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星期二　晚間七點五十三分

她停下車時，他已經站到蓋著遮雨棚的門廊下；或許他是聽見了她租來的車子駛上車道的瘋狂呼號聲。雨水沿著傾斜的遮雨棚傾瀉而下，在溼透的地面上劃出深深溝渠。路克．海恩斯似乎沒注意到屋前的災情，只是站在門階上，套著短袖Polo衫的健壯雙臂橫在健壯的胸前，一副對外物無動於衷的模樣。金柏莉心想：即使隔了好幾年，這位貝克維爾的前任警長仍舊知道要給予人怎樣的形象。

她從容下車，身上已經又冷又溼又髒，在淹水的車道上多跋涉一兩公尺也算不上什麼了。然而她還不知道要如何掌握這次的談話，趁著小心翼翼踏過泥堆的珍貴空檔整理思緖。

不用懷疑，她的高跟鞋早就毀了，長褲八成也差不多。之後她得去沃爾瑪大賣場買新衣服。拋棄她偏愛的安．泰勒這牌子，麥克一定會笑死。她才不管那麼多。此時此刻，她唯一的衣著需求只有溫暖乾爽。拜託讓她找到溫暖乾爽的衣服。

「嗨。」路克招呼道。

「嗨你的大頭。」金柏莉認識路克快十年。他是芮妮的老朋友，也曾經救過昆西一命。金柏莉瞞著父親的事情中，其中一項就是她對這個男人懷抱最深的少女戀慕。喔，那些在入睡前夢想著那對冷靜藍眼、那副結實身軀、那雙長厚繭的手掌的夜晚。不用懷疑，路克．海恩斯對女人很有一套。

她真的不想來找他談現在要談的事情。

他往階梯扶手一撐，站直身子。「親愛的，進來吧。我剛泡好咖啡。」

「你真的不介意？我裡裡外外都溼了，身上都是泥巴……」

「我想妳一定不會放過搜查我家的機會。」路克拉開門，神色陰鬱。「進來吧，金柏莉，來喝點咖啡。」

她臉一紅，跟著路克進屋。這是一幢僅有兩間臥房的小農舍，加上寬闊的起居室跟狹窄的廚房。單身男子的好居所。出奇乾淨，卻又填滿了某人才剛離婚的跡象──來自哪個弟兄家車庫的破爛家具。幾乎被外帶紙盒塞滿的廚房。牆上沒有照片，屋裡沒有半點個性。

這裡只是個中繼站，讓某人喘口氣，思考接下來該怎麼做的地方。

路克替她倒了點咖啡。紙杯燙得拿不住，所以他沒有多想，直接在外頭多套一個紙杯。「要加奶精還是糖？還是說妳跟妳家老頭一樣。」

「我喜歡黑咖啡。」她笑著承認。

路克也對她微笑。這個男人年近四十，外表依舊英俊。驚人的明亮藍眼被笑紋框起，肌肉線條漂亮，如同雕像的臉龐。

芮妮曾說路克是貝克維爾警局的船錨。她有時太過緊繃、太過情緒化，常被激怒。路克則是能用視線讓人懾服。從他的一舉一動、那雙平靜的眼眸能看出這點。即使心中波濤洶湧，他總是控制得很好，不過現在他們都知道這只是表象。

「這地方還不錯。」她終於擠出一句話。

「我討厭這裡。」

「唔，上點油漆絕對能夠改善。」

「我眼中只有小木屋。我花了四年蓋我們的家，她總說那裡太過陽剛。當然了，她把這當成離婚的理由之一。」

「她」指的是迪安娜．溫特斯，警局的前任勤務中心接線生。她跟路克兩年前結婚，讓路克脫離鎮上黃金單身漢的頭銜。十個月前，路克撞見迪安娜跟他手下某個副警長的犯罪現場。他將兩人丟出這幢屋子。真的，把全裸的兩人丟在門口。這齣爛戲從此越發醜惡。

路克訴請離婚。迪安娜指控他虐待伴侶。他聲稱她打從一開始便對他不忠，她則是回敬他「極具遠見」，隱瞞他不育的事實，巧妙地拒絕她想要孩子的要求。

受到大眾關注的壓力，路克辭去警長職位，迪安娜馬上向法官哭訴他是想降低收入，讓她拿不到應得的贍養費。

金柏莉不知道所有的內情，然而在這場充滿惡意與決心的戰爭中，路克似乎率先投降。他成功離婚；迪安娜成功獲得他擁有的一切。人們喜歡在他們背後嚼舌根，說「還好他們沒有小孩」之類的風涼話。

「我們可以進起居室。」路克說：「不過我要先警告妳，沙發沒有彈簧，躺椅一坐就壞。」

「那又怎樣，難道你就坐在地板上嗎？」

「我四處走動。我發現只要走來走去，就比較不會弄壞東西。」

金柏莉挑眉。路克聳肩，端起他的咖啡，走進起居室。

「妳是為了芮妮才來這裡。」他背對著她開口。

「對。」

「昆西想知道我是否和案子有牽扯。」

「他想知道你有沒有聽到什麼──」

「放屁。昆西那傢伙疑心病有夠重。現在是，未來也是。不過他幹的是這一行，我也不能怪他。」路克坐在茶几邊緣。「不過他誤會芮妮跟我了。」

「怎麼說？路克？」

「我們從來沒有任何關係，連想都沒想過。沒錯，我們是很親近，但不是他想的那樣。她更像是我所沒有的妹妹。」

「離婚很不簡單吧。」金柏莉輕聲說。

「還用妳說。」

「迪安娜整得你七葷八素。」

「看來八卦還是傳得很凶。怎樣？我手頭有點緊，所以決定綁架以前的警察搭檔？回去告訴妳爸，即使是他，這樣的被害妄想也太嚴重了。我娶了錯的人，這並不代表我本人也一樣爛。」

