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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落的星星 by 西加奈子
2019-12-18 18:55
這陣子一直沒下雨。
「好像稍微戳一下就會下雨耶!」鵜鶘先生仰望天空說道。
「戳天空」這說法有點怪,但天空確實烏雲密布,而且看起、來顫巍巍的,彷彿只要用針一戳,大雨就會嘩啦啦灑落。
「大概是雨滴還沒養好吧。」
鵜鶘先生講話都是這個調調。無論他聊什麼,語氣都像是談論自己的寶貝孩子。
我們的村莊四周滿是田地,若是缺雨,農民便苦不堪言,因此我們小學生專門負責做晴天娃娃,做完再倒掛起來。正掛晴天娃娃代表「祈求天晴」,倒掛則代表「祈求下雨」。
從小到大,我們做了不少手工藝。
記得第一次做手工藝,是在幼兒園裡跟大家一起製作鯉魚旗。說是「製作」,其實也只是在老師發下來的魚鱗形紙片上畫畫,然後貼在大型鯉魚旗上而已(這麼簡單的事情,大家還是搞得亂七八糟。比如阿正誤食糨糊吐出來,杏奈搞丟蠟筆後狂哭,諸如此類)。
我在魚鱗上畫了溫泉的白煙。當時我用白色蠟筆在藍色紙片上畫下團團煙霧,老師卻說「你在畫雲嗎?」我聽了超級不爽。
升上小學後,我們每年都會做一次神轎。每個年級各做一臺(也就是一班一臺),好在祭典中使用。
祭典在暑假中舉行。
我們這小小村莊的小小祭典,雖然參加的人不多,大家還是很熱中。簡直有點太熱中了。
說到祭典的重頭戲,大概就是將好不容易做好的神轎撞山那一刻。
從溫泉鄉的大馬路朝曉館的反方向直走,就能通往常盤城那座山。山腳下離地高約十公尺處有一座小廟(建造者不明),神轎是用來祭拜神明的,說是「祭拜」,其實就是抬轎撞小廟底下的土塊。
神轎的骨架是用木材製作的,每座神轎的款式都一樣。小學生們分別用保麗龍、紙箱、色紙或布來裝飾神轎,到頭來卻被抬去撞到稀巴爛,爛到骨架全毀,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說到底,先是叫小孩子用心裝飾神轎,然後隔天就把轎子撞爛,也未免太過分了吧?每年小孩們都親眼看著自己製作的神轎碎滿地看到哭出來。
抬轎撞山是成年男子的任務。木頭碎片亂噴很危險,所以我們小孩子頂多幫忙抬轎,最後只能在旁邊遠觀。
雖說是成年男子的任務,但國中生也能參與。在這村子裡,一旦能參與此項任務,就算得上是「成年男子的一分子」,那些裝模作樣的男生們巴不得早點轉大人,因此個個卯足了勁、熱中無比。
我討厭這項祭典。
這是多麼野蠻的祭典啊。破壞好不容易做好的東西,到底有什麼樂趣?
