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星期二　下午一點四十三分

飛機輪子一碰到波特蘭國際機場的跑道，金柏莉馬上翻出她的手機。空服員逮到她的小動作，不滿地往前踏了一步，卻被金柏莉的表情嚇得轉過身。麥克輕笑。金柏莉按下速撥鍵。

昆西在鈴聲響起的那一刻接起電話。

「我們在機場。」金柏莉報告。「你呢？」

「奧勒岡州魚類及野生動物管理局。」

「你要去釣魚？」

「指揮中心設在他們的會議室，這裡的空間顯然比較大。」

金柏莉聽懂這個訊息──情況演變到必須設立辦案小組的總部──壓低嗓音問：「芮妮呢？」

「目前看來是擄人勒索的狀況，可能是隨機犯案。」她父親的語氣平靜到詭異的程度。「本地報社今早收到一封信。依循上頭的指示，我們找到生還證據，以及交付贖款的進一步指示。」

「生還證據？」金柏莉不確定自己想知道細節。飛機一抵達登機門，麥克立刻跳起來，從頭頂置物櫃抓起他們的行李。他使勁擠過走道，金柏莉緊跟在後。

「她的槍。」昆西在電話的另一端報告。

「還好。」生還證據不是金柏莉恐懼的手指，或是其他駭人的東西。她父親大概也想到同一件事。「你那邊如何？」

「很忙。」

「負責的警官是？」

「奧勒岡州警局的卡爾頓．金凱德警司，感覺很能幹。」

「哇。」金柏莉對麥克說：「我父親竟然說州警局的成員很能幹。」

「他一定是傷心過度。麥克說：「不然就是那位警官是火箭科學家。」

飛機艙門終於打開；金柏莉跟麥克踏上空橋。

「奧勒岡州魚類及野生動物管理局在哪？」金柏莉急需解答。

「市集旁的第三街。」

「我們一個小時內到。」

「很好。下一次的聯絡時間是兩點二十分。」

※※※

星期二　下午一點五十二分

貝克維爾的奧勒岡州魚類及野生動物管理局外觀看起來很新，頗有戶外感。開放式大廳中，巨大的屋梁裸露。整面牆的玻璃窗能夠眺望蒼翠的田野，盡頭是海岸線。昆西的第一個想法是芮妮會喜歡這個地方。第二個想法是如果沒有一顆麋鹿頭監視他的一舉一動，他的工作表現會更好。還有水獺。肚裡塞滿填充物的標本擺出爬上樹幹的姿勢，鑲了彈珠的黑眼凝視著他。

被車子撞死的，一名野生動物部門的工作人員驕傲地宣稱。很棒的真實標本。他們很訝異能夠找到這麼大的水獺。

這句話只讓昆西好奇那人在冰櫃裡還放了什麼，依照昆西的行業，這個想法讓人不太舒服。

建築物的前門盪開，一名結實的年長女性大步走進，她身穿貝克維爾警局的黃褐色制服。寬邊帽蓋住她的眼睛，黑色的工作腰帶套在腰間。她毫不猶豫地走向昆西，以格外緊實的手掌與他握手。「我是雪莉．艾特金警長，幸會。很遺憾是這樣的情況。」

雪莉．艾特金的深棕色雙眼嵌在那張認真的臉龐上。昆西猜想她跟自己年齡相仿，她眼角的線條是最好的證據。她說不上是美女，不過五官相當奪目。強健、坦率、直接，遇上這種女性，男人很樂意替她買杯啤酒。

「皮爾斯。」昆西握住他的手，喃喃低語。寒暄結束，警長鬆手，移到橡木會議桌旁。昆西繼續看她。他依舊納悶自己為什麼會自稱是皮爾斯，平時他總是讓外人叫他昆西。「有什麼進展？」警長問。

