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迷蹤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8 18:56
星期二 下午五點五分
雪莉.艾特金警長累了。她想要冒煙的熱巧克力、熱水澡,還有她的床舖,哪樣先來都好。她也曾熬過漫漫長夜;她父母在奧勒岡東部經營酪農場,少了無法成眠的夜晚,是沒辦法開農場的。但剛才的十六個小時耗損太大,她的靴子溼透了,襪子也溼透了。她的第一件襯衫、備用襯衫也難以倖免。只要一開車裡的暖氣,她身上蒸出的水汽就會讓車窗蒙上一層霧。
現在她的手開始痛了,長期勞動的關節連骨髓也開始漲痛。她不想搓揉關節太多次,以免副警長唐.米契爾會注意到。唐從昨晚九點開始值勤,現在癱在她隔壁的副駕駛座上,眼皮降了半旗。如果她再多開一會的車,他就要徹底陷入夢鄉了。
副警長的薪水並不足以犒賞這樣的勞動。唐跟她手下另外幾位夥伴一樣,在本地的酪農場兼差打工。他擠完晚間那次的牛奶,又來警局值大夜班。有時候她會好奇他怎麼能每晚清醒,過著這樣的作息。她不想問。事實上,貝克維爾大致上還算平靜,如果她的副警長清晨稍微打個瞌睡,也不會有人注意到或是抱怨。
她需要開始思考人力配置。從凌晨三點到現在,她出動了每一個人,若是攸關人命的重大案件,這並不是罕見的狀況;然而現在案情似乎正慢慢緩下腳步,陷入泥淖。金凱德延後了原本定在四點的付款時限。她心中有種預感:到了晚上,他又會止步不前。如果這樣的狀況進入第二天,甚至第三天,她便無法讓所有的手下連續工作七天、二十四小時值勤。缺乏睡眠會讓荷槍實彈的他們行屍走肉。
她決定要把他們分成兩隊,各值十二小時的班。先派唐、馬歇爾,說不定還有她自己回家;他們撐得最久。當然了,她不太可能坐視自己整整十二個小時不管事。三四個小時或許還可以,以足夠的闔眼時間重新填充灰色腦細胞,然後起床再次把它們消耗光光。
她又憋住一個呵欠,在漫長蜿蜒的道路上左轉。本地人喜歡說提拉穆克郡是因為三樣東西才得以存在:起司、樹林、海風。起司工廠讓酪農場茁壯,周遭的森林讓伐木工有事做,美麗的海灘讓觀光客來了又來。人們照顧土地,土地也照顧人們,她父親會這麼說。
不過無論是怎樣的社群,即便是這個以雅緻廣大的田園風光聞名的郡,還是有其黑暗面。雪莉跟唐離開整潔的現代化酪農場區,那裡的牛舍才剛漆過,綠色牽引機閃閃發亮,外牆掛著「榮譽乳品」的標誌。現在他們在貧瘠的小路上彈跳,經過旅行拖車的停駐點、零散的小屋、其他的酪農場──占地狹小、設備不良,牛舍彷彿會在下一次暴風雨中解體。
雪莉知道住在這裡的是怎樣的人。男人沒有刮鬍子、四肢瘦長、臉頰凹陷,照三餐喝罐裝啤酒讓他們挺著柔軟的肚腩。女人也是一樣,瘦巴巴、彎腰駝背、頭髮黏膩,身上常帶著瘀青。小孩成群結隊,身旁伴著一兩條渾身長癬的髒狗。他們都不信任陌生人,而且每一個都能解釋農場經營不善絕對不是他們的錯。牛奶眨價、乳牛眨價。貪婪的銀行急著收走太多的貸款,一心只想壓榨這些小老百姓。政府沒有好好幫助他們,整個酪農界想假裝他們不存在。
雪莉全都知道。在勒格蘭德長大的過程中,她不斷聽到同樣的故事。她父親喜歡的論點是成功的農夫多做事,少說話,然而某些農夫似乎總是沒事可幹,想說的話倒是不少。
拜訪這樣的人家仍舊是雪莉工作中最艱難的一部分。走進破爛的廚房,看到剝落的油地氈、沾上水漬的天花板。試著向某個看起來有四十歲的二十歲、肚子裡懷著第三胎的女孩第二或第三度說明她還有其他選擇,女孩不需要留在這種家裡。
她知道自己會再回來,如同她的前任,或許他數十年前也對女孩的媽媽做過同樣的事情。生命中充滿了循環,雪莉年紀越大,就越不相信她知曉所有的答案。她父母從未富有過,天知道他們度過了多久餐桌上馬鈴薯變多、肉類變少的生活,但她從未被迫目睹她父親折腰崩潰。她從未看過母親用化妝品掩飾瘀痕。他從未聽父母把困境怪在其他人身上。我們只是需要再努力一點,她父親總是如此說,所以雪莉與她的兄弟學到的就是如此。
