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迷蹤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8 18:56
星期二 清晨四點五分
外頭雷聲隆隆。
昆西醒得太快。他屏住呼吸,雙手抓住床墊,僵著身軀迎接敵襲。下一秒,他以流暢的動作側身翻下床。
他胸口起伏不定,得要強迫自己盯著牆上細密的花朵壁紙,記起他身在何處、是如何來到這裡。這些思緒的結論使得他瞬間戰意全失。他垂著肩膀、垂著腦袋,重重靠上窗框,看著劃過玻璃窗外的一道道雨絲。
至今,他已在這間別緻的鄉間民宿住了七天,每待一天都嫌太久。幸好民宿主人還算和善,對於這個獨行男子租下顯然是為了愛侶而規劃的房間,並沒有多說什麼。每天早上聽見他低聲要求多住一天,她也不加探問。
會有怎樣的結果?要等到幾時?他真的已經無法斷定。這想法使得他萬分疲憊,讓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無比蒼老。
昆西今年五十三歲,到了這個年紀,深棕色的髮絲中,白色的比例越來越高,眼角的紋理深陷,老化徵兆日漸明顯,瀟灑俊帥的容貌離他越來越遠。他每個星期還是會挑四天跑上二十公里,每個月到靶場練槍。他這輩子曾經兩度近距離面對連續殺人犯,絕對不會因為年過半百而變得軟弱。
他不太好相處,這點他很清楚。他太聰明,花了太多時間待在自己腦中的世界。他母親去世得早,父親話不多。他度過了好幾年沉默的生活。在這樣的環境成長的男孩註定要成為某種類型的男人。
他一時興起,加入執法機關,從芝加哥市警局起家。等到他發現自己擁有追查異常心理者的天賦時,他以心理分析探員的身分加入FBI。他一步一步往前進,每年經手上百個案件,在汽車旅館間來去,總是在研究死亡。
等到第一任妻子離他而去。等到兩個女兒在他缺席的期間長大成人。等到某一天,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對死亡奉獻太多時,早已一無所有。
之後,他轉為內勤,試著為了女兒們在家中多待一會,甚至努力修復與前妻貝西之間的棘手關係。
或許他是有些進步。很難說。感覺好像只是眨個眼,他就接到貝西的電話。出了車禍。曼蒂躺在醫院裡。拜託,快來……
他的大女兒再也沒有恢復意識。他們在她二十四歲前夕將她下葬,之後,昆西回到他在昆提可的封閉辦公室,又一次在死亡照片中跋涉。
那是昆西這輩子最難熬的一年;更糟的是他發現曼蒂是被人謀殺,那個人正在跟蹤貝西跟他的小女兒金柏莉。他迅速行動,可是還不夠快。凶手先解決了貝西,若不是芮妮,他還差點成功殺害金柏莉。
芮妮是那一天的大功臣。她為了金柏莉奮戰,為了自己奮戰,為了奮戰而奮戰,因為她就是會做這種事,她就是這種人,他從未遇過像她這樣的女子。
他愛上了那樣的芮妮。他愛她的豐唇、她挖苦的態度、她率直的脾氣。他愛她挑戰他、挑釁他,還有讓他眼中燃起怒火的模樣,她很堅韌、獨立、憤世嫉俗、伶俐;但她也是他遇過的女人中,唯一能了解他的那個。她知道他私底下是個樂觀主義者,試著在萬惡叢生的世界中看見良善的一面。她知道他真的無法放棄自己的工作,因為如果像他這樣的人不盡忠職守,還有誰會呢?她知道他即便寡言內斂,卻是真心地愛著她;他只是無法用言語表達心中強烈的情感。
兩年後,昆西跟芮妮終於結婚,他心想自己的人生翻開了更健康的嶄新一頁。金柏莉從聯邦調查局學院畢業,在亞特蘭大分部擔任優秀的探員。他們會聊天,雖然說得不像某些父女那樣多,至少能夠滿足彼此的需求。
他還做了件意想不到的事──退休。或者該說是假退休。對於這件事,他可說是盡了最大的努力。
現在他跟芮妮只負責寥寥可數的案子,以私人顧問的身分向執法機關提供側寫服務。他們搬到奧勒岡,因為芮妮好想念這裡的山脈,無法把其他地方當成家園看待。他們甚至──老天保佑──打算收養一個孩子。