不僅如此,眾人還會在支離破碎的神轎上點火,當場火化。
熊熊火焰令男生們更加興奮,他們一邊大嚷著:「祭拜!」一邊把家裡的符咒或是廢椅子扔進火堆裡,真是野蠻。即使小孩哭了,他們依舊嬉鬧不休,有些人甚至醉倒在地,簡直跟猴子沒兩樣。
為什麼這村子的男生都是些蠢蛋?每次一想到祭典,我的心情就鬱悶起來。
☆
晴天娃娃是用家裡多餘的布做成的。
我請老媽幫我找來老爸不要的襯衫,本來以為襯衫夠白了,結果到學校跟孝太帶來的襯衫一比,根本黃到不行,窮酸到極點。
「阿慧也帶了襯衫?我老爸除了葬禮,根本不穿襯衫。」
孝太的老爸是園丁。
曉館這種小旅館,根本沒必要特地聘請園丁(因為全由鵜鶘先生一手包辦),但是像「時之屋」或「千松」這類有大院子的旅館,就會請園丁定期維護。
「可是,這件襯衫不是新的嗎?」
「嗯,前陣子才買的,但是村裡一直沒人過世也沒人結婚,結果老爸卻胖到穿不下了。」
孝太笑著說道。他很瘦,笑起來卻跟他老爸一模一樣。他們倆笑起來嘴巴有點歪,嚴肅時則皺起與頭。
「老爸很過分耶,居然說什麼『快點死幾個人好不好』,還說『等婚禮沒用,等葬禮比較快嘎哈哈!』」
小時候,孝太的老爸曾帶我去上工好幾次。孝太的老爸修剪「千松」院子裡的大松樹時,我跟孝太負責幫他扶梯子、拿工具。起初我們很認真,不久就膩了,到頭來都在千松的大院子裡玩耍。
孝太的老爸話不多,可是人很好,我跟孝太在院子捉迷藏、看池塘裡的鯉魚時,他從來不發火。不過,一旦旅館員工從院子走廊經過,他就會故意大聲說:「喂,你們兩個乖一點!」
看起來,他其實一點都不生氣,只是故意做樣子給別人看而已。
孝太跟我笑著對彼此「噓!」一聲,接著繞到後院,而孝太的老爸依然沒有阻止我們。
千松有(比曉館大上許多的)大型露天浴池,以及必須事先預約的家庭浴池。露天浴池有竹籬笆圍著,從旅館這邊絕對看不到,但只要從後院繞過去,就能從縫隙輕易偷窺。
偷窺露天浴池成了我們必經的儀式,不只是我們,女生也是。只有我們這種年紀的小孩才會跑進千松後院,而大人也默許我們這麼做。
竹籬笆另一側有一堆脫光光的人。男浴池有雞雞長得活像融化蠟燭的老爺爺,也有身材好似游泳選手的大叔;女浴池有胸部大如西瓜的人,也有胸部垂到肚臍上緣的老婆婆。我們看得咯咯笑,大家身材各不相同,實在太有趣了。
某一天,大人突然禁止我們去千松的後院。那是去年的事情,我們剛滿十歲。不久,我們升上五年級,上了那可怕的性教育課程。起初我一頭霧水,但後來漸漸懂了一些事,不禁討厭起自己。想看裸體(尤其是女生的裸體),似乎成了一件很污穢的事。
班上的男生有時會談起偷窺千松露天浴池的往事,「有些女人ㄋㄟㄋㄟ超大的」,而且故意笑得很猥褻。至於女生,則擺出一張臭臉,好像她們從未跟我們一起偷窺、取笑裸體似的。
我做著勞作,不知不覺間,開始盯著孝太看。當年的孝太應該比我矮才對。他身體消瘦,卻有顆大頭,有時看起來跟外星人沒兩樣。
孝太霹哩霹哩的撕開襯衫,聚精會神的製作晴天娃娃。他的鼻子果然皺起來了。鄰座的燈里不時調侃孝太,他笑得合不攏嘴,然後又故意粗聲粗氣的嚷著「閉嘴啦」,以掩飾害羞。對了,燈里曾經掀開裙子,讓我們看她的屁股。她的屁股白皙光滑,跟我們的屁股沒什麼差別,可是,在理應有小雞雞的地方,卻有條好像用奇異筆畫出來的裂縫,令大家驚呼。
我趁著小菅老師不注意,環視教室一圈。大家起初嚷著「好累喔」、「好麻煩喔」,到頭來還是認真做著晴天娃娃。
茉菜用粉紅色麥克筆在白色蕾絲布上畫圓點;杏奈用的是玫瑰圖案的布,簡直華麗到不行;弘樹帶來的是黃色毛巾,那是郊區公共浴池所販賣的百圓毛巾;阿純手很巧,所以在桌上擺出了各式各樣的小工具,剪刀、糨糊、筆、厚紙板。他還是老樣子,一旦埋頭做某件事,臉頰就會變紅。
此時的小梢,正在用剪刀剪一塊大布。
我突然覺得有點怪怪的。這一幕好熟悉,是在夢中見過?還是我真的在哪裡見過這一幕?
