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迷蹤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8 18:56
星期二 下午三點三十二分
金柏莉停好車,看看四周,重重嘆息。終於只剩淡淡的雨霧,但是她遇到無可避免的局面;她註定要毀了最愛的一雙鞋。
在氣溫二十度的喬治亞州亞特蘭大,金柏莉的貼身黑色休閒褲跟量身訂做的絲質上衣相當合適。倉促之間趕到機場果然不妙,然而她也沒空回家一趟,只能拎起她車子後車廂內的緊急用品包。裡頭有FBI發送的深藍色防風外套、一套換洗內衣褲、牙刷、牙膏、梳子、體香噴霧。就這樣。
換句話說,沒有適合在十五公尺長的泥沼裡跋涉的靴子,沒有適合接近小孩子的便服,沒有替她的雙臂抵禦寒風的毛衣。她可以穿上防風外套,但是根據情報,目標不喜歡執法人員,或許最好別穿著繡有FBI徽章的外套過去。
不行,她打扮得太過頭了,高檔的休閒褲、高檔的上衣,還有害死人的高跟鞋。現在她得要嘗到苦果。天啊,這份工作沒有愛可做不下去。
她打開租來的車的車門,踏上泥濘遍布的門前車道。鞋跟馬上陷下兩吋。她抽出鞋跟,泥巴發出巨大的吸吮聲。
她不顧一切,試著踏出第二步,一道聲音突然在樹林裡響起,她嚇得心臟差點從嘴巴跳出。
「那雙鞋真好看。」
金柏莉轉向聲音的來源,一腳陷入前面的泥巴,另一腳陷入後方的泥巴,搖搖欲墜地保持平衡。
她看到一個小男孩從高聳的杉樹下盯著她看。他有一雙棕色大眼,大到幾乎與他的臉不成比例。他身上其餘的部分則是骨瘦如柴,他的藍色運動衫跟濺滿泥水的牛仔褲只是掛在他的骨架上。
在她的注目之下,他雙手插入口袋,挺起肩膀。顯然他已經在外頭待了好一會了。他的運動衫已經溼透,溼答答的黑髮在前額翹成一根根尖刺。他一邊臉頰沾了一抹泥巴,松針戳入他的衣褲。然而他似乎渾然未覺,只是繼續凝視她。
「這雙鞋確實很好看,」金柏莉終於回應。「可是好看不能當飯吃。」她扮了個鬼臉,再次抽出前腳,換得另一輪泥巴的抗議聲。去他的。她脫掉鞋子,拎在手上,赤腳走向男孩。泥巴在她的腳趾間咕啾滑動,讓她回想起那次在維吉尼亞州……最好別去想。
她艱苦地跋涉,男孩喀喀輕笑。
「別跟我說你沒有光腳在泥巴裡走過,」金柏莉說:「還有在水窪裡踩來踩去。喔,沒有光腳在雨中散步,根本不算真正活過。」
她推測是道奇.瓊斯的男孩上鉤了。他跪下來,匆忙解開髒兮兮的網球鞋的鞋帶。他的手指細長而靈活,但是被雨水浸溼的結讓他陷入苦鬥,給了金柏莉接近的時間。
「需要幫忙嗎?」她問他。
道奇默默伸出一條腿。
反正這套衣服已經毀了,金柏莉乾脆蹲下來,泡在泥水中,幫男孩解鞋帶。「另一隻腳。」
他乖乖聽話。她脫掉兩隻鞋子,道奇急切地剝掉襪子。那是便宜的白色運動襪,上緣有一些彩色線條,腳跟處已經快磨破了,腳趾染上尼古丁的顏色。如此可憐的模樣讓金柏莉有些傷心。買雙新襪子送給小男孩應該不是那麼難的事情吧。
「你是道奇.瓊斯,對吧?」
男孩困惑地點頭。
「嗨,」她柔聲說:「我叫金柏莉。」
道奇似乎一點也不在意。他把雙腳插入泥濘中,轉轉腳趾頭,看著泥巴在每隻趾頭間滑動。「我喜歡甲蟲。」道奇說。「想看看嗎?
