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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落的星星 by 西加奈子
2019-12-18 18:55
我以為只有男生才喜歡撒東西。
一級方程式賽車冠軍、打贏總冠軍賽的棒球隊伍、登上土俵❦1的相撲選手,那些成天撒東西的人,都是男生。就拿節分日❦2來說吧,在神社境內撒豆子的男人總是比女人興奮,就連我的同班男同學,也老是喜歡用嘴巴噴水,或是在沙坑扔沙球、撒沙子玩。
班上的女生早就過了這段幼稚期,因此她們總是冷眼看著男生撒野、胡鬧。
我們今年十一歲。
學校上過「性教育課程」了,所以我知道女生的胯下每個月都會流一次血,也知道有些女生會故意駝背遮掩變大的胸部,當然也知道有些女生駝背,是因為覺得平胸很丟臉。
❦1相撲比赛時使用的圓形擂臺。
❦2各季節的分除,即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前一天。每年二月三日是立春前一天,日本人會在這天撒豆驅鬼及吃豆子。
女生們快步向前走,不知要走向什麼地方。她們的目的地,大概是「大人」或「女人」的國度吧。可是,那些即將變成大人或女人的女生,在我們男生眼中,卻愈來愈像莫名其妙的怪物。
小優走過我身旁時,總會飄來一股酸酸甜甜的奇怪香味,實在很噁心:坐在我前面的香澄,她的胸罩輪廓在襯衫下若隱若現,感覺怪恐怖的。另一方面,我也覺得自己很可悲,我對女生的厭惡,看起來就像在鬧彆扭。
此時,我遇見了小梢。
小梢喜歡撒東西。她最喜歡撒東西了。
無論是口袋裡的零錢、神社地上的碎石子、堆在路邊的乾牧草或是別人院子樹上的橘子,她什麼都撒,能撒就撒。
小梢一點也不莫名其妙。就我看來,她不打算前往任何地方,她現在的樣子,就是最完美的模樣。
小梢只在我們村莊待了一小段時間。可是,我現在依然記得小梢。她隨心所欲做自己的模樣,以及與她相處的點點滴滴,全都深深烙印在我心底。
☆
我們住在小小的溫泉鄉。
說是溫泉鄉,其實也不是什麼人盡皆知的名勝,而是類似「偏鄉的溫泉區」或「溫泉祕境」這類的地方。據說很久以前,這裡是非常繁榮的度假村,但我們聽了只覺得「真的假的啊……」。
公車一小時才一班,便利商店只有一家(店名叫「Mercy」),還有一家小型電動遊樂場。村裡的人多半互相認識,因此班上同學大多是從小一起長大。我們班有十二人,整間國小的學生總共是五十人。
我們的溫泉小歸小,泉質卻很好,所以鄉裡的經濟大半仰賴觀光。班上有一半的人是溫泉旅館的小孩,家長們都叫我們「潮莊的小孩」或是「千松老闆家的弟弟」等等,至於加不加「老闆家」三字,則取決於經營歷史啦、規模啦之類的因素。換句話說,自家旅館的「等級」,就是自己的「等級」。
村裡最大的旅館是「時之屋」,老闆的女兒神谷茉菜是我同學,人稱「時之屋老闆家的茉菜」。茉菜是班上第一個來月經的人,她總在下課時拿著花朵圖案的化妝包去廁所,臉上又害羞又得意,渾身散發出「我最特別」的氣息,總之看了就煩。(可是班上的男生很喜歡茉菜,有沒有搞錯啊。弘樹最誇張,他居然說茉菜拿著那個詭異的化妝包站起來時,看起來比平常可愛三成!)
我們家的旅館有二十間客房,兩間湯屋。在村裡算是中下規模,叫做「曉館」。
有一天,小梢突然來到曉館。
有一個跟小梢一樣白皙、號稱是小梢的媽媽卻又跟她一點也不像的女人,在曉館住下來工作。「號稱是小梢的媽媽」聽來有點怪,但她就是跟「小梢的媽媽」這五個字不搭調。首先,她們長得不像,而且小梢的媽媽一點也不像媽媽,反倒像個「沒有媽媽樣的人」。至於小梢,也像個「沒有女兒樣的人」。
曉館有些客人是小家庭,他們的小孩年紀跟我差不多。那些小孩要麼不看父母一眼,要麼完全不跟父母講話,彷彿在昭告天下「我們可不是一家人喔!」,可是儘管如此,他們依然是血濃於水的家人。
小梢跟媽媽並沒有家人間的親密感,媽媽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曉館正門的柿子樹,臉上好似寫著:表面上做做樣子當母女還OK,其他的就別奢求了。小梢完全不在意媽媽的冷淡,對媽媽也不太理睬。而她的態度,跟我們的鬧彆扭、害羞,似乎不大相同。
不僅如此,小梢根本是個跟「鬧彆扭」與「害羞」絕緣的人。她不是乖小孩,也不會特意去做引人注目的事,可是她的笑容與回答,在在透露出一股冷淡、敷衍的感覺。我想,她大概想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比大人還像大人,可是也跟嬰兒沒兩樣」的人。這形象真夠怪的。
總之某一天,小梢就這樣突然來到曉館。
曉館有一棟員工宿舍,說是宿舍,其實只是曉館後方的小型兩層樓公寓,共有十間房。公寓旁邊是我們家的小小透天厝,曉館後院連接著會客室,透過會客室窗戶,我們家跟小小的宿舍簡直一覽無遺。光是這樣,「就能看出曉館的格調」(這是爺爺生前的口頭禪)。
附帶一提,曉館到處都是這種家庭元素,比如櫃檯上擺著奶奶生前摺的紙球跟紙鶴,櫃檯旁邊的大廳(其實小到不行,自稱「大廳」真丟臉)書櫃,則有我小時候讀的繪本,以及老爸收集的那些有點色色的漫畫。