當然,這肯定是我初次目睹小梢剪布。畢竟她前陣子才搬來,而且至今從未做過晴天娃娃。小梢專心剪布的模樣,卻令我十分在意。真不可思議。我注視著小梢,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眼睫毛好長。我從座位上就能看見她白淨的臉蛋浮著青筋,她認真操作剪刀,頭髮垂下來也不撥開。
「啊!」
我不禁驚呼。
小菅老師、阿正、孝太跟其他人都看著我。當然,小梢也不例外。這一瞬間,我和小梢四目相交。
「怎麼了?阿慧。」
小菅老師問道。剎那間,我耳朵發燙了。
「沒事。」
大家看了我一眼,很快又回頭做自己的事。現場鴉雀無聲,換成其他課根本不可能如此安靜。我真心慶幸這不是國語或數學課。
我假裝專心做勞作,瞥向小梢。她又直盯著我瞧,而且一臉納悶。
妳還敢擺出那種臉!
小梢埋頭剪裁的布,是深藍與淡黃綠色相間的條紋圖案。那是曉館客房的坐墊套。
☆
「妳為什麼帶那個來學校?」
放學後,我在石牆這兒生悶氣。
其實我不知道小梢會不會來,但若是來了,我非找她算帳不可。
「有了。」
我氣呼呼的等著,小梢果真現身了。我一見到她,差點又跟往常一樣眉開眼笑,好在忍了下來。小梢悠然走來,一派輕鬆的伸出兩條長腿,在石牆坐下。
「妳為什麼帶那個來學校?」
小梢似乎沒發現我生氣了。我真儍眼。
「那個?」
「坐墊套。那是客房的坐墊套吧?」
小梢的晴天娃娃是深藍與淡黃綠色相間的條紋圖案,並貼上兩顆大石子當作眼睛。石子為橢圓形,非常大顆,大家都笑它看起來像外星人,但小梢似乎很滿意。
我就近觀察過小梢的晴天娃娃。沒錯,布摸起來有粗糙的編織紋,這絕對是曉館客房的坐墊套。
「坐墊套?」
看來小梢決定裝蒜到底。
「那是坐墊套對吧。那尊晴天娃娃的布。」
「晴天娃娃?」
「就是美勞課的作業啊。妳用的是我們家的坐墊套吧?」
小梢沉思片刻,然後似乎終於想起來了。
「原來那叫做坐墊套呀。」
「對、對啊。」
我一時激動,不小心吃了螺絲。
「而且那是客房的坐墊套吧?妳偷拿了?如果老媽知道會罵妳耶。」
「不是我啦。」
我火冒三丈,實在受不了小梢那副滿不在乎的態度。
「那妳說,是誰做的!」
「我說需要布,媽媽就給我布了。」
小梢的「媽媽」聽起來像「ㄇ啊ㄇ啊」,很不自然。
「妳媽?」
「對,我說需要布,她就給我了。」
「從客房拿來的?」
「不知道。反正是她給我的。」
我啞口無言。
如果真的是小梢的媽媽偷的,事情可大了。她話不多,但手腳勤快,所以老媽對小梢的媽媽讚譽有加。可是,萬一她偷了客房的坐墊套(而且看起來很漂亮,應該是新的),老媽恐怕就不會原諒她了。
明明逼問的人是我,一聽到小梢輕易爆料,我反倒恨起她來。真想問問她,妳怎麼可以隨便「出賣」自己的媽媽?
