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星期二　下午三點五十三分

昆西跟麥克把車停在跟市集廣場隔了一條街的地方，旁邊是過去每星期二早上都會拍賣乳牛的粉紅色小屋，現在已經廢棄多年。在車子的遮蔽下，昆西望向地平線。理論上白天還有幾個小時，然而厚重的烏雲遮住陽光，讓午後染上深灰暮色。

他推開車門，踏入揮之不去的薄霧，繞到轎車的後車廂。麥克跟在他背後。

昆西過了大半輩子隨傳隨到的生活，積習難改。這輛豪華轎車的後車廂仍然裝了每一位老練探員常備的基本工具：裝了一套換洗衣物的帆布袋；一雙用來在荒山野地跋涉的舊登山靴，很多凶手喜歡把屍體丟在那種地方；兩臺相機；一盒乳膠手套一套薄的白色連身防護衣；緊急用照明彈、手電筒；急救箱；當然了，還有裝了槍械的金屬保險箱──霰彈槍、步槍、備用點二二手槍，還有六盒子彈。

兩人默默準備。昆西抓起步槍；霰彈槍交給麥克。他們各自拿了一支手電筒。麥克從自己的袋子裡掏出繡了喬治亞州調查局的風衣，戴起單位發的棒球帽。然而昆西依然穿得像是布魯克兄弟西裝型錄的封面模特兒，黃褐色的防水風衣上頭什麼標示都沒有。

「我建議你把身分標示穿在容易看見的地方。」昆西說。「這樣才不會被當成綁架嫌犯射殺？」

「不然金柏莉會剝了我的皮。」

「跟你說，你們應該要找一天好好來個普通的家族聚會。去爬山、中午出門野餐、到處閒晃。找個理由聚一聚，而不是等到有人想殺害你們其中的哪一個人時才見到彼此。」

「沒用的。你可能沒注意到，我們一家人都不擅長閒聊。」昆西把步槍繫在風衣下，隨手可得，卻又不會太顯眼。子彈塞進口袋，手裡就握著手電筒。

麥克對昆西的普通裝束不太滿意。「你身上沒有證明你是FBI的東西？連一件難看的運動服都沒有？」

「調查局會覺得這是不實廣告，而且警方大多看過我，他們不會把我誤認成隨機擄人的綁匪。他們開槍射我的原因更可能是認為我的出現，證明就是這個貌合神離的丈夫幹的。」

「哇，你還真清楚要怎麼享樂。」

雨勢增強，灑在昆西臉上。他隔著雨幕露齒一笑。「大家都這麼說。」

※※※

貝克維爾的市集廣場很大。昆西知道，他曾在炎熱的八月來到這裡享受美好的鄉村市集，有摩天輪、賽馬、牲口秀、一攤攤的新鮮冰淇淋。現在他蹲在巨大的提拉穆克起司雕像旁，盯著往四面八方蔓延的場地，覺得自己快要難以招架。

首先是場地問題：廣達幾畝、永無止盡的土地開闊而平坦，能夠容納節慶時的車馬、攤販、棉花糖。然後是建築物：頂著圓頂的兩層樓主屋被兩幢巨大的屋舍左右夾攻，每棟房子各自隔成兩個區域，禮堂跟大會中心在左邊，右邊是仔牛與成牛的拍賣場。這還只是主要出入口附近的概況。往後是一幢幢依稀可見的拱頂建築、看臺、賽道跟圍場、農業部青年團經營的畜舍跟馬房。