宿舍只有五間房有人住,其中四間房的住戶是三十多歲到六十歲的獨居阿姨,剩下的一間是五十歲左右的獨居大叔。
從小,宿舍裡的人就很疼我。
老媽是老闆娘,老爸是大廚,他們忙到沒時間理我,因此員工阿姨們對我關愛有加。我想去宿舍找誰就找誰,我不找他們,也會有人突然心血來潮,出來陪我玩。
在宿舍住最久的,就數住在「部」的君江阿姨。所請的「部」,就是「伊呂波仁保部止」❦3的「部」。從以前起,門牌上就寫著「呂」或「波」之類的文字,一樓是「伊」到「保」,二樓是「部」到「奴」。
❦3出自〈伊呂波歌〉,日本平安時代的和歌,全文以不重複的四十七個假名组成,在後世被當成日文書法習字的範本。第一句是「伊呂波仁保部止」,第二句是「知利奴留遠」。
「對了,『利』是不是空房?」
大概就像這樣。大家私下都稱宿舍為「伊呂波莊」。
君江阿姨六十六歲,從我出生前就住在這裡了。她留著一頭短髮,喜歡大口抽菸、張嘴大笑,簡直跟男人沒兩樣。仔細一看,阿姨的嘴邊有鬍子,手腳也有濃密的黑毛。她是北海道人。阿姨說過「我家鄉很冷,體毛多也是正常的啦!」最好是。兒子跟女兒都留在家鄉。我不知道詳情,聽說她是離婚才來我們村莊的。
住在「止」的是一個姓吉住的阿姨,「智」是空房,「利」是南阿姨,「奴」是外山阿姨。而住在「伊」的是一個叫做鵜鶘先生的大叔,他負責鋪棉被、打掃浴室跟檢查瓦斯煮飯鍋。
鵜鶘先生每隻手指的第一關節都彎曲了,無法雙手合掌。他也沒有足弓,所以每次打掃浴室,地板都會留下明顯的足跡。據說這叫做「扁平足」。為什麼叫他鵜鶘先生?聽說是因為小時候,我把「扁平足」聽成「鵜鶘」。我對此一點印象也沒有,而且也沒見過真正的鵜鶘,不過大叔的小碎步走法及肥嘟嘟的雙下巴,可能跟鵜鶘真有那麼一點像。
☆
小梢跟媽媽搬進了一樓的「保」室。
她們的行李少到不行,與其說是搬進來住,不如說是來度過三天兩夜的輕旅行。
第一次見到小梢時,她剛踏出房門。
她一見到我,馬上朝我筆直走來。她穿著深色牛仔褲,以及綠中帶紫,活像怪獸嘔吐物的襯衫。(我真想問:妳幹麼選這種顏色?)
「你是小孩?」小梢說。
這種問法很奇怪,而且超級沒禮貌,但我過於吃驚,所以不自覺回答她。
「對。」
小梢注視了我好一會兒。她的眼眸是清澈的褐色,輪廓朦朧,眼白如白貓的腹部般雪白。我想說的是: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看到這麼漂亮的眼眸。
「年齡呢?」
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小孩用「年齡」而不是「幾歲」。
「十一歲。」
「我也十一歲。這麼說來,我們是同年的小孩?」
這傢伙有事嗎?我暗自嘀咕,但故作鎮定。畢竟,我可不希望她認為我嚇呆了,而且小梢的眼睛也真的很漂亮。
「對。」
小梢靠過來跟我比身高。她比我高幾公分(才怪,我只是愛面子,其實她高我十幾公分),我得抬頭才能看著她。小梢頸部白皙,就像新茶杯的內側那樣光滑。
「我比較高耶。這不是很奇怪嗎?」
聽到這兒,我真的生氣了。
「奇怪個屁啦。」
因此,平常從不說這種「男生用語」的我,不小心脫口而出。才說出口,耳朵便忽然發紅了。
班上的男生最近很喜歡自稱為「俺」,也喜歡叫女生「欸,女人」,我覺得他們好丟臉。(大家都是打從出娘胎就認識,現在裝帥有什麼用啊!)
「因為你跟別人不一樣啊。」
可是,竟然當面瞧不起我,我至少得給她下個馬威。
「閉嘴啦,每個人都不一樣啊。」
想到有人拿我跟那群幼稚的男生相提並論,就嚥不下這口氣。
「你耳朵變紅了!」
小梢對低著頭的我補了一刀。
我再度一肚子火,怒瞪小梢。可是,她看起來跟我想像中不大一樣。
小梢直直望著我,臉上沒有笑意,也沒有挑#的意思。總之,她似乎不像是瞧不起我。
「你只有耳朵變紅。」
小梢臉上滿是詫異。她好像真的是發自內心這麼想,所以我也不禁卸下心防。
「嗯,我的耳朵很容易變紅。」
小梢的褐色眼眸瞬間睜大,幾乎聽得見睜開時發出的聲響。
「只有耳朵?」
「嗯,只有耳朵。」
「什麼!」
這傢伙是怎樣?我看她根本就瞧不起我吧。不過,小梢身上依然絲毫沒有瞧不起我的氣息。
「原來你只有耳朵會變紅呀!」
從第一次見面起,小梢就很奇怪。非常奇怪。
☆
小梢第一次來學校時,大夥兒的反應可謂一絕。
連班導小菅老師看起來都有點緊張。小梢長得很漂亮,雙腿修長、背脊直挺,與最近班上女同學著迷的國中生模特兒不相上下。
在這之前,班上最受歡迎的女生就屬茉菜。她胸部發育早(噁!)而且穿著講究,別說這村子了,連規模比較大的鄰鎮也買不到她穿的衣服。
茉菜深知自己的魅力,因此言行舉止也很做作。在洗手檯洗完手後,大家都是甩甩手、自然風乾,只有茉菜會用漂亮的手帕擦手(而且還是大尺寸的成人款式!),閱讀課本時,也會悄悄將頭髮撥到耳後。茉菜的一舉一動,都是眾人注目的焦點。明明她脖子上的痣像鴿子大便,鼻子也長得像鍬形蟲,但是大家好像都不在意。
可是小梢很快就搶走了茉菜的鋒頭。她不會用手帕擦手,但甩著水的手與灑脫的垂在課本上方的髮絲,大家都覺得很漂亮。因此,班上的男生一舉變心,將目標從茉菜轉為小梢。國小五年級的茉菜,這才明白男生有多麼任性、愚蠢。
原來如此,原來男生都很任性又愚蠢呀!
男生比女生幼稚,因此當然……該怎麼說呢,也比女生任性、愚蠢多了!
