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神轎殘骸燃燒殆盡的隔一天，來了一個轉學生。

　　祭典沒必要重辦，只要大人小孩聚集在一起，悄悄點火就夠了。沒有人喊出「撒—伊—歇」，也沒有人將家裡不要的東西拿來燒。

　　大家靜靜看著神鎬燃燒。火焰時紅時藍、時而變成紫色，白煙裊裊升起，光是看著，就能使人沉浸在無比的哀悼氛圍之中。

　　轉學生叫小空。

　　她跟媽媽來到村莊，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她們居然住在伊呂波莊。

　　又來了！這麼想的人不只是我，她一自稱小空，教室裡的所有人便互相使眼色。

　　到底在演哪齣啊？

　　這村子變成外星人的旅遊勝地了嗎？

　　還是伊呂波莊？

　　儘管大家沒有出聲，他們的眼神卻道盡了一切。我承受了所有人火熱的視線。

　　老媽說又有母女檔來到伊呂波莊了。老媽笑著說：「該不會又是外星人吧！」見到她們本人之後，我們嚇得倒抽一口氣。

　　小空跟她媽媽的臉，就跟我們想像中的外星人一模一樣。

　　她有一雙眼尾上揚的烏溜溜大眼，鼻子窄小、鼻孔如豆，嘴唇薄到不能再薄。不僅如此，她的下巴尖銳，手指超級長，指節明顯。

　　當我們瞎了是不是？

　　大家都這麼想。不是應該跟地球人借身體才對嗎？為什麼非得忠實保留自己的「真面目」？

　　不過，我們學聰明了。不一定每個外星人都來自於小梢的星球。這麼一想就更怪了，為什麼這村莊、這個班級，甚至伊呂波莊，在外星人之間如此受歡迎？然而，我們並不驚訝。我們努力不驚訝。畢竟前幾天才發生奇妙無比的事情。我們並沒有忘記，那群朝著我們降落，又從我們身上誕生的光粒子。

　　世界上無奇不有。

　　相信吧。

　　小空注視著我，然後又別過頭去。過了老半天，我才明白自己被忽略了。但我並不氣餒。原來如此，她是這類型的外星人啊！我暗自嘀咕，跟著大步走開的小空離開教室。臨走時，班上同學臉上好似寫著：交給你嘍！

　　今天是陰天，但我們的影子還是淡淡的落在地面，乖乖跟著我們。現在的我，可不會認為影子跟上來是天經地義的事。

　　「妳不覺得硫磺味很像某一種味道嗎？」

　　「妳對獨角仙有興趣嗎？」

　　「可爾必思超好喝的，對吧？」

　　我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但小空完全不答腔。不過，既然她沒有跑掉，代表還有一線希望，因此我繼續攀談。一樣米養百樣外星人，小空的星球鐵定還沒有「聊天」或「笑」的概念。才認識小梢一個外星人，我就把自己當成外星專家了。

　　抵達伊呂波莊後，小空一溜煙進房。那是「仁」室，也就是小梢住過的房間。

　　「明天見！」我說。

　　想當然，小空還是沒有任何回應。

　　在警察的許可之下，鵜鶘先生修好了「保」室的房門。由於只有房門重新上漆，反而晶亮得突兀。到頭來，還是沒有抓到嫌犯。可是不知為何，我一點都不害怕。那天在常盤城看著眾多村民，我突然不在意縱火的事了。

　　小空的媽媽與她不同，親切又好相處。每次遇到我，她總是笑著說：「要跟小空做好朋友喔。」偶爾還會給我糖果。

　　看來，小空星球上的生命體，並非每一個都不懂得聊天、不懂得笑。

　　宇宙真是浩瀚，我想。

　　宇宙中有很多星球，也有各種生命體。小空媽媽就交給老媽她們大人應付，我決定專心對付小空（雖然我能做的，頂多就是跟她一起放學，拚命找她說話）。

　　小空在學校總是臭著臉。茉菜跟杏奈向她搭話也完全不買帳，死也不肯笑一下，久而久之，她開始在下課時間搞失蹤。有時她在體育館後方，有時她在室外走廊，好似在昭告天下：別來煩我。