桌首的金凱德終於從手邊的紙本作業中抬頭。房裡已經塞了好幾名州警局和地方警局的人員。艾特金警長抵達後，好戲總算可以上演。金凱德遞出第一疊紙張傳給大家。

「好了，各位。」金凱德的聲音響遍會議室。「請坐。」

沒人有異議，昆西選了最接近金凱德的空位，盡力融入眾人。

發下來的資料包括未知嫌犯的兩份指令，還有對方與昆西的電話對話逐字稿。除此之外，金凱德畫了粗略的時間軸，標出各個事件，以及目前對「未知嫌犯W．E．H少得可憐的認識。

這些資料昆西都不陌生。他掃過四張紙，接著把注意力轉向辦案小組。

隨著案情推進，金凱德忙著找來他的大軍。除了他，奧勒岡州警局波特蘭辦公室的朗恩．史貝克特也來了，旁邊還有一名年輕女性，她是提拉穆克郡的艾藍．葛洛夫。在昆西眼中，葛洛夫警探大概才剛滿十八歲，不過她可能覺得昆西老得像化石，所以他猜想人人心中都有偏見。

公關資訊部門的艾倫．莫斯雷警督也在座。這位身形結實的年長警督一頭金銀交雜的頭髮剪成平頭，穿著奧勒岡州警局的制服，他大概是這次調查行動的正式發言人。昆西已經瞭解到這起綁架案夠罕見，也夠可口，足以勾起社會大眾的食慾，登上媒體版面。這案子牽涉到前FBI心理分析探員的妻子，絕對少不了話題性。別管調查了；昆西應該要僱用經紀人，開始擬定小說跟電影的合約。

昆西希望自己沒有如此憤怒。他不想坐在這裡，討論還不成氣候的調查行動中，毫無意義的細節。他最想雙手按住木頭桌面，對金凱德大叫：「別在這裡磨磨蹭蹭了，快找到我太太！」

