這麼爛。」金柏莉低喃。

「昆西設計出一種訊問技巧，想拐鄧肯露餡。沒用。他們在墓園裝設攝影機，結果什麼都沒拍到。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那傢伙會不會向別人吐實。可惜鄧肯只跟他媽媽來往，顯然她認為自己的兒子是個完美無缺的好孩子。」

「才過了幾個月。」金柏莉冷靜地說：「警方目前還在檢驗證物，沒有人知道會有什麼結果。

「那又怎樣？」麥克咕噥幾聲。「毛髮？纖維？他的工作還是能夠替他脫罪。現在除非哪裡的攝影機拍下他的一舉一動，否則什麼都幫不上忙。如果屋裡裝了監視攝影機，或者是裝在小熊玩偶上的孩童監測鏡頭都行。」

「沒這麼走運？」

「沒這麼走運。」

車子開進魚類及野生動物管理局的停車場，金柏莉的心思已經轉向接下來的事情。

「除非，」麥克說得突兀。「除非什麼？」

其他警官也紛紛抵達。他們看到公關部門的莫斯雷警督，還有艾特金警長，那兩人快步走向會議室。

「好戲開鑼了。」麥克輕聲說

他們下車，準備迎接新的一天。

※※※

星期三　上午七點二分

金凱德簡單彙報，進展順利。他們清點了麥克掏出來的兩萬元鈔票，依照編號整整齊齊地疊在帆布袋裡。他們測試電子儀器，包括金柏莉會戴在身上的GPS發信器，還有跟著她跑的監視器材。艾特金警長跟麥克在外觀不起眼的白色休旅車內，負責跟蹤金柏莉。他們的任務是不讓金柏莉離開視線範圍。金凱德、莫斯雷警督、昆西三人待在會議室，跟坎迪一起透過電話聯繫綁匪。他們要負責安撫未知嫌犯的情緒，讓他不斷講話。

警長證實道奇．瓊斯沒有奇蹟似地突然被尋獲，她的副警長也把可疑人士減少到十個出頭。

坎迪收下每一個可疑人士的資料，全都清清楚楚地條列出重點。莫斯雷警督送上塞滿瓶裝水的托盤。他的神色最為機敏，頂著平頭，配上整整齊齊的州警制服，擺出隨時準備接受採訪的表情。他帶來十多份今天早上的《貝克維爾陽光日報》，綁架案的新聞就大喇喇地印在頭版：「本地男童恐遭綁架；警方仍在搜索失蹤女性」。頭條下面放了兩張照片，一張是芮妮的大頭照，另一張是道奇的學校檔案照片。

看到妻子解析度極低的快照被人放大、刊在報紙頭版，昆西心中浮現詭異的不安。她的眼睛直勾勾地回望著他。

亞當．丹伊奇的報導長達三頁。他寫出芮妮的名字、外表，以及她的車子被尋獲時的細節。他提到專案小組，以及他們與綁匪合作的想法、對於本地男童可能遭到綁架的擔憂。接著是讓昆西不爽的部分：丹伊奇把芮妮過去的片段訊息全都寫進去了，包括她曾經擔任貝克維爾警局警長、她十六歲那年殺害路卡斯．班森的罪行「最近」獲判無罪。

「報導的哪些部分是在我們掌控之中的？」昆西掃完內文，挖苦似地發問。

「別提到地圖跟生還證據。」莫斯雷嚴肅地回答，扳手指一一細數。「喔，那個丹伊奇還手下留情，沒提到道奇．瓊斯可能是因為我們搞砸了所以才被綁架。這點他做得不錯。」

「他已經隨便出賣了芮妮的消息。」

「我們不能阻止他使用她的名字。既然他都提到她的全名……「有了全名，只要上網搜尋就能查出她的一切。」昆西嘀咕道。

「丹伊奇不是白痴。受害者曾是執法人員，有著紛擾的過去，這些條件可以寫成縣動的報導。還有啊，他跳過她曾擔任道奇的觀護人，幫了我們一點小忙。」

「一手給好處，另一手拿走。」

「遊戲規則就是這樣。」莫斯雷聳聳肩。「媒體是最重要的玩家。說到這……」這位負責公關事務的警官腰間的呼叫器再次響起，過去三十分鐘以來，這大概是第六次了。莫斯雷瞥了螢幕一眼，扮了個鬼臉。「我們得要討論一下早上的記者會。美聯社已經逮到風聲，根據我的呼叫器來看，大家都想分一杯羹。」

「等到交付贖款後再說。」金凱德馬上回答。

「可以利用他們，」莫斯雷繼續進逼。「把昆西先生的側寫內容傳出去，讓社會大眾幫我們找人。」

「然後嚇到未知嫌犯，讓他覺得自己隨時都會落網，最好宰了兩個肉票，掩飾自己的蹤跡。

「記者會拖得越久，媒體就會自己挖出更多消息。越是放他們蠻幹，我能用來交涉的籌碼就越少。」

「等到交付贖款後再說。」金凱德重複。討論到此結束。

八點整。眾人坐立不安，重新閱讀未知嫌犯過去的通訊內容，搞得大家神經兮兮的。

九點整，麥克接到一通電話。美軍募兵中心波特蘭分部的人員確認他們手邊有安德魯．班森二等兵的紀錄，目前他被列入不假外出的名單。

昆西向金凱德提供情報，金凱德怒罵了二十分鐘，責怪昆西竟敢隱瞞關鍵線索，阻撓警方辦案，更影響到跨轄區調查時的信任關係。艾特金警長報告有個人符合班森的外表敘述。莫斯雷警督喃喃唸著有幾家媒體能夠監聽警方無線電，他們的舉動只是火上加油。

占去眾人最多時間的事情是，七竅生煙地退到自己的位置上。

昆西的手機放在會議桌中央，上頭裝了擴音話筒，所有打入跟打出的電話都會受到記錄與追蹤──沒有人對於找出發話地點抱持太大希望。電信訊號會隨機跳動，想追溯信號來源幾乎不可能。但他們還是照規矩來，因為有時候警方也只剩這些手段了。

上午九點五十九分。

電話響起。

坎迪戴上耳機。

莫斯雷警督按下錄音鈕。

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