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星期二　上午九點四十五分

道奇人在樹林裡。他一直都在樹林裡。他不在乎雨水、寒風、涼意。屋外很棒。屋外有樹，有松針，有摸起來很舒服、不一定好吃的綠色苔蘚。今天早上，他試吃了三種不同色澤的苔蘚，一種嘗起來像泥土，另一種像樹皮，第三種讓他的嘴巴奇異地刺痛。

他沒有多吃半點第三種苔蘚。

道奇正在挖掘一段殘留在地上的死木。厚實的樹幹大概已經倒在地上很久很久，至少在道奇出生前便是如此。現在它成了一大團爛光光的木塊，長出好玩的黴菌，讓一大堆蟲子居住。道奇拿了根樹枝，挖啊挖啊挖啊。挖的越深，就有越多好玩的蟲子竄出。，

道奇七歲，至少別人是這麼說的。他不記得自己的生日，可能是二月的哪一天吧。他的第一個「第二家庭」替他挑了一天，當作他的「返家日」。那是二月的某天，他們給他吃蛋糕跟冰淇淋。

他的第一個第二家庭還不錯。至少他想不出什麼壞事。可是有一天那個穿紫色套裝的女士上門，叫他收拾行李。他要去新的第二家庭，可是別擔心，他們也會很愛他。

「道奇，」當他們走出前門，穿紫色套裝的女士低聲跟他說：「你不能像那樣玩火柴，會讓其他人很緊張。答應我，別再玩火柴。」

道奇聳聳肩。他答應了。在他們背後，他的第一個第二家庭的車庫化作還在悶燒的廢墟。

第二個第二家庭沒有慶祝生日或是「返家日」。他們不怎麼慶祝任何事情。他的新媽媽有一張嚴峻的尖臉。「閒人容易鬼上身。」在命令他刷地板或是搓洗碗盤之前，她會這麼說。

道奇不喜歡做家務，因為這樣他就得待在屋裡；道奇不喜歡待在屋裡。他想到外面去，到樹林裡，在那裡他可以嗅聞土壤跟樹葉，周圍不會有人用訕笑的眼神看著他，或是在他背後說悄悄話。

他在第二個第二家庭撐了三個星期，然後他等到其他人都睡了，跑到火爐旁，拿著一團紙球和幾根長長的火柴。這些爛貨燒得起來。

他還記得新媽媽衝出臥室時，臉上驚恐的表情。「是煙味嗎？天啊，那是火嗎？道奇！你到底幹了什麼好事！你這個邪惡的小惡魔！」

他的第二個第二媽媽習慣裸睡，他的第二個第二爸爸也是。消防隊抵達現場時忍不住笑了出來。然後他們看到他，坐在巨大的橡樹枝枒上，聆聽房子發出劈啪聲。他們不笑了，只是指著他，瞪著他。

後來他去了男孩管教院。他們說這是專為「有問題的年輕人」所設的中心。可是那個穿紫色套裝的女士又來了。他聽到她說道奇年紀太小，不適合這樣的機構。道奇還有機會。

道奇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只是收拾行李，快步走向下一個家。這次的屋子接近鬧區。沒有樹林，沒有公園，甚至沒有像樣的庭院。在這個充滿新哥哥、新姊姊──其實他們不是親兄弟姊妹，只是彼此憎恨的孩子──的小房子裡，道奇只找到一個小小的優點：這屋子離便利商店只有一條街。

道奇學會偷東西。如果他們不讓他碰火柴，那也只能偷了。他從小東西開始。奶油夾心小蛋糕、甜甜圈、他們收在低處的小糖果。不會有人真正注意到這種東西。當他第一次帶著戰利品回家，其中一個「姊姊」從他手中奪走。他一開口抱怨就被她往眼窩猛揍。她坐在旁邊，吃掉他所有的糖果，而他眼睛腫得睜不開。

道奇學到教訓。他在加油站後頭找到一塊從牆上鬆脫的磚頭，於是他把戰利品藏在磚頭後。擁有自己的糧倉，這滋味真不賴。有時候光是看著那些東西，他的肚子就開始咕咕叫。那股飢餓，那股飢餓，道奇已經知道他比大部分的人還要飢餓。