他重新翻動紙張，努力深呼吸。

金凱德站在白板前。更多穿制服的傢伙到場──州警局的員警、郡警局的警官、貝克維爾的副警長──警司看起來活力充沛。

「所以目前的狀況是，大約在今天凌晨兩點……」他開始說明。

芮妮去了酒吧？昆西不懂的就是這一點。外頭的風雨、路況。她那麼想喝酒？他希望自己的缺席能嚇得她戒酒。他還沒仔細想過這個舉動只是把她推過那條邊界。

或許她沒有遭到襲擊。或許她從未反抗。或許這案子只是某個孤單的女人，坐在孤單的酒吧裡，然後看到對的/錯的人。

昆西以拇指跟食指捏住鼻梁。他不願想到那些事。他不想讓那些影像進入他的腦海。

「找到生還證據後，我們還發現第二封信，封在佳能保鮮盒裡。」金凱德吟詠似地說道：「第二封信上寫出之後要如何交付贖款。各位請花點時間看過。

昆西乖乖把證物B翻到最上面。紙上印著：

◇◇◇

親愛的警方：

如果你們走到這一步，表示你們知道如何遵循指示。很好。請繼續，你們就能讓這個女人活著回去。我不是怪物。照我說的去做就不會有事。

聯絡人必須是女性。她帶著一萬元到市集。現金。最大面額只能是二十元紙鈔。

她必須帶著皮爾斯．昆西的手機。我會主動聯絡。我拿到錢，你們拿到肉票。下午四點。別遲到了。無法遵守指令的後果不堪設想。

記住，我這個人說到做到。

布魯諾．理查德．哈普曼敬上

※※※

葛洛夫警探第一個看完，她皺眉說道：「他簽了自己的名字？」

昆西正準備開口，艾特金警長卻搶先一步回應，讓他吃了一驚。「除非妳相信死而復生。哈普曼在一九三六年遭到處決，當時他被控綁架並殺害查爾斯．林白的兒子。」

「偷走林白家小嬰兒的人就是哈普曼？」這回輪到莫斯雷警督，他的語氣一樣震驚。

艾特金警長點頭，又看了看第一封信，凝視昆西。「第一封信──狐狸，也不是普通的角色，對吧？」

「是的。威廉．愛德華．西克曼。同樣是惡名昭彰的綁匪。」

「三〇年代的？」葛洛夫警探問。

「二〇年代。二〇年代到三〇年代間發生了一系列重大擄人勒索案件，苦主都是有錢人，結局都是悲劇。」

眾人靜靜思考這項資訊。

「或許他覺得用別的名字可以擾亂我們的判斷，」葛洛夫猜測道，這名年輕警探的語氣中帶著不確定。「讓我們浪費時間追蹤錯誤的目標。」

「或許他對過去有所執著，」莫斯雷提出他的意見。「緬懷過去的美好時光。」

「是擾亂戰術。」昆西突然答腔。他意識到艾特金警長仍舊不加掩飾大喇喇地盯著他。「他在嘲笑我們，試著炫耀他知道的事情。他的所作所為透出業餘人士的氣息──手寫信件、簡略的地圖。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他想讓我們知道他有認真作功課。」

「他知道你的名字。」警長說。

「我告訴他的。他第一次打來時，我向他報上名字。」昆西一時語塞，他太晚發現自己向綁匪洩漏了多少不必要的情報。菜鳥才會犯的錯誤；他深感羞愧。

「他有過綁架前科嗎？」艾特金警長以冷靜的語氣詢問。

「不知道。」

「留下手寫信件不是明智之舉。給了我們追蹤的線索。」

「不是他的筆跡，是被害人的。」這個詞讓昆西喉頭一啞。他放柔嗓音道：「是芮妮的。」

桌首的金凱德清清喉嚨，注意力回到他身上，昆西很感激他的舉動。金凱德翻到資料的最後一頁，證物D，舉起來讓大家看。

「我們已經開始彙整綁匪的資訊。正如各位所見，不太多。我們的目標是男性，可能在二十到三十歲之間。他宣稱自己不是本地人，但郵戳是這裡的，所以我不認為可以做出任何假設。根據他粗糙的手法，我猜他教育背景有限，沒有讀到高中以上。接著是相對來說低廉的贖款，我推測他的收入低於標準。我們需要請媒體呼籲社會大眾留意獨行男性，特別是陌生人，開著舊型發財車……」他停頓一下，視線掃向昆西。

「廂型車。」昆西說：「像這樣的目標需要便宜的交通工具，同時也需要運送被害人的空間，在未知嫌犯尋找被害人的期間，還能當成自己的居所。在這類的案件中，我們發現很多綁匪使用廂型車。外表樸素，花個一兩千就能買到。」他望向艾特金警長。「我需要你們派人確認露營區。在這個時節，那是相對來說比較隱密的廉價駐紮地。」

「可以。」警長說：「不過，你們忽略了最明顯的目標。」

金凱德挑眉。「什麼？」

艾特金聳肩。「平時就很可疑的傢伙。我們已經知道他們是愛錢的騙徒，就算把自己的老媽賣掉也不會眨眼，更別說是在街上擄走女人了。你們也說無法確定那傢伙是不是本地人。我是覺得應該要在鎮上搜一搜，看能不能找到什麼結果。」

「妳要去哪搜？」金凱德挖苦似地說：「挨家挨戶問那些乖孩子最近有沒有綁架人？」

艾特金警長不是省油的燈。「我個人是希望去他們的住處巡一巡，看會不會恰巧撞見全新的發財車或是沙灘車，讓某人急需弄到一萬塊錢。然後或許我會報上名號，要求進他們家繞一圈。檢查房間、庭院小屋，看能不能讓他們緊張冒汗。說不定我還能掃出幾個製毒工廠給你們這些老大賺業績，天知道呢。」

最後一句話戳中州警局眼下的重點目標──或者是弱點──那就是郡內日益猖狂的毒品問題。聽到有人提起這事，金凱德精神一振。

「聽起來不錯。」警司繃著嗓子說：「我建議你們兩人一組，出勤時格外小心。撞見某人家裡有肉票，情況可能會很危險、變化很快。」

「謝了，警司，我們會努力記住要怎麼辦事。」

「很好。」金凱德又清清喉嚨，翻動他的資料。「清查本地的旅館跟汽車旅館，以及追蹤被害人最後的下落。我需要過去二十四小時內，見過蘿芮．康納的每一個人的詳細資料，還有她去過的地方。葛洛夫警探，讓妳來處理這件事，如何？看需要多少員警都行。」

