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迷蹤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8 18:56
星期二 晚間九點三十八分
她睡不著。她不打算睡。她絕對絕對不該睡。
芮妮逼自己維持警醒,要格外敏銳。她把注意力放在地窖牆面滴落的水聲、道奇窩在她身旁的小小身體、填滿鼻孔的霉味上頭。她凍僵了,身體規律地抽搐,震盪各處傷口,牙齒格格作響。她用這些不適來維持清醒。在剝奪視覺的黑暗世界裡,這給了她一些感官刺激。
她想讓道奇離開潮溼的地板。可是雙手雙腳被綁得牢牢的,根本不可能將男孩癱軟的身體移動到桌面上。她最多只能拖著道奇往上爬幾階樓梯。堅硬的木頭梯階邊緣卡進她瘀青的側腹,阻斷身上幾處血液循環。她發展出一套前進的方式,先往左邊移動,接著是右邊,然後跺一跺綁起來的雙腳。活動帶來暖意,暖意帶來希望,所以她繼續往前移動。
芮妮參與過一個案子,某個年輕女孩被棄置在地底洞穴。她從經驗得知人要是暴露在十二度的環境裡,就會迅速死亡。只要穿著溼衣服加上持續的低溫就能達到這個效果。
她跟道奇身上都溼透了。
她感覺這個地下室的氣溫比十二度還低。
真好笑,過去四個月以來,她度過了多少漫漫長夜,腦中充滿無法控制的思緒。睡著後陷入恐怖的夢魘,醒來又得面臨通常比夢境還要糟糕的焦慮。
她看到自我內心的問題,從外在的身體開始侵蝕。從擁有充滿挑戰性的工作、相對來說滿幸福的已婚婦女,變成彎腰駝背的神經質女性,無法專心,無法睡著,無法擁有希望。變得暴躁易怒的脾氣連她自己都害怕。
只要想到亞斯托里亞,想到奧蘿拉.強生最後的恐懼時刻,她就氣得發狂,怒氣彷彿是凶猛野獸,刨抓她的顱骨,拼了命地想要逃脫。即使他們完成側寫,即使領頭的警探看了報告之後說:「嘿,我知道這傢伙。」仍舊什麼都無法改變。那個維修工人的不在場證明是捏造的:公寓裡當然都是他的指紋──他負責整棟大樓的維修業務。他的鞋子當然會沾上血跡──打電話報案的人是他。
昆西鑽研出新的訊問策略。那個頭髮黏膩、二十一歲的高中肄業工人連續聳了四個小時的肩膀,只會說:「我啥都不知道。
案情如此發展。他們努力過,他們翻攪過,他們拚命挖掘細節。奧蘿拉.強生的呼救再次無人應答。
專業人士應該要能應付這種狀況。他們應該要抖出案情,往下挖掘,昆西看起來做得到這些。你沒辦法每次都贏,只能等著凶手遲早會露餡。言外之意就是還會有一個遭到殘殺的母親,當然還有另一個飽受驚嚇的小女孩。
芮妮找不出接受這個說詞的理由。夜復一夜,她夢見那間染血的公寓。有時候她甚至幻想自己拜訪那個維修工人。她知道鑑識的運作方式。她跟每一個執法人員一樣,花了許多時間思考完美犯罪的問題。她把這些事放在心頭,當成是個人的事。她要確保小奧蘿拉.強生的遭遇不會再次發生。
只是,想當然耳,那個維修工人只是冰山一角。她偏執地開始追蹤新聞上其他案件:孩童綁架、虐待、伊拉克戰爭的故事。她等到昆西離開屋子,然後像是小偷一般偷開電腦。搜尋:三個活活餓死的小孩。搜尋:恐怖的屋子。捜尋:嬰兒遭到強暴。
出現在螢幕上的恐怖事實數量多到令人吃驚。她在電腦前坐了好幾個小時,閱讀、閱讀、閱讀,直到淚水流出來。那麼多的痛苦與折磨。那麼多的不公不義。這是個悲慘殘酷的世界,區區一個女人無法帶來任何改變。為什麼有那麼多小孩哭喊求助,卻沒有人回應他們?