　　我們認為「這個外星人真是難搞」。下課時，我們會趁著小空不在，討論該如何讓小空融入這個星球。

　　「搞不好小空根本不想來這個星球啊。」

　　「難道她討厭地球？」

　　「或許喔。小空那星球的生命體，一定不能自由選擇要去的星球。」

　　「這樣好可憐喔。」

　　「可是，她媽媽整天都笑臉迎人耶。」

　　「所以嘍，想來的人是小空媽媽，不是小空啦。」

　　「有可能喔！我原本也不想來這裡。」

　　「阿純起初鬧彆扭鬧得可凶了。」

　　「很難不鬧彆扭啊。」

　　「該怎麼做，才能讓她喜歡這裡？」

　　「就是說啊。阿慧，小空泡溫泉嗎？」

　　「我哪知道，我是男的耶。」

　　「是喔，那我們女生下次邀她泡溫泉好了。」

　　「可是，她們的偽裝很爛，搞不好身體根本跟外星人沒兩樣喔。」

　　「好討厭喔。」

　　「我們也是外星人啊。」

　　「對啊，告訴她『身體不一樣很正常』嘛。」

　　「就是說嘛，每個人的身體都不一樣啊。」

　　「不一樣很正常啊。」

　　「對啊，如果不一樣代表不正常，那大家都不正常了。」

　　「不然這樣好了，乾脆告訴她『我們早就知道妳是外星人』，怎麼樣？」

　　「不錯喔！」

　　「不，最好不要，還是等小空自己承認比較好啦。」

　　「如果偽裝破功，搞不好會有整人處罰等著她喔。」

　　「什麼整人處罰啦！」

　　我們討論得非常熱烈，大家你一言、我一句，遲遲得不出結論。我們不採取多數決，不厭其煩的討論。小空直到快上課了才回教室，而我們只敢偷偷觀察她。

　　兩星期後，小空出現了變化。

　　那一天，我照常跟小空結伴回家。老樣子，說是結伴，其實只是我在她旁邊一直自言自語罷了。

　　「常盤城的歷史很悠久喔。」

　　「別看DONO那副德性，其實他是個大好人。」

　　「有個叫做阿類的學生曠課很久，但最近他又回來上課了。」

　　我邊說邊望著小空，只見她低著頭，一副無聊透頂的樣子。然而，那張一成不變的撲克臉，似乎有了一點點反應。這微小的變化，只有成天仔細觀察她的我才看得出來。

　　「這條大馬路，每年祭典都會有神轎經過喔。」

　　就在此時，小空眼睛的顏色猛然一變。黑眼珠變得更黑，如此細微的變化，仍然難不倒我。

　　「大家一起做神轎，然後讓小孩子抬來這裡遊街。不只是村裡的人，連遊客也會來參觀喔。」

　　小空對此大有反應。她的黑眼珠變得濕潤，微微動了動。我不知道這代表什麼，但很高興這話題觸動了小空，於是繼續往下說。

　　「神轎會在那邊的廣場獻給神明。我們抬神轎撞山，撞壞後再燒掉。乍看之下很野蠻，但其實這是重生的儀式喔。」

　　小空終於停下腳步。我心跳漏了一大拍，從來沒這麼緊張過，害我差點以為自己喜歡上小空了。

　　「溫泉總有一天會乾涸，樹木會枯萎，我們也會死。可是，這並不是終點，我們將會成為新的自然萬物──這場祭典的宗旨，就是祈求重生。」

　　對了，小梢回母星後，校長來找我了。我以為他要跟我說什麼，想不到只是拍拍我的肩。

　　「起初我很討厭這項祭典，但現在的我……」

　　「火災。」

　　「咦？」

　　小空第一次開口說話。我高興得全身起雞皮疙瘩，但萬一太過亢奮，我怕會嚇到小空。我強裝鎮定，仔細聆聽小空的話。

　　「祭典那天失火了，對吧？」

　　失火？她是指伊呂波莊嗎？

　　「嗯、嗯，妳是說我們家嗎？伊呂波莊燒起來了……」

