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迷蹤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8 18:56
星期二 晚間八點二十六分
雪莉.艾特金討厭咖啡。執法人員不會承認這種事。跟監、漫漫長夜、清晨值班,來一杯難喝的苦澀咖啡總是最方便的選擇。說真的,掏出自備的香草茶看起來就是不對勁。
雪莉沒有特立獨行的餘裕,她是男性主導的世界中發號司令的女性。不知道是好還是壞,至少她長得不漂亮。她擁有寬肩、粗壯的手臂、結實的雙腿。她可以替農地翻土、攪拌一大桶奶油、舉起一頭小牛。在這一帶,男性尊敬這樣的能力。
然而她並不是當妻子的料。或許是她還沒遇到良人。天知道?不過雪莉已經把青春歲月貢獻給農務,她要把成年後的日子留給自己。
現在她離開會議室裡的指揮中心,走到前廳。到了這個時刻,魚類及野生動物管理局裡荒涼無比,公眾區域大門深鎖,職員全都下班了。她移到角落,旁邊是一大塊樹樁切出的木板,以及美麗的成堆鹿角。她從胸前口袋抽出洋甘菊茶包,放進她的熱水瓶裡,蓋好蓋子,扯掉茶包的標籤,沒有人會識破。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小祕密,雪莉挖苦地想著,接著發現自己也只能懷抱著這種祕密,不由得感傷起來。拜託,她都快五十歲了;再過不久,她一定要逃到法國,跟哪個畫家上床,好讓自己的老年生活不會陷入徹底的無趣。或許,在法國,其他人會覺得她身上帶有異國風情。那裡的女人膚色死白,活像是幽魂。在巴黎左岸的某個地方,一定會有個畫家享受描繪瀕危種族的挑戰──典型的美國農婦。她要把犁綁在背上。她要全裸上陣。
在未來的無眠夜晚,這會讓她心裡有些足以惦記的事物。我,雪莉.艾特金,曾經飲過生命的精髓。我.雪莉.艾特金,至少在某個瞬間,覺得自己是美麗的。
「出一塊錢買妳在想的事情。」
昆西的聲音憑空冒出。
「哇靠!」雪莉大叫。她手中杯子往外一推,至少沒讓茶水潑到自己身上。心臟在胸中狂跳。她深呼吸幾次才止住雙手的顫抖。
「抱歉。」昆西的語氣充滿歉意。他踏入她的視線範圍,她發現他一路從會議室跟著她出來。比起一個小時前的模樣,現在他看起來好多了。恢復冷靜,臉上多了點血色,背脊挺直了。媽呀,他看起來帥透了,雪莉現在一點都不希望自己心中浮現這個想法。
雪莉對昆西的認識,比他透露的訊息還多。她對真正的犯罪案件稱得上狂熱,透過流言蜚語得知有個貨真價實的退休心理分析探員要搬進她的管轄範圍,她自然是盡全力挖出了與這個人有關的一切事情。讓人毛骨悚然的案子、精彩的故事。她花了兩三個星期累積接近他的勇氣。她很想聽他講述過去的工作,從他腦中汲取大案子的內情。可是呢,她不知道要怎麼在不顯得自己是哪來的FBI瘋狂粉絲的前提下向他自我介紹。或許她真的是這種人。
老實說雪莉並不是真的想去巴黎,但她願意出賣靈魂,換得進昆提可警察學院進修的機會。要是貝克維爾警局有這種資源就好了……
雪莉重重嘆息。她已經毫無希望了,以後進了養老院,可就碰不上什麼新鮮事啦。
「你還好嗎?」她隨意詢問。現在昆西來到她身旁。高大、消瘦、顯眼,黑髮夾著道道銀絲。他身上有雨水、泥巴、杉樹的氣味,是戶外運動的活廣告。她真希望自己別再注意到這些事情了。
「顯然還沒有好到大家不會再問這個問題的地步。」昆西苦澀地回應。
「你把我們嚇傻了。我沒看過有人像那樣倒下。」
「妳什麼時候來的?」
「剛好是你杠起折疊椅,還想扯下金凱德的四肢的時候。」
「妳說得太斯文了。打從金凱德警司決定拒絕第一次交付贖款時,我就密謀要把他打成廢人。妻子失蹤導致我精神失常,給了我付諸實行的大好機會。」
「那個年輕人手腳很快。」
「麥克?他人很好。」
「他跟你女兒交往多久了?」
「兩年吧。」
「你覺得他們是認真的嗎?」
「不知道。金柏莉很少說心事。」昆西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但我並不反對。並不是每個父親都覺得其他小伙子配得上自家女兒,不過就目前的狀況來看……」
「他似乎能夠應付她。」雪莉替他說完。「大概是這樣。」
「她很漂亮,」雪莉說:「你一定很驕傲吧。」
「她很漂亮、很聰明,還固執到極點。我驕傲得要命。妳呢?
