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星期二　晚間八點三十三分

回指揮中心前，金柏莉還有最後一站要去。路克好心幫她查出這組名字與住址，交到她手中。

貝克維爾沒有多少公寓，僅存的數幢屋況也不太樂觀。眼前這幢特別像是癱在地基上，二樓危險地傾斜著。從房屋配置來看，這裡可能曾是廉價汽車旅館──處處裂痕的柏油停車場，類似遊樂場的荒涼區域只剩少了鞦韆的鞦韆架、隨意用塵土填滿的池子。金柏莉停車時，車頭燈照亮斑駁的白色油漆，以及歪歪的紅色百葉窗。這裡沒有多少家的氣息。

她確認門上的數字，找到十六號，輕輕敲門。門邊窗戶的窗簾拉開，一名年輕女子往外探看。

金柏莉亮出證件。「我是金柏莉．昆西，FBI探員。我想來請問一下道奇．瓊斯的事情。」

這招果然奏效。窗簾落回原處，門唰地盪開。

佩姬．安．波伊德大約與金柏莉年歲相當，長長的黑髮綁成馬尾。在這個時辰，她已經卸去臉上的妝，套裝換成灰色運動褲以及黑橘配色的運動衫，上頭驕傲地印著：上啊！海貍隊！由此可見她如果不是奧勒岡州立大學的學生，不然就是大學橄欖球隊的球迷。奧勒岡州沒有自己的職業球隊，大部分的居民都很支持大學球隊。

「抱歉，這麼晚了還來打擾。」金柏莉邊說邊走進門裡。這間單房公寓的格局讓她篤定了方才的猜想：由汽車旅館改造成的出租公寓。同樣的黃褐色地毯、金色繡花窗簾。僅有流理臺的簡易廚房固定在後牆，旁邊就是浴室。金柏莉忍不住心想對佩姬．安．波伊德而言，一萬元一定是很大的財富。

「道奇這回又幹了什麼事？」這位社工人員疲憊地問道。「他沒有做了什麼，我只是想知道他可能去了哪裡。」

「他溜了？」

「他失蹤了。」

佩姬．安重重往雙人床床緣坐下。房裡只有一張椅子，這名年輕女子比了比那張老舊的高背扶手椅，金柏莉坐了下來。

「至少這回他沒有燒掉什麼東西。」佩姬．安淡然道：「這樣看來算是進步了。」

「妳有多了解道奇？」

佩姬．安笑了笑，臉上的緊繃沒有削減半分。「我不確定有誰了解道奇。我試過，其他人試過，但感覺他是用絕緣材質做的。喔，可憐的孩子。我真的不知道以後接下來要怎麼幫他。」

「我知道他經歷過四個不同的家庭，甚至待過管教院。我承認，根據他偷竊與縱火的前科，我很驚訝妳還有辦法替他找到新的落腳處。我很驚訝妳如此嘗試。」

佩姬．安沒有馬上答腔，她覆在膝上的雙手不斷翻握，彷彿是想用手指量出大腿圍似的。「身為調查局探員，妳一定碰過很多案子。」她突然冒出一句。

「嗯。」

「我相信有的只是例行公事。妳做了該做的事，走完一個個流程。」

「沒錯。」

「對我來說，道奇不只是工作。他不只是一個檔案資料。我想……我現在還是想讓他走上正途。是的，他很難搞。是的，他有問題。可是……可是，妳一定要看看四年前的道奇．瓊斯。四年前的道奇．瓊斯真的很棒，是個被愛環繞的小男孩。」

金柏莉糊塗了，皺起眉頭。她沒看過道奇的官方檔案；她得要等到明早才能發傳票調出那些記錄。不過就她目前的拼湊，道奇直到三年前才進入社工體系。

「妳跟道奇是怎麼認識的？」她謹慎地發問。「我從道奇出生那天就認識他了。」

金柏莉瞪大眼睛。「妳不會是……這樣不恰當──」

佩姬．安笑出聲來。「我不是他的母親，甚至不是他的親戚。我是他的鄰居。道奇就在這個公寓誕生，二十二號房，道奇的人生就是在那裡展開。」

「妳認識他的雙親。」

「是，也不是。」佩姬．安聳聳肩。「我跟他母親不時碰面。我們都要去拿信，或是我停車的時候她剛好正把買來的生活用品搬下車，諸如此類的事。第一次互相微笑，然後打招呼，到了第三還是第四次，跟對方聊個一兩句也不會多奇怪。

「她是個年輕的未婚媽媽，瘋狂愛上道奇的父親，可惜他沒有瘋狂地愛上她。很普通的故事。就我所知，她在這個區域沒有半個親人。州政府提供救濟資源，她登記了本地協助單親媽媽拿到高中文憑的計畫，地點是聖公會教堂。有一群女性提供日間托育，指導那些媽媽課業。來上課的學生每天都能拿到州政府的津貼。不太多，但整個計畫很成功。蓋比──道奇的媽媽──似乎能夠成為成功案例。」

