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迷蹤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8 18:56
星期二 晚間七點三十二分
芮妮被水珠滴落的聲音吵醒。她的腦袋往後一挺,像是從深沉夢境中轉醒般驚惶,同時狠狠撞上一根木梁。她微微一縮,來自一個個傷處的痛楚瞬間襲來。
她被換到不同的地方。眼前當然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但刺鼻的氣味不同。潮溼的土壤、黴菌、腐朽。這不是童話故事裡幸福快樂結局的氣味。
她雙手依舊綁在身前,腳踝縛起,遮眼布牢牢蓋著雙眼。好消息是她的嘴巴少了塞口物跟封箱膠帶。她可以吞嚥、活動舌頭,沒被綁架過的人絕對無法體會這種小小的奢侈。有好一會兒,她真想仰頭尖叫,可是她不認為自己還有這樣的力氣。另一個想法浮上心頭──他為什麼不堵住她的嘴?或許是因為就算她叫了也沒用。或許她所處的位置就是如此孤立。
身下的地面一片潮溼。她開始發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有多冷。溼意滲透衣褲,戳刺她的皮膚。她蜷縮起來,這是無意識的保暖姿勢。不夠。她的牙齒格格打顫,使得腦袋的漲痛更加嚴重。她的手臂也抖個不停,上頭許許多多的刀傷與瘀青陣陣刺痛。
地下室,她想。某個寒冷、潮溼的地方,積年累月的雨水流過牆面,在地上聚成水窪。某個帶有腐敗植物與發霉布料的老舊處所。某個被人遺忘的地方,肥碩的蜘蛛編織出巨大黏膩的華美網子,小動物在此死去。
她試著起身,卻難以如願。與右眼相比,她確定遮眼布之下的左眼腫得睜不開。繼續探索下去,她發現嘴唇裂傷、腦袋傷痕遍布、傷口一路從頸子往下蔓延,有的淺,有的深得危險,多到難以細數。失血加上缺乏食物,她覺得頭昏眼花,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她的身體可說是滿目瘡痍,每次深呼吸都會惹得肋骨泛開強烈的抽痛。
她真的凍僵了,一點也不誇張。她無法忍受自己皮膚冰冷溼黏的觸感,宛如從停屍間冰櫃裡拉出的屍體。她必須找個乾燥的地方。她需要乾淨的衣服、成堆的毛毯、劈啪作響的溫暖火爐。她可以在火邊烤手。她可以往後靠去,回憶她仍舊能蜷縮在昆西胸前的日子,感受他的手撫摸她的頭髮。
想到頭髮,她崩潰了。她開始啜泣,龐大有如破碎浪潮的悲傷席捲而來,加重肋骨的痛楚,以及胃裡的空虛。她哭了,無可避免地想到這樣的結論:她狀況非常不好;事實上,如果狀況沒有儘快改善,她最終很可能會死。
真是好笑,有時從小地方就能看清大局。真是好笑,自己的頭髮被剪斷這件事終於讓她害怕。
起初,她沒意識到綁匪想對她做什麼。她聽見刀刃摩擦的聲音,感覺他一手握住她的髮辮。他把她的頭往後扯,她的第個反應是保護喉嚨,被綁起的雙手拼命移到鎖骨前,腦中閃過一張張犯罪現場的照片,裡頭潔白的頸項被割出恐怖的笑顏。
他開始鋸下她的頭髮,怪事發生了:芮妮的神智陷入瘋狂。
她可以接受雙手受縛。她可以接受無法動彈的雙腳、擋住視線的遮眼布,還有吸走嘴中唾液的布塊;可是她無法忍受想像自己失去頭髮。這是她唯一的虛榮,唯一稱得上美麗的地方。要是她沒剩半點頭髮,昆西要怎麼繼續愛她呢?