在這個時節，仔牛拍賣場成了室內網球場──只要習慣排山倒海而來的牛糞臭味，其實還滿不錯的。另一邊的建築物則是改造成溜冰場，許多組織租下禮堂開宴會。

然而，試圖在淡季給予市集廣場第二生命的努力成果有限，這點相當明顯：星期二下午四點，停車場沒有半輛車。

市集廣場不改其寬廣空曠、撞得出回音的性質，需要整個霹靂小組才能守住整個地方。說不定要兩到三組人馬。綁匪的選擇很好，昆西心中頭一遭起了動搖。

是歲月催人老？還是說他只是更加了解自己無力掌控局面？揪出凶手並非總能伸張正義。即使法庭判凶手有罪，也無法讓遇害的孩子起死回生，或是幫她的父母晚上睡得好些。

昆西只想救他的妻子回來。他想待在自家起居室裡，在壁爐的熊熊烈火前。芮妮靠著他胸口看書，他輕撫她的手臂，欣賞她栗色長髮映著火焰的模樣。不需言語，舒舒服服，這還是六個月前的光景。

人生似乎沒什麼好奢求的，然而他真的不知道還能不能再回到那一刻。昆西的世界裡，幸福總是奢侈品，絕非保證。

麥克看著他，等待指示，等待攻擊計畫。

「我沒看到其他警察。最後麥克開口。

「這只代表他們很盡責。」

「你確定那個叫金凱德的傢伙人在這裡？

「他不會等到有人死了才出手。金凱德辦案手法很大膽，不過他不是白痴。」

「所以我們就大搖大擺走進去？」

「不行。如果綁匪沒對我們開槍，金凱德的人馬也會扣下扳機。那是他們的任務；現在先別搗亂。」昆西深深吸氣，再次想了想市集的配置。「主要的出入口缺乏遮蔽。」他低語：「二樓陽臺可以鳥瞰一樓，占領那裡也沒用。畜舍也是廣大的開放式空間，沒地方好躲。禮堂跟大會中心也是。這些地方是巨大的展場，不是用來給綁匪藏身。所以他會去哪？他選了這個地方。為什麼？他為什麼有這個必要？」

「地方很大，不好躲。」

「可是對雙方都一樣。越大的場地就越難逮到他。」

麥克點頭，接上他的思路。「他跟我們一樣，想要藏好他的車，這代表他得要自己走進去，但他手上還有肉票。說不定她可以自己走、讓他牽著走，或者是……」麥克遲疑了下，不想在昆西面前說出那些字眼，於是昆西幫他說出來。「或者他扛著屍體。」

「對。」麥克輕聲回應。「或許。所以他會想找個出入口，某個隨時都能抵達、同時又有遮蔽的地方。」

「這裡是主要的出入口，可是不太理想。」

「太顯眼了，」麥克同意。「就在第三街旁邊。」

「這排建築物後方是另一塊停車場，離賽馬場比較近。」

「賽馬場。」麥克心中有了想法，昆西知道這位喬治亞州調查局的探員與他同時想通。「大看臺。」麥克說：「很多地方可以躲藏──」

「同時也是制高點──」

「當警力接近時──」

「後頭的出口離他不遠。麥克下結論。

昆西突然想透了剩餘的計畫。「他不打算穿過市集。」他說得激動：「即使他接近看臺，還是得要閃過好幾百公尺的空地。不可能沒人看到他的來去。唯一的方法就是開車，可是看看周圍的狀況，他的車子很可能陷在泥地裡；天知道警方什麼時候會想出手。麥克瞪大雙眼。「沙灘車。」

「停在圍場裡頭，沒有人看得到。來去自如。」

「只要戴上安全帽……」

「大家就只能看到滿身是泥的人，驅車離去的背影。」

「去他的看臺。麥克咒罵。「我們直接去圍場，找到那輛沙灘車，未知嫌犯先生的萬元夢就要飛了。」

「你還真知道要怎麼享樂。」昆西說。

「喔。」輪到麥克謙虛地回應：「大家都這麼說。」

※※※

星期二　下午三點五十八分

他們又上路了。這回芮妮沒有被人下藥，沒被塞在後車廂裡，而是坐在後座，她試著更加留意四周。

路面崎嶇。車子上下左右震盪了好幾公里，她猜想這裡沒鋪柏油，部分路面被雨水沖走。她的胃跟隨車身晃動，喉中還嘗得到膽汁的苦味，她好想吐。

這可不好。她的綁匪把塞口物換成封箱膠帶。要是吐出來，嘔吐物很有可能會湧入肺裡，造成窒息。她會被自己的嘔吐物噎死。這個想法讓人不太舒服。

車裡帶著空氣清淨劑淡淡的松樹香味。她以為會聞到菸味；在她心目中，她的綁匪是個菸槍。但現在她仔細想想，記不得那人的衣服或吐息有半點尼古丁味。抽菸很難掩飾。飮酒也是。她還不知道嗎。