舉例來說,男生最喜歡幫別人亂取外號,而且是無聊到不行的外號。菅原正被男生們取了「五票」這個外號,居然只是因為選班長時有人用「正」字計票,然後正字代表五票!班上男生拍桌大笑,阿正則面紅耳赤(不過阿正也在羽田水稀感冒戴口罩時,嘲笑她「鼻水稀」)。
我愈來愈不願意與那群蠢男生為伍。老實說,我承認以前的自己肯定會笑菅原正的外號「五票」,或許也會叫水稀「鼻水稀」。但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我們都升上五年級了,誰會為了那種蠢事又笑又鬧,又不是吃飽太閒。對吧?
我真不想成為男生的一分子。
但是,我更不想變成莫名其妙的女生。我才不要拿著愚蠢的化妝包上廁所,而且死也不要被胸罩纏緊緊!
我覺得自己活得很不踏實,在班上愈來愈沒有存在感,好幾次我都想著:乾脆變成透明人算了,最好每個人都看不見我。
然而天不從人願,我還是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因為小菅老師說小梢住在「曉館」(正確說來是「伊呂波莊」)。
「那不是阿慧家嗎!」
同學們開始起鬨。小純說:「他們住在一起,所以也睡在一起嘍!」
此言一出,簡直一發不可收拾。
男生們用力拍桌,平常嫌吵的女生們,此時也跟著瞎起鬨。小菅老師嘴上說著:「同學們!安靜點!」但這種溫吞的警告,根本不可能使大家安靜下來。
說起來,小菅老師這個人總是這副樣子。
講好聽點是「從容」、「溫和」,但他這個人看起來就是心不在焉,一點也不會察言觀色。或許是他看著我們長大的關係吧,老師一定認為我們還是從前那群走路跌跌撞撞的可愛小孩。他並沒有發現,其實我們正處在「大人與小孩之間」的尷尬地帶。
大夥兒鬧成一團,唯有我跟茉菜露出無聊的表情。我幾乎感到絕望,覺得大家白痴死了──同時,我又覺得自己好窩囊,怎麼只想得出「白癡」這種白癡詞彙?
我悄悄瞥向小梢,只見她站了起來,神色與班上同學、我及茉菜迥然不同。她雙眼圓睜,詫異的環視眾人,那種表情,與她說我耳朵很紅時一模一樣。很快的,大家也注意到小梢的表情,有幾個人止住笑意,有幾個人被小梢迷得目不轉睛。
小梢很漂亮。明明才十一歲。「漂亮」一詞卻比「可愛」更適合她。小梢果然是這村落中獨一無二的人種。
☆
我從小到大不曾有過令人稱羨的優點,也不曾淒慘到淪為笑柄,我是「中下」,就像曉館也是村子中的中下等級。
我的個子略矮於平均身高,姓氏「南雲」位於名單的中段,成績單上多半是乙跟丙,只有一科是甲(國語)。長相也是大眾臉,長得不帥,但也不醜。換句話說,我這個人非常不起眼。
可是,跟小梢這種女孩住在同一棟公寓,轉眼間就使南雲慧變得與眾不同。
☆
我提早離開學校。
就算我跟小梢住在同一個地方,也不代表我必須跟她一起回家。班上同學起鬨成那樣,若我跟她一起回家,不知會被說什麼閒話。不料,不知不覺間,小梢卻追上了我。
。「欸。」
有一群男同學和女同學跟在小梢後方,而且還刻意拉開距離(連家住在反方向的同學也來湊熱鬧)。天啊,真是夠了!
「一起回家吧。」小梢說。
對其他人而言,這簡直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好運,可是我只覺得很煩。因為我最討厭引人注目了。說到底,在這種小村莊引人注目,根本跟自殺沒兩樣。
我喜歡曉館的員工阿姨們,可是我很討厭她們喜孜孜的聊八卦。住在哪裡的誰買了新車、哪戶人家的女兒妝很濃……大家為什麼對別人這麼感興趣?
我每天都悶悶不樂。阿姨們完全沒看出我的鬱悶,一逕聊八卦,在她們眼裡,我永遠都是小孩子。我在每個地方都變成了透明人,沒有人看得見我。
可是,小梢清楚看見了我。那雙水汪汪的褐色眼眸,定定凝視著我。
「一起回家吧。」
我越過小梢望向眾人。有些人面紅耳赤的別過頭,有些人則認真的回望我。每個人都卯足了勁。
至今,我從未遭受過這種待遇。我總是獨自安靜的回家,私下想去哪就去哪。因為我幾乎是透明人。真懷念以前的時光,好想回到過去,獨自當個透明人。
我狠狠瞪著小梢。瞪她需要勇氣,而說出這句話,則需要更多勇氣。
「我自己回去。」
「喔──」眾人驚呼一聲。
「好吧。」
小梢一口答應,留下錯愕的我快步離去。她輕快的擺動修長的雙腿,彷彿不受重力束縛。
她生氣了?
我的心臟怦怦跳,一逕注視著她的背影,她卻頭也不回。
望著小梢背影的人不只我一個。清理水溝的武井大叔、送酒的「真心屋」阿信哥、將椅子搬到家門口乘涼的「赤垣柑仔店」阿姨。阿信哥張口結舌,武井大叔看看其他地方,又回望小梢。至於赤垣的阿姨,甚至大聲嚷著:「唉呀呀!」大家都目不轉睛的望著小梢。
與她拉開一段距離後,我才邁出步子,明明說出那句話的人是我,不知為何,我卻深深感到受傷,而且彷彿是小梢刺傷了我。說來真怪。
大夥兒追了上來,他們與我不同,一個個眉開眼笑。
「阿慧,這就對了,男人就是該自己回家!」
「你剛才說得真好!」
男生們拍打我的肩頭,一副跟我是死黨的樣子。至於女生,明明閒閒沒事,也死黏著我們不走。煩死了。那麼想跟小梢當朋友,幹麼不直接過去跟她說話?我在心裡暗嗆,但也明白:一旦小梢甩頭離去,不知怎的,就是無法對她開口。
小梢似乎完全不在意後頭跟著一堆小學生,只是一心想回家。雖然她沒有凶巴巴的表示「不准跟我說話」,但是看著她堅定的獨自踏上歸途,就是令人開不了口。
我踏進曉館大門,正巧看到小梢走進「保」室。我真討厭自己一副傷得慘兮兮的模樣。
從員工出入口進入曉館,可以看見右側有一間大家稱為「櫃檯」的房間。房間約三坪大,正中央有一張桌子,放著一臺老電腦。最近都是由這臺電腦管理旅客住宿名單,負責處理的人是老媽。
老媽不在櫃檯。傍晚是最多客人投宿的時段,她應該是去迎門了吧。桌子旁邊有一臺小冰箱,員工跟我的飲料都冰在裡頭。老媽不知道怎麼搞的,老是喜歡在食物或飮料上貼字條給我。
你回來啦!今天上課學了些什麼?這是點心,吃吧。
像這種字條,會貼在冰箱裡的優格或瑞士卷外盒;有時則是──
冰箱裡有客人送的地瓜羊羹喔!