他往褲子口袋裡摸。看到男孩掏出一隻巨大的黑色蟲子,放在她的手臂上,身為受過訓練的FBI探員,金柏莉忍住尖叫。這隻蟲很大,動作也很快。它直直爬上她的肩膀,鑽進她垂落的溼髮。
「這隻蟲很棒啊。」金柏莉輕聲說著,裝出完美的冷靜外表。道奇繼續盯著她,看著、等著、試探著。
甲蟲抵達她的頸子。在她向朝蟲子開槍的衝動投降前,她用左手將牠抓住。帶著黏性的小腳在她掌心瘋狂掙動。她把甲蟲放回地面。
「道奇,這隻蟲很漂亮,」金柏莉說:「可是牠不屬於你的口袋。甲蟲屬於樹林,關起來就會死。」道奇直視她的雙眼。然後他舉起光腳,把他的寵物壓進泥巴裡。他站在甲蟲上許久,用那雙毫無情緒的大眼睛盯著金柏莉。
金柏莉突然了解芮妮為什麼會開始喝酒。
「道奇,你為什麼要站在甲蟲上?」
金柏莉低聲問。「因為我想。」
「甲蟲可能會死掉。」
男孩聳聳肩。
「道奇,如果你不在乎這隻甲蟲,還有誰會在乎呢?」
道奇皺起眉頭,似乎沒料想到這個問題。他好奇似地收腳。甲蟲在空蕩蕩的腳印裡轉圈,還在尋找逃脫的途徑。
道奇看了甲蟲許久。金柏莉一直蹲在男孩身旁,在泥濘中,與他的肩膀同高。
「社會局派妳過來。」道奇跟她說。
「不是。」
道奇再次皺眉。「社會局派妳過來。」他重複一遍,語氣更加堅持。「妳要帶我走?反正我不在乎。我們可以走。走吧,那個穿紫色套裝的女士在哪?」
「道奇,我是芮妮的朋友,我來找芮妮。」
道奇一臉憤怒。他挺起肩膀,轉身背對金柏莉。「我不要再跟妳說話了。」
「真是遺憾。」
「跟妳說,她會喝酒。」
「芮妮喝酒?」
「對。」
「你看到她喝酒?」
「沒有。」他的語氣很篤定。「可是我知道。她說她想幫我,她說她是我的朋友,可是她是酒鬼。我就是知道。」
「這樣啊。道奇,你知道芮妮失蹤了嗎?」
他聳聳肩。
「我很傷心。我是芮妮的朋友,很想找到她。」
道奇看著她。「妳笨死了。
她沒料到他的態度會這麼激烈。金柏莉往後退,差點失去平衡,一手撐在泥巴中。「怎麼說?」
可是道奇沒有回答。他嘟出的下唇抖個不停。他又抓住那隻甲蟲,這回把牠塞進嘴裡。他的右邊臉頰鼓起,然後輪到左邊,甲蟲拚命掙扎。
金柏莉不確定接下來該怎麼做。學院的偵訊技巧訓練員絕對沒碰過道奇.瓊斯這種對手。
她拾起一根樹枝,在泥巴上畫圖;這感覺比盯著道奇鼓起蠕動的臉頰舒服多了。「在我還小的時候──比你大,可是還是太小──我姊姊死了。」她低聲說:「過了一年,我媽媽死了。她其實是在家裡被人殺害,凶手就是害死我姊姊的人。他拿刀追著我媽媽跑過每個房間。我查了各家新聞的報導。我看到那次的犯罪現場照片。」
金柏莉又畫了一張圖。她沒什麼藝術天分。她先畫出方形,然後把它畫成粗略的房子。前門太小,窗戶太大。她試著在屋前畫一棵樹,可是那棵樹馬上就壓過小小的房子,讓整張畫蒙上不祥的氣息。她知道受過傷害的小孩常會畫出黑暗、恐怖的圖。這是她的過去。或許也是道奇的過去。
「那個人,那個凶手,他想繼續對我下手。我逃了。我從紐約逃到奧勒岡的波特蘭,想要遠走高飛。可是啊,道奇,那個人追上來了。他找到我,拿槍抵著我的頭。他向我描述等會要怎麼殺了我,在我心中,我已經看到自己的死狀。」
金柏莉終於抬頭。道奇盯著她,一臉期待。
「失去媽媽很不好受,」她低語:「會讓人在世上孤單無助。孤單很恐怖,孤單會讓人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孤單就是沒有人能幫你。你知道我為什麼還活著嗎?道奇,你知道為什麼那個人沒有殺我?」
道奇緩緩搖頭。
「是芮妮。」金柏莉斷然道。「那時她插手了。她讓他說個不停,讓他分心。替我們爭取時間。到最後,被射殺的是他,不是我。芮妮救了我的命,道奇,所以她是我朋友。」
道奇從她手中接過樹枝,刮掉那張圖,直到兩人眼前只剩吸了雨水的爛泥。然後他張嘴,挖出甲蟲,用拇指跟食指捏著。甲蟲還在踢腿。道奇看牠蠕動掙扎。
「朋友不是完美的人。」金柏莉說:「朋友會犯錯。道奇,我敢說你見過很多犯錯的人,我敢說你遇過很多讓你失望的人。真希望可以跟你說這種事不會再發生,可是錯誤就是人生的一部分。」
「史坦利打我。」道奇突然說。
「史坦利是……?」
「我的養父。他打我。我跟穿著紫色衣服的女士說,她跟芮妮說。芮妮應該要阻止史坦利,可是她沒有。」
「道奇,很遺憾聽到這件事。史坦利最近有打你嗎?」
「有。」
「你身上有瘀青嗎?」
道奇搖搖頭。「有很多方法可以打小男孩又不留下瘀青。史坦利很清楚。」
金柏莉不由得心頭一寒。她看了看三十公尺外的房子,屋簷下的門廊讓窗戶一片黑暗,巨大的杉樹讓整幢屋子陷入更深的幽暗。屋子又小又暗,美式歌德風。金柏莉完全不想住在這裡。
「道奇,史坦利有沒有提到芮妮的名字?他有跟你說她失蹤了嗎?」
「我不跟史坦利說話。」
「你有沒有看過他跟芮妮爭吵?」
道奇嘴唇一抿。他終於放掉甲蟲,牠瘋狂地衝向最近的石頭。
「還是他們最近有過爭執?」金柏莉追問:「史坦利有沒有威脅要打芮妮?」
「芮妮星期四應該要來見我,」道奇說:「她沒來。她去了酒吧。」
「道奇,誰跟你說的?你怎麼知道芮妮去了酒吧?」
男孩再次拒絕回答,他的嘴唇扯出執拗的線條,下巴挑釁似地揚起。不過這回金柏莉覺得自己猜到答案。這個男孩說得對;史坦利很清楚要怎麼不留痕跡地傷害別人。
「道奇,」金柏莉低聲說:「最後問你一次,你有沒有什麼事情想跟我說?」
「我希望芮妮死掉。」道奇說完,跑到一塊小石頭旁,撈起那隻甲蟲,回頭衝進樹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