「真的是妳媽媽拿來的?」我抱著一絲希望問道。
與其如此,我寧願小梢說是自己偷的。如果小偷是小梢,老媽應該只會嚴厲告誡她「不可以這樣」。雖然小梢看起來是個小大人,畢竟是小學生。她只是個五年級生。
然而天不從人願,小梢乾脆的說道:「我媽媽拿來,我就用啦。」
我媽媽拿來,我就用啦。
此時,我忽然覺得小梢好可怕。她就像一個沒有心的人偶。她白皙透亮的肌膚、濃密的睫毛、修長的雙腿,頓時變得好冰冷、好殘暴。
「……不行啦。」
我只說得出這句話。真是窩囊到不行。我嚇得腿軟,因為小梢的媽媽偷了客房的坐墊套,而且小梢對此滿不在乎。
「不行?」
小梢端詳著我。她那雙顏色淡如彈珠的眼睛,怎麼看都像人偶的眼珠,我突然不懂為什麼大家都說小梢漂亮了(明明以前我也覺得她很漂亮)。
「不行啦。」
不知不覺間,我又開始摸索石子。每天挖來挖去,搞得石牆比小梢剛搬來時崩塌許多。我用摸的就知道了。
「不能拿客房的坐墊套?」
「……是妳拿的吧?快告訴我啊。」
「我就說是媽媽拿來的嘛。」
是媽媽拿來的。
「我會告訴媽媽,不能拿走客房的坐墊套。」
石牆脆弱的崩塌。掉下來的石子,一顆顆砸在我的小腿上。我剛才似乎打了個哆嗦。
「……不只坐墊套。」
「不只坐墊套。」
「旅館的用品全都不能拿走。」
「用品。」
「像是坐墊啦、茶壺啦、牙刷、坐墊套,全都不能拿走。」
「嗯。」
小梢沒有避開我的視線。她看起來不像後悔,也不像難過。只是一副「你到底在激動什麼」的樣子。不知為何,我有點想哭。
「當媽媽的人,怎麼會連這個都不懂?應該是由媽媽來對小孩說『不可以這樣做』才對啊。」
算了吧!想歸想,我還是忍不住抓緊石牆。石牆在我指間逐漸崩塌。
「媽媽她什麼都不懂。」小梢斬釘截鐵說道。
「畢竟這是第一次嘛。」
「第一次?」
「對。」
小梢的手指不安分的動來動去,她一定是想撒石子。說一套做一套,看了真不舒服。這時,我覺得小梢腦袋肯定有問題。
「什麼?」
「什麼『什麼』?」
「什麼第一次?」
「這是她第一次當媽媽呀。」
說到這兒,小梢似乎再也忍不住,抓起石子撒出去。啪!石子應聲散落在小梢腳邊。最近她撒東西的功力簡直堪稱職業等級(假如真有這種職業的話)。
「第一次當媽媽?妳在說什麼啊,每個人,呃,都是第一次當媽媽吧?」
我腦袋一片混亂,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她本來不是媽媽。」
「咦?」
「阿慧你看嘛,你媽媽生下你後,就自動變成媽媽了吧?」
「妳在說什麼啊。」
「我的媽媽本來不是媽媽呀。」
我的喉嚨發出「咕」一聲。
此時,我想起她們倆長得完全不像。
媽媽不是媽媽。
換句話說,小梢跟她媽媽沒有血緣關係?不是她親生母親?
「抱歉。」
我不自覺脫口而出。緊接著,羞愧得無地自容。
說什麼抱歉!
