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迷蹤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8 18:56
星期二 上午七點三十二分
昆西隨金凱德搭上他的車,太陽正掙扎著突破厚重雲層,白天只是比較明亮的夜晚。感覺整個十一月都是如此,漫長的細雨間不時來個幾場暴雨。
昆西還不太習慣奧勒岡的氣候。他是新英格蘭人,只要有燦爛冬陽的陪伴就能擁抱寒冷。老實說他搞不清楚奧勒岡人怎麼能夠忍受雨雲在頭頂上壓那麼久。芮妮總說陰天讓她很舒服,能夠窩在安穩的家裡。最近昆西覺得陰雨天帶給他腦袋搥牆的印象。
「所以說你跟芮妮是什麼時候分開的?」金凱德從駕駛座上提問。顯然他並不擅長寒暄。
「我一個星期前搬出去的。」昆西簡單說明。
「是你還是她?」
「以客觀的角度來看,離開的人是我。」
「準備離婚?」
「希望不會走到那一步。」
金凱德咕噥幾聲,語氣已經染上懷疑。「婚姻諮商?」
「目前沒有。」
「嗯哼。調查局的退休金,對吧?」
「對,我有。」昆西已經知道金凱德想到哪裡去了。身為服務滿二十年的FBI探員,昆西能夠領到全額終身俸。最近已經沒有多少像這樣的退休金方案了。更何況大部分的FBI退休人員還夠年輕,能去私人機構繼續工作,累積額外的收入,同時參與第二份退休計畫。這招叫做「雙重收費」。是的,昆西做得很順手,所以才會有那輛車、身上的衣服、住的房子。
「離婚很貴。」昆西同意道。
「嗯哼。」金凱德又哼了幾聲。「警司,你還沒提出真正的問題。」
「什麼問題?」
「我還愛她嗎?」
「愛她?你離開她耶。」
「沒錯,我是離開了她,警官。我只能想到這個阻止她喝酒的辦法。」
他們開上鋪滿碎石的屋前坡道。金凱德艱難地右轉,輪胎奮力抓地,壓得石子沙沙作響。這條車道太不切實際了,在雨天更是難搞。去年冬天,芮妮跟昆西發誓等到外頭暖起來就要解決這個問題。修改坡度、重新鋪過。
他們沒有真正動手。他們好愛盤據車道之上的木頭小城堡,兩人很有默契地把車道當成屬於他們的城牆看待;不僅是沒有車開得上來,也絕對沒有人能夠悄悄接近他們家。
金凱德打到低檔,催動引擎。雪佛蘭爬上坡頂,恰好嚇跑一頭跑來舔芮妮放在庭院裡的鹽塊的野鹿。牠衝回林子裡。金凱德把車停在一長條溼透的羊齒草旁。
他爬出車外,挑眉橫了昆西一眼。
昆西跟芮妮是在去年找到這幢屋子。它不大,卻帶著工匠量身訂做的風格,是最完美的家園。高聳的觀景窗可以環顧山景。屋頂的線條像是山峰與山谷的化身。寬廣的門廊擺上成對的高級搖椅。
芮妮很愛屋裡開闊的樓板、裸露的梁柱、巨大的石砌壁爐。昆西特別欣賞一扇扇大窗戶跟充足的日光,把那些灰暗日子裡微小的光線做了最大的利用。這屋子很貴,超出他們能夠揮霍的限度,可是他們一眼就看到他們的未來:芮妮捧著書蜷縮在壁爐前。昆西躲在房裡寫回憶錄。還有一個小孩,國籍不明,就坐在大房間的中央堆疊玩具。
他們滿懷希望,買下這個家。
昆西不知道現在芮妮看著他們的家,心裡有什麼想法。
他帶路踏上門階,停在門口。他讓金凱德拉扯門把。門鎖著;芮妮絕對不會隨意丟下屋子出門。
昆西默默掏出鑰匙。金凱德打開門鎖。