「沒嗑藥，沒喝酒，沒有別的男人？」

「沒有、沒有，據我所知，她的生活很平靜。我偶爾會以鄰居而不是社工的身分去拜訪。我也是讓單親媽媽拉拔長大的，很清楚這樣的生活有多困難。有時候我甚至會幫忙看顧道奇一兩個小時，讓蓋比去便利商店之類的。他很早熟。幼兒在公寓裡住得很辛苦，特別是這麼狹小的地方。我不會說母親在世時，他是個天使般的孩子。他打從兩歲起就是個破壞狂。我們公寓的住戶應該都曾經在外頭逮到他，把他送回家。

「可是他是有人愛的，受到妥善的照顧，穿得乾淨、吃得好。她從舊貨特賣買來各種玩具，甚至還在他三歲那年幫他弄了輛三輪車。蓋比真的替兒子付出一切。她想讓兩人過更好的生活。」

「然後呢？」

「她死了，車禍，對方肇事逃逸。某天晚上她從便利商店回家的路上。道奇上床睡覺，她出門買牛奶。沒有親人來收養他，所以他要接受州政府的監護，而我拿到他的檔案。」

「妳有沒有想過收養他？」

「我？」佩姬．安挑眉。「我單身，在政府機關工作，薪水沒比房租多幾毛錢，大概到了三十五歲就會燒光熱情。我怎麼養得起道奇．瓊斯？他應該要在家庭裡好好成長，所以我才會替他找到那樣的環境。」

「第一組養父母。」

「唐納森夫婦是好人。在社工這一行，我們把他們視為養父母中的賓士轎車。幸福的婚姻、漂亮的房子、舒適的中產階級生活。我跟他們說了道奇的故事，唐納森太太馬上用最快的速度簽下所有的文件，讓他進入她家。這個孩子有很好的開始。他受到親情包圍，生活有保障，比我桌上另外九成的孩子還有潛力。有人願意接下他母親未盡的職責，這應該是幸福美滿的好結局。昆西小姐──」

「金柏莉，叫我金柏莉。」

「嗯，應該是幸福快樂的好結局。直到今天，我還是沒辦法說明為什麼會出問題。」

「他燒了他們的車庫。」

「在那之前，他還拆了他們家大部分的家具，把他的床單撕成碎片，在房裡敲出跟籃球一樣大的洞。車庫是最後一根稻草。他們不認為還能制得住他。唐納森太太說她真的很怕。」

「怕道奇？」

「怕道奇。」

「可是妳替他找到另一個家。」

佩姬．安淺淺一笑。「收養小孩是有錢拿的，金柏莉。只要有錢，我總能替他們找到下一個去處。」

「喔。」

「對。不是太理想的狀況，後果可以預料。我動用一些手段，在道奇燒了第二個家之後替他找到心理健康矯正的資源。州政府出錢，我預約本地某位擅長兒童心理的醫生，可惜道奇的第三個養母從沒帶他去看診。她有五個孩子要顧；無法負擔每星期三次就診。沒錯，道奇爆發了，對，她把他踢出家門，是的，我們又要重新開始整個循環。一次又一次。

「道奇是個很容易動怒的小男孩。但願我能告訴妳原因。但願能告訴妳如何治好他。我只能確定道奇非常、非常的暴躁。氣這個世界，氣整個收養系統，甚至是氣我。根據專家的說法，他現在寧可發怒也不要讓人喜愛。」