光是想像,這個年紀要當爸爸就不容易。他真的這麼做了。
在那張照片寄到他們家後,經過短暫的三個星期,他甚至對這件事感到興奮。
然後鈴聲響起。他們為了那通電話一起出門。
然後昆西的人生第二次成了無底洞。
或許他應該要開始找間公寓。
明天吧,他想,可是他知道自己不會這麼做。即便是聰明人,碰上愛情仍舊無比愚魯。
有人輕敲房門。民宿主人站在門外,睡眼惺忪。她說樓下有一位警察,他來找昆西。他說這是緊急事件,必須馬上談一談。
昆西一點都不驚訝。
他早就知道人生總會變得更糟。
※※※
星期二 清晨四點二十分
金凱德退回相對來說比較舒服的車上,打開暖氣,撥出電話。
首先是FBI波特蘭辦公室的負責探員。天還沒亮就吵醒FBI人員絕對不是好事,但金凱德別無選擇。那輛棄置車輛的後車廂中出現了令人格外不快的東西:內臟全被挖出的女性屍體照片,每張都印有「FBI所有物」的字樣。
他先找上傑克.休斯。這位FBI辦公室的負責人確認蘿芮.康納是私家調查員,曾以顧問身分在波特蘭辦公室服務。就他所知,目前她手邊沒有案子,不過說不定她正在跟別的辦公室合作。休斯傳來康納搭檔的姓名,以便金凱德追查,還說要隨時向他報告進度,然後打了幾個呵欠,鑽回他溫暖的被窩。
接下來的兩通電話一樣「順利」。金凱德聯絡上犯罪實驗室的主管,報告他們的收穫。天氣太糟,環境太潮溼,主管回報說無法派現場蒐證人員前來。等車子移到乾燥安全的地點,再跟她聯絡。說完,瑪莉.賽內特回頭繼續睡。指紋鑑識人員的回覆沒有兩樣──沒辦法在溼答答的車上蒐集指紋,所以囉,等雨停了再來電吧。晚安。
金凱德孤立無援,渾身溼透,心下納悶自己為什麼沒像父親一樣當個會計師。
他踏出車外,迅速移往艾特金警長的基地。警長正在組織郡內的數名副警長到樹林裡搜索。壞消息是這場大雨沒有停歇的跡象,能見度接近零;好消息是十一月的夜晚氣溫不會降到十度以下。雖然衣服溼答答的冷得要命,但還不會讓人立刻致命。
前提是蘿芮.康納的確在這片樹林中跌跌撞撞。
為什麼這個女人會在這樣的夜晚離開她的車?特別是像她這樣受過訓練的執法人員,在這樣黑暗、偏遠、嚇人的道路上?金凱德想出幾個答案,可是都不是什麼好事。
他聯絡拖吊業者。既然那些科學家要在乾燥安全的地方蒐證,那麼,看在老天的份上,他就把車弄到乾燥安全的地方去。
拖吊車來了,駕駛踩著滿地泥水,看了看車輛周圍的沼地,馬上搖頭。那輛車現在已經陷入泥淖中,嘗試拉出來會把泥巴濺得到處都是,毀了所剩無幾的線索。
車子短時間內哪裡都去不了。
金凱德喃喃咒罵,厭惡地搖搖頭,終於想出一個好主意。他找到一名擁有簡易帳篷的副警長,派他回家拿裝備。三十分鐘後,他在車子上方與四周架設起克難的遮雨棚。那些顯而易見的證據早就不存在了,可是啊,嘿,人總要有冒險精神嘛。況且,在帳篷的遮蔽之下,他至少可以開始工作了。
金凱德用數位相機拍攝照片,在車子周圍繞了半圈,這時員警布藍尼回來了,後頭還跟了另一輛車。
金凱德看著第二輛車停在布藍尼的巡邏車後,一名男子踏入滂沱大雨中。他穿著倫敦霧牌風衣(這大概要花掉金凱德半個月的薪水)、昂貴的鞋子、熨出摺痕的休閒褲。這位就是皮爾斯.昆西,前FBI心理分析探員,蘿芮.康納的丈夫。引人側目的大人物。金凱德慎重地看了他好一會。
昆西沒浪費半點時間,逕自上前。
「金凱德警司。」男子伸手,雨水已經讓他的頭髮緊貼頭皮。
「你一定就是昆西。」兩人握手。金凱德心想這位前探員手勁很大,臉頰清瘦,頂著一雙清澈晶透的藍眼睛。這個人不好搞。他習慣掌控局勢。
「發生什麼事?我太太在哪裡?我要見芮妮。」
金凱德只是點點頭,略略側身,繼續觀察對手。這裡是他的場子,最好表現得清楚明白,這樣兩人可以省下不少唇槍舌戰。
「這風衣真不錯。」最後他只說了這句。
「警司──」
「鞋子也是,不過沾上太多泥巴了,對吧?」
「泥巴可以洗掉。我太太在哪裡?」
「這麼說吧。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我再回答你的。可以接受嗎?」