難道沒有其他話好說嗎?不,光是想找「其他話來說」,就證明我是個討厭鬼。我也說不上來,反正就是個討厭鬼。
「抱歉?為什麼?」
小梢沒有生氣,也不像是強顏歡笑。她雙手滿滿都是石子,看準風向撒出去。石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好似小梢前陣子灑的自來水。
「……」
我無言以對。小梢沒有責怪我,只是一逕撒石子。
腳邊的石子似乎不夠撒了,於是小梢站起來,埋頭搜刮石牆上的石子跟沙子。她跪著攤開雙臂掃光石子(活像推土機似的),最後收集了一座跟她的頭差不多大的石子山。
「小梢,這哪裡好玩?」
小梢沒有答腔。我知道她沒有生氣,只是無法分心。她雙手抱滿懷的石子山,終於搬到了石牆邊。石子山不時掉下沙子,待在下風處的我不得不站起來。
小梢喜孜孜的將手上的東西拋到遠方。沙!許多石子沙子隨風飛舞,「啊──!」小梢興奮大叫。她簡直跟猴子沒兩樣。可是,我從來沒見過如此美麗的猴子。
「啊──!」
我以為避開了,不料左眼還是進了沙。眼睛用力一閉,隨即泛淚。我覺得好不甘心,所以問了:「到底哪裡好玩?」
小梢拍拍手上的沙子。
「為什麼妳什麼都要撒?哪裡好玩?」
「很快樂啊。看它們這樣掉下去,被風吹走。」
「哪裡好玩?」
「不知道。到底哪裡好玩呢!」
「什麼跟什麼啊!」
「可是很快樂呀。對我們來說,很快樂!」
「我們?」
我忍不住揉揉左眼,眼皮內側開始刺痛。我乾脆兩手一起揉,但還是很痛,睜眼一看,小梢竟站在我面前。
「你眼睛痛嗎?」
我還來不及回話,小梢的舌頭已近在眼前。
她舔了我的左眼。舔了一次後,她用手指按著我的眼皮,挺出舌尖。這回,她不是用舔的,而是用舌頭戳戳眼皮內側,好似針刺。
我嚇得發不出聲。眼皮內側被小梢舔得涼涼的。
小梢就這樣伸著舌頭,任風吹乾。她的舌頭紅得誇張,割開肯定會噴出一堆血。不知為何,我想起烏雲密布卻遲遲不下雨的天空。換句話說,小梢的舌頭似乎正醞釀著什麼。
她收回舌頭,面向著我。她又擺出一副遇見陌生人的表情。
「『我們』是誰?」我好不容易擠出聲音。
「你想知道嗎?」她說。
左眼的沙子好像不見了。我睜開眼睛,不痛了。可是,其他地方卻痛了起來。好刺痛。我不知道到底哪裡痛,但真的好痛。
「我從來沒告訴任何人。」
小梢湊過來。我再度閉上雙眼,閉得緊緊的。
☆
天空突然下雨了。
這是倒掛的晴天娃娃的功勞嗎?還是有人拿針刺天空?總之,大家看到下雨都很高興,但雨一下就下得沒完沒了,到時候又會讓人心煩起來。
雨水將晴天娃娃打濕,伴隨強風,還會吹斷繩子,沖走晴天娃娃。
我做的那個超普通的晴天娃娃逃過一劫,但小梢的外星人晴天娃娃──大概是坐墊套質料跟石子眼珠太重的關係,很快就被吹斷、沖走,只是她好像一點都不在意。
下雨天不能在外面朗讀漫畫,DONO似乎覺得很無聊。只見他穿著堅固耐用的成套雨衣(這牌好像叫做GORE-TEX,DONO簡直拿來當寶。不用說,我覺得煩死了),無所事事的在校門口閒晃。
大家見DONO沒帶漫畫,沒人想理他。他不時偷瞄我們,看起來怯生生的。少了漫畫的DONO,只有一個慘字可言。明明不需要特地來學校,他卻每每跑來,癡癡等著別人跟他說話。
「DONO,掰啦!」
孝太對DONO說道。
只有孝太會向沒帶漫畫的DONO打招呼。當然,他不會跟DONO一起玩,但還是會好好跟他打招呼,我覺得孝太人真的很好。小菅老師也常常稱讚孝太。
「大家也要好好跟DONO打招呼喔!」
小菅老師也會對DONO講一樣的話。
「DONO也是,要跟大家打招呼!」
對了,其實小菅老師跟DONO曾經是同學!