「今天下午我見過他。」金柏莉說。

佩姬．安挑眉。「喔，至少妳看起來沒有受到什麼傷害。」

「他在雨中玩甲蟲，享受滿身泥濘的感覺。我想我可以跟他談談芮妮．康納。可是呢，一提到她的名字，他就氣炸了。」

「真的？上回我聽說她是他唯一容得下的人。」

金柏莉歪頭。「妳還不知道嗎？」

「什麼？」

「芮妮被綁架了。」

「喔，不。」

「我們覺得道奇可能知道一些內情。」

「綁架案？他才七歲耶。我是說，如果他燒了她家，這我能理解；可是綁架？」

「蘿拉．卡本特說他在任何人透露消息前就知道芮妮失蹤了。」

「這不合理啊。」

「所以我想見他一面。」

「他有跟妳解釋什麼嗎？」

「沒有。但他給我一種印象……他說話的方式不像是七歲男孩。聽起來更像是在複述大人跟他講過的事情。」

輪到佩姬．安皺眉頭。「妳想他可能認識綁架芮妮的人？」

「還不確定。但我想，他應該知道些什麼。妳記得他可能跟誰比較親近嗎？他特別信任哪個人？」

「我沒有涉入他的日常生活。妳可能要問問蘿拉──」

「我不是針對她，但我不認為蘿拉．卡本特跟道奇那麼親近。」

「那史坦利？」

「我還沒見過他。」金柏莉沉默一會。「道奇指控的虐待，詳情如何？」

佩姬．安嘆息。「我說的話不會列入記錄？」

「不會列入記錄。」

「如果我認為道奇面臨任何真正的危險，我會馬上帶他離開那個家。當然我沒有地方安置他，不過我可以想想辦法。我追蹤過史坦利跟蘿拉夫婦，沒聽過哪個人說他們的壞話，也找到五六個高中橄欖球隊的男孩子，他們發誓卡本特先生幫他們扭轉人生。我還探訪道奇好幾次；從來沒在他身上看到瘀青，沒有遭到施暴的跡象。就他過去豐富的前科來看……」

「妳覺得他說謊。」

「我覺得史坦利．卡本特『斯巴達式的愛』對道奇來說是一場戰爭。但這或許也是道奇最後的希望。」

「妳知道芮妮做出任何結論了嗎？

「我還沒看到報告。」

「傳言？」

佩姬．安皺眉，搖搖頭。「我沒聽過任何傳言。就我所知，她還在調查。」

金柏莉點頭，往後靠上椅背。昆西曾暗示芮妮開始認為道奇的案子有贏面；然而，當她與蘿拉．卡本特談論此事時，她似乎一無所知，佩姬．安也是。金柏莉心中真正的問題並非芮妮的結論，而是其他人認為她做出什麼結論。然而，根據所有的跡象，芮妮把所有的想法都藏在心底。

金柏莉嘆了口氣，皺眉，試著思考接下來要如何追查。「道奇有去上學嗎？」

「一年級。」

「可以告訴我班導的名字嗎？說不定他知道些什麼。」

佩姬．安起身走向桌邊，金柏莉覺得那張桌子比一般的辦公桌大上兩倍。「凱倫．吉本斯老師。我相信她不介意接到妳的電話，不過，記錄顯示道奇並不是老師的寵兒。」

「我也是這麼想的。心理醫生呢？既然換到了卡本特家，他有去就診嗎？」

「就我所知，沒有。這點蘿拉比我清楚得多。」

跟道奇交鋒過後，金柏莉和蘿拉稍微談了會。看得出蘿拉什麼都不知道，完完全全一無所知；她身為養母，金柏莉認為這是相當有意思的徵兆。感覺是史坦利想要收養孩子、史坦利替養子規劃教育方式，現在史坦利獲得養子，蘿拉僅是冷眼旁觀。

金柏莉沒有瞧見任何外在的瘀青傷痕，但她個人認為蘿拉符合受虐妻子的形象。她猜想芮妮是否有同樣的想法。

佩姬．安把一組名字跟電話抄在筆記本紙張上，遞給金柏莉。

「外頭還在下雨嗎？」佩姬．安問。

「嗯，毛毛雨。」

「妳有沒有仔細看？說不定他帶著外套或是雨傘、帽子、手套。」她的語氣戴著渴望。她又在擔心道奇了，金柏莉相信佩姬．安今晚一定睡不著。

「他最後讓人看到時，身上穿著運動衫跟牛仔褲。」她低聲回應：「現在警長的手下都出去找他了。」

「了解。」佩姬．安的眉頭沒有鬆開。「等等，如果是警長負責找他……妳不是說妳是FBI?」

「其實我們並不認為他是走失了。」金柏莉用最和善的語氣回答：「我們相信他可能遭到绑架。」

佩姬．安一手掩嘴。「喔，不。」

金柏莉起身。「如果妳想到任何相關人士……」

「我馬上告訴妳。」

「如果妳有道奇的消息──」

「我馬上告訴妳。」

金柏莉走到門邊，佩姬．安還是站在房間中央，一臉悲涼，過大的運動衫裡的肩膀垮下，幾縷黑髮散在蒼白的臉龐上。

金柏莉突然開口：「佩姬．安，如果我們真的聯絡上道奇，妳想得出什麼能跟他說的話嗎？有什．麼人事物能引起他的注意？他有沒有最愛的玩具或是隱形朋友？或者是他母親的紀念物？」

佩姬．安悲傷地笑了笑。「妳以為他是用什麼東西在唐納森家的車庫生火？他把自己的私人物品──衣服、玩具、他媽媽的照片──全部堆起來，把它們燒掉。每一樣東西。連他母親的照片都沒有留下半張。」

金柏莉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佩姬．安露出淒涼的笑容。「為了他好，我希望他今晚身上有火柴。

「怎麼說？」

「妳查過氣象預報嗎？溫度會降到將近五度。如果他已經又冷又溼……」

剩下的話用不著說出口。「我們會盡一切努力。」金柏莉重申。

佩姬．安沒被唬過。「碰上道奇．瓊斯，我們能做的事情永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