字條居然跟地瓜羊羹一起放在冰箱裡。該怎麼說呢?老媽實在有點天兵。
可是,大家似乎就是愛她這一點,也喜歡她樂於自嘲的個性。這間房間有許多旅客送的感謝函及甜點,君江阿姨說:「能收到這麼多禮物,證明老闆娘做人很成功。」這是座不起眼的溫泉鄉,我們旅館也絕對稱不上氣派,旅客們絡繹不絕前來投宿,似乎全仰賴「老闆娘的手腕」。
我將冰箱裡的養樂多拿出來喝,此時老爸來了。
「阿慧,你回來啦。」
老爸居然來這間房間,真難得。這裡是老媽跟員工阿姨們喝茶聊天的地方,她們看我年紀小才讓我進來,否則成年男人是不敢進入的──該說,一般而言不敢進入(連鵜鶘先生都不例外)。
「我回來了。」
老爸穿著日式圍裙,但沒有戴帽子。看來廚房的雜事處理得差不多了。
「你看到保室女孩了嗎?」
保室女孩?我納悶了一下,但看著老爸那副賊笑的模樣,馬上就知道他是指小梢。我頓時一陣不爽。
「那女孩超可愛的啦!」
我最討厭老爸這一點。
「阿慧,我們家有這麼可愛的女孩,你應該也很高興吧!」
老爸喜歡可愛女孩跟漂亮女人。
或許每個男人都是如此,但老爸尤其誇張,而且連在自己兒子(我)面前都毫不掩飾。因為我還小?可是,就算我們都是男生,世界上也不可能有人想看到父親的「這一面」。況且,老爸自以為藏得很好,但是他的色狼本質,老媽跟君江阿姨都早就「了然於心」了(這也是爺爺生前說的)!
至今,老爸好幾次差點被趕出曉館。光是我知道的就有兩次。兩次都是老爸「搞外遇」,然後惹惱老媽跟阿姨們。
第一次的對象是漁港的漁協員工(他都去那裡批貨),三十七歲,看起來肉肉的(有點像美國的胖小孩)。老媽看了老爸的簡訊,事情就爆開了。
第二次的對象在寵物美容院上班,二十七歲,整個人瘦巴巴的。他偷吃的事情在村子內傳開,傳到老媽耳裡。(老爸這個笨蛋,居然跟外遇對象在鄰鎮牽手!噁!)
老爸一見到女人,就會先用「那種目光」看她。老媽跟員工阿姨們都對老爸感到傻眼,可是君江阿姨說「每個女人都喜歡,代表他很善良啊」,大家聽了居然都笑出來,更不可思議的是,連老媽都笑了。我實在無法理解女人。
更令人無法理解的是:老爸的兩個「外遇對象」,竟然還在這村子裡!
連對方的父母、親戚、閒雜人等都牽扯進來搞出大風波,結果不知不覺間,村子又恢復平靜。老媽愈來愈胖,還是一樣愛笑又有點天兵,而老爸則一樣瘦瘦的,在廚房說著冷笑話。伊呂波莊的阿姨們則把他們當成八卦的話題,大剌剌的指著他們倆取笑。
什麼跟什麼啊?
「阿慧,你是爸爸的孩子,你喜不喜歡女孩子呀?」
天啊,煩死了!
班上的女生們,將來會不會變得跟阿姨們一樣?
「你喜歡女孩子嗎?」
她們會不會用這種話取笑我?
老爸看我不回話,就會戳我的頭,還帶著一臉賊笑。我也討厭他的賊笑。超級討厭。
☆
自從小梢來到村莊,村裡的人便時常來曉館報到。
明明只是想來看小梢,又怕被人發現自己是盲目跟風,所以大家都一律帶著伴手禮,裝作特地來拜訪曉館的樣子。橘子、花林糖❦4、可爾必思……伴手禮堆滿櫃檯房,連走路的空間都沒了。我拿走了其中幾樣,其餘則分給伊呂波莊的人,當然小梢也不例外。
❦4一種日式長條狀甜點,有點像麻花捲。
小梢完全不知道這一大堆甜點其實都是自己的功勞。她一副「食物拿了就不能浪費」的樣子,吃完後還小小聲的說:「好吃。」一旦她說出「好吃」兩個字,送伴手禮的人就會面紅耳赤、扭扭捏捏,在大家心目中,小梢根本是偶像明星。
在曉館當接待員的小梢媽媽,有時也會吃小梢的戰利品。
大家的想法似乎跟我一樣,認為小梢的媽媽實在不像個媽媽。她們剛到村莊時,村裡可說是傳言滿天飛。
有人說小梢的爸爸其實是知名演員,而小梢是「私生子」,有人說小梢是某位千金小姐的女兒,被她現在的「媽媽」綁架到我們村莊,總之無聊的傳聞一大堆。
不過,我們這種老溫泉鄉也有個不成文規定,就是不准打探員工的過去。村裡的叔叔阿姨個個「心照不宣」(到底有多老派!),每個人都認為小梢媽媽來工作是基於「某種苦衷」。老媽也是看人不看履歷,儘管這種隨便的面試方式讓她踩了幾次雷,但是寫假履歷的人到處都是,而且這種鄉下地方很缺人手,沒空一一追究新員工的過去。
雖然謠言滿天飛,但多半只是大家茶餘飯後的話題。沒有話題耶,不然來講別人八卦好了──說穿了只是如此,而且也沒人會去問當事者真相。大家對「真相」沒興趣,只是喜歡「聊八卦」罷了。大家就像一群渴望八卦的怪物,一見到獵物就蜂擁而上,吃腻了就再找別的獵物。
老媽喜歡小梢的媽媽。非常喜歡。這一點很重要。小梢的媽媽手腳很勤快,跟曉館的大夥兒打成一片,雖然日子缺乏變化,她似乎住得還算舒適愉快。
在我眼中,小梢的媽媽與她的相似處只有一項,就是:被人搭話或是看見某物時,會露出非常詫異的表情。比如客人問她溫泉的事,她的表情活像被踢爆什麼重大祕密似的;老媽拿甜點或清潔劑、啤酒去「保」室,她的臉上寫的不是「這怎麼好意思」,而是「這是什麼」。這樣的表情,跟小梢第一次見到我時十分相像。
總而言之,小梢母女檔真夠怪的。
她們有時整天關在「保」室,有時在後院閒晃,有時跟其他阿姨們閒聊,有時跟帶伴手禮來串門子的阿信哥、赤垣柑仔店的阿姨或孝太他們聊天。兩人的生活完全沒有規律可言,在這一成不變的村莊之中,她們顯得特立獨行。
話說在前頭,我可沒有偷窺她們喔,真的!