聽到昆西的輪胎壓上車道,她立刻關掉視窗,擦乾眼淚。
「我只是在收信。」看到丈夫出現在門口,身上帶著雨水與杉樹的氣味,她如此說明。他對她點點頭,繼續走向他們的房間,納悶她怎麼能欺騙自己真心喜愛的人。
然後她感覺到心中的黑暗越來越龐大,那是一頭活生生的、會呼吸的野獸,把她跟其他人類切開,讓她遠離自己的丈夫。她繼續她那恐怖的搜尋,不對昆西透露半個字。他不會懂的。沒有人會懂。
終於喝下第一口酒的時候,她舒坦極了。
她知道自己是白痴。維持內心與外在世界的穩固是自己的課題。她行動,她的運作,她感受事物。她同時也是反對黨,馬上就批評自己的行為。
奧蘿拉.強生死了。芮妮喝酒、撒謊、自我毀滅怎麼能改變任何事?她狀況好的時候,心頭迷霧散開,手不太顫抖,思緒變得清晰,她能夠了解自己做的都是錯事。在這樣的日子,當昆西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寫回憶錄時,她甚至還能打電話跟醫生預約看診時間。
她很訝異自己竟然遵守約定,在兩個星期後跑去看醫生。不過在那之前她晚上已經能睡著,早餐吃下一點蛋,所以說不定最糟的時刻已經過去,她又開始正常了。這種狀況總是來來去去的,對吧?她曾經堅強過,她又能變得堅強。嘿,她可是芮妮啊。沒有事情能打倒她。
她去看醫生,那位和善的年長紳士看起來就像是從電視節目裡走出來的。他說她患有焦慮失調,替她開了藥。她又把處方籤在皮包裡放了兩個星期才帶去領藥。接著她跑進女廁,為了自己也無法解釋的原因,把藥丸倒進止痛藥的瓶子,握在掌心,盯著它許久。
或許她該跟醫生坦承自己每天喝多少啤酒。飮酒可能會影響到診斷。
她吃了藥,期待能甜甜入睡。然後她在凌晨三點猛然驚醒,腦中充滿奧蘿拉.強生無聲的尖叫。她直接鑽進淋浴間,不讓昆西看到她縮成一小團,因純然的挫敗啜泣不已。
她吃更多藥。她喝更多啤酒。她讓心中的黑暗膨脹,把自己交給它,放棄抗爭,默默接受。
就在她的摯友把酒駕的她攔下的時候。就在她的丈夫一次又一次詢問她是否安好的時候。就在她那年幼的受觀護人察覺她騙了他,從她身旁逃開、躲進樹林的時候。
人竟然能對自己做這些事,真是神奇。你騙了自己多少。你傷害自己幾分。你怎麼能擁有一切希冀的人事物──充滿愛意的丈夫、良好的工作、美麗的家園──之後,還覺得不夠滿足。
芮妮折磨自己,然後像是旁觀者一般看著自己墜落。
最後她來到這裡,被人綁在地下室,嘴巴塞住,頭髮削斷,腳邊躺了個意識不清的七歲小孩。她心中的惡魔應該正贊同地大吼:看吧,這個世界真的很糟,妳什麼都做不了。
然而她心中一片平靜,這是幾個月以來的頭一遭。
對,她很想吐,腦子有如擊鼓般砰砰作響。她的左腿傳來一股上下亂竄的詭異刺痛。但整體來說,她可以專注意識,不屈不撓。在黑暗中、頭頂上,有個男人綁架了她,傷害了道奇。
芮妮要他為此付出代價。
在黑暗中,芮妮勾起嘴角。過去的芮妮回來了,她終於可悲地懂了。昆西只給了她付出愛情的對象。顯然她更需要的是憎恨的目標。
※※※
星期二 晚間十點十五分
「妳碰到我了。」
道奇的聲音讓芮妮脫離神遊。她發誓自己沒有打瞌睡。好吧,可能瞇了一秒鐘。「妳是變態,我會跟別人告狀。」
芮妮在黑暗中坐直。冰冷的刺痛竄上她的左臀,像是一陣電擊。她皺眉,離開道奇身邊,試著伸直雙腿。
