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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落的星星 by 西加奈子

2019-12-18 18:55

  這一天很熱。

  夏天當然很熱,但我覺得這天特別熱,連站在遮蔭下都汗流浹背。

  事情發生在我上完游泳課之後。

  暑假除了做神轎的活動,還有游泳教室。我最討厭游泳池,宇宙超級無敵討厭。我總是在教室角落匆匆更衣,不向任何人打招呼就衝回家。只有上游泳課這天,我連小梢都不等(我這個監管人還真失職)。

  因此,那天只有我一個人。

  快到曉館時,我遇見一個女人。她有點眼熟,我以為大概是來泡溫泉的客人,但她卻盯著我瞧。

  雖然嚇了一跳,不過我應該不認識她,於是馬上別開視線。與她擦身而過後,我回頭一望,她竟然還在看我,而且嘴角上揚,似笑非笑。

  直到入夜,我才想起她是誰。

  那是老爸的「外遇對象」。

  不知為何,我腦中浮現的是這四個大字,而不是她的臉。她胖了不少,因此我一時認不出來,不過容貌並沒有變化太多。那是老爸的「外遇對象」。是寵物店那個女人(也就是第二個外遇對象。她當年明明很瘦啊)。

  「啊!」我不禁驚呼,然後開始火冒三丈,耳朵發燙。我旋即尋找小梢,可是這裡是我的房間,她不可能在這兒,從窗戶望去,她也還沒回到「保」室。天色已暗,國小女生不應該在外面逗留吧。

  我突然對小梢冒起一股無名火。

  而且超級不爽。

  我好想對她大吼「為什麼這麼晚還不回來」,也認為村裡的大人不應該放任小梢在外逗留。明明是我擅自先回家,卻覺得是村裡的人故意拆散我跟小梢。而我也不懂,為什麼自己會有這種想法。換句話說,自從想起那女人,腦袋就一片混亂。

  老爸的「外遇對象」。

  衰爆了。為什麼偏偏讓我遇見她?而且為什麼她盯著我的眼睛瞧?她一定在笑。她看著我笑了。明知我是老爸的小孩,居然還笑得出來?

  「哇啊啊!」

  我愈想愈混亂,忍不住大叫。家裡只有我一個人,所以不怕吵到別人。老爸跟老媽應該還在曉館,君江阿姨還在睡,而小梢也還沒回來。

  「哇啊啊啊!」

  我忽然覺得很孤單。

  我孤身一人。

  我並非想念老爸老媽,相反的,我一點都不想見到他們。我希望家裡只有我一個人,我想獨處。

  可是,我覺得自己很孤單。

  我覺得好寂寞。

  為什麼此時感到寂寞,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而且說來慚愧,我居然有點想哭。

  老爸第二次外遇被逮時鬧得滿城風雨,老媽倒是平靜度日。君江阿姨大聲嚷嚷,鵜鶘先生用力裝忙,總之整座曉館籠罩在虛假的氛圍裡,而老媽則一如往常的工作。不,產生變化的只有一點,那就是老媽變得愈來愈胖。

  無論是客人送的伴手禮或是甜點,只要一有空檔,老媽就吃個不停。

  老爸在廚房變得瘦小。他本來就很瘦,後來變得更瘦了。對了,當時的老爸老媽超有看頭,兩人一胖一瘦,看起來活像搞笑的相聲搭擋──只是我從沒見過他們像相聲搭擋一樣站在一起就是了。

  從那天起,只要別人說我像老爸,胸口就隱隱作痛,彷彿有人用力壓迫我的胸口。

  例如以前個子矮時,若有人說:「希望你以後長得跟爸爸一樣高。」我就會大受打擊,好似有人揍了我一拳。

  我不想長大。「不想長大」這幾個字聽起來很蠢,但我真的這麼想。

  然而,我卻長得愈來愈大。

  我的身體逐漸產生了變化。

  我的房間不能上鎖。房門是向內開,所以我得把牆邊的書櫃移到門前才行。雖然老爸老媽都不在,我還是堅持將門擋住。我必須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拚死拚活的將書櫃移到門前,否則萬一突然有人開門,我就死定了。