大家曾經問小菅老師,DONO小時候是什麼樣的人。
「他跑得很快,又很搞笑,人緣很好喔!」
想也知道,沒人相信小菅老師的話。
那個DONO人緣好?怎麼可能!
「那現在為什麼變這副德性?」
「對啊,超噁心的!」
「就是說嘛,真的很噁心耶!」
如果我是DONO,大概會想一頭撞死。女生果然很殘忍。明明被罵的人不是我,我卻覺得心好痛。
「別說他噁心,大人有很多苦衷的。」
大人有很多苦衷。
小菅老師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很多苦衷。
根據君江阿姨的「情報」,DONO的「很多苦衷」就是高中念到一半就不去了,從此每天看漫畫,然後愈來愈胖。我不知道為什麼他不去上學,只知道他上的學校從村子搭電車要花上一小時半。高中放榜時,他很高興,也很自豪。
我不想知道DONO到底發生什麼事,也沒興趣知道。從我認識他起,他就是那個DONO。那個胖到不行、只有小學生會理他、矬到爆的DONO。
雨變大了。即使撐著傘,身上也一定會有地方被雨水打濕。
「DONO。」
我試著微微出聲。可是DONO沒聽見。
「DONO。」
穿著灰色雨衣的DONO看起來好悲傷,宛如巨大的岩石。
☆
我開始跟小梢一起回家了。
千萬別誤會!我是有正當理由的!
我之所以決定跟小梢一起回家,起因於石牆那件事情。
舔過我的左眼後,小梢說:「我從來沒告訴任何人」,接著又一臉正經的說:「我是從某個星球來的。」
「嗄?」我驚呼一聲。
「妳在鬼扯什麼。」
我有點生氣。
以下,就由我簡單統整小梢說的話。
★
小梢是從土星附近(雖然說「近」,其實遠到我無法想像)的某個星球搭太空船來的(「就是飛碟啦。」小梢說,她真的這麼說)。
小梢的「媽媽」不是媽媽,而是跟她同星球的生命體。小梢的星球沒有年齡的概念,生命體會永遠存活下去。後來,生命體的數量突然爆增,因此他們開始考慮選擇「死亡」。可是,沒有人知道「死亡」為何物,所以她們才來地球觀摩。一旦理解死亡並真心接受(假設他們有心),她們就會選擇「死亡」。
小梢之所以是「小梢」,純屬巧合。小梢他們並沒有選擇外表的權利,而是基於某種我不了解的手法成為現在的樣子,「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哪種手法。」小梢說。究竟會與幾歲、什麼樣的人「同步」(容我再次強調,她真的這麼說),連小梢都不知道。小梢只是偶然跟「小梢」同步,然後就變成這副模樣了。
☆
用膝蓋想也知道,我一丁點也不相信她的話。怎麼可能信嘛?說到底,她的話實在太多破綻了。
例如我問:「那妳本來長什麼樣子?」
「你看過我的晴天娃娃吧?」她說:「我長得沒那麼有趣,而是更硬、更結實。」
說謊不打草稿。
我認為小梢一定是覺得偷坐墊套很可恥,才會強調自己有多麼特別,以求我原諒她。
小學二年級時,學校有個叫做鈴宮類的三年級男生。他也是說謊大王。
有一天,阿類說他家的陽臺有一座通向天空的階梯。
「我試著爬到一半,可是根本不知道階梯會通向哪裡,就害怕的下來了。」
我們趁著假日去阿類家參觀。從村子去他家必須越過一座山,對小孩而言跟探險沒兩樣。我們覺得一定是因為這樣,阿類才會一時大意,扯下那種謊。
果不其然,阿類家的陽臺根本沒有階梯,只是一座平凡無奇的陽臺。
「白天沒有階梯,晚上才會浮上來啦!」
他臉紅脖子粗的拚命辯解,我們儍眼到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真是難看透了。
除此之外,阿類也說過很多其他的謊言,每個謊都很無聊,兩、三下就被人揭穿。由於他實在太愛說謊,終於惹怒阿良,討來一頓打。阿類一邊被揍,一邊還哭著說:「給我記住,我養了一隻很大的老虎,小心下次我叫牠咬你!」
阿良聽完,又揍了阿類一頓。
阿類真可悲。太可悲了。
現在,阿類幾乎不來上學。他整天待在家裡,似乎變得很胖。簡直跟DONO一模一樣(難道不上學就會變胖嗎)。
我一點都不希望小梢撒謊,更何況是那種譁眾取寵的無聊謊言。
來自某個星球?搭飛碟來的?永遠不會死?