「你覺得怎樣?頭會痛嗎?」她問。「這裡是哪裡?我看不見。我討厭這個遊戲!」
「道奇,不是遊戲。有人綁架我,那個人也綁架了你。」
「妳騙人。」道奇氣憤地頂嘴。「騙人、騙人、騙人。我要跟波伊德小姐說!妳是酒鬼。我要回家。」
「是啊,道奇,我也想回家。」
意識帶著寒意降臨。芮妮直覺地揚手想要摩擦手臂,卻再次被縛起的雙手卡住。她真希望自己看得見。她希望能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她發現道奇的聲音聽起來很正常,沒有受到阻礙,也就是說他嘴裡沒被塞東西。她大著膽子往好處想。
「道奇,我的眼睛被蒙住了。你的眼睛也被蒙住了嗎?」
「對。」他還是有點氣惱。「你的手腕跟腳踝呢?你被绑起來了嗎?」
「嗯、對。」現在他的聲音更像是抽噎。道奇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周遭環境,隨之而來的是恐懼。
芮妮逼自己的聲音保持冷靜。「道奇,你有沒有看見帶你過來的人?你知道是誰幹的嗎?」
男孩沉默一會才開口:「白色的光。」他最後說。
「我也是。我猜他是用了什麼讓人短暫失明的閃光,然後用藥,可能是氯仿。你可能會覺得有點想吐。如果吐出來也沒關係。讓我知道就好,我們想辦法讓你下樓梯。」
「我不喜歡妳。」道奇說。
芮妮懶得回答這句話;自從某個星期三晚上她跟他約了時間要見面,卻跑去酒吧開始,道奇已經隐了好幾個星期了。她花了好幾個月才獲得男孩的信任,卻在四個小時內完全失去。這就是妳的人生。這不是芮妮第一次這麼想。這就是妳的酒肉人生。
「道奇,」她小心翼翼地呼喚。「我要往前看能不能解開你的手。我也是什麼都看不到,所以你先別動,讓我來試試看。」
男孩沒有回應,也沒有移走。有進步,她想。她湊上前,感覺到他的顫抖,然後又僵住身體抵抗冷顫。他的運動衫還是溼的,從他身上吸走寶貴的熱氣。芮妮發誓只要出得了這間地下室,她絕對不要再淋雨。
她的手指終於找到他綁起的雙臂。她摸到他的手腕,輕聲咒罵。那個男人用了堅固的塑膠繫帶,想擺脫它們只能用尖銳的東西,比如說剪刀。那個畜生。
「沒辦法。」最後她說:「抱歉,道奇,我們需要特別的工具。」
道奇只是吸吸鼻子。
「我來檢查遮住眼睛的東西,說不定可以解開。」
道奇轉頭;芮妮找到打結處。遮眼布比較有解開的可能;那只是一塊長條棉布,可是結打得很緊,芮妮的手指也僵了。她一次又一次捏著它,有時扯到道奇的頭髮,讓他叫出聲。
一直到最後,她還是動不了那個結。但她不斷拉扯破舊的布料,道奇扭頭掙脫了遮眼布,把兩人都嚇了一跳。
「還是黑的!」他的語氣充滿訝異。
「我想我們是在地下室。你看得見窗戶嗎?」
男孩沉默一會。「上面。」最後他說:「有兩個。我不夠高。」
芮妮心想她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兩個位於高處的窗口,可能高於地面。至少能引入一點自然光線。總比永無止境的黑暗好。「道奇,你可以幫我弄掉我的遮眼布嗎?」
男孩沒有立刻回答。是懷恨在心?是在生氣?他還在思考芮妮辜負他的各種方式?她無法讓時間倒轉。這點她倒是很清楚。
