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迷蹤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8 18:56
星期二 上午十點四十二分
雨勢終於減弱。驅車沿一〇一號公路前行,昆西看著海岸線上霧濛濛的雲朵鬆開箝制,在幽暗中現出點點深綠色山影。
芮妮好愛那些山脈。她在這裡長大,在聳立的道格拉斯杉陰影下,在拍打岩岸的浪花絮語中。她相信大自然必定令人肅然起敬,那是龐大到凡人不由得雙腳打顫的存在。芮妮開心時,跑到戶外。她緊張時,跑到戶外。無論是興奮、恐懼、遭受壓力、心滿意足,她總是跑到戶外。
昆西以最痛苦的方式領悟到芮妮抑鬱時只會蜷縮在她黑暗的臥室裡。
金凱德打亮右邊方向燈。這位警司以稍遜於光速的速度駕駛,迷失在自己的思緒中。
那封信一登場,這個案子終於成形,金凱德找到他的位置。他遇上對手,收到犯罪宣言;他同時也擁有一封信,帶來大量的具體線索以及合乎邏輯的任務。金凱德現在可以拿電話發號司令,活像是戰場上運籌帷幄的將軍。
相對的,昆西感覺自己正緩緩崩解。他是個對犯罪瞭若指掌的調查人員,他也比大部分人清楚厄運可能會降臨;然而到了這一步,前一夜還是帶著一種超現實色彩。芮妮很堅強。芮妮很有能力。他擔心她的飲酒問題,也擔心她的心理狀態;但他真的沒有擔心過旁人能對她造成肉體傷害。
現在是昆西希望自己沒有成為心理分析探員的時刻之一。他希望他是個工程師,或者是高中數學老師,甚至是個酪農;這樣一來,他就能單純當個人,當一個焦慮的丈夫。他可以因為自己付得出一萬元而感到安慰,也樂意付出十倍的價碼,讓芮妮安全地回到他的懷抱。
他可以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轉。他可以說服自己這只是個生命中的奇異插曲,再過幾個小時,他就能與妻子團聚。
他不會知道那麼多數據,比如說大部分的綁架案都以撕票告終。
金凱德轉了個彎,提拉穆克航空博物館模糊的外牆終於映入他們眼簾。
一般來說,很難錯過這間航空博物館。這裡原本是二次世界大戰時期的小型飛船機棚,享有當時全世界最大的木造建築之名。高達十五層樓,吞噬七英畝的土地。館藏是三十架不同的戰機,在那片洞窟似的幽暗空間中只是不起眼的小點。
他跟芮妮曾經來參觀過一次。最後,芮妮轉身,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跟你說,這裡會是藏屍體的好地方。」
機棚曾是海軍航空站的一部分,儘管提拉穆克海軍航空站在一九四八年除役,這裡還是帶著海軍用地的外貌與氣氛。往四面八方延伸的低矮建築物容納了許多軍官、許多人,用來進行多種訓練的廣大土地、迷宮似的道路四處轉繞。
除了航空博物館,這裡還有一間飛機租賃公司。旁邊是一座監獄,圍牆各處裝設守備塔,以及帶刺的鐵絲網。
這是個繁忙的區域,但又不會太過繁忙。根據博物館的參觀者數量,陌生人一點都不顯眼。即使過了上班時間,昆西敢說只要裝得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無論是誰都能安然在此遊走。換句話說,這裡是不法行為的完美地點。
兩人遵照地圖的指示,在撞上博物館前驚險右轉,開向突兀地座落在整片牧草地中央的一座小墓園。
「是天主教的墓園。」金凱德停好車,他們爬出車外。「或許你的未知嫌犯想表達什麼不滿。」
「我們不都是如此?」昆西喃喃低語,繞過車頭研究地圖。