  我脫下褲子。

  褲子褪到膝蓋,露出白色內褲。此時,我好想……

  好想……好想……

  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接什麼詞。還來不及想出來,我就脫掉內褲了。

  脫下內褲後,我好想大叫。我想大吼大叫、大鬧一番,整個人變得亂七八糟,最後消失。

  半年前起,我的蛋蛋突然變大了。

  起初我覺得有點腫腫的,好像也有點癢,還以為是跟孝太去草叢時被蟲咬了。

  可是我錯了。蛋蛋愈來愈大,當我注意到它不是發腫時,它已經不是原本的蛋蛋了。那不是我認知中的蛋蛋,兩者天差地別。

  它黑中帶紫,皺得跟乾掉的水果一樣,簡直不忍卒睹。

  怪物不是茉菜,不是杏奈,也不是班上的女生們,而是我。

  蛋蛋變得這麼奇怪,我才是怪物。

  這件事我無法告訴任何人。無論對象是孝太、阿正、小菅老師或老爸,我都說不出口。這股恐懼感,我只能一個人忍受。獨自忍受。

  我聞到溫泉的味道。

  從小聞著這味道長大,早就聞慣了。而且我也知道為什麼溫泉有這種味道。只是,至今我還不懂為何味道有時很濃烈,也不懂為何上課中跟這樣的夜晚,味道會突然變強。

  我跟員工都能進入大浴池。我喜歡跟廚房的大哥哥們一起進去,他們會豪邁的幫我洗頭、為我的頭澆熱水,也會在浴池裡跟我玩噴水遊戲。我最喜歡泡澡了。

  可是,我再也不去大浴池了。我偷偷摸摸的躲在家裡的小浴缸,不想被任何人看見。

  我最討厭泡澡了。為什麼這裡是溫泉鄉?為什麼大家動不動就脫光光?

  上游泳課時,已經沒有人會取笑躲在教室角落、遮遮掩掩換衣服的我了。因為我是透明人。我擺出一副「我不在這裡」的樣子。可是,沒人能保證孝太不會指著我大叫:「是這裡!」沒人能保證他不會指著我的小雞雞,摸我的蛋蛋,然後被蛋蛋的尺寸嚇到。

  游泳池最好消失。溫泉最好消失。

  不,最重要的是,我的蛋蛋最好消失。

  即使穿上內褲、拉起褲子跟拉鍊,我的蛋蛋依然在,永遠不會消失,而且搞不好會愈來愈大。萬一蛋蛋大到內褲遮不住,我該怎麼辦才好?有誰願意藏匿變成怪物的我?

  嘰!忽然傳來聲響,嚇得我為之一震。

  那是「保」室的開門聲。

  我望向窗外,小梢正巧走進「保」室。她頭也不回,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就關上門。現在是九點半。我氣消了。我只感到寂寞。非常非常寂寞。

  真希望小梢能看看我。儘管我好想連同蛋蛋一起消失,我還是希望她看看我。希望她用那雙漂亮的眼睛看看我。

  我好孤單。

  小梢也有過類似的感覺嗎?她也曾經感到孤單嗎?

  伊呂波莊好安靜。非常安靜。

  ☆

  神轎快完成了。

  大家浮浮躁躁的,完全靜不下來,尤其是男生(當中也包含「成年男子」)。他們是一群無藥可救的傢伙,整天只想撞壞神轎、野蠻的大吼大叫,我老爸也不例外。

  「阿慧!你們的神轎是什麼樣子?」

  在神轎完成之前,參與者不得洩漏神轎的詳情,可是老爸每年都拚命追問。

  「你明明知道我不能說。」

  「什麼嘛,你很無情耶!我不會說出去的,告訴我嘛!」

  他騙人。二年級時,他也說「不會說出去」,結果卻把我告訴他的成果(那年的神轎上畫了很多動物)告訴全村莊的人。我覺得很對不起大家,差點哭出來,但是燈里跟弘樹的老媽也到處宣傳,所以沒有人怪我,而且每年大家都早在祭典前就知道哪個年級做什麼神轎了。這村莊的人,個個都是大嘴巴。