最後她感覺到他的手指。它們沿著她的手臂往上移動到她的頸子,然後男孩愣住了。
「妳的頭髮呢?」
芮妮不想嚇到這個小孩,但同時她也需要他這個盟友,也就是說她需要讓他對綁匪的恨意大於對她的憤怒。
她照實回答。「被他剪掉了。其實,是被他鋸下來,用刀子。」
男孩遲疑了會。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在思考手指傳來的剩餘訊息。她黏膩的皮膚,上頭滿是還在淌血的交叉傷口。她的手肘有個發熱腫脹的區塊,一定有哪根骨頭移位了。
「道奇,試試看我的遮眼布。」她低聲命令。「先恢復視覺,然後看我們能不能解開綁住腳的東西。」
他繼續對付她的遮眼布。他的手指更小、更靈活,儘管雙手綁住,他只花了一點工夫就解開死結。兩人一同檢查自己的腳踝。幸好不是束帶,只是過時的長條棉布。道奇已經證明自己的手藝,率先動手。
芮妮腳上的布條鬆開的那一刻,她感覺到電流在雙腿上下竄燒。她的腳趾顫抖,左腿抖個不停。她咬牙忍了三十秒的痛,等血液流回每一個神經末梢,讓它們恢復活動力。她想要尖叫,雙手挫折地亂槌。她最想做的就是宰了樓上那個畜生。
最糟的時刻過去,她不住顫抖,四肢發軟,像是剛爬完聖母峰,而不是經歷一輪抽筋。
她試著深深地、穩穩地吸一口氣,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頭有多痛,耳中充滿了低沉的嗡鳴。她至少錯過一次服藥時間。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她移到樓梯的最底層,開始動手解開道奇腳踝的捆布。她的雙眼還在適應目前的光線;遠方的燈光透過那兩個高處的窗戶照進來,大概是上方的天井燈。這樣就足以讓他們的牢房從純粹的黑暗轉為深淺不同的灰。道奇的鞋子在比較明亮的背景中呈現深色的剪影。她用沉重的手指摸索,終於找到繩結,拉扯翻弄。
「妳不太擅長這種事。」道奇說。
「我知道。」
「我餓了。」
「你有沒有帶食物在身上?」她問。
她感覺到他在黑暗中擺出臭臉。「沒有。」
「那我們就沒有東西吃了。」
「他拿走我的甲蟲。」道奇的聲音第一次透出憤怒。「他偷了我的寵物!」
「道奇,你知道大人每次都叫你不要打人,對吧?不能咬人,不能抓人,要乖乖的?」
「嗯。」
「那個人是例外。只要有機會就拿所有的東西對付他。」結終於鬆開了。布條落下,道奇得意地踢腿。
他們現在有雙腳、眼睛、嘴巴。辛苦一整天能換到這些,也算不壞了。
芮妮拎起那些布條。她還不知道要怎麼利用,不過總有機會用到。
在黑暗中,她看見道奇雙手湊到嘴邊,開始咀嚼束帶。理論上應該很難咬斷這種牢固的塑膠束帶,但她不想掃他的興。她自行起身,試著走幾步路,甩開在她身側上下竄動的異樣感覺。
腳踏實地的感覺真好。她感受到自己的力氣,覺得自己幾乎恢復人形。腦袋、肋骨、雙臂的痛楚暫時拋到一邊去。接著她牙齒又開始格格打顫,提醒她這裡有多冷。
她仰望樓梯,看見從門下透入的燈光。所以他還醒著,還在活動,還在做綁匪在做的事情。
「嘿,夥伴。」她呼喚道奇。「我有個計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