　　「那是我幹的。」

　　「咦？」

　　我頓時腳底發涼。

　　「火是我放的。」

　　小空注視著我。她眼尾上揚的大眼睛略帶濕潤，小小的嘴唇抿得死緊。這張令人強烈聯想起「原型」兩字的臉，正微微顫抖著。

　　「是、是喔。」

　　小空星球的生命體，難道是藉由嚇唬別人來學習新知嗎？那麼，我可得好好嚇一跳才行。可惜我的身體僵直又發寒，一點反應都沒有。

　　「是喔，火是妳放的。」

　　「你沒嚇到嗎？」

　　看來沒嚇到沒辦法交差了。我拚命睜開雙眼，但還是裝不出驚訝的表情。小空烏黑的眼睛直盯著我瞧。

　　「你不生氣嗎？」

　　「生氣？」

　　「是啊，我燒了你家耶。」

　　「喔、喔，這樣啊。」

　　「你不問我原因嗎？我不介意你把我交給警察喔。」

　　「警察……原因……」

　　我儍愣愣的複述她的話。我終於嚇到了。嚇到歸嚇到，卻氣不起來。一定有原因，我想。小空的星球要求她放火，一定有什麼原因。

　　「呃，那個，為什麼？」

　　「咦？」

　　「為什麼要放火？」

　　小空輕咬薄唇。原來她也有這種表情啊──我情緒激動，內心的想法卻很冷靜，簡直像是體內有另一個我。那一夜，從體內驅使我去破壞神轎的自己，又甦醒了。

　　「……因為我不喜歡。」

　　一問之下，她答腔了。小空一定很想說出來。

　　「不喜歡什麼？」

　　我們杵在路邊，赤垣柑仔店的阿姨跟阿信哥不時路過，但他們只是稍微瞥一眼，沒有出手干涉。他們臉上也寫著：交給你嘍！

　　「如果妳不想說，就不要勉強。」

　　我努力擠出最沉穩的嗓音。我一點也不想給小空壓力，因為她正打算說出關係到自我本質的大事。

　　「……我不喜歡來這裡。」

　　「這裡？妳是說這村子嗎？」

　　小空輕輕點頭。我現在才發現，其實她是個嬌小的女孩，我比她高出足足一個頭。

　　「這樣啊。原來妳不喜歡來這裡。」

　　我知道抬頭看著比自己高大的人，心裡肯定有點不甘心，更何況小空是女孩子。說不定她有點怕我。

　　「不喜歡。」

　　小空沒有避開我的視線。她抬著頭，直勾勾的注視我。她真是個勇敢的女孩，我想。

　　「媽媽她……」

　　小空口中的「媽媽」聽起來字正腔圓，一點也不含糊。

　　「她突然說要來這裡。她說要跟爸爸分開，搬到這裡來，還說要住在溫泉旅館的員工宿舍。關我什麼事呀，我又不想轉學，可是媽媽說沒得商量。」

　　我看到未來在遠處走呀走。他身體右傾，似乎在找人。

　　「她說我一定會喜歡上這裡，還說趁著搬家前先來看一下環境，所以我們就來了。媽媽說祭典一定很好玩。」

　　原來祭典當天，小空在這裡。她跟著媽媽前來參觀我們的神轎。

　　「當天妳住在曉館嗎？」

　　小空坦率的點點頭。那天小空的媽媽大概決定要在曉館工作，然後告訴她以後將住在伊呂波莊，也就是員工宿舍。

　　「我不喜歡這裡。」

　　小空的眼睛不斷顫抖。她可能很想哭，卻缺少了什麼；淚水留在眼眶，遲遲不落下。

　　「我心想只要燒掉住的地方，就不必搬來了。」

　　她不必說我也知道，但我還是想聽到最後。小空想說什麼、想傾吐什麼，我都奉陪到底。

　　「我趁著媽媽看神轎時偷偷溜出來，因為她看到恍神了。她有時會這樣，偶爾還會忘了我。不只是我，她也會忘了爸爸，只專注在自己著迷的事物上。」

　　未來四處探頭探腦，一臉擔心的偷瞄我們。或許未來是在找小空。畢竟他很貼心，非常貼心。

