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迷蹤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8 18:56
星期二 下午五點八分
電話線路另一端再次傳來那道平板詭異的機械聲:「我不喜歡人群。」
「我個人也比較屬意少數人參與。昆西應道。他的腦袋高速運轉。他真希望手邊有筆記本,可以徹底分析這個案子。他應該是局外人,搭飛機趕赴現場,交出名字與照片都與他無關的檔案資料。然後他可以冷淡地剖析事實,描繪出訊息中的關鍵,最後退居後方,看其他人實行他的策略。
心理分析探員習於就已發生的事實辦案,通常彼時傷害已經造成。他閱讀其他人的筆記,決定其他人的行動。他不會自己涉入其中。他不需要親自跟綁架他妻子的未知嫌犯講電話。
昆西坐在金屬椅子前緣,嗓音蘊含著他無法負荷的顫抖。「你沒有遵守我的指示。」那人說道。
「我想付贖款。」昆西以平穩的語氣回應。冷靜,不挑釁對方。安撫,然後強迫對方就範。「我盡力照著做,可是銀行沒辦法一口氣給我那麼多現金。根據銀行法──」
「你說謊。」
「我去過銀行──」
「你說謊!」金屬音變得尖利。
昆西無法說完第二句話,他的呼吸沉重。他犯錯了。綁匪是個明白人,他能獲得超出他們預期的資訊。
「你沒去銀行。」綁匪控訴道。
金凱德開始瘋狂地比手畫腳,打出講電話的手勢。他要昆西說他打電話聯絡銀行?昆西搖頭。太多未知訊息。或許綁匪監視了昆西的銀行;或許他有內線;或者更糟,他在那間銀行工作。他們沒有好好作功課,現在得要承受苦果。
「我有現金,」昆西突然說:「在我家裡,來源是……我不想談論的某些活動。」
他的自嘲生效了。對方發出金屬笑聲。
「我以為那筆錢還夠,」昆西馬上接著說:「可以付給你,皆大歡喜。可是我數錢的時候發現不夠。我怕如果只帶著一半贖款現身會惹火你。我不想讓你生氣。」
「你讓警方涉入。」
「我沒有報警,是《貝克維爾陽光日報》在收到你的信件後與警方聯絡,然後他們找上我。我想跟你合作,也很樂意照你說的去做。
「為什麼?」
這個問題讓昆西心頭一驚,打斷他的專注。「她是我太太。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這麼說著。
「你離開她。」
他沒辦法回應。未知嫌犯怎麼會知道這件事?是芮妮跟他說的?她想把這當成討價還價的籌碼?你不會想綁架我;我唯一的家人就是貌合神離的丈夫,他絕對不會付錢把我贖回來。
還是說綁匪不是陌生人?或許他是他們都認識的對象,同事,甚至是朋友。這個懷疑讓昆西渾身不舒服。他一點都不想這麼猜測。
「你愛你的妻子嗎?機械音問。
昆西閉上眼睛。這不是容易回答的問題。他感覺得到背後的惡意,其中蘊含著即將到來的痛苦。
「芮妮一直都是很棒的妻子。」他低聲說:「我們非常期待收養一個孩子。她在社區中相當活躍。事實上,她正在協助辦理今年八月,在亞斯托里亞遇害的一個小女孩的追思儀式。或許你有聽說過那個案子?」
未知嫌犯沒有上鉤。「她關注社會。」那道聲音嘲弄道:「她很有同情心。她是同行間的榮耀。」
「你說你不是怪物,我想這些事情對你來說很重要。我可以跟芮妮說說話嗎?請讓她講電話,證明你也是有誠意的。」