只有幼兒園小鬼才會撒這種白癡謊言!
說到底,小梢根本不需要靠著撒謊吸引他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大家注目的焦點,無論她做什麼,大家都覺得無限迷人。小梢跟阿類天差地別。我不希望她做出跟阿類一樣的事情。
因此,我才決定要看好小梢,免得她又亂講話!
☆
「你聽了別嚇到。」
未來到處晃來晃去。
或許他是看到我們一群小孩聚在一起,所以感到很興奮。居然同時冒出這麼多自己的「過去」,未來這會兒有得忙了。
「我就是你的未來。」
學校強制全校學生一起掃水溝。我們學校不大,打掃範圍也很小,所以每個人需要做的事情並不多。閒閒沒事幹的學生乾脆玩起扔泥巴大戰,每每惹得老師破口大罵。
不用說,當中玩得最瘋的人就是小梢。只見她興致高昂的看著泥巴在馬路上灑出類似墨跡測驗❦1的圖案,然後又扔出泥球。
❦1又稱為羅夏克墨漬測驗(Rorschach test),為人格測驗的投射技術之一。
「喂,小梢,認真打掃!」
「我就是你的未來。」
小菅老師張口大罵,而未來則在他旁邊一一向每個同學打招呼,簡直跟慰勞同學的校長沒兩樣。真正的校長,正蹲在一年級的打掃區域,跟我們一樣在打掃水溝呢。
「我就是你的未來。」
沒有人理會未來。甚至連低年級生,也不再害怕未來了。
「白癡!」
「閃邊去!」
大人常說「這年頭的年輕人啊……」,其實我們也一樣感嘆:「這年頭的低年級生啊……」因為我們低年級時並沒有那樣。我們更怕未來,還會驚慌的大嚷:「不會吧!」換句話說,以前我們把未來看在眼裡。
「你聽了別嚇到。」
「未來,不好意思,能不能借過一下?」
小菅老師推推未來的肩膀。連老師都不叫未來的本名。
「我就是你的未來。」
我將鏟子裡的泥巴倒進水桶。泥巴的味道不算臭。
「逢人就說未來未來,豈不是搞得我們所有人都變成了『未來』嗎?對吧?」
阿正在我身旁邊嘀咕邊打掃。低年級時,阿正最怕未來了。
「不要啦──!」
當時他大吵大鬧,令我們頭痛不已。無論大人如何安慰他、說那都是假的,他還是哭個不停。
「說起來,為什麼他連女生都不放過,認為自己是女生的未來?搞什麼,白癡死了。」
阿正至今還為此事發牢騷,我猜是因為他還有點害怕。他假裝若無其事的講未來的壞話,因為假如嘴裡不念上幾句,他就會怕起來。他還是不相信,其實未來講的話真的只是鬼扯而已。
阿正個子很小。我個子也算小,但阿正看起來似乎跟低年級時沒什麼兩樣。他的臉頰跟以前一樣乾巴巴,咬指甲的老習慣也還在。像現在,他也咬著卡了泥巴的指甲,一邊說著:「噁!」
「欸,男生!」
那是水稀的聲音。
明明是對著玩泥巴戰的弘樹跟阿純喊,水稀卻統稱為「男生」(最近她老愛這樣)。「男生好蠢」、「男生好吵」、「男生好噁心」,對水稀而言,乖乖打掃的我跟幫四年級生掃水溝的孝太(因為四年級生人數比較少),全都概括在那句「欸,男生!」之中。