只是因為我房間的窗戶面向後院,所以難免不小心看到她們!
小梢偶爾會發現我在看她。
即使與我對上雙眼,她也沒有一絲笑意,但也不會視若無睹,只是直直望著我。我假裝不知道她在看我,每每翻開漫畫書,好分散對小梢的注意力。我只想得到這個辦法。
我討厭念書。
在漫畫世界中,像我這種不起眼的角色多半擅長念書。他們會解決懸案的謎團,從密室裡面解開密碼成功逃脫,用腦袋解決各式各樣的難題。
可是,我這個人跟曉館是徹頭徹尾的命運共同體,總而言之就是「沒那種命」。(爺爺的口頭禪之三。沒事幹麼跟孫子說這種話啊!)
我這麼不起眼卻從未被欺負過,也是拜這村莊所賜。
每個人都知道是誰在神社尿褲子(是拓斗),每個人也幾乎都經歷過鼻孔掛著兩道鼻水的時期。燈里得盲腸炎住院時,大夥兒一起去探病;村莊裡最大的「時之屋」溫泉,大夥兒也一起泡過幾次。
我們曾經罵過彼此是笨蛋、大便,也打過幾次架。可是大家都不是真的對誰有惡意,吵嘴就是吵嘴,打架就是打架,沒有其他含意。
然而,我們的生活,逐漸產生了意義。我們正在蛻變,從單純邁向複雜。
村莊裡有個叫做阿良的人,是國一生。阿良以前常常跟我們一起玩,可是最近他突然變了。他留起刺刺頭,兩側推高,穿上過大的褲子,不戴安全帽就騎著機車到處晃(而且是無照駕駛)。
我喜歡以前的阿良。我喜歡那個跟大家一起泡溫泉的阿良。可是阿良變了。大夥兒崇拜起阿良,拓斗開始將短髮留長,阿純開始尋找特大號的衣服,而阿正,只要見到阿良,就會對他行注目禮。
在我心目中,阿良不只是「村莊裡的不良少年」,而是恐怖的象徵。以前的阿良是有圓形禿的和尚頭,好久好久以前曾爬樹幫我拿鳥巢,現在的他,在路上碰到我,也只會視若無睹。
我害怕大家改變。
我希望大家永遠不要長大,無憂無慮的一起泡溫泉;我希望大家永遠不要改變,即使打打鬧鬧,也能馬上和好。
那些快樂的日子,那些跟村裡的溫泉一樣令人身心舒暢的日子,已經消失在我雙手無法觸及的地方,再也找不回來了。
如果新的日子已然展開,那麼我們會前往什麼樣的地方呢?
我們會變成什麼樣的人?
「到底會變成什麼──!」
DONO坐在學校前的長椅看漫畫。
DONO是「壽土木工程行」的次男,長得胖嘟嘟的,頭上總是綁著迷彩頭巾。今年大約二十五歲。
「好,這次到底會變成什麼呢──!」
DONO手上的漫畫,是現在我們正熱中的《Change!》最新一集。
「我想了老半天……」
《Change!》的主角會變身成各式各樣的東西,與敵人戰鬥。會變成什麼東西,連主角自己都不知道。有一次明明是在學校,卻變成戰車;有時明明是重要的戰鬥場面,卻變成小女孩。變身畫面超噁爛(主角的細胞跟某種細胞蠕動交纏在一起,最後合體),這也是它受歡迎的主要原因。
「原來是這個啊!」
DONO常常一邊閱讀我們還沒看的《Change!》,一邊大嚷些吊人胃口的話。說穿了就是故意吸引我們注意。
「想不到居然是變成這個啊──!」
不知為何,DONO總是能搶先拿到最新的漫畫,漫畫雜誌也能在發售前拿到手。其實我們並不想跟DONO玩,但是為了看漫畫,只好聚集在DONO身邊。
如果央求DONO讓我們看漫畫,他會乾脆的一口答應。但他不是借我們,而是強迫我們坐在他旁邊或後面,跟他一起看。
「反正我會從頭開始看嘛!」
最麻煩的就是:DONO會改變聲調,一一念出每個角色的臺詞。
「你、你……!」
「做什麼!」
「要上嘍──!」
DONO的嗓門大到嚇死人,方圓百里都聽得到。有時他會故意不翻頁吊人胃口,真的很令人火大,但我們若是敢抱怨半句──
「那都不要看啊。」
他就會鬧彆扭,大家只好忍氣吞聲。因此,一旦DONO看完漫畫,大家就一哄而散。因為DONO又不有趣,而且還想當我們的老大,一把年紀了還這樣,實在很難看。
在我們更小的時候,DONO人緣很好。
他劍玉❦5玩得很好,吹氣球的速度比誰都快,而且會抓很大隻的天牛給我們。當時不只男生,女生也喜歡圍繞著DONO打轉,只是後來大家就漸漸不理他了。
❦5日本的傳統民間童玩。劍為十字木頭的部分,玉為球體。
回想起來,DONO人緣變差,應該是因為我們發現他沒有工作。村莊的大人們提到DONO總是搖頭嘆氣,知道這點後,該怎麼說呢?我們對他也失去了興趣。整天跟小孩子混在一起,到底在搞什麼呀。
虧DONO陪我們玩了那麼久,我們卻說翻臉就翻臉,不過女生更過分。升上五年級後,她們突然說DONO很噁心。杏奈、茉菜、水稀,她們明明前陣子還跟DONO玩得很開心呢。
男生自以為是又愚蠢,女生則是很殘酷!超級殘酷!