「還沒有機會。孤家寡人一個。」雪莉朝會議室歪歪腦袋。「我得要管住那群漢子,光是照料他們就夠了。」
「說得好。」
雪莉喝了一小口茶,蒸氣飄出,昆西聞了聞香味。
「洋甘菊。」他說。
「我給你五十塊封口費。」
「妳家的副警長覺得香草茶不道德?」
她皺眉。「男人。你也知道那是怎樣的氣氛。」
昆西笑了,笑容讓他面容發亮,眼周起皺。這個表情打入她心底,只讓她覺得自己蠢上二十倍。
「我懂。」他說。
雪莉轉身打量那堆鹿角、那截樹樁,還有落在展覽品邊緣的灰塵。媽呀,她一點都不擅長這檔子事,從來就沒有擅長過。這是雪莉至今小姑獨處的真正原因:天地明鑑,她一開口就三句話不離本行。
「我查了南森.雷奧波德這個名字。」她說。
「然後?」
「跟其他名字一樣。二〇年代的知名綁架案。雷奧波德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孩,覺得自己擁有厲害的犯罪腦袋。他說服理查.洛伯這個朋友綁架並殺害某個十四歲少年,只為了『獲得經驗』。這兩個同樣被寵壞的富家子弟留下勒贖信,不過跟其他的案子一樣,他們沒打算讓肉票活著回家。警方找到屍體後,雷奧波德混入調查行動。然而,警察沒花多少時間就釐清案情,因為一個線索──聰明的南森把他的眼鏡掉在屍體附近,那可是全美國僅有三副的鏡框。啊,亮視點眼鏡公司還沒開始大量製造眼鏡的美好日子。」
「結夥犯案。」昆西輕聲說著,腦袋運轉。「還有衝動犯罪的元素。」
「是的,不過雷奧波德顯然是教唆者、主謀,毫無疑問。從我們的對手提出的名字中,我發現那些都是惡名昭彰的案件,綁匪都沒想過要釋放肉票。」話說出口,雪莉才發現她有多直白。「抱歉。」她笨拙地含糊致歉,連忙多喝幾口茶。
「妳不需要道歉。」
「只是……她是你太太。我無法想像你有多難受。」
「這確實不容易。」
「跟你說,你可以回家睡一下。我們來處理就好。」
「如果妳回家,艾特金警長──」
「雪莉,叫我雪莉。」
「如果妳回家,雪莉,妳能睡嗎?」
「八成睡不著。」
「待在這裡比較輕鬆。討論各種推論,思考抓走我妻子的是哪種神經病,這甚至更加輕鬆。至少我有在做事。說不定只要保持忙碌,我就不會想著該做卻沒做的事情,把自己搞瘋。我忽略的跡象,不該跟她說的話,沒有看穿的現象。妳知道的──那些我辜負妻子的可能性。」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雪莉自言自語地說。
「芮妮有酒瘾。」昆西說得突兀。「然而在我認識她的日子裡,她從來沒有參加過匿名戒酒會。如果跟她提起這件事,她會說『我曾經是酒鬼。』聽起來很真誠、只是沒多久之前的事情,可是……」
「她說『曾經』。」
「感覺她奇蹟似地痊癒,感覺那已經不是她生命中的難關。當然了──」
「這只是自欺欺人。」
「我沒有逼過她。沒有向她問起。芮妮每次都指控說我想導正她。我當然是否認了,但或許那只是我在自欺欺人。不然我怎麼能毫不猶豫地接受她的說詞?怎麼能認為她曾經破損,現在已經修復了?人心沒有那麼簡單。瘾頭沒有那麼仁慈。」
雪莉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再喝點茶。
「抱歉。」昆西突然道歉。
「為什麼?」雪莉東張西望,心頭一片困惑。
「我說太多了。我並不是來找妳高談闊論的。對不起。只是……妳很擅長聆聽。」
雪莉聳聳肩,喝茶。是啊,這是她人生的一大部分。當個好的聆聽者。
「我是來通知金凱德警司九點整要召開簡報,」昆西說:「請好好準備。」
「簡報什麼?」雪莉哼了聲。「我的副警長還沒找到道奇.瓊斯?我們還不知道誰綁架了你的妻子?天啊,我還希望真有東西可以準備呢。」
「我不認為警司打算在會議上重新整理我們還沒做到的事情。」
「喔,真是謝天謝地啊。」
「我相信他想討論接下來的事情。」
「什麼事?」
「明早十點交付贖款的行動。不能再耍花招了,先前試過金凱德的招數,現在我們要讓未知嫌犯控場。」
「他媽的。」雪莉疲憊地咒罵。
「本日名言錦句。」
雪莉整理思緒,到現在才試著記住眼前這位可是受害人的丈夫,他從她這個本地警長身上獲得的不該只是連環髒話。「我們正在努力,」她打起精神。「我們會找到她。一定會成功。」
再一次,昆西只是笑了笑。
「雪莉,這一行有個重要的法則。」他低喃:「絕對不要做出妳無法完成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