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迷蹤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8 18:56
星期三 凌晨零點三分
「有沒有看到上面的燈?」芮妮對道奇說:「我們把它打破。」
「打破?」
「炸成碎片。」
「好啊。」道奇說。
她指的是裝設在開放式金屬架內的長型燈泡。就在地下室門的上方,藉著門板周圍滲入的燈光,隱約可見。芮妮猜測那是地下室唯一的燈,只要破壞它,他們的綁匪就只能跟他們一起摸黑。
芮妮喜歡這個主意。她要那傢伙踏下黑暗的樓梯。她要看他在這個又溼又臭的監牢裡四處碰壁,撞上工作檯,在溼漉漉的水泥地上滑倒。她要讓他降到跟他們一樣的高度,靠著就是心中這股狂怒,這份怒氣足以凌駕抽痛的太陽穴、沿著左邊身側上下飛竄的怪異痛楚、揪住她胃袋的飢餓。
只有一個問題:他們搆不到高處的燈泡。有個解法:拿石塊或是瓦礫碎片丟過金屬架就成了。她跟道奇以前要好的時候曾經打過水漂,她想這次也做得到。
於是她跟道奇開始在地上一個個水窪裡尋找。在道奇的世界裡,找石頭一向是個好點子。
道奇已經放棄跟綁住的手腕抵抗。牙齒沒效,在木頭工作檯邊角摩擦束帶也沒用。於是他學著芮妮的動作,彎下腰,雙手垂在身前。
她感覺到他冷得直發抖,她自己的身體也泛出讓牙齒打顫的震盪。她已經感覺不到手指跟腳趾了,鼻子變得麻痺,她越來越感覺不到臉上的五官。她的核心體溫繼續下降。道奇也是。他們很快就會覺得雙腳沉重,撐不開眼皮。坐在階梯上很簡單,或許可以蜷縮在工作檯上。
他們操勞過度的心臟會放慢速度,內臟系統一一失靈,能夠循環的血液、流動的氧氣越來越少,這就是結局。他們會閉上眼睛,再也不用擔心任何事情。
芮妮發現自己認為如此平靜地死去挺好的,卻又對自己感到作嘔。如果她要死,她也要對那個把她耍得團團轉的混帳開槍。她跺腳、動動手指,接著,純粹是出自衝動,把雙臂屈在面前,發出大象的叫聲。
道奇格格笑了。
於是芮妮又叫了幾聲。
「我是大象王!」道奇大喊。他在地下室踩來踩去,濺起水花,發出瘋狂的大象叫聲。芮妮學著他的動作。兩人一起撞牆,這回一同鳴叫,然後轉身跑向另一邊。芮妮的肺葉擠壓,心臟鼓動。她覺得這是幾天來最舒服的一刻。
他們放慢腳步,氣喘吁吁。扮演大象可沒有表面上那麼簡單,也無法提供彈藥。所以他們繼續在地板上的水窪裡摸來摸去,尋找小石子。
「你的頭還好嗎?」此時此刻,芮妮覺得狀況很好,覺得道奇好像沒有那麼討厭她了。
道奇只是聳聳肩。這是他對大部分事物的回應。某次他們外出途中,他爬上一棵樹,卻從超過一公尺高的枝枒摔下。芮妮馬上衝過去,以為會看到淚水,或者至少是勇敢又滿足的抽噎。道奇只是拍拍身上的泥巴、樹葉、鮮血,回到樹上。她在無數的場合看過他這麼做。
道奇似乎對於身體不怎麼在乎。痛楚、寒意、熱氣、飢餓,這些都不會讓他皺眉頭。芮妮向昆西提及這點,他對此稍微做了研究,發現有些遭受長期虐待的孩子學會讓自己脫離身體。他說這是一種應對措施。施虐者毆打那些孩子,他們真的沒有半點感覺。
芮妮那時才開始懷疑史坦利.卡本特,心想或許道奇說的是真話。然而付之闕如的實際證據仍舊是一團謎。如果史坦利會打他的養子,道奇身上為什麼沒有半點瘀青?