先前她猜自己是被裝在轎車的後車廂裡，不過經過思考，她覺得當時的位置比一般車身還高，再加上她不太相信轎車開得過這種路。所以說或許這個未知嫌犯開的是發財車或是運動休旅車。說不定她是被關在某種上鎖的箱子裡，放在後座。她在城裡各處看過無數這種車輛。男人總要有空間容納他們的玩具。

車子撞上路面凸起的地方，往上彈起，砰地落地，她的腸胃被翻得幾乎快吐了出來。

別想食物，別去想那股氣味。來吧，芮妮，專心。心裡想著：黃花遍地的田野，潺潺流動的小溪。有數十年歷史的口訣輕易浮上心頭，彷彿從未離去。她又回到十六歲，母親的男友在她身上馳騁，她無助地抽離現實。她二十五歲，酒氣薰天，在酒吧後頭讓某個傢伙摸遍全身。她三十歲，第一次被昆西觸碰，發現愛情的承諾把她嚇得多重。

黃花遍地的田野，潺潺流動的小溪。車子重重往左傾斜，她側倒在椅子上，想用緊緊綁起的雙腕撐起身體。砰、砰、砰。有規律的節奏，很快。可能是碎石子路，或者是破爛的柏油路。

車子突然停下，她的腳滑落椅子，被自己身體重重壓在車內地板上。她想扭回原位，屁股先上去，然後是雙腳。她聽到駕駛座的車門打開，關上。他繞到後座，準備來取用他的戰利品。

踢他，她突然想到。她側躺在地，雙腳抵著車門，只要彎起膝蓋，利用槓桿原理，用力踢中他的肚子。他會倒下，然後她就可以……幹麼？像兔子一樣跳出車外，雙手雙腳被綁著，嘴巴用膠帶貼起？她更可能一頭栽在泥地裡，被淺淺積水溺死。

她還是想這麼做，想感受雙腳踹進他柔軟肚腹的滿足感，聽到他驚訝的痛呼。他讓她覺得自己好渺小、好無助；她恨他這麼做。

門開了，她遲了一步踢出雙腿。

他雙手接住她的腳，往旁推開。「拜託，我沒空跟妳瞎搞。起來。走了。」

他用繩子綁著她的腳踝，把她當成牛肉塊一般拖著走。她的頭撞上車門下的踏腳板，肩膀陷入泥地，把肺裡的空氣擠了出來。她馬上撐大鼻孔，拱起背。她拚了命地呼吸，嘴唇在封箱膠帶下掙動。她無法呼吸。她就要死了。

她拍打地面，又慌又怕。她的綁匪踢她一腳，鞋尖陷入她的後腰。

「我叫妳起來！快走！」

黑點在她眼前漂浮。在最後一刻，綁匪似乎察覺到她的困境。他彎腰，一把拉起她，撕掉嘴上的封箱膠帶。

「敢叫就宰了妳。」

她沒有叫，就算她想也叫不出來。她吞下一大口美妙的溼潤空氣，讓雨水味填滿肺葉，吸入體內。她嘗到海岸的微風以及杉樹以及牛糞。她嘗到草地與泥土。一瞬間，她可悲地慶幸自己還活著。

她聽到摩擦聲，聽起來像是刀子從皮套裡抽出。

她轉向聲音來源，還有點頭暈，有點困惑。

「蘿芮，」她從未聽過綁匪用這種語氣說話。「恐怕要跟妳說個壞消息。」

芮妮試著逃跑，可惜已經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