  即使如此,大家還是會在祭典當天假裝第一次看到神轎。他們高聲歡呼、狂拍照片,大聲稱讚成果。大家真的很喜歡祭典。

  鵜鶘先生從我小時候就幫我拍照,一路拍到大。他有一臺類似攝影師用的大型相機,據說那叫做單眼相機。鵜鶘先生很自豪那是傳統單眼而不是數位單眼,聽說他本來是專業攝影師。

  「今年也得幫小梢拍照才行!」

  鵜鶘先生充滿了幹勁。

  君江阿姨的身體,也慢慢康復了。

  她不僅在院子散步的速度變快,時間也拉長了。更重要的是,她又變回那個笑口常開的阿姨。我喜歡君江阿姨的笑容。

  有一天,我看見小梢的媽媽陪君江阿姨散步,不禁停下腳步觀察她們。好久沒見到小梢媽媽,光是見到她就夠驚奇了,更令人吃驚的是:她們居然笑得很開心!

  我本來還以為小梢媽媽絕對不會笑呢。

  「啊,阿慧!神轎做得順利嗎?」

  君江阿姨向我搭話,我卻看著小梢媽媽。她與我四目相交,起初一臉訝異,不久就笑了。這笑容燦爛得不得了,我的心臟發出「砰」一聲,跟阿良打我胸口時一樣。

  「嗯。」

  「這樣呀!應該很辛苦吧。要做出氣派的神轎喔!」

  「反正還不是會被撞壞。」

  「啊哈哈哈哈!也對啦!」

  君江阿姨一笑,小梢媽媽也笑了。我不懂哪裡好笑,但她們笑個不停。一時之間,我無法將君江阿姨的笑容從腦海揮去。

  ☆

  今天我們也去了石牆。

  石牆很燙,如果坐著不動,會像荷包蛋一樣從邊緣開始烤焦。我用家裡帶來的水壺不時灑水,水一碰到石牆,馬上就蒸發了。

  「小梢,妳媽媽也是外星人吧?」

  小梢一到,旋即脫下君江阿姨借給她的大帽子。她每次都這樣。

  「說她是外星人好像怪怪的。」

  「哪裡怪,不就是從外星來的嗎?」

  「對。可是,照你這麼說,你也是外星人呀。」

  「……我知道啦。」

  其實我嚇了一跳。原來我也是外星人啊。

  「因為我在宇宙裡嗎?」

  嘴上說知道,但我還是忍不住發問。在小梢面前,我就是無法裝懂裝到最後。

  「阿慧,我們在你眼中是外星人,但在我們眼中,你也是外星人呀。宇宙不是只有地球,而宇宙也可能不只一個。」

  「是喔?」

  「是啊。說不定有其他宇宙呀。」

  雲朵遮住太陽,視野頓時一暗。

  「我看見妳媽媽笑了。」

  「媽媽?她最近常笑呀。」

  說到這兒,小梢呵呵一笑。對了,小梢最近也很愛笑。現在她不常露出詫異的表情,反而像個十一歲女孩般笑口常開。

  「妳媽媽也借用了死人的身體嗎?」

  「是啊。」

  「借用死人的身體,到底是什麼意思?」

  小梢瞥了我一眼。

  「說是死人好像有點怪怪的。不是有些人已經死了,但其實不想死嗎?」

  「已經死了,但其實不想死?」

  「對。明明不想死卻非死不可,遲遲無法接受自己的死亡。」

  「意思是說,表面上死了,其實還活著?」

  「靈魂還活著。」

  「靈魂!」

  小梢詫異的看著大聲嚷嚷的我。

  「怎麼了?」

  「因為妳是外星人,而且剛剛也說我是外星人,不是嗎!小梢,妳明明是外星人,卻……相信靈魂的存在?」

  「阿慧。」小梢忽然一本正經。

  「我剛剛說的話,是我現在才知道的。」

  「嗄?」

  「說是現在才知道也怪怪的。沒有人告訴我那些事,我是第一次說出那些話。」

  「妳在說什麼?」

  「好像也不對,應該說是『以前就知道了』。我是照著記憶說出來的。」