沉重的門板往後盪開,現出陰暗的玄關,光線緩緩滲過石板地。木頭階梯以及未經磨光的扶手位於進門左手邊。右邊則是他們的大房間。兩人一眼就看見天花板高聳的起居室,以及巨大的石砌壁爐,房間更深處是用餐區跟廚房。
昆西同時觀察到許多事情:法蘭絨格紋毯子丟在壁爐前;讀到一半的平裝書封面朝上,放在擱腳墊上。他看到空水杯、芮妮的慢跑鞋、掛在深綠色沙發椅背上的灰色針織外套。
這房間被人動過,但沒有半點暴力舉動的跡象。更像是被打斷的場景──昆西差點就期盼看到芮妮從廚房走進來,手中端著一杯咖啡,滿臉困惑。
「你在這裡幹麼?」她會這麼問。
「我很想妳。」他會這樣回答。
不過呢,芮妮手上端的或許不是咖啡。或許是一瓶啤酒。
金凱德終於踏入房間。昆西跟在他背後,慶幸警司忙著打量房間,沒有察覺他臉上必然浮現的痛苦表情。
金凱德在起居室裡迅速摸了一圈。他似乎看見了那本書、那個杯子、那雙跑鞋。接著他移到角落的用餐區。那張紙條還在桌上。
金凱德看過內容,瞥了昆西一眼,接著重看紙條一遍。這名調查者什麼都沒說,逕自走進廚房。昆西不確定這個舉動是否更進一步地侵犯他們的隱私。
奧勒岡州警局的警司打開冰箱。他捕捉到昆西的視線,把門開得更大,讓昆西看見裡頭的一手啤酒。昆西點點頭,金凱德繼續檢查。冰箱裡沒有多少食物,不過廚房很整齊。水槽裡有一個馬克杯跟一個碗。流理臺擦得乾乾淨淨。
芮妮並不是全世界最厲害的家管,不過顯然她把環境維持得很好。這個廚房不屬於某個完全迷失在失望中的女性。昆西再次想起他曾經手的案子:一名四十歲的媽媽把家裡上上下下打掃一遍,最後在浴室上吊自殺。她的遺書裡列出許多指示,包括教她丈夫如何重新熱過她為他以及三個小孩做好的餐點。那名女性──她的抗憂鬱藥吃光了──不想造成任何人的不便。她只是不想活了。
金凱德沿著後方的走廊逛到書房。這是少數鋪設地毯的房間之一,昆西思索詞彙時喜歡在厚重的羊毛軟毯上踱步。這是他的領域,隔了一個星期再次踏入,他隱約聞到自己的鬍後水氣味。他很想知道過去這七天,芮妮有沒有進過這個房間。她有沒有捕捉到這股氣味,有沒有想到他。
書桌上已經清空,黑色皮椅靠在桌前。這房間已經帶了點被遺棄的氛圍。或許還說不上是緬懷前人的紀念房間,可是裡頭飄散著不祥的氣息。
金凱德轉身,來到一樓的最後一間房門口:主臥室。
這房間更亂。由綠色、金色、酒紅色拼湊成的羽絨被積在床腳。奶油色的被單擰成一團,房間的角落被一堆衣物占據。房裡飄著布料有陣子沒洗的酸臭味,以及新鮮的汗味。
昆西對芮妮的了解程度勝過了解自己,看著房間裡的每一樣東西,他能夠清楚想像出半夜發生過的一切。被踢到床腳的羽絨被是源自另一個惡夢。燈罩之所以會歪斜,是因為她摸黑尋找開關。
她走進浴室,一路踢開襪子跟牛仔褲。她試著清除腦海中的夢境,捧水拍在臉上,把洗手檯四周弄得一片狼藉。
可是潑水沒用。至少在昆西還沒離家前是如此。她用力搓洗臉頰,而他則是在敞開的門外看著。
「妳想談談嗎?」
「不想。」
「一定是很糟的惡夢。」
「所有的惡夢都很糟,昆西,至少對我們這些凡人而言糟透了。」
「以前曼蒂去世後,我也會做惡夢。」
「現在呢?」
「現在沒有那麼糟了。現在我會醒來,伸手抱妳。」
他猜想那是不是她開始恨他的爆點。因為她的愛給予他安慰;而他的愛呢,很明顯的,什麼都給不了她。