她猛力揮出手肘。他被攻了個出其不意,於是她僥倖地重擊到他的肋間。他發出悶悶的怪聲,像是被自己的氣息噎住。接著,他野蠻地扯掉她僅存的髮絲。
「妳到底在幹麼?」他大吼:「我手上可是拿著獵刀,拜託,給我站好!」
芮妮沒有乖乖站好。她全力衝刺,撞上綁匪的弱點。他倒下,她也倒下,接著兩人在泥地裡翻滾,她像蟲子一般扭動綁起的四肢,他撲騰的模樣彷彿是跌倒的犀牛。她依稀意識到尖叫聲,某種充滿憤怒、悲傷、憎恨的原始低吼。然而她喉中沒有逸出任何聲響。即使撕去封住嘴唇的膠帶,她的怒氣仍舊緊緊鎖在胸中。
他口中的獵刀並非虛構。第一次劃傷她的手臂時,可能純屬意外。第二次,兩人都知道他是刻意的,但她還是無法讓自己停手。
她恨他。她的恨意比身軀還要龐大十二倍,怒火已經烙印在骨頭上數十年。她為了自己從未謀面的父親恨他。她為了每次母親的男友捏開她嘴巴的舉動恨他。她為了強上她的路卡斯恨他,那時她太年輕,不懂得保護自己,也沒有人會相信這個貧窮的白人女孩。她為了奧蘿拉.強生恨他,因為小孩子不該知道如此龐大的恐慌與痛苦。
她也為了昆西恨他,特別是昆西,因為昆西應該要救她。在內心深處,她總相信昆西仍舊會用某種方法拯救她。事情總是如此。她緊繃、憤怒、自我毀滅;但昆西是她的磐石。他靜靜等待,維持軌道。他愛她,即使她整個人一團亂,即使她腳步蹣跚,他還是愛她。
他是她這輩子唯一碰上的好事。
不知怎地,她壓到綁匪身上,他仰躺在地,無法在滑溜的泥巴中找到立足點。如果能一直壓制他,讓他陷入跟她一樣無法動彈的境地……
他再次劃傷她的前臂。她盲目地追循痛楚的方向,用綁起的雙拳徒勞地毆打他。這時她摸到他的手腕,將大拇指挖入他布滿神經肌腱的柔軟掌根,馬上換得低沉的痛呼。
「我他媽的一定要宰了妳!」男子狂吼。
「那就動手啊!」她吼了回去。
他撐起下身,把她推進泥中。她沒有鬆手,拇指像是鬥牛犬一般緊緊糾纏。
「婊子!」
她感覺到他正掙扎起身。她揮手,抓住他的腳踝,他又倒下了。
現在他用左手痛揍她,朝她的頭肩狠狠揮拳。她才不管。她離他太近了,近到對方難以施力的範圍內,所以他的拳頭沒有多少力道。她繼續箝制他的手腕,眼看他的手指就要鬆開,刀子即將掉落……
他擊中她的肋骨。她倒抽一口氣。他似乎察覺到自己的優勢,兩根指頭戳入她後腰。嶄新的痛楚往上衝刺,隨之而來的是雙腿間的暖意。她尿溼褲子了。他把她贬低成野獸,碰上想要逃跑的恐懼時刻就尿得滿身。
操他媽的。她鬆開箝制他的手,轉而用力咬住他的前臂。
「呃啊!」綁匪痛呼。她左右甩頭,想像她見過的各種猛犬。她想咬住他的骨頭,嘗到血味。她啃咬他的前臂,牙齒深深埋入皮肉。
「去妳媽的──」他還是無法動用右手的刀子,左手槌打她的力道也不足以讓她鬆口。快贏了,她想。在瘋狂之中,她看見自己咬掉他的手臂,把他的手吐在地上。事後被人問起她是如何在四肢受縛、眼前一片黑暗的狀況下逃離手持武器的綁匪,她會說:「我只是把他想成美味的牛排。」
他再次戳刺她的後腰,試著從體外重擊她的脾臟。現在他以雙腿纏住她的下肢,爬到她身上,想把她按在泥地裡。她用雙手推開他,維持寶貴的優勢位置,半個身子掛在他身上,牙齒陷入他的前臂。