  「記憶?小時候的記憶嗎?」

  「不,不對,我們根本沒有『小時候』。那是好久好久好久以前的記憶。阿慧,我不是說過,或許渴望永遠的,就是人類嗎?」

  「嗯。」

  小梢說的話,我每個字都記得一清二楚。不管是謊話或鬼扯的話,只要是她說過的話,我一字一句都無法忘懷。

  或許,我相信小梢說的話。

  我腦中第一次浮現這想法,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愈來愈覺得,或許自己還保有人類時期的記憶。或許我體內的小小粒子還記得那些回憶。因為我們知道什麼是靈魂,靈魂就是思想的集合體。阿慧,你的思想就跟你的身體一樣,是真實存在的。」

  「就像我的身體?」

  「是啊。」

  我突然覺得身體變得好沉重。我咒罵自己的單純。

  「思想會留下來。我們會跟思想共鳴,進而同步。」

  「思想?」

  「無法接受死亡的思想。我們會跟有這種想法的身體同步。因為我們是永生不死的。」

  無法接受死亡的身體,就在我面前。換句話說,我眼前有個死人。

  「太、太扯了吧……」

  天氣熱得要死,我卻背脊發寒。我從來沒這麼冷過。

  「死人在外面亂跑,豈不是天下大亂?她的親人跟朋友一定會嚇死吧?」

  「在小梢的世界,時間已經靜止了。」

  「噢?」

  「阿慧,時間跟你想的不同,並不是固定不變的。時間能伸能縮,而我們能使時間靜止。說『靜止』好像也不對,應該說是使時間倒流。時間是流動的,但如果我們回到從前的時光,時間就跟靜止沒兩樣。」

  「好難懂喔。」

  「是喔?抱歉。」

  「為什麼要靜止時間?該怎樣才能使時間再度流動?」

  「等她死透。」

  「咦?」

  「等我們接受死亡。」

  「我們?是指妳跟媽媽嗎?」

  「不對。我是說,『等我跟小梢接受死亡』。」

  我聽到腦袋都打結了。

  我跟小梢?

  眼前的人是小梢,而小梢的身體來自於別的小梢。那麼,「我」就是指外星人小梢……

  「從我跟小梢同步那一刻起,我們倆就連結了。我跟她幾乎一樣。」

  「幾乎一樣?」

  「小梢的思想與我共享,所以我是我,同時也是小梢。」

  我悶不吭聲,小梢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小梢人很好。」

  這說法很奇怪,因為小梢就是我眼前這個人。

  「為什麼?」

  「因為小梢願意讓出自己的思想跟身體。她人真的很好。」

  我還是不大懂小梢說的話,腦中只留下「人很好」三個字。因此,我只問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小梢什麼時候才會選擇死亡?」

  我是問眼前的小梢,還是問藏在某處的小梢「靈魂」?我自己也不知道。

  「嗯……」

  小梢說著摸摸石牆。我想,她大概不會回答吧。我懂了。

  「你不熱嗎?」

  「很熱。」

  小梢笑了,然後又開始收集石子。她待會兒又要撒石子了。

  祭典當天早上,天氣晴朗到不行。

  對了,在我記憶中,祭典當天從來沒下過雨。每年都是烈日當空,晴朗得令人想哭。

  大馬路上的旅館跟店家,紛紛在路上擺出裝有冰塊的充氣泳池跟用來冰啤酒的水桶。旅館的房客們也樂於參觀祭典,出來一探究竟。曉館的房客之中,有個小家庭還帶著鵜鶘先生用的那種專業相機