不過幾個星期前,她發現了驚人的解謎關鍵,不久之後,道奇開始恨她入骨。「我找不到石頭。」她說:「你呢?」
「沒。」道奇在溼答答的地板上踩來踩去。他可以藉此轉移注意力,說不定還能保暖。「還滿怪的。」芮妮低語:「地下室應該什麼都找得到。不用的工具、舊玩具、被人遺忘的瓦礫。我猜這位朋友把家裡打掃得很乾淨。」
道奇不再踩水,隔著陰暗的空間,她看見他皺起眉頭。
「道奇,你知道我以前是警察吧?」芮妮低聲說:「我為這種狀況受過訓練。我會帶你逃出去。」
「妳受傷了。」
「逃離地下室的路上用不著頭髮。」芮妮說得輕鬆。
道奇的視線落在她的手臂上。他曾摸到那些傷口,他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我們要做的就是這個。」芮妮輕快地宣布:「我們要打破那些燈泡,然後很用力的撞門,跟那個人要食物跟水,還有溫暖的衣服。我們要大吵大鬧,逼他開門。然後我們來玩玩捉迷藏。」
「我不喜歡捉迷藏。」
「可是這個遊戲很好啊,道奇。那個人會下來找我們,我們就從他身旁跑開。我們當鬼,前後亂跑,快到連他的眼睛都看不清楚。趁他還沒反應過來,你衝上樓梯,碰碰碰。上去之後,我要你用最快的速度跑出去,跑到最近的鄰居家,然後請他們報警,警察就會來幫忙。」
道奇不是笨蛋。「如果我是那個人,我會帶著槍。」他說:「真的,我身上至少會有一把槍。說不定還有蛇。」
「那個人跟他的槍──還有他的蛇──讓我來處理,道奇,我要你專心跑上去就好。」
「我喜歡蛇。」
「好,那這樣吧,如果他帶了蛇,你可以抓走那條蛇。可是如果他帶的是槍,那你就跑上去。可以答應我嗎?」
道奇想了想她的提議。最後他點點頭,在掌心吐了口口水,搓揉幾下。芮妮也往掌心吐口水,揉在一起。兩人握手,這是道奇心目中的鄭重誓言。他們曾經做過一次,那時道奇願意讓她看他的藏寶處,她發誓永遠不會告訴任何人那個地點。
她還記得那天下午,灰沉沉的霧氣包裹著覆滿青苔的樹木。那棵枝幹糾結的老橡樹上有個中空的樹瘤,剛好放得下金屬便當盒。道奇一臉冷淡地拿出他母親燒焦的照片,還有她沾滿煤灰的念珠。
「我媽媽死了,」道奇只在芮妮面前提過這麼一次。「所以我跟其他家庭住在一起,直到我燒東西。大家不喜歡那樣。」
「你為什麼要燒你母親的照片呢?我想這樣會讓她很傷心。」
「我媽媽死了。」道奇又說了一次,似乎是覺得芮妮不懂。「死人沒有感覺。死人不會傷心。」
然後他直視芮妮的雙眼,將母親的照片撕成兩半。芮妮接收到他的想法:在道奇的世界,死人是幸運的。可是她很希望如果稍晚溜回他的藏寶處,會看到那張照片又黏了回去。因為道奇依舊屬於人間,他還有感覺,無論他有多恨這份感覺。
現在她跟道奇退到樓梯上。手邊沒有彈藥,她只想得到一個方法。「道奇,如果你坐在我的肩膀上,你想你能不能搆到那些燈泡?」
道奇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可以!」
「我們拿那些棉布條,纏在你手上。」芮妮說:「你爬上我的肩膀,然後你用拳頭看能不能打破燈泡,或者是把它們拔下來。」
「好!」
當然了,少了雙手,讓道奇爬到她肩膀上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道奇站在由上而下數來的第一階樓梯,她站在第四階。他張開腿,她彎下腰,讓他爬上她肩膀。
她緩緩直起腰,屈著手肘只能抓住他的腳踩。綁起的手腕限制住她的行動,無法應對他的移動。她腦中浮現影像:道奇往後傾斜太多,兩人一同跌下樓梯。
她差點開口要說話,但在最後一刻憋住了。道奇平時已經很難預測了;此時她不想讓他有太多的想法。
他在她肩上左右動了動,試著找個舒服的姿勢。
「好了。」他說。
她小心翼翼地登上樓梯。「可以嗎?」她氣喘吁吁地發問,她的脖子好痛,雙腿晃動。
「我摸得到!」道奇得意地報告。
「那就上吧。」
她感覺到他直起身,探向兩人頭頂上的黑暗虛空。她肩上的重量稍稍減輕,一定是他攀上燈泡外層的金屬架。她聽見嘎吱聲,一堆灰塵飄下。芮妮咬住下唇,忍住噴嚏。
「它……卡住了。」道奇喘著說。
「那就打破燈泡吧。用你的手指頭打破。不用很俐落。可是,道奇……快點。」
那股奇異的痛楚回到她左側身體,彷彿是電流沿著她的腿瘋狂往下竄。她的左膝抽筋,在那一瞬間,她怕膝蓋會彎曲,讓她腳軟。她咬牙忍痛。一次就好,拜託,一次就好……
她感覺到手臂的溽溼。刀傷裂開了,她開始流血。
然後,碎玻璃輕輕撒落。
「成功了!」道奇打穿第一個燈泡,然後是第二個。
「謝天謝地。」她往下踏了一階、兩階,向前趴下,把肩上的男孩放到樓梯上。「幹得好!現在我們只要──」
地下室的門開了。芮妮的視野中突然出現炫目的強光,還有一個背光的黑色身影。她反射性地閉上眼睛,舉起雙臂擋光。
「媽的!」男人咒罵。
芮妮聽到自己尖叫:「道奇,快跑!」
她衝上樓梯,肩膀擋住門,男人終於回過神,想把門甩上。她停在樓梯第一階,痛苦又驚險地往前靠,擋住門板的重量。她緊閉雙眼,在黑暗中待了這麼久,視網膜被突如其來的光線燒得灼痛。她感覺到腳邊有些動靜,是道奇,他正在往上爬。
門板後的壓力突然消失,她失去平衡,向前踉蹌。
燈光來的快,去得也快,那人切掉電燈,沿著走廊逃走。
「道奇。」芮妮催促道,但是沒有回應。
她摸牆找路,試著摸清楚方向。她一睜眼,視野充滿白點。
別開燈,她想。這場遊戲到了這個地步,燈光幫不上忙。
於是她再次擁抱黑暗,看出長方形的窗戶、兩個方方正正的家電。洗衣機跟烘衣機,她如此判斷。這是一個小型洗衣間,另一頭是通往地下室的門。道奇呢?