她苦戰、憎恨、憤怒。可是呢,她的綁匪腦袋終於轉過來了。
他捏住她的鼻子,混戰一會便結束。看是要繼續咬下去,窒息而死,還是鬆口任由他擺布。
真好笑,一直到現在,芮妮才發現自己有多想活下去。
她再次想到奧蘿拉.強生。她想到那些從未獲得活命機會的小女孩。她久違地想起昆西的女兒曼蒂。
我很抱歉,芮妮這麼想著,但她不再是對死者道歉,而是向昆西致歉。因為他已經失去那麼多,她好想讓他免除這樣的痛苦。
她鬆開牙齒,綁匪抽走手臂。他發出放鬆與咒罵各半的叫聲,接著狠狠賞了她眼睛一拳。
這股力道把她往後帶。她蹣跚地翻下他的身子,滾入泥中。她的眼窩炸開。在遮眼布後頭冒出奇蹟般的閃亮白光。
然後她聽到他在雨中起身,爬出泥淖,重重走向她。她心中浮現一頭笨重的巨獸,或許是老電影《黑湖妖潭》裡的魚人。
昆西,我愛你,她想。
綁匪舉起獵刀,以刀柄猛搥她的腦袋。
現在,芮妮逼自己挺直身軀,離開潮溼的地面。瘀青的肌肉抽搐著抗議。她無法站直;肋骨太痛了。她扭成一團,以綁住的雙腳移動,姿勢猶如老媼。
她的手指碰到牆面,又縮了回來。冰冷、黏膩,一定是溽溼的水泥牆。她換了個方向,摩摩蹭蹭地跨著小碎步描繪出身周的形勢。她一度撞上木製物體,痛楚從脛骨往上竄燒。經過更進一步的摸索,她發現那是一張工作檯,上頭沒有半點工具。她又被蜘蛛網纏住,往後閃躲,卻只是落入另一張網子。某個毛茸茸的龐大物體掃過她的臉頰;她盡了最大的努力才忍住不尖叫。
在房間的另一端,她找到一道木頭階梯。在雙手可及的範圍內,她數出十格梯階。上頭可能是一扇門,可是她不相信以自己目前的狀態有辦法爬得上去,也毫不懷疑這個唯一的出口絕對上了鎖、加裝門閂。她回到工作檯旁。布滿灰塵的木頭表面與地面相比溫暖許多。她雙腿往上盪,縮成一顆球,告訴自己這裡是度假村。
她喉嚨好痛。咳了幾聲,害得肋骨陣陣抽痛。她很想知道昆西正在做什麼。可能快把承辦警探逼瘋了吧,她想。這個想法讓她勾起嘴角。
她雙手撫過檯面。用一根手指頭描繪出唯一想讓他知道的字句:我也愛你。
這時頭頂上傳來聲響。開門。有人踩過臺階。
她僵住了,想要翻下工作檯,想準備反抗。
輕柔的啪擦聲,緊接而來的是呻吟。
「替妳帶了點東西過來。」男子說完,腳步聲又往上移動。門板砰地甩上,她聽見輕巧的落鎖聲,然後是一片寂靜。
「哈囉?」芮妮試著打招呼。
她緩緩橫越房間,雙手在身前摸索,手指在黑暗中探尋。她在地上找到一具身軀,蜷縮在她稍早待過的地方。身形比她預期的還小,身上套著溼答答的牛仔褲跟更溼的運動衫。
她移動手指,摸出那人後腦杓的腫塊,接著找到臉龐。
「喔,不。喔,不。」
她把男孩移到膝上,托著他一動也不動的身軀,撫摸他冰冷的臉頰,希望能從自己冰冷的軀殼中傳遞一點暖意給他。
「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她一次又一次地呢喃。但她不知道這話究竟是要說服自己,還是道奇.瓊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