「噁心──!」
沒錯,大聲朗誦漫畫又不時偷瞄,企圖吸引我們注意的DONO,真的矬爆了。他長得很胖,有時又有怪味,而且整天綁著迷彩頭巾,品味真的很差。
可是,我覺得她們不應該說別人「噁心」。那很傷人。實在很傷人。這種傷人的話,女生最近成天掛在嘴上。
「噁心死了──!」
明明她們罵的是DONO,我聽了卻很難受,好想大吼:不要說了!
即使被女生罵「噁心」,DONO也毫無反應。他不可能沒聽見,卻堅持大聲念出漫畫對白。
「你在幹麼?」
小梢竟然向DONO搭話!我的驚訝絕非筆墨可形容。我們不約而同仰望小梢,而她美麗的眼眸依然令我驚嘆。
在場最驚訝的人,應該是DONO。
「喔!兜!噠──!」
他鬼嚷些意義不明的字眼,手上的《Change!》第七集應聲落地。
「小梢,不要啦,過來這邊嘛!」
小梢後面的女生們拉著她的衣襬,一副DONO是病毒的樣子。
「你在幹麼?」
小梢不為所動,繼續詢問DONO。孝太代替DONO答腔。
「在看漫畫!」
「漫畫?」
小梢又擺出「那是什麼?」的表情。不知為何,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唉,小梢,走了啦!」
杏奈拉拉小梢的手,而小梢並沒有面露不悅。她理所當然的跟著她們離去,頭也不回。
這一天,DONO念得特別投入。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危、危險──!」
他大聲得不得了,我們只好請他稍微小聲一點。
「到底會變成什麼──!」
☆
小梢完全成了這裡的女王。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茉菜也變成小梢的跟班,而且連其他年級的人也想跟小梢混熟。
小梢周遭總是圍繞著一堆人,大人小孩都有。想當然,放學後她根本不可能獨自回家,管他回家的方向一不一致,管他待會兒需不需要補習,反正大家就是想跟小梢一起回家。
起初我拒絕小梢,這下想反悔也來不及了。小梢率領一夥人浩浩蕩蕩前進,好似女王出巡,走在他們後面簡直羞恥到不行,因此我只好特地繞遠路回家。
放學時,校長會站在校門口對我們道別。
校長個頭很瘦小,活像隻畏縮的蚱蜢。他已經是老爺爺了,聽說年輕時就在這所學校教書,小菅老師跟我老爸都當過他的學生。我實在無法想像校長教體育或音樂的模樣,甚至連他年輕的模樣都想像不出來。
「南雲同學,再見。」
校長叫得出所有學生的名字。不只是我們,連所有畢業生都不例外。老爸說這真的很猛。當然,校長也記得老爸的名字,以及他在學時的表現。
「南雲同學的爸爸當時成天追著女生打轉,而且真的很會掀裙子呢。」
這種事情麻煩快點忘記好嗎!校長就是死腦筋。
「再見。」
學校前面的大馬路朝左拐,直走就會抵達曉館,但是我特意向右拐,繞到學校後面。這裡有條路能通往山上,有些人來這兒遛狗,有些人則在路邊的長椅打瞌睡。
走著走著,我遇見了未來。
未來是村裡一個腦袋有點怪怪的大叔。他遊手好閒、無所事事,但也沒做什麼壞事,所以大家只能無奈的在一旁默默關注他(就像對待DONO一樣)。他穿著白襯衫與白色緊身褲,以及一雙很大的成人室內鞋,頭上東禿一塊、西禿一塊。除此之外,皮膚也白得誇張,因此從遠方看來,未來就像一個細長的塑膠塊。
未來一看見我,就猛然挺直背脊。
「你聽了別嚇到。」他說。
我裝作沒聽見,可是無論我如何反應,他一定會接這句話。
「我就是你的未來。」
當然,「未來」這外號就是從這兒來的(對了,DONO為什麼叫DONO?他明明叫做岡田茂,跟DONO一點關係也沒有)。
不知道怎麼搞的,未來深信自己來自未來世界。如果他真的來自未來,大可說說未來有什麼方便的工具,或是世界變成什麼模樣,但是他看到我們小孩子,就只會講這句話。
「你聽了別嚇到。我就是你的未來。」
這句話我不知聽過多少次。
我們從小就被未來嚇得要死,因為他老是盯著我們說「我就是你的未來」。當然,現在的我們聽了只會嗤之以鼻,但當年還小,不免擔心「未來」會不會真的就是將來的自己,有些人還煩惱到哭出來。我第一次聽到未來說這句話時,也是擔心害怕、惴惴不安,嚇得晚上睡不著。
「未來,你走開啦。」
現在的我,已經敢嗆未來了。因為他只是外表可怕,從來不曾對我們做過什麼,而且我知道他根本不是我們的未來。
「我叫你走開。」
未來直直的看著我的眼睛。他眼睛很大,眼白也很白淨,感覺真的就像被他「直直的」盯著不放。我不理他,逕自往前走。不理他也沒關係,反正他不會死纏爛打,只會去找別的小孩講同樣的話而已。
「你聽了別嚇到。我就是你的未來。」
登上緩坡後,就是常盤城了。
它是一座城堡。說是城堡,其實只是些斷垣殘壁,從規模看來,也不是什麼大城。除非是歷史迷或是石牆愛好者(假設真的有這種人),否則遊客不會特地前來。
最近我常來這裡打發時間。
我喜歡坐在長了青苔的斷垣殘壁上,閱讀偷偷帶來的漫畫(不是最新一集《Change!》就是了),或是躺下來望著天空。
常盤城總是很寧靜,因此我能盡情當個透明人。
如果腻了,我就挖挖石牆縫隙中的小石頭,有時兩、三下就能挖落。常盤城真的很古老。掉落的小石頭敲擊石牆,應聲落地。
我看見未來在遠處散步。他習慣將頭歪向右邊走路。
以前的未來,是什麼樣的小孩呢?