「欸,男生。」
阿純故意學水稀。明明做這種事只會再度惹水稀生氣,他就是學不乖。
「嗄?幹麼?」
水稀比阿純高,所以她一靠近,阿純就得抬頭看她。水稀從小就是高個子,但最近又長高了。
「幹麼啦!」
阿純是不是覺得抬頭看水稀很可恥?他拚命虛張聲勢。
「幹麼啦,你有病嗎!」
「閉嘴啦,大姨媽!」
水稀滿面通紅,因為她最近也開始帶「那個化妝包」了。我看著氣到發抖的水稀,心想:「她會哭嗎?」但她沒有哭。只見她深呼吸,湊近阿純。
「矮冬瓜!」
這回換阿純面紅耳赤了。他最在意自己個子矮。說起來,班上幾乎沒有男生比水稀高,所以那句話等於是嗆到所有的「欸,男生!」。
「比女生矮的男生最矬了!」
男生全都沉默了。小菅老師聽著他們鬥嘴,卻沒有出聲制止。
「水稀,算了啦!男生都是白癡!」杏奈喊道。
「也對啦,男生真的超級白癡!」
水稀今天也帶著那個化妝包嗎?
她蹲著背對我們,小褲褲有點走光。我馬上別過頭,但已經清楚看見她穿的藍底白色圓點了。
水稀的小褲褲,我從小就看過好幾次。幼兒園時,水稀常尿褲子。她是有話不敢直說的小孩,吞吞吐吐半天說不出口,下場就是哭出來兼尿褲子。幼兒園有水稀專用的替換用小褲褲,好幾次都是由我拿小褲褲給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水稀。
升上小學後,水稀突然變得活潑外向、個子長高,也不尿褲子了。更重要的是,她再也不哭了。
「喂,阿慧,水稀露小褲褲了。」
阿正對我咬耳朵。我裝作沒聽見。
「你看,是圓點耶。」
阿正還不死心,戳了我幾下。瞧他剛才還怕未來怕得要死呢。他對這部分特別眼尖,發現茉菜大姨媽來的人也是阿正,察覺香澄戴胸罩的人也是他。
「圓點耶。」
真希望他饒了我,吵死了。我故意將剷起來的泥巴潑向阿正。
「哇!幹麼啦,阿慧!」
飛濺的泥巴沾到阿正的腳。
「很髒耶!」
「抱歉。」我悄聲說道。水稀望向我。拜託妳把小褲褲遮好,我暗自吐槽。拜託妳不要拿奇怪的化妝包。
「好,要沖水嘍!」
小菅老師拿著水管,沖洗打掃乾淨的水溝。孝太衝過去將水龍頭轉到底,水管猛然噴出一道水柱。
「喂,孝太!水別開那麼大!」
嘴上那麼說,其實小菅老師看起來有點開心。他捏住水管前端,擴大水柱的範圍。說穿了,小菅老師也是蠢男生。
「哇!」
「老師,好冰喔!」
水花四濺,灑得我們驚叫連連。
「老師,不要噴了!頭髮會濕掉啦!」
女生們抱頭鼠竄,至於小梢,當然是文風不動。她喜孜孜的看著水灑向四方。
「有彩虹!」
孝太大叫。水管前方出現一道小小的彩虹。
「哇啊!」
大家聚集在彩虹四周,小梢也來了。不過,她看的一定不是彩虹。她注視著水,目不轉睛的望著水花滴落的過程。
暑假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