金凱德檢視完浴室。他在衣櫃四周走動,打開每一個抽屜,檢查床頭櫃。
「芮妮在家的時候,她都把武器放在哪裡?」
「我們有放槍的保險箱。」
「在哪?」
「書房。」
昆西帶金凱德回到那間牆壁鑲上木板的房間,比了比牆上的一張圖,那是小女孩從白色浴簾後頭往外偷看的黑白照片。許多人以為這只是買來的作品,賣點或許是這個女孩缺了牙的笑容。事實上這是曼蒂六歲時的照片。他以前習慣放在皮夾裡。幾年前,芮妮幫他放大照片、裱框。
有時候,碰上特別糟糕的案子,比如說那個亞斯托里亞凶殺案,昆西會坐在這裡,盯著女兒的照片。他想到她永遠無緣舉辦的婚禮、無法懷上的孩子。他想到她無法度過的人生,感覺到悲傷壓在自己身上。
有些人相信天堂裡有個專為孩子設立的家園。在那裡他們絕對不會生病、痛苦或飢餓。昆西不知道;他無情的分析性思維不擅長處理信念之類的事情。擁有摯愛雙親或是祖父母的小孩,最後會不會跟他們團聚?那些母親整個星期在外飮酒狂歡、被活活餓死的新生兒呢?那個被自己的父親丟下樓梯的五歲小孩呢?養父母也會在那個天堂嗎?
還是說那些孩子都是獨自度過永生?
昆西沒有答案。他每天就是起床、工作。他能做的就是這樣。
金凱德取下曼蒂的照片,保險箱就嵌在後頭的牆面裡。
昆西說出密碼,金凱德轉動轉盤,箱門開啟,兩人都看見裡頭的東西。
「看來有三把手槍。」金凱德的語氣有些得意,昆西卻說:「不在。」
「可是你看──」
「這都是備槍。一把點二二,一把九釐米,還有我以前佩帶的左輪。沒有她的克拉克。」
「她會不會是放在其他地方?」
「不會。我們的規則是一回到家,槍就鎖進保險箱。我們想確定雙方都養成這個習慣。你知道的。」昆西的嗓音頭一次沙啞。他穩住語氣,繼續說下去:「為了我們以後要收養的孩子。」
「你們要收養孩子?」金凱德真的嚇了一大跳。
「曾經。過去式了。申請沒有通過。」
「為什麼?」
「酒駕。那起事件再加上芮妮過去的一些事情,讓她情緒不穩。」
「不會吧?」金凱德低喃。
「收養程序本來就不簡單。」
「可是當時你們打定主意要收養?九月的時候?」
「計畫一陣子了,警司,我們收到那個孩子的照片。」
「該死。」金凱德回頭望向保險箱,腦中的齒輪不斷轉動:燃燒殆盡的調查人員,婚姻失敗、收養失敗,她心力交瘁,結束生命。警察辦案必須講求機率問題。
「好啦。」金凱德冷靜地說道:「天亮了,情況也算有進展了。我想現在該弄幾條狗進森林。你還有其他親人嗎?」
「我女兒在路上。」
「很好、很好。這樣最好。」
「別放棄她。」昆西繃著嗓子。「我妻子曾經是執法人員。她不該成為疲憊重案組警司桌上,另一個遭到遺忘的檔案夾──」
「你是在──」
「警司,我也有我的資源,你沒想到嗎?只要開口,我就能叫來以前的幫手。鎮上還有人認識芮妮、喜歡芮妮。他們相信她。他們會把森林翻過一遍,他們會拚命穿過那些泥濘跟暴雨──」
「喂,我可沒打算放棄這個案子!」
「你已經做出結論了!」
「身為客觀局外人──」
「你不懂我太太!」
「沒錯!」
金凱德重重吐氣。昆西也是。兩人瞪著對方半晌,等待另一人退卻。
這時,昆西的手機響了。
他瞄了螢幕一眼,立刻揚手要金凱德安靜。
「是不是──?」
「噓。是芮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