他們花了點時間比對簡略的圖畫與實際地點。地圖左方畫了一條路,後頭是一小片樹叢。太拙劣了,全都不符合比例,而且周遭沒有多少樹叢灌木,根本認不出明顯的地標。
「嗯,我看出一件事。」過了一會,金凱德開口:「這個未知嫌犯美術課一定沒過。」
「我想關鍵是不要想得太複雜,把地標當成指南針上的一個位點,樹叢是南邊,樹木在左邊。如果站這個方向……」
「這裡沒有X,」金凱德接著說:「可是有十字架。」
「走吧。」
那座一百五十公分高的灰色花崗岩十字架因為年代久遠,上頭坑坑巴巴的,數十年的風雨使得它微微泛綠。苔蘚從邊緣冒出,羊齒草在臺座周圍抽芽。然而這墓碑展現出不受歲月影響的尊嚴。它是某個家族的最後一名哨兵,看顧著超過四代的老老少少。
塵歸塵,昆西心想,土歸土。
「我什麼都沒有看到。」金凱德說:「你呢?」
昆西搖搖頭,沒有停下繞著墓碑打轉的腳步。這塊墓地很老,看起來沒被人侵擾過。沒有鮮花,沒有翻動的土壤。他皺眉,退後幾步,再次皺眉。
整個墓園不斷在改變。蓋上沒多久的深色土堆代表地底下添了新的成員。亮色系的旗幟是最顯眼的紀念物,顯然是退伍軍人節留下來的裝飾品。各處放了插上奪目鮮花的花瓶,康乃馨、雛菊、玫瑰。他接過金凱德手中的地圖,細細研究,心想他痛恨這整個遊戲。
「對時。」金凱德說。
「十點五十八分。」
「所以我們離時限還有一個小時。」警司看著這塊墓地:「如果我們還有整整一個小時,要結束這場遊戲應該不困難吧?」
「我問個問題。」昆西突然說:「這個時限……他怎麼知道我們有沒有趕上?」
金凱德直覺這時不該猛然轉身,他的身體一動也不動。「你想他正在監視?」他低語。
「或者在什麼地方裝設監視哨。還是說……電子監視器?」
「在這種地方不太容易。」
「如果他裝了無線監視系統,我想你得要把他從『蠢蛋』的等級往上提昇。」昆西說。
「媽的。這下可好,我們面對的是一名邪惡的馬蓋先。」
「我覺得我個人是不會在乎這一點的。」
昆西走得更遠,更加謹慎,試著對周遭環境有更宏觀的認識。鄰近的建築物能夠輕易掩飾某人的行蹤,四周高大的草叢也是;至於鏡頭嘛……旗幟後頭、從花籃間窺視、窩在羊齒草叢中。可能性無窮無盡。他們需要一整隊訓練有素的調查人員才能掌握如此廣大的範圍。兩個人在一小時內是做不到的。
「或許你該跟我談一談這個叫狐狸的傢伙。」金凱德繃著嗓子,凝目打量附近的建築物、被蔓生青草遮蓋的路面、任何超過一百五十公分高的墓碑。
「他在洛杉磯綁架了一名傑出銀行家的十二歲女兒瑪里翁.帕克。」昆西開口說明,他仍舊以若無其事的態度,往那片樹叢前進。他注意到金凱德一手插進外套裡,那是警官槍套的位置。「她父親收到一系列勒贖信,全都要求支付一萬五千元現金,署名『狐狸』。」
「一萬五也沒多少。」
「那是一九二七年的事情。」
「然後呢?」
「派瑞.帕克,那個父親湊到了錢。他遵照信上的指示,把錢袋交給一名在車內等他的年輕男子。他看到女兒坐在副駕駛座。然而派瑞付款後,嫌犯載著瑪里翁離去,在街尾將她的屍體丟到人行道上。」
昆西走到那叢杜鵑花旁。他正要踏出一步,樹叢突然劇烈晃動。
「閃開!」金凱德大吼。
昆西一閃,一隻黑色渡鴉飛起,金凱德差點轟掉牠的蠢腦袋。
「你他媽的──」
「只是隻鳥!是鳥!拜託別再開槍了。」
金凱德僵在原處,身體依舊抖個不停,雙眼圓睜,眼白在深色皮膚上構成兩個白圈。他的手指離開扳機,卻還保持著射擊姿勢,渾身肌肉緊繃。昆西也感覺到了。
他的視線開始飄移,好像想要看到一切,卻無法聚焦。他要輸了,金凱德要輸了。他們一開始還端著專業人士的架子,現在成了兩個小學生,在這座地方墓園裡失措亂竄。
「我什麼都沒看到。」金凱德衝口說道。
「我也是。」