小時候,我根本無法想像未來小時候的模樣。不僅如此,我也無法想像老爸、老媽、鵜鶘先生跟君江阿姨曾經當過小孩。我以為大家生來就是「那個樣子」。不,我才沒有那樣想。我連他們也是出自娘胎這點都深感懷疑。大家都是人生父母養,都曾有過童年,然後成長為現在的模樣──在我看來,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未來在我們這年紀時,曾經想過自己的未來是這種下場嗎?
「我就是你的未來。」
躺著躺著,背後的小石頭實在扎得我發疼,但我又懶得換地方。
我將手枕在腦後,直直望著天空,望得昏昏欲睡。最近我怎麼睡都睡不飽,總之就是超想睡。
閉上雙眼,我聽見了風聲。咻、咻,這種俐落的風切聲,在村莊裡是聽不到的。風掠過我鼻尖,然後又吹向空中。
「有了。」
頭上傳來聲音。
「噫!」
睜眼一看,小梢正盯著我瞧。
我好後悔發出怪聲。我匆匆起身,小梢依然定定俯視著我。
「你睡著了?」
從下往上看著小梢,只見她背光,臉上罩著淡淡的影子。不過,那雙美麗的眼眸仍然醒目。
「才沒有例。」
耳朵又發燙了。它肯定又變得紅冬冬的。我縮起身子,但她對我的耳朵已失去興趣,逕自坐在我身旁,伸長雙腳。她的動作掀起一陣微風,令我的耳朵變得更燙,我下意識的搔搔耳朵(明知毫無意義)。
坐是坐了,小梢卻悶不吭聲,只是動也不動的垂著一雙長腿。好安靜。
如果漫畫出現這種劇情,多半表示女生喜歡男生。畢竟她特地甩開跟班來到這裡,而且還找到了我,說「有了」。
換句話說,小梢剛剛一直在找我!
可是,小梢還是跟平常沒兩樣。她一副「這地方是我先找到的」的樣子。
什麼跟什麼嘛。
我覺得好可恥,剛才居然還期待了一下。可是,我又不想離開。我靜靜坐在小梢旁邊,撥撥自己的背,一顆稍大的石子悄然掉落。石牆好安靜。
我低下頭,瞥見自己的鞋。這雙深藍色運動鞋是老媽選的,只有腳尖髒兮兮。我突然覺得穿著這雙鞋好丟臉,明明很喜歡,卻只因為是老媽選的,我就覺得自己矬到不行。我趁著小梢不注意,偷偷用其中一腳的鞋底摩擦另一腳的鞋面,想弄髒鞋子,但究為什麼這麼做?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倆悶不吭聲的坐著。
四周傳來野鴿的叫聲。咕──咕咕,咕──咕咕,聽來像是亂叫一通,但或許其中有我們聽不出來的規律。俯視整座村莊,只見四處冒出溫泉的熱煙,循著煙的軌跡望去,每道煙都在中途消失無蹤。我仔細尋找殘留稍微久一點的煙,但每道煙都差不多。起初從煙囪猛然竄出,不久便氣焰盡失,逐漸變淡,無限接近透明。它們只是普通的煙。
沉默了老半天,我終於沉不住氣了。照理說,後來的人應該要負責開啟話題,不是嗎?既然不說話,幹麼特地來這裡?小梢不是來這裡找我的嗎!
「這裡是城堡的遺跡。」
到頭來,開口的人還是我。我輸了,我很後悔,可是再不說話,恐怕我連一分鐘都待不下去──而我想多待超過一分鐘。
「城堡?」
「對,叫做常盤城,規模很小就是了。」
我拍拍自己跟小梢中間的石牆。啪啪,石牆發出乾燥的聲響,我的手沾上了石子。小梢個子比我高很多,坐著時卻跟我差不多,代表她的上半身不長。換句話說,她的腿很長!
我盡量壓低嗓音,壓到不能再低。
「我們現在坐在石牆上面。」
「石牆。」
小梢興趣缺缺的答腔。
看小梢沒有興趣,我不禁慌了。她會不會走掉?會不會再也不跟我說話?可是我沒辦法再跟她聊下去。換作是大嘴巴阿純,他會怎麼做?人緣最好的孝太?我的天啊!想起那兩人又如何?我明明知道自己沒辦法像他們一樣。
「石牆。」
「石牆。」
「對,石牆。」
「石牆。」
我們聊了一段無意義的蠢話。老實說,我真的好想哭。事到臨頭,不管是未來或DONO都好,拜託來個人吧!可是另一方面,我又不希望任何人來。換句話說,我壓根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我下意識的挖起石牆。石牆再度輕易崩落。
我撥掉沾在手上的小石子,而小梢依然垂著一雙腿,我倆又恢復沉默。我希望這段時間早點結束,同時又不希望它結束,搞得我都快發瘋了。
我更用力挖起石牆。這回我不只撥掉沾在手上的石子,而是抓住石子往下撒。有顆石子一路敲擊石牆滾落,其他石子則直直朝地面落下。
我不厭其煩的重複好幾次。
挖著挖著,我心想乾脆專心挖石牆算了。我希望自己完全忽視小梢,但想也知道辦不到,到頭來只是變成一個埋頭猛挖石牆的紅耳怪人罷了。這下子,我跟DONO簡直沒兩樣,跟未來也沒兩樣!