「遵命，長官。」艾藍．葛洛夫迅速直起背脊。獲派深具意義的任務，她滿臉通紅。「接著請史貝克特警探整合那些科學家。無論是指紋蒐集人員還有來自波特蘭的兩名初步鑑識人員，他們應該隨時抵達。我們要在那輛車上蒐證，那兩張信、信封、保鮮盒、那把槍就更不用說了，上頭應該找得出大量的情報。最後的立即任務──處理《貝克維爾陽光日報》。好消息是報社社長歐文．馮維答應全面配合。他也指派最優秀的記者亞當．丹伊奇與我們合作，報導這個案子。」

莫斯雷警督點頭，拎起他的筆。「我們得要儘快召開記者會，讓媒體從我們這邊獲得消息會比放任它們捕風捉影好。當然了，第一個問題是：我們要找FBI嗎？」

金凱德沒有猶豫。「不要。沒有跡象顯示被害人跨越州界，我們的犯罪實驗室沒有無法掌握的事情。當然了，我們很需要本地與郡警局的調查人員協助。」

「喔，爛死了。」艾特金警長說。

金凱德對她露出同樣友善的微笑。

可是昆西已經受夠了。

「最後的立即任務？」昆西難以置信地問：「淨空市集呢？弄到贖款呢？找來女性員警呢？你指派的任務要花好幾天才能完成。我們只有兩個小時。」

金凱德沒有看他。莫斯雷也是。房裡突然陷入充滿期盼的沉默。在沉默中，昆西終於懂了。他往桌上搥了一拳。

「我要付錢。」他厲聲說：「該死，你們不能阻止我付錢。」

「昆西先生──」

「她是我太太！她也曾是一名執法人員，你們竟然──」

「我們正在盡一切努力找到你的妻子。」

「就是沒想到要遵從他的指示！」

「我們也不打算忽視那封信。莫斯雷警督稍早跟我討論過了；我們認為目前的狀況適合開啟雙向溝通──」

「不對！太冒險了。我們知道的不夠多，我不允許。」

金凱德再次閉嘴。莫斯雷也沒開口。

這時昆西想通他們的心思。他很高興金凱德讓他參與調查，從沒想過背後的動機。比如說，他真的需要昆西的協助，還是說他只想讓這位前探員忙得團團轉？

昆西再次開口時，他的語氣不再憤怒。那是虛假的平靜。「什麼時候？」

金凱德瞄了手錶一眼。「大概在我們說話的同時，《貝克維爾陽光日報》的特刊已經送印了。」

「報導是誰編的？」

金凱德沒有退縮。「我。」

「你沒資格。通知FBI，找個心理分析探員，把事情做好。

「我絕對不會做出冒失之舉，威脅到肉票的性命。」金凱德堅定地說：「我們發出的訊息簡單又明白。我們一定會支付贖金，只是需要更多時間。昆西先生，這樣對大家都好，包括芮妮。」

「你還沒搞懂，金凱德警司，這個案子跟錢無關。是權力：他想要為所欲為，玩弄我們──」

「昆西先生，謝謝你。」

「你只要說錯一個字，他就會憤而殺了她。」

「昆西先生，謝謝你。」

「你需要找專業人士──」

「已經是定局了，昆西先生。事情已成定局了。」

在隨之而來的沉默中，昆西覺得這句話像是槌向胸口的重拳。空氣哽在肺葉中。他感覺自己心跳加快，腎上腺素、憤怒、苦悶。三十年，花了三十年建構資料庫、磨練直覺、贏得最優秀探員的名聲。可是碰上了最重要的場合，當芮妮陷入危機、無助脆弱、需要他……

他收拾自己的東西，從前門離開。天幕映入眼簾的同時，雨又開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