「可是我很確定如果他在附近,他會知道我們照著他那張白痴地圖走。」
「感覺是很保守的猜測。」
金凱德吸氣,吐氣。他終於放鬆下來,點四〇克拉克再次消失在外套衣襬下。他走了幾步路,甩甩手臂。「多虧那隻該死的鳥,我要寫用槍報告。」他喃喃低語,仍舊是氣急敗壞,但至少是用健康一點的方式發洩。
「那隻鳥溜了。」昆西說得像發表評論。
「媽的。我應該要當會計師的。你可以想像嗎?我父親是領有執照的會計師,或許不是全世界最刺激的工作,不過他夏天幾乎不用上班,更讚的是我不認為他有必要在墓園裡到處亂跑,追捕藏鏡人。他只要坐在桌子前把數字加起來就好。這種事我也做得到。」
「我一直都想當老師。雖然還是要花許多時間跟暴力份子相處,可是至少他們才剛起步,不是日後的殺人魔。」
金凱德盯著他看。「昆西先生,你看事情的觀點真的很有意思。」
「我絕對是雞尾酒派對的大紅人。」昆西附和道。
金凱德嘆了口氣,繼續在地面上尋找X的蹤跡。「你剛才說到哪?那個叫狐狸的傢伙?」
「喔。帕克先生付了贖款,狐狸卻丟出他的十二歲女兒的屍體。瑪里翁的腿被砍斷,內臟全被挖出來,眼睛用金屬線固定在睜開的位置,讓她看起來像是還活著。後來警方發現她的五臟六腑被丟在洛杉磯各處。」
金凱德看起來有點不舒服。「天啊,真有這種事?」
「那是相當惡名昭彰的案子。」
「一九二七年?不能把錯推到暴力電玩上頭,對吧?可是我不懂,你說的是將近八十年前的事情,我不太相信我們現在面對的是同一隻小貓。」
「喔,我可以保證是不同的『小貓』。狐狸死了。帕克先生馬上就認出他是一名前任員工。警方逮到他,在一九二八年把他吊死。」
「換句話說,那個案子跟我們無關。」金凱德皺眉。「某個人在勒贖信上自稱是狐狸,另一個人也簽下狐狸這個名字。可能只是覺得聽起來很酷吧。」
「事實上,狐狸的名字是威廉.愛德華.西克曼(William Edward Hickman)。」昆西低聲說。
金凱德愣住了,又露出不太舒服的臉色。「W.E.H.。
「洛杉磯的回郵地址。」
「天……現在的罪犯就不能正常一點嗎?我發誓那傢伙一定是看了太多電視。」
「筆名、地圖、墓園。」昆西朝灰沉沉的周遭比劃。「無論我們面對的是什麼,我懷疑動機不只是金錢。老實說,如果那個惡棍真的要錢,衝進7-Eleven不就得了。那些要求贖金的案子,背後總是有更多原因。」
金凱德瞇起雙眼。「好吧。我要問:你碰過多少這類案子?」
「六件。」
「快樂的家庭團圓成功率有多少?」
「百分之三十三。其中兩名肉票成功生還。」
「另外四個家庭有付錢嗎?」
「有,可是沒用。另外四個案子裡,被害人都是在被綁後一個小時內遇害。綁匪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讓他們活著回去。你也知道帶著肉票很不容易。第一,如果他們看到你的臉,之後就會指認你。第二,許多後勤問題隨之而來,要安頓他們、餵他們吃東西、跟他們打交道。一開始就宰了他們清靜多了。
「其中三人是小孩。」昆西繼續說:「有一個是兩歲的小女孩。後來我們逮到綁匪,他是死者父母過去的生意夥伴,覺得他們該給他更多的股份,所以他殺了他們的小孩,只為了獲得五萬元。金凱德警司,這種凶手……絕對不只是為了錢。幾乎都會有更多的個人因素。」
「我不喜歡你知道的事情。」
「我通常也不喜歡。」
金凱德瞥了手錶一眼。「我們還有四十分鐘。」
「我想我們只需要十分鐘。當然了,那是在你有帶鏟子的前提之下。」昆西指著地面。金凱德嘴巴圈出一個「0」,轉身走向車子的後車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