  我們這些負責抬神轎的小學生,中午過後必須到學校報到。我們從各自的教室抬出神轎,先到體育館集合,這段時間內,除了老師跟學生,任何人都不能進入學校。真是夠裝模作樣的,依照規定,我們也只能在這一天的體育館見到其他年級所做的神轎,但是大家早就趁著放學後溜進教室看過了,沒什麼好稀奇的。

  然而,穿上兒童用法被❦1、繫上頭帶的大夥兒,個個興奮得不得了。祭典的氣氛熱鬧滾滾,擋也擋不住,他們還跑去其他年級的神轎前嬉鬧。

  ❦1日本的傳統服裝,一種在領子上或背後印有字號的日式短外衣。

  「各位同學!」

  校長出來訓話了。校長也穿著大人專用的法被,可是個子太小,看起來活像隻備受寵愛的猴子。

  「今天是祭典的日子。」

  「知道啦!」低年級那邊有人大嚷。大家笑成一團。才一點點小事就笑得跟白癡一樣,可見大家真的很亢奮。

  「各位同學,你們知道這場祭典的正式名稱嗎?」

  「不知道──」同一個方向又傳來叫嚷。一年級有個叫做總司的搗蛋鬼,大概是那傢伙吧。

  「叫做『撒—伊—歇祭』。」

  我知道,因為校長每年都講同樣的話。可是截至去年為止,我也跟大家一樣瞎起鬨,所以不知道「撒—伊—歇祭」的由來。

  「我們的生存,仰賴天地萬物的幫助。尤其溫泉,更是我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瑰寶,溫泉真的很重要。」

  「溫泉!」總司大叫。可是校長沒有罵總司。

  「但是,溫泉並不是永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

  我回頭望向小梢。小梢站在女生最後排,我倆四目相交,我卻看不出她在想什麼。

  「總有一天,溫泉也會乾涸。」

  「啊!」這次的聲音是從四年級生後方傳來的。我以為校長差不多該爆發了,但他沒有生氣,其他老師也沒有出聲訓誡。一到祭典,老師們對我們的包容力突然就變高了。

  「我們必須感謝現有的溫泉。」

  大家吵吵嚷嚷,而我則直直的注視校長。我沒有回頭,但小梢八成也看著校長。

  「我們必須感謝現有的溫泉,跟現在的環境。」說到這兒,校長輕咳了一聲。「接下來,請各位同學用心參與抬神轎的工作。」

  他說完了。到頭來,校長還是沒解釋「撒—伊—歇祭」的由來。

  「各位同學,請回到各年級的神轎旁邊。」

  小梢已經跟其他女生聊起來了。她的側臉比其他女生黝黑許多,我感到很得意。

  「喔,出來了!」

  聚集在校門口的大人們,開心的迎接神轎出場。阿信哥跟其他年輕人拿著鼓棒,韻律十足的打起大型太鼓。

  「撒—伊—歇!」

  「撒—伊—歇!」

  大家的吆喝聲響徹整座村莊。接下來,我們必須連抬神轎好幾小時,在同樣的地方繞行數次,因此隔天多半肌肉痠痛、擦傷累累。

  快門聲此起彼落。大家都是用傳統手機或智慧型手機拍照,手持專業相機的鵜鶘先生,在人群中特別醒目,甚至有人請他幫其他小孩拍照。他看起來滿面春風。曾經擔任專業攝影師的鵜鶘先生。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之後發生了什麼事,他才會來到這兒?

  抬頭一望,太陽看起來好近,近得彷彿能聽見東西烤焦的茲茲聲。太陽睜大眼睛,似乎想看穿我們的一切。

  一條黑影一閃而過,原來是黑鳶。牠在我們頭上嘲諷似的盤旋數次,然後又飛走了。黑鳶是不是知道今天是祭典的日子?牠是不是知道,有個小學五年級生悶悶不樂的抬著神轎?心情鬱悶時,我總是望向小梢。