金柏莉終於走向他，蹲在他面前，好好打量他的面容。從近處看，她在他臉上找到新的紋路，還有太多無眠夜晚帶來的病態蒼白。這個人仍舊承受傷痛，但他抬著頭、挺著胸。

「我很遺憾。」她低聲說。

他聳肩。「大家都一樣。」

「路克，你知道芮妮在酗酒嗎？」

「喔，是啊，我知道。」路克嘆息，喝了一小口咖啡。「我打電話通知昆西她酒駕的事情，不過我沒跟他說那是第二次。第一次我幫她隱瞞，希望她會謹言慎行，結果她辜負我的期望……我一直都知道一開始就該這麼做的。後來她再也沒跟我說過話。

「喔，路克。」

「芮妮很堅強，她會找到回頭的路。至少我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你知道昨晚可能發生什麼事嗎？可能是誰把她抓走？」

他搖搖頭。「接到雪莉．艾特金的電話之後，我一直在想。沒錯，這裡是有幾個賺錢手段不太正派的孩子，可是說到擄人勒贖……這可是重大罪行，需要計畫、後勤、對肉票的了解。說得白一點，那些傢伙大多太懶了。他們寧可到樹林裡種幾株『藥草』，或是在農場開『實驗室』。至於比較暴力的人呢，雖然我很不想這麼說，不過他們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會討老婆。」路克臉一皺。金柏莉讀出他的思緒。這世界到處都是混帳，而眼前這個稱得上是好人的男子卻被自己的妻子擺了一道。「你們知道她最後是在哪裡被人看到嗎？」他問。

「還不清楚。當然，已經在查了。」

「如果是哪裡的酒吧……」

「她會遇到誰就難說了，連鎮外的人都有可能。」金柏莉替他說完。

「確實。當然了，芮妮喜歡開車，特別是在她心情不好的時候。說不定她什麼地方都沒去，也就是說……」

「我們回到原點，凶手可能是任何一個人。」金柏莉直起身，伸展雙腿。「說真的，路克，我們不認為這是隨機犯案。」

路克皺眉，起身離開茶几，充滿好奇地盯著她。「可是雪莉打來的時候，我想……她說勒贖信是在真正的綁架行為發生前寄出，那個男人在擄走芮妮前便決定要綁架一名女性。」

「一開始感覺是這樣，但之後有了新的進展。未知嫌犯抓了第二個人──

「誰？」

「道奇．瓊斯。」

「道奇．瓊斯？」

「有多少鎮外人士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而且他還寄來了特別具有個人色彩的代表物。」

金柏莉看著路克臉色僵硬，腹部肌肉繃緊，咬緊牙關，彷彿是準備承受重擊。如果這是在作戲，那麼他的演技真的非常、非常好。

她說：「未知嫌犯割下芮妮的頭髮。」

「不！」

金柏莉若有所思地點頭。「如果那傢伙只是看太多電影，他應該會送上手指頭，或者是一隻耳朵。頭髮幾乎是個不痛不癢的東西，只是……」

「芮妮的頭髮最美了。」路克柔聲說完。

「她唯一的虛榮。感覺這是特別私密的行徑。」

「老天爺啊。」路克重重坐回桌緣，咖啡從杯緣濺出，灑在他的牛仔褲上。他似乎沒有發現。「所以你們要找某個可能是本地人的傢伙，某個想趕快弄到錢的──」

「不一定。爸爸覺得贖金只是附加價值。那個未知嫌犯的目的並非此案的結尾──拿到錢──而是其中的過程，以及掌控芮妮與執法機關的感覺。」

路克閉上眼，重重嘆息，等他睜眼，他望向芮妮，眼神彷彿老了好幾歲。「那麼昆西就漏掉最顯眼的目標了。」

「最顯眼的目標？」

「你們要找的是認識芮妮的對象。他跟芮妮和貝克維爾警局有私仇。」

「警局？」

「是的，我幾乎可以把話說死。你們只查了芮妮近期的轉變，最明顯的事件就是她又開始喝酒。這件事分散了你們的注意，讓你們跑去關注那些髒兮兮的酒吧、酒醉的陌生人。可是其他的重大轉變呢？芮妮跟昆西回到貝克維爾。芮妮回到家鄉，現在捲入麻煩。」

金柏莉搖頭。「我還是不懂。」

「她沒跟你們說她殺過一個人？」路克的語氣平穩。

「喔，不……」

「路卡斯．班森當了快十五年的失蹤人口。八年前芮妮坦承在十六歲那年殺了他，把他埋起來。這個案子正式開庭審理，最後芮妮獲判無罪，因為當時是非常狀態──路卡斯強暴芮妮，在她母親介入時開槍射殺她。之後芮妮一看到路卡斯的影子出現在她家門外，她自然是先開槍再說。」

「我聽過這件事。她到現在還是沒辦法好好說出口。」

「重點是芮妮認了罪，指出埋屍處，之後就離開這裡了。」

「她現在回來，你覺得路卡斯起死回生了？」

他以古怪的眼神望著她。「當然不是路卡斯。芮妮沒跟你們說過嗎？那傢伙有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