「你沒有付款。」
「我有錢──」
「不夠。」
「我可以弄到一萬塊錢──」
「不夠。你違反約定。你要遭受懲罰。我說話算話。」
對方準備掛斷電話。
「等等,」昆西拚命急切說道:「讓芮妮說話,讓我跟她說話。如果我知道她沒事,我就給你更多錢。我有能夠換到現金的資產,銀行的存款。我愛我的妻子。我願意付錢!」
「沒有愛這種東西。」對方說:「再見。」
那道聲音消失。遊戲結束。
「幹!」昆西把手機丟到房間另一端。還不夠。他拎起金屬折疊椅,高高舉起。麥克抓住他的左臂,金凱德負責制住他的右臂。他與兩人搏鬥。他又累又冷,身上沾滿泥巴跟牛糞。他聽見那道恐怖的聲音在他耳邊鏗鏘響起。他感覺淚水沿著臉頰滑落。
他失敗了,沒有問到足夠的問題,沒有作足功課。如果決定演這齣戲,他應該要提出那筆錢,或者是部分的款項。這是很簡單的前置作業,可以瞞過有心人士的耳目,可是他忙著跟金凱德爭辯,忙著推銷自己的專業才能,忙著告訴自己,說他還很聰明,有辦法搶得先機。
他是白痴,現在芮妮即將嘗到苦果。而她會知道是他辜負了她。當綁匪拿刀接近,她是全世界最清楚這背後意義的人。
他們把他壓制在地上。他隱約感覺到冰冷的木板貼住臉頰,還有兩名男子試著控制他的重量。
「打九一一!」金凱德大喊。「找醫生來,快!」
蠢蛋,昆西心想。需要幫助的人是芮妮。
這時,說來也真巧,世界陷入黑暗。
※※※
星期二 下午五點四十三分
金柏莉開車前往設置在魚類及野生動物管理局的指揮中心,看到一輛救護車駛出市集的停車場。她踩下煞車,車子轉入環狀車道,車子還沒停好,她半個身子已經在車外。一群穿著制服的員警在左側金屬大門前閒晃。她擠過人群,瘋狂尋找麥克、她父親,或是芮妮的身影。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麥克率先看到她,迅速走向她,還沒開口,雙臂便先環上她腰間。
「爸爸?爸爸?爸爸?」
「好啦、好啦,深呼吸。妳要冷靜。放輕鬆。」
她沒辦法放鬆。她父親正躺在地上,身上蓋了毯子,臉龐白得駭人,腳趾頭直直指著上方,一名穿著深色西裝的年長男子拿著聽筒俯視他。不該是這樣的。親愛的上帝啊,她才離開他沒多久。
「到底怎麼了?」她尖銳的聲音在空曠的空間裡迴盪。麥克一手掩住她的嘴,將她重重按在胸口,彷彿自己的存在就能驅趕這片場景。
「寶貝、寶貝、寶貝,只是看起來比較恐怖而已。妳父親有點不舒服。金凱德叫了救護車,然後艾特金警長找來醫生。現在醫生正在照顧他。」
「可是救護車剛走。如果他『不舒服』,那怎麼沒有搭上救護車?他不是該去醫院?身體『不舒服』不是就該這樣?」
「他拒絕去醫院。」
「媽的……我要宰了他。」
「放輕鬆。」麥克一手揉揉她的手臂,另一手依舊緊緊環著她的腰。她這才發現自己像是風中的樹葉般抖個不停。如果麥克沒有抱著她,她可能會倒下。
「他接到電話,」麥克悄聲說著,只讓她聽到。「是綁匪打的。狀況不好。未知嫌犯暗示既然沒有收到贖款,他要懲罰芮妮。」
「喔,不。」
「妳父親變得……情緒化。我們想讓他冷靜下來,事情就發生了。說真的,感覺像是他的保險絲突然燒斷。」
「他的心臟?」她惶然詢問。
「寶貝,我不知道。我不是醫生,可是妳父親的身體真的需要休息一下。」
她在他胸口點頭,用同樣的力道回抱,但還是難以忍受父親靜靜躺在地上的模樣。「我沒看過他這麼老的樣子。」她低語。