  「小梢!」

  我聽見呼喊聲。朝聲音的來源一看,原來是小梢的媽媽。媽媽叫女兒的名字很正常,但我以為她不會做這種事。上次她的燦爛笑容令我驚奇,這回我又嚇到了。

  小梢的手稍微鬆開了神轎。我看著她的側臉,心想她應該也很吃驚。

  「媽媽!」

  小梢大喊。我也下意識的放開神轎。

  吃驚的人肯定不只我一個。孝太、阿正、茉菜跟杏奈,個個都看著小梢。大家並不是認為回應父母的聲援很丟臉,而是小梢不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小梢看起來,不像是個會呼喊母親的人。

  「小梢!」小梢媽媽也回應她。

  「媽媽!」

  兩人恍如初次呼喚彼此名字的動物。她們一再呼喊、互相叫喚,似乎永遠不打算結束。沿路的大人也望著她們,滿臉訝異。

  「小梢!」

  「媽媽!」

  兩人的呼喊幾乎被祭典的吆喝聲淹沒,但那聲音還是鑽進我們耳裡。不知為何,這聲音好似永遠忘不了。就算我長大成人,一定也忘不掉小梢跟媽媽彼此呼喊的聲音。

  「撒—伊—歇!」

  抬神轎的隊伍繼續向前走。如果累了,就換人抬,或去幫忙低年級生,沿路送行的民眾也會幫我們潑水。我們很努力,真的非常努力。

  抬著抬著,我愈來愈憐惜神轎。每次都這樣。那些形狀跟馬沒兩樣的日本、豆粒大的島嶼,以及廣大的大陸,畫得歪七扭八又醜不拉嘰,但是神轎抬久了,我頓時好心疼它的下場。為什麼非破壞神轎不可?我們努力了整整一天──不,整個暑假,就只是為了破壞神轎?

  太陽西下,祭典廣場已經布置妥當,接著就等破壞神轎了。

  我們累得像條狗,大人們喝得醉醺醺。接下來是祭典的重頭戲,我們將神轎排列在廣場上,依序祭拜。

  神社的宮司❦2在露出來的土塊上灑酒以淨化土地。以前負責淨化的宮司去年過世了,君江阿姨說他才剛滿七十歲。從今年起,由他的兒子擔任宮司,但兒子還年輕,所以看起來對很多事都還不習慣。有時村裡的老爺爺們會叫他過去,教他如何當個宮司。

  ❦2神社的最高階神職人員,負責掌管祭祀。

  我們的神轎也受到了淨化。

  祭拜的順序並不固定,沒人規定要從低年級開始,也沒人規定從高年級開始。這也是規定之一(規定「不規定順序」)。我們的神轎在距離火焰最遠的地方,肯定是最後一個祭拜。

  我在遠處圍觀,看著那些成年男子。阿良也在。他還是老樣子,將頭髮抓成怪怪的刺刺頭,不羈的穿著法被。他站在火焰旁邊,一副威風凜凜的大人樣,踹開飄起的火星。

  「撒—伊—歇!」

  第一臺神轎撞上了土塊。啪啦!轎子發出不妙的聲響,我不禁閉上雙眼。我覺得自己好像被揍了一拳──不,我覺得自己好像被一拳打趴在地。

  「撒—伊—歇!」

  那是二年級生的神轎。這臺豎起許多旗幟、五彩繽紛的孩子氣星星神轎,被大人撞壞了。

  「嗚哇——!」

  有人哭了。一看,原來是總司。明明在體育館調皮搗蛋,現在卻嚎啕大哭,我看著都臉紅了。真虧你哭得出來耶。不過,其他學生也被總司的哭聲感染,紛紛哭了起來。我突然好羨慕他們。

  我也好想那樣大哭,好想大吼:「為什麼撞壞神轎!」可是我已經五年級了,而且又是男生,因此絕對不能哭。為什麼呢?為什麼男生長大後,就不能哭了?