　　「我不喜歡。我不喜歡來這裡。我得被迫跟朋友分開，這裡偏僻又鳥不生蛋的。我也不喜歡溫泉的味道。」

　　小空的聲音稍微大了些，我想有些人一定聽見了。整座村莊，肯定正側耳傾聽小空的話語。

　　「這樣啊。」我簡短搭腔。

　　還是不要對小空說什麼吧，我想。我決定全盤接受小空的話語和想法，就這樣。

　　我腦中浮現小梢。小梢對我的話總是沒什麼回應，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令人擔心她根本沒聽進去。可是，小梢鐵定接受了我。這點我很清楚。小梢擁有全世界最美麗的眼眸，那雙眼眸率真的注視著我，絕對不會任意批判我。她注視著我以及我的一切，所以我才能做自己。只有小梢，能讓我放心說出無法對別人啟齒的話。

　　因此，我想成為小空的「小梢」。我想成為一個能接納小空最真實一面的人。

　　或許我就是小空。

　　或許小空就是我。

　　因為我就是大家。

　　「這樣啊。」

　　我沒有避開小梢的視線。那雙黑而濕潤的眼眸，映照著我。我瘦了一點，說不定我長高了。

　　我們互相對看了一會兒。未來從遠方偷看我們。赤垣的阿姨莫名來回路過好幾次，我聽見遠方傳來小孩的聲音──是孝太跟阿正。

　　「我們去常盤城吧。」我不自覺脫口而出。

　　「我們去常盤城吧。」我再說了一次。

　　「常盤城？」

　　小空反問，但看起來並不排斥。她默默的跟著我走。

　　背著書包去也沒差吧。我下定決心，要去小梢撒下「自己」的地方。

　　「城堡很老舊就是了。」

　　我不走山間小徑，因為不想害小空的腳受傷，而且未來正隔著一段距離跟著我們。小空知道未來在後面，卻什麼都沒說。我們沿著來路往回走。

　　路過校門口時，我跟坐在老地方的DONO四目相交。DONO用力點點頭。這帶給我驚人的勇氣，他的信心流入我體內，成為我的血肉，從內部鞭策著我。DONO給予我莫大的幫助。總有一天，我也想成為一個能幫助DONO的人。

　　「風景很漂亮喔。」

　　我的雙手充滿了粒子的觸感。小小的粒子、略大的粒子、尖尖的粒子、圓圓的粒子。我感受到各種粒子的顫動。

　　或許小空不會再開口了。可是她一定會撒石子。屆時，她可能會哭。她一定能哭出來。

　　現在，我知道小空其實是地球人，而不是來自於其他星球。我終於明白，她是個長得像外星人的女孩，可是那又怎麼樣？

　　「阿慧，你也是外星人啊。」

　　小梢的聲音縈繞在我耳邊。小梢已經不在了，但我跟她變得比以往更形影不離。

　　我們都是外星人。

　　我們是由許多粒子所組成的生命體，只是湊巧生成這副模樣罷了。

　　小空跟了過來。她有點喘。

　　小空也是生命體。偶然誕生的生命體。

　　她是將來注定要死亡，而且能將自己身體的粒子給予自然萬物的善良生命體。

　　我們邁向常盤城。常盤城的石牆接納了終將腐朽的命運，坐鎮在那裡。

　　對了，鵜鶘先生把祭典的照片洗出來了。

　　好多張照片都有小梢。她變得胖嘟嘟，氣勢十足。照片中的她充滿活力，真不敢相信她已經不在了。

　　我拜託鵜鶘先生將小梢笑得最燦爛的照片讓給我。她笑得連臼齒都露出來，鼻子皺皺的，臉上連一點美少女的影子都沒了。但那就是小梢。那是我最珍貴、最永恆不變的小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