「我知道。」
「他跟芮妮正準備放慢腳步,收養個孩子。我總是以為他要踏上新的人生。」
「寶貝,我知道。」
「喔,麥克。」她嘆息。「可憐的爸爸。」隔了一瞬。「可憐的芮妮。」
※※※
星期二 晚間六點四分
醫生終於起身。在他的命令之下,麥克開來昆西的車,跟金凱德一起扶昆西上車,把他放在後座,可以用更舒服的姿勢休息。金柏莉兩次試圖偷看車內,都被麥克帶開。
「先跟醫生談過再說。他帶點命令的口吻對她說。
「你只是怕我會對他大吼大叫。」
「我知道妳會對他大吼大叫,不過還是先跟醫生談過吧。」
醫生終於有空說話,金柏莉真的想吼叫一番。
「是心臟病嗎?」她必須知道答案。
「他的血壓升高,心律不整,臉色不佳。」醫生報告:「因此我推測有心臟問題的可能性,不過我必須做一些檢驗,才能做出判定。」
「那就趕快檢驗啊。」
「妳父親必須同意進醫院。」
金柏莉雙眼一瞇。「他還是拒絕過去?」
「妳父親覺得這只是普通的焦慮症狀──依照以往紀錄,這也有可能。」
「現在我父親又變成醫生了?」
「妳父親很有主見。」
「有人取走他的武器嗎?如果他沒有槍,那我們家中持有槍械的人就只剩我了,這樣一來,我想我應該擁有主控權。」
醫生小心翼翼地退了一步。「我們還可以看看家族病史。妳知道妳的祖父母是否有心臟方面的問題?」
「我奶奶很早就過世了,我想是癌症。至於我爺爺……」她遲疑了下。「阿茲海默症。」最後她這麼說。這個答案很接近了。
「他們的父母、妳的曾祖父母呢?」
「不知道。」
醫生想了想。「依照我的專業,最安全的作法是立刻將他送進醫院,接受一連串的檢驗。可是呢,如果患者完全不配合,」──醫生翻翻白眼──「我只能建議他充分休息,洗個熱水澡,換上乾衣服,靜養四十八個小時。」
「最好是。」金柏莉看看四周,重重嘆息。「你知道為什麼這裡有這麼多警察?」
「我知道現在是艱困的時刻。」
「只要他的妻子依舊下落不明,我就沒辦法讓他在家裡放鬆。」
「那至少讓他舒服一點。乾衣服、熱湯、幾個小時的休息。如果他抱怨消化不良,馬上打九一1。昆西小姐──請不要讓他離開妳的視線。」
醫生收好東西。金柏莉走到車邊。她父親閉著眼睛,但她完全不信他睡了。她溜進後座,把他的腳放在自己大腿上,揉揉他的膝蓋。她打量他的臉龐,看到死灰的面皮下稍稍浮現粉紅血色,心頭一鬆。
「我們會繼續努力,」她柔聲說。接著又說:「爸爸,芮妮知道你愛她。昆西終於睜眼。
「親愛的,妳錯了,這一直都是我們之間的問題。她從未相信過我。」
金柏莉俯身擁抱父親。此生就這麼一次,他沒有把她推開。
※※※
星期二 晚間七點四分
那封信在一個小時後抵達。《貝克維爾陽光日報》的記者亞當.丹伊奇宣稱他跋涉將近一公里路程回到車旁,發現一個封死的塑膠袋夾在他的擋風玻璃上。
出於合作的精神,他透過電話向金凱德確認,他會立刻把東西拿過去。金凱德聽出他是在暗示會先把那封信影印一份。
乍看之下,塑膠袋中放了兩樣東西,一個是用合成材質包裹的紙張,另一樣東西更大,是普通大小的夾鍊袋,裝滿了某種似乎在抽動的不祥深色物體。兩樣東西都蓋滿水珠,難以窺看內容物。