有一天他被便利商店老闆逮到，他的口袋鼓脹，塞滿巧克力棒、蘋果派。老闆擰著他的耳朵，道奇哭了，交出所有的贓物。「我再也不會這麼做了。」他口中承諾，用手臂抹抹鼻子，更多糖果從他的袖口掉出。

第三個家到此為止。

穿紫色套裝的女士判斷道奇需要更多的關注，有那麼多小孩的家庭不適合他。他需要扎實的照料。或許身旁要有個正面的男性角色模範。

道奇來到第四個家，見過十歲的「哥哥」德瑞克，他興奮極了。德瑞克是男童軍隊員，德瑞克在汽水華納隊打橄欖球，德瑞克是個「好孩子」，他會對道奇帶來好的影響。

一直等到熄燈，德瑞克才帶著道奇參觀屋子。

「小鬼，看到那張椅子了嗎？那是我的椅子。」德瑞克狠狠揍了他的肚子一拳。

「小鬼，看到那顆球了嗎？那是我的球。」三根手指戳向側腰。

「小鬼，看到那臺Xbox了嗎？那是我的Xbox。」手刀劈中頸子。

道奇在這戶人家待了比較久，基本上是因為他很怕晚上起床。可是有一天，德瑞克週末去他祖母家小住。道奇在凌晨一點整起床。他從臥室開始，扯下德瑞克的床單，掏出德瑞克衣櫃裡的衣服，挖出德瑞克櫥櫃裡的玩具。他拿了那張椅子，那顆球，那臺Xbox。

他在屋前庭院堆起一座小山。接著，這回他更有經驗了，他找到汽油桶，開始亂灑。一點小小的火光，轟！

道奇失去了兩邊的眉毛跟大半瀏海。他馬上被穿紫色套裝的女士帶離這個家，她對著臉上毛髮全被燒光、掛著抹不去的訝異的小孩大吼大叫，似乎很不好受。

道奇麻煩大了。

這件事會記錄在他的檔案裡。現在沒有人敢碰他了。他不想要一個家嗎？他不想要機會嗎？他怎麼可以這樣？

他當然可以，因為他下過手，以後也會繼續下手。他很清楚。穿紫色套裝的女士也很清楚。道奇喜歡火，喜歡火柴尖端的猛烈火光，喜歡火焰吞噬小紙捲、最後舔上他的指尖的模樣。會痛。他的指尖被燒過無數次，甚至連掌心都曾經遭殃。火很痛，可是不是不好的痛。很真實。很誠懇。這就是火。

道奇喜歡這樣。

現在他落得這副境地，住在卡本特家。穿紫色套裝的女士跟他說他們是好人，老實，勤奮。他們特地要求收養問題孩童（「老天保佑。」穿紫色套裝的女士喃喃祈禱），所以或許他們知道要怎麼料理他。根據資料，新的第二爸爸史坦利對男孩子很有一套。他是中學橄欖球隊的助理教練，自己也是跟著四個兄弟一起長大。

或許他最終能馴服道奇。

在第五個家庭，道奇新的臥室裡只有一塊墊子。史坦利說如果想要床單，他就得自己賺來。如果他想要毯子，他就得自己賺來。如果他想要玩具，同上。

廚房牆上掛了一份詳細的表格。做一件家事，得一分。有禮貌地提出要求，得一分。乖乖聽話，得一分。

罵髒話，扣一分。頂嘴，扣一分。違反一條規矩，扣一分。諸如此類。

他的新爸媽也不會冒任何的風險，火柴、汽油、打火機不會在這個屋子裡到處亂放，至少不會放在道奇找得到的地方。當然了，他四處翻找的時間有限。每天晚上，到了七點，他就會被送回房間，鎖在裡面。