現在她開上髒兮兮的門前車道,車輪滾入坑洞,右邊輪胎在泥巴中旋轉,發出尖銳的聲響。在一瞬間,她以為車子就此淪陷,接著這輛休旅車往前彈去,趕跑唐的瞌睡蟲。
「搞什麼──」
他即時意識到自己正坐在上司身旁,連忙吞下最後一句話。雪莉對他咧嘴一笑。「睡得好嗎?」
「抱歉。」
「不用道歉。我們之中至少有個人需要養精蓄銳。到了。」
她停在一間小小的農家門口,前門門廊有個大洞,外頭停了四輛發財車,三輛鏽得亂七八糟的雪佛蘭,還有看似拼裝車的東西。不讓廢車專美於前,各式各樣的電器商品互相爭奪一席之地一舊爐子、烤箱、冰箱零件正等著夏天來臨,吞噬某些不請自來的窮孩子。
這屋子是哈爾.詹金斯的財產。他父親還在世時,這裡曾是一間農場,根據雪莉聽到的傳言,農場的生意還不壞,規模雖小,可是經營順利,設備整潔。哈爾不想當農夫,他判斷自己的天職是黑手,也就是修車的。他手藝不壞。真的,讓哈爾真正摔跤的原因是他從不知情的車主那邊拆下汽車零件,回收到別人的車子上──當然還要收全額費用。這事被兩個對引擎有一手的鄉村男孩拆穿。
像這樣沒什麼大不了的案子,報警並不是太好的作法,所以他們改為把哈爾揍個半死,再拿棒球棍到他家。一樓窗戶到現在大多還沒換新,只是拿合板遮住。
哈爾住院四個月,心想或許自己不適合修車業,於是改行修烤箱。可是家電修理賺不到多少錢。在這個時代,人們與其修理舊貨,寧可去買新的來換。
之後哈爾如何維持生計,這成了極大的爭議點。雪莉猜他終於想通這座位處!^涼之地、有許多房舍、鄰居極少的小農場的真正價值:製毒實驗室。州警局的直昇機數度經過,卻沒有偵測到足以發下搜索令的高溫跡象。哈爾沒有做得太過分,讓雪莉或是她的副警長拿這塊地開刀。哈爾當不了火箭科學家,不過他夠聰明,沒有失了自己的生存之道。
雪莉先踏出車外,靴子馬上就陷入泥裡。媽的,剛才車子能脫困真是好狗運。唐的腳步遲了些,不時斜眼看錶。她嚴厲地瞪了他一眼。
「副警長,現在不是擔心晚間擠奶的時刻。」
「抱歉。」他的臉馬上紅了。
他們聽到屋裡傳出聲音,是哈爾.詹金斯的正式歡迎。不開門。甚至連隔著破窗往外看都沒有。「幹麼?」他從屋裡某處大吼。
「嗨,哈爾,是艾特金警長跟米契爾副警長。我們想耽誤你一點時間。」
「不要。」
「哈爾,別怕羞啊,外面雨有夠大,我們全身都是泥巴。至少可以給我們一杯熱咖啡吧。」
「不要。
「好吧,那我要跟你說些壞消息。我們的車子困住了──」唐震驚地看了她一眼。她揚手要他閉嘴。「看來我們要挖開這堆家電跟汽車零件,看能不能找個東西來脫困。不會花太多時間。」
門唰地打開。哈爾終於露面,掛著三天分的鬍渣,身穿深綠色法蘭絨上衣,還有雪莉這輩子看過最糟糕的牛仔褲。「你們什麼都不准碰。」
「哈爾,跟你說,我們不打算在這裡站一整天。今天有公事要找你。」
哈爾怒目而視。說來真是諷刺,他還很年輕,要是手腳乾淨點,外表還不算太糟。他長得很高,棕髮帶了點捲,一副擅長戶外活動的運動員身材。他擁有神射手的名號,是個會自己替獵到的鹿剝皮去內臟的獵人,常在森林裡拖著獵物屍體步行好幾公里。雖然曾被本地男孩打得慘不忍睹,他也曾掀起一次大混戰。當時警方在急診室逮捕了三名攻擊他的人;兩人還在縫傷口,第三個人斷了兩根骨頭。
雪莉不認為哈爾無法對付一百六十七公分高的女性。而且啊,只要他神智清醒,而且有那個意圖的話,他也可以非常狡猾。
雪莉踏上門階,謹慎地試著偷瞄幽暗的室內。她想知道哈爾這傢伙是不是已經買了最新的《貝克維爾陽光日報》。看不出來。光線太弱,哈爾一點都不擅長理家;從堆積如山的垃圾中難以看清任何細節。
「有搜索令嗎?」哈爾問。
「有東西要藏嗎?」雪莉冷靜回應。
「有啊,全世界最美味的中國菜。不想讓別人知道。警長,如果妳不介意,我想我該回去吃晚餐了。」
「仔細想想,我以為你更愛吃披薩。」雪莉靠著門框,占住哈爾的空間,逼他往後退一步。再給她一分鐘,她就能踏入門內。更棒的是她完全堵住哈爾的視線,給唐更多四處亂竄的機會。
哈爾咳了三聲,連嘴都懶得遮。這是他攻城掠地的詭計。雪莉沒有閃躲,儘管她認真思考晚點要把身上衣服燒掉。