「先處理紙張。」金凱德終於開口。他站在指揮中心裡的會議桌桌首,艾特金警長就在他身旁。昆西、金柏莉、麥克待在角落。在昆西身體「不舒服」之後,他一直都很安靜。金凱德知道這樣一來他的工作就能更加順利,但他還是為這個男人感到遺憾。當然這個事實並沒有到可以放鞭炮慶祝的地步,不過金凱德還真的開始喜歡這位前FBI探員了。他真的為這個男人的妻子會遇到的事情感到擔憂。
金凱德戴上乳膠手套,小心翼翼地撕開紙張外的塑膠封套。裡頭的紙張折了兩次,形成正方形。雖然做了防水措施,紙張還是受了潮,墨水暈開。金凱德必須格外小心,才沒把它撕破。
攤開紙張,金凱德盡責地高聲唸出:
◇◇◇
親愛的媒體朋友與聯合辦案小組成員:
我提出簡單的指示。我承諾只要你們照做,就不會有人受傷。
你們選擇違反我的命令。你們選擇挑戰我的權威。你們選擇放出那頭野獸,現在後果來了。
現在贖款是兩萬元。現金。你們很快就會理解原因。明天。上午十點。必須派女性警官。給她昆西的手機。我會透過手機向她提出指示。
再次反抗我,事情就會變得更糟。
你們很快就會發現,我這個人說到做到。
南森.雷奧波德敬上
※※※
「雷奧波德?」金凱德問。
警長搖搖頭。昆西也是。
「我可以上網查這個名字。」金柏莉口中說著,卻沒有碰電腦。她死盯著第二樣東西,那個夾鍊
袋。它正左右滾動,依著自己的意識震盪。
金凱德銳利的目光射向依然在房裡閒晃的記者。「你有碰過這個嗎?」他指著搖來搖去的袋子。「沒有。」、
「我沒在開玩笑。你到底有沒有開過?或是試圖偷看?」
丹伊奇滿臉通紅。他抬起下巴,對這樣的指謫露出受傷的表情,但這副模樣卻被他的說詞破壞。「嗯,我是有想過,可是這個袋子呢,呃,在我手中抽了幾下。」
「抽了幾下?」
「對,我說真的。然後我決定最後把它留給專業人士處理。」
金凱德挑眉。他第一次留意到丹伊奇的位置──最靠近門邊。顯然《貝爾維克陽光日報》的記者不想冒任何風險。
金凱德重重嘆息,朝袋子伸手。他身後的艾特金警長唰地解開槍套。金凱德頓了下。「你知道裡面是什麼在動嗎?」她問。
「不知道,不過我還想保住我的兩根拇指。」
「好吧,等下我會避開你的拇指。那小指頭呢……」
金凱德拎起沾滿雨水的夾鍊袋,在指尖翻轉幾次。內容物感覺似乎是有一定厚度的捲狀物,他不喜歡這樣的觸感。
「如果這東西會吐舌嘶撕叫,我也不在乎拇指了。」他對雪莉低語:「轟掉牠該死的頭。開槍就對了。」
「了解。」
「我真該當個會計師。」
金凱德拉開袋口,將內容物倒在桌上。一段溼答答的粗繩啪地落在桌上,一端打結,另一端鬆開。金凱德幾乎是狂熱地期待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嘶嘶蛇信、啃咬、撕裂什麼的,但,什麼都沒有。那團深色物體只是停在原處。
「頭髮。」艾特金警長隔著他的肩膀窺看,宣布道:「人類的頭髮。」
昆西從椅子上跳起,已經湊了過去。他一看到那片豐盈的栗色,金凱德立刻在這個年長男子臉上印證他的猜測。
「芮妮的頭髮,」昆西柔聲說:「他割下來的。你看這邊的斷口,他用刀子整束割下。」
昆西用手指戳了戳那段溼髮綁起的一端,裡頭湧出某樣東西。
金凱德往後跳。警長放聲尖叫。一隻黑色小蟲衝過桌面,把自己埋在一堆紙張下。「這到底是什麼鬼?」金凱德問。
在房間的角落,金柏莉輕輕出聲。「喔,道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