第一晚，他凌晨三點起床，在衣櫃裡撒尿。隔天早上，史坦利只是給他一塊海綿，送他回房。

「你可以用海綿，也可以用舌頭，道奇，不管怎樣你就是要整理乾淨。現在動手吧。」

史坦利一直站在原處，粗壯的手臂環在粗壯的胸前。道奇把衣櫃清理乾淨。隔天晚上，他們甚至留了個水桶給他。

道奇等到半夜，把水桶翻過來，踩在上頭爬上窗臺。新的「模範角色」爸爸已經把窗戶釘死。

史坦利很會想。不過呢，道奇也一樣。

道奇在下一個計畫中投資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是的，女士，我會洗碗。是的，女士，我會吃紅蘿蔔。是的，女士，我會刷牙。於是他換到被單，以及他特別要求的美勞道具組。

第五晚，他站在水桶上，用美勞道具組裡的筆蓋緩緩地、很有技巧地一個接著一個轉開每根釘子。雖然一路忙到清晨四點，但他成功了。然後，接下來的兩個星期，他可以來去自如。他們將道奇鎖在房裡，眨眼間他又消失了，奔向樹林，或是跋涉進城，尋找火柴。可是呢，在第三個星期，他被史坦利逮到了。

原來道奇新任的第二爸爸比他還清楚有什麼處罰方式。

沒多久，穿紫色套裝的女士因此再次來訪。

「道奇，」她說：「你不知道這是你最後的機會嗎？」

她看起來快哭了，眼中泛著淚光，下唇顫抖。這副模樣喚醒道奇腦中一段模糊的回億。那是他記不清的時間跟地點。那只是心底的一種感受，像是氣味，或是風吹上臉頰的觸感。

他想走向那位女士。他想蜷縮在她身旁，臉按在她肩窩，他曾看過其他小孩這麼做。他希望她會擁抱他，跟他說一切都會過去。他希望她會愛他。

這個念頭使得他盯住那套紫色套裝，心想它燒起來會是什麼樣子。「史坦利打我。」道奇說。

這句話改變了一切。

穿紫色套裝的女士帶來另一位穿牛仔褲的女士，她的名字是芮妮，是他的觀護人，也就是說她會替他服務，她是這麼說的。她要負責評估發生了什麼事，判斷這個家的管教方式是否有任何問題。若是如此，她會幫他捍衛自己的權益。如果不是，她得要居間調解，讓他跟新的收養家庭之間達成共識。根據她的說法，卡本特夫婦還不打算放棄他，即使道奇需要的是史坦利口中的「態度徹底改變」。

至少芮妮人不壞。她也喜歡待在屋外，也沒逼他說太多話，特別是他的感受，這樣很好。跟火無關的事物，道奇沒有多少感受，在他內心深處，他也知道這樣的自己是個怪胎。

現在他扯下更多樹皮。一隻毛茸茸的大甲蟲衝出來，道奇拿樹枝追趕。牠很快，他更快。

「道奇。」

背後傳來一道聲音。道奇轉身。他的第二媽媽謹慎地站在一段距離之外。她身穿褪色的灰色運動衫，手臂抱在胸前取暖。她看起來好累，好不開心。她總是一副又累又不開心的模樣。

「道奇，進來吃早餐了。」

「我已經吃過了。」他張嘴，露出三隻甲蟲，早上的大餐。

「道奇……」

她盯著他，他也盯著她。其中一隻甲蟲的腳在他唇間動了動，他用食指把牠推回去。

「你今天有看到芮妮嗎？」他的第二媽媽問得突兀。

「什麼？」

她的語氣變得不耐。她已經慢慢後退，遠離他跟他那張有甲蟲在下方蠕動的面皮。

「今天你有沒有看到你的觀護人，芮妮．康納？她有沒有經過這裡，或是打電話過來。」

「沒有。」

「很好。我只是要問這個。」

「他們在找她嗎？」

他的第二媽媽腳步停頓。「道奇，這是什麼意思？」

「他們在找她嗎？她不見了？」

「道奇，你知道什麼嗎？你要告訴我什麼嗎？」

「我希望她死了。」他只回了這麼一句，然後轉向那段死木，又從腐敗的深處戳出一隻甲蟲「她騙我。騙子活該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