「要來點咳嗽糖漿嗎?」她隨意詢問:「我猜你屋裡一定放了些。」
「大概吧。雨下個沒完,人總是會感冒的。」
「所以你才會買咳嗽糖漿?」
哈爾只是咧嘴一笑。某些市售的非處方咳嗽糖漿含有假麻黃素,是製造甲基安非他命的關鍵成分。毒品問題日益嚴重的第一個跡象就是區域內藥局的咳嗽糖漿突然短缺,這點使得藥局成為抵抗毒害的嶄新競技場,很有意思。一開始,警方會要求店家通報大批訂購者。之後,這些如雨後春筍般冒出頭的非法化學家,開始在周圍店家「摘櫻桃」,用這裡買一瓶、那裡買一瓶等等方式規避查緝。
在執法機關的敦促之下,店家停止直接販賣這類藥物,是的,不能直接賣。在奧勒岡州想替小孩買一點感冒藥,得要各自向醫師購買。然而這一招也無法擋住所有的攻勢,所以最近的新絕招是藥廠答應為這類市場製造不含假麻黃素的咳嗽糖漿。這些藥還是治得好普通感冒,而不會危害半個青少年世代。
當然了,還有線上藥局、從加拿大訂購等等方式。罪犯很蠢,不過沒有蠢到執法機關心目中的程度。
「聽說你欠了點錢。」雪莉晃晃香餌,試著開啟新局。
「我?不可能。我不求人借,不借與人。」
「天啊,哈爾,你竟然會引用莎士比亞。」雪莉眨眼。
哈爾咧開嘴。想到長年嚼菸草對牙齒造成的傷害,這個表情實在不好看。「莎士比亞?媽的,我家老頭說那是他自己寫的。那個狗娘養的;早該知道他在撒謊。」
「這行為更像是剽竊。你從沒打算過要把這裡修好?」
「幹麼修?總是有些人要跟像我這樣的人作對,新窗戶只會變成新目標。」
「你做了讓別人要跟你作對的事情嗎?」
「啊,警長,我只是想好好吃我的中國菜,修修爐子過活。人不能養家活口嗎?」
雪莉點頭,咬咬嘴唇內側。哈爾擋在她眼前,同時讓對話陷入僵局。他絕對想隱藏什麼,可是呢,這就是他們來此的原因,哈爾一直在藏東西,而且他不換窗戶的想法有道理。
「那些可能跟你作對的人呢?」
這是新的策略。哈爾雛眉,一邊眉毛挑起,努力思考。「妳聽說什麼事?」
「我聽說有人想弄到一點方便錢,做了各種神經病的行徑,這種行為會引來州警局,很快連FBI也會登場。這種事情會搞得大家都七葷八素,你不覺得嗎?」
哈爾終於參透兩件事情的關聯──同時證明他看過《貝爾維克陽光日報》的最新快報。「綁架案。」他低喃。
「是的,老大。」
哈爾的態度馬上變得很積極。「啊,不可能,我不會幹那種事。綁架某個女人,要求贖款,這麼大費周章只為了一萬?爛透了。我連找聒噪女人上床都幾乎難以忍受了。要是把哪個女人鎖在我家,根本就是地獄。」
「喔,你還有農舍啊。」
「哎呀。」
「讓我們看一眼就好,然後我們就會把你移出嫌犯名單,替你省下接待FBI的麻煩。」
「只要FBI手中的搜索令跟妳的一樣,我就不用擔心任何事。我該吃晚飯──」
哈爾準備甩上門,雪莉一腳塞進門縫。「我們是認真的。」她壓低嗓音。「這不是以前那些爛帳,哈爾,只要一句話,一點流言提到她人在這附近,法院就會允許我們把你家的每片牆板拆開來。別說是窗戶了,到時候你連房子都沒有。」
「我不碰會出人命的事。」
「你知道誰可能會?」
哈爾凝視著她。雪莉直視他的雙眼。「只要有什麼風聲……」
「好啦。」他改口。「妳有紙筆嗎?我寫個該死的名單給妳。」
十分鐘後,雪莉跟唐雙雙回到警局的公務車上。車子深深陷入泥地,輪胎卡住了。哈爾從屋裡鑽出,對兩人咒罵幾聲。他手中握著鐵鎚,扯下掩蓋窗戶的合板,抵住輪子後方當成支架。
他們獲得前進的動力,哈爾獲得滿身泥。雪莉往後最後一瞥,看見那道陰鬱的高大身影拎起地上的木板,準備再次釘回窗前。「如何?」她問唐。
「後頭的第三間農舍裡頭有不少最近搬動的跡象。」唐回答。「把芮妮.康納藏起來的好地方?」
「是有可能,不過根據那個地方的尺寸跟地點,他的實驗室賺了不少錢。」
「我也是這麼想。那傢伙顯然有問題,不過不是我們的問題。」
唐又看了手錶一眼。
「唐,州警局的薪水比擠奶工人高。」
「是啊,不過像這樣的日子,我格外想念那些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