  「撒—伊—歇!」

  阿良率先將四分五裂的神轎放入火堆。熊熊火焰轟然作響,轉眼間吞沒了彩色旗幟跟星星圖案。

  「嗚哇啊啊啊啊!」

  總司繼續大哭,哭得一臉蠢相。我尋找校長的身影,但看來看去,就是找不到瘦皮猴校長。

  「撒—伊—歇!」

  接下來簡直是人間煉獄。輪到一年級生的神轎時,學生撲向大人,而大人們則笑著拉開他們,然後又笑著把神轎撞壞。到底有沒有人性啊。

  四年級生的神轎被撞壞了,三年級生的神轎也被撞壞了。女生們哭了,六年級生哭了,杏奈跟茉菜也哭了。有些學生沒有反抗大人,卻雙手合十,邊哭邊禱告。我沒有看小梢。我不是不想看見她的哭臉(或許她會哭吧),而是不希望她看見我哭喪著臉。

  「撒—伊—歇!」

  六年級生的神轎被撞壞了。四個年級的神轎淪為柴火,令火焰愈燒愈旺。火星向上飛舞,飛向站在遠方的我們。

  「撒—伊—歇!」

  曾幾何時,總司不哭了。他癡癡的望著火焰。我見過那種表情。那是崇拜的神情,他崇拜那群打著赤膊與火焰奮戰的男人。以前我們也用同樣的眼神崇拜過阿良。

  「撒—伊—歇!」

  大人們開始碰我們的神轎了。我的胸口頓時一緊。明明我已經被打趴了,卻還是站著揪緊疼痛的胸口。

  「撒—伊—歇!」

  大人抬起神轎。阿良猛踹神轎的殘骸,鬼吼鬼叫一通。

  「撒—伊—歇!」

  啪啦!神轎發出巨響。明明這聲響我已經聽了無數次,明明目睹大家的神轎被毀時,我早已做好心理準備。

  然而,這聲響聽起來無比刺耳,令人心痛。我閉上眼睛。我很想閉著眼睛直到最後,卻辦不到。再度睜開眼時,我們的神轎正要迎接第二次撞擊。

  霹哩!

  此時,我看見校長站在四年級隊伍一端。他駝著背,面色鐵青的望著神橋。

  我不自覺拔腿就跑。沒有人看見我跑走。

  「阿慧。」

  有人悄聲呼喚我。那是小梢的聲音。我只聽見小梢的聲音。她注視著我。她沒有哭。小梢背對火堆,彷彿從好久好久以前就佇立在那兒。我繼續跑,意圖甩開小梢的殘影。

  「校長!」

  我拍拍校長的肩膀,他嚇得回過頭來。我個頭雖然小,但不大需要費力抬頭看校長。

  「南雲同學。」

  「校長,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

  我講得校長好像是這場祭典的罪魁禍首似的。我自己也覺得奇怪,明明問題出在阿良身上、出在用神轎當柴火的大人們身上、出在意圖破壞我們神轎的男人們身上。但我就是不知所措。不知為何,我覺得只有校長能了解我的心情。

  「校長,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啪啦!

  我們的神轎已經毀了一半。轎槓斷了,美國破了,歐洲也凹了。

  「南雲同學,聽我說。」

  校長湊近我。他一字一句的慢慢說,好似在朝會上訓話。他跟村裡那些粗暴的大人天差地別,但我是不會被騙的。

  「這場祭典呢……」

  此時,突然響起警報聲。

  「失火了!」

  有人大喊。大家紛紛轉頭,看來應該不是指廣場的火堆。現場一陣譁然。燒焦味好像變濃了,或許是因為風很乾燥吧。

  「失火啦──!」

  大家丟下神轎,跑向聲音的來源。校長也跑了過去。臨走前,他輕輕拍了我的肩膀,那隻手跟孝太差不多大。

  「來個人去顧火!」

  某個大人喊道。心臟跳得好快。我無能為力,其他小孩也開始跑了起來,只有我儍儍的杵在原地。

  「阿慧。」

  回頭一看,小梢站在我後面。背對火堆的小梢,看起來比平常還高。

  「那不是往曉館的方向嗎?」

  她聲音很小,但我聽得一清二楚。警報聲在村裡迴盪不已,即使廣場的火已被澆熄,我還是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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