她豎起耳朵,卻還是什麼都聽不到。她只能祈禱他還記得遊戲計畫,要直接從前門衝出去。他年紀還小,動作快、腦袋靈光。如果他能跑出門外就不會有事。
她在房裡兜圈,找到另一扇門。鎖著。她伸手尋找鎖孔,卻沒有摸到。她不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
只剩一條出口了,那就是走廊。
她跪在地上爬行。
系統廚具,她想。水槽上有扇狹窄的窗。沒有月光。她聽見雨滴穩穩灑落。她悄悄經過爐子,看見數位時鐘,上頭的數字把她嚇了一跳。凌晨零點三十分。她已經失蹤一天了?還是兩天?
她要打電話給昆西,跟他說她沒事,說她會逃出去。
然後她想到了。她需要一把刀。
她打開最接近的櫃子,雙手翻過裡頭的玻璃器皿,突然間一道光束射來,鎖定在她身上。「很好,很好,妳是在找這個嗎?」
芮妮緩緩轉頭,雙手已經握住她唯一找到的武器。她望向那道手電筒光束,後方是男子的陰暗剪影。他手中抓著扭來扭去的道奇。
「孩子,就像是我說過的,」男子拖著嗓音柔聲說:「女人都是酒鬼。」
芮妮這才順著光線看過去,發現自己靠在酒櫃旁,此時此刻,她手中正抓著一瓶金賓威士忌的瓶頸。
芮妮重重吞嚥,她不知道該說什麼。這只是巧合,不過在她腦中有個角落很害怕這其實不是意外。
她把瓶子握得更緊。「放開他。」她啞聲說。「我不認為妳有資格討價還價。」
「當然有。」芮妮舉起酒瓶,用力擲出,瓶子在手電筒上撞得粉碎。她聽見男子怒吼,嘴唇嘗到噴濺的威士忌,那股滋味實在是甜美無比,她真的還想多來一點。
她衝上前,抓住嚇呆的道奇,衝向門口。才跨出兩步,男子的腳踢中她的左膝。她重重往前跌落,感覺有什麼東西扭轉、斷裂。她的雙手瘋狂掃過地面,尋找武器、能夠握住的支點,什麼都好。她只找到滿地碎玻璃。
「道奇,快跑!」
可是又一次,他們的反抗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男子抓住道奇的手臂,猛力一扯。道奇瘋狂反抗,搥打他們的綁匪。可是他只有二十幾公斤重,根本比不過大人。
「放開我!」道奇大吼。
男子甩了道奇臉頰一巴掌,男孩倒下。接著芮妮眼前只剩下低頭對她微笑的男子。
她四肢撐地爬起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她的膝蓋毀了,能在外頭亂跑的日子結束了。但她還是爬了起來,抬起頭,蹣跚向前。
男子一腳踹中她的下巴。
芮妮像一塊石頭般落地,嘴裡嘗到血味跟酒精。起來、起來,她拼命想著。做些什麼。
但她的腦袋太過沉重,左腿不住抽痛。她什麼都不剩了。
男子在她身旁單膝跪下。
「芮妮,」他在她耳邊低語:「我真的、真的要好好享受這一切了。」他一把將她扯起,痛楚撕裂她的腿。她心中最後的想法讓她勾起微笑──無論如何,她要笑到最後。
然後她昏了過去,讓男子獨自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