「我有選擇權嗎?」
「老實說既然這裡是我的現場,你別無選擇。」
昆西抿唇,沒有抗議。金凱德讓自己稍微挺起胸膛。他從這個大人物手中拿下一分。
他應該要待在床上的。
「昆西先生,你跟你太太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七天前。」
「你出遠門?」
「沒有。」
「你們不是一起工作?」
「當時沒有。」
「一起住?」
昆西下顎肌肉一抽。「當時沒有。」
金凱德歪頭。「可以仔細說明嗎?」
「現在不需要。」
「嗯,好吧,如果你想這麼玩,請先看一下這裡的狀況,昆西先生──」
「警司,拜託。」昆西揚手。「如果你想把我操縱在股掌之間,沒問題,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隨你擺布。可是現在,我要以調查人員的身分提問:我太太在哪?」
「你不知道?」
「說真的,警司,我不知道。」
金凱德再次打量眼前的男子,聳聳肩,投降了。「本地的副警長在凌晨兩點左右發現她的車,卻不見她的人影,無論是這裡還是她的住處。說真的──我們相當關切。」
金凱德看見昆西吞吞口水,腳步微微一晃。
「你要休息一下嗎?」金凱德尖銳地問道:「你需要什麼東西嗎?」
「不用了。我只是……不用了。」昆西往前跨了一步,又一步。在聚光燈的照耀下,他臉色蒼白。金凱德注意到方才他錯過的細節。那件風衣掛在昆西憔悴身軀上的模樣。這名男子急促緊繃的舉動。他已經好幾天沒睡好了。
這名前FBI探員把「悲傷丈夫」這個角色扮演得維妙維肖。
「也許你需要來杯咖啡。」金凱德說。
「不需要。我比較想……可以讓我看看車子嗎?我可以幫你找到……或許少了什麼東西。」
金凱德想了想。「你可以看看,只是別碰。鑑識人員還沒來。」
他領著昆西走到棄置的豐田轎車旁。先前拍完照片,記錄原本的位置後,他關上駕駛座的車門。
現在他再次開門。
「你們確認過附近的建築物了嗎?」昆西的語氣清晰許多,他心中的調查人員上工了。
「附近沒多少地方好查。」
「樹林呢?」
「已經派了幾名副警長搜查這一帶了。」
「難怪旁邊那麼多車。」昆西低喃。他比了比前方置物櫃。「我可以看看嗎?」
金凱德繞到轎車的另一側,以戴著手套的手打開置物櫃。他先前已經確認過內容物:五六張麥當勞餐巾紙、四份地圖、車子的使用手冊,行照就夾在手冊裡頭。現在他看著昆西專注地檢視那些東西。
「皮包呢?」昆西又問。
金凱德乖乖打開皮包。昆西看了看裡頭。
「她的槍。」最後昆西說:「半自動克拉克點四〇。芮妮如果沒把槍帶在身上,通常會收在前置物櫃。」
「她外出一定會帶槍?」
「一定會。」
「昆西先生,你今晚人在哪裡?」
「我十點回住處。你可以向民宿主人湯普森太太確認。我進門時,她人就在樓下。」
「她負責顧門?」
「不是。」
「那麼你之後可以背著她出門?
「警司,我沒有不在場證明,只有自己的說詞。」
金凱德更改策略。「昆西先生,你太太經常半夜開車出門嗎?」
「偶爾會,她有時候睡不著。」
「都開這條路?」
「這條路通往海邊。芮妮喜歡在半夜聽海浪聲。」
「她九月十日那天酒駕也是為了這個原因?」
對於金凱德提起的逮捕事件,昆西似乎毫不意外。他只是說:「我會去附近的酒吧看看。」
「昆西先生,你太太有酗酒問題?」
「這可能要問她本人。」
「聽起來事情好像不太妙。」
這句話不是疑問,昆西也沒有回應。
「昆西先生,我們會在樹林裡找到什麼?」
「我不知道。」
「在這個地方、在大半夜,你想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少來了,昆西先生,你不是最厲害的心理分析探員,精通人性嗎?」
昆西終於笑了。笑意使得他的神情更加蒼涼,出乎金凱德的預料。「警司,顯然你不認識我太太。」他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