小梢看著我。
我不必看小梢,也知道她一直注視著我的手。小梢的視線威力非凡,我清楚的想起她那雙輪廓朦朧的褐色眼眸。
耳朵千萬別變紅啊!我暗自祈求,但耳朵不聽話,變得愈來愈燙。我不希望她注意到我的耳朵,只好更用力扔出石子,根本是到處亂扔。
我鼓起勇氣望向小梢,她微微一笑。
光是這樣,就令我開心得差點跳起來。我更賣力挖起石牆,殺紅眼的亂撒一通。小梢似乎很喜歡看著石子用力彈跳,因此我乾脆站起來用力撒石子。
「喝啊!」
我發出怪聲,用盡了吃奶的力氣。我從來沒有這麼奮力扔石子,身體熱了起來,既然身體發熱,發紅的耳朵應該就不顯眼了吧?我心頭稍稍一寬,用力撒石子。
不久,小梢也站了起來。她確實比我高一個頭。我目不轉睛的望著小梢,因為我覺得既然她站起來,我就能光明正大看她了。
小梢學我挖起石牆,撿石子扔出去。她不像我是用單手扔,而是雙手捧起一堆石子,像擲鉛球的選手一樣扔到遠方。石子四散飛去,「啊!」小梢大叫了一聲。
我跟小梢不厭其煩的反覆扔了好幾次。
這就是小梢第一次撒東西的樣子。
☆
「你跟小梢感情好不好?」
我差點噎到。
我在吃鮪魚芝麻飯糰,這是老媽做的。明明吃得下營養午餐跟晚餐,早上卻只吃得下飯糰(而且僅限於有餡料的飯糰)。都升上高年級了,至少也該扒扒白飯,但我就是吞不下去。
「一點也不好。」
「笨蛋!你要對人家親切一點啦!」
老媽在我面前吃著味噌湯、白飯、別人送的滷海帶跟烤鲑魚,她的早餐簡直「大人味十足」。老媽,早就能連吃三碗飯,我覺得有點帥。
「阿慧,你應該跟人家感情很好吧?人家長得那麼可愛。」
剛起床的老爸戳戳我的頭。
「住手啦!」
「嘎哈哈!」
老爸見我開嗆,反而笑得更開心。
老爸一入座,老媽便放下碗筷,起身幫他泡義式濃縮咖啡。老爸早上只喝這個,為此還特地買了貴得嚇人的營業用義式咖啡機。
「這種東西連本館都沒有耶!你居然喝得比客人還高級!」
老媽看到這臺大機器送來家裡,氣得七竅生煙。不過罵歸罵,她還是每天早上幫老爸泡義式濃縮咖啡。明明只要放好杯子、咖啡粉再按按鈕就好,老爸連這都懶得弄。
「機器這麼貴,不喝夠本就虧大了!虧大了!」
而老媽也會倒入一堆牛奶跟砂糖,製作咖啡歐蕾。
早上老爸看電視時,老媽會將一杯義式濃縮咖啡端到他面前(而且是整套杯盤都附上)。老爸連「謝謝」也不說,只會怪應一聲:「呼嗯。」
我也討厭這樣的老爸。
早上的娛樂節目有個十七歲的女生,是選美比賽的冠軍。她穿著很短的裙子,笑得很燦爛。
「小梢以後應該會比她還可愛吧!」老爸說。
「畢竟她長得很像外國人嘛。」老媽答。
老爸跟老媽習慣看著電視喃喃自語。他們不會彼此交流,也不會喊對方的名字,還曾經透過我傳話(我也想看電視啊)。換句話說,老爸跟老媽不會面對面交談。
「午餐,撫子套餐十人份。過夜的客人有三組,分別是兩人、三人、四人,合計九個人。」老媽看著電視說道。
「呼嗯。」
老爸依然只會發出這種聽不出是答腔還是敷衍的聲音,就這樣。老爸抽完一根菸後隨即起身,而老媽也快快吃完早餐,接下來,他們會在我出門前,前往曉館。
升上五年級後,洗碗成了我的任務。
老媽習慣將食物掃得精光,因此碗盤很乾淨,反觀我的碗盤,明明只吃飯糰,卻沾了一堆飯粒,時間稍久,飯粒就會變硬。做成飯糰那麼好吃,落單的飯粒卻看起來慘兮兮,只會死黏在盤子上而已。
我將碗盤打濕,然後關掉水龍頭,將洗碗精擠在海綿上。我用力握緊海綿兩、三次,旋即產生泡泡,小小的泡泡時而飛舞。老媽告誡過我,搓洗碗盤時不要開著水龍頭。
「這樣太浪費啦。」
我扭開水龍頭,水柱嘩啦啦流下來。我將手放在水柱下,水花噴濺四方,殘留在水槽上。然而,水槽無法留住水滴太久,它最終還是會流入水管。
☆
從那之後,我跟小梢經常在常盤城見面。
我們還是不會一起回家,因此都是我先去石牆那兒,然後小梢再悄然現身。
有幾天小梢沒來。她不會為了沒來而道歉,但也曾經連續三天都在同一時間報到。來不來端看她的心情而定,因此我變得很期待在常盤城見到她。說來窩囊,但我就是無法自拔。
小梢見到我,總是習慣說:「有了。」
我很得意,得意得不得了。小梢剛剛在找我!一想到這兒,無論當天遇到多麼討厭的事,瞬間就變成美好的一天。
小梢總是理所當然的坐在我旁邊,津津有味的看著一成不變的景色。我也向她看齊,試著用全新的心情觀看村子,卻只看到四處冒出溫泉白煙的熟悉景象。
默默坐了一會兒,我又開始撒石子。每次都這樣。然後小梢也有樣學樣的撒起來。狂撒一番後,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說是聊天,其實只是小梢發問,我回答,就這樣而已。
「可爾必思為什麼這麼好喝?」
「最酷的生物是什麼?」
「擁有多少錢才算是有錢人?」
小梢的問題都很無聊,無聊到我懷疑她「真的想問這種問題嗎」?即使如此,我仍然盡量說出我知道的(而且是用最低沉的聲音回答)。
「因為是可爾必思。」
「大概是蝙蝠吧。」
「一百萬。」
回答時,我回想起某天跟老爸一起看的老外國偵探片,那名偵探會用最有磁性的嗓音,道出最一針見血的話(電影中的女生多半被那個偵探迷得神魂顛倒)。
可是,小梢對我的「帥氣」根本不予理會。
她只是聽著我的答案,時而點點頭,然後又突然撒起石子。這人真的是莫名其妙。
小梢的手臂比我長,因此比我更能將石子扔到遠方,有時還直直砸中我的眼睛跟鼻子,不過我忍著沒出聲。帥氣的男子總是沉默寡言。
「啊。」
小梢驚呼連連,狂撒石子。到底有什麼好玩?我每次都很快就腻,一逕望著小梢撒石子撒到天荒地老。而現在,我想起了她那時的模樣。
教室中的小梢非常奇怪,老是一臉新奇的盯著某個東西瞧,不然就是突然用手指沾著粉筆灰舔食。班上同學們被小梢逗得發笑,小梢卻對大家的笑感到驚訝,於是大家又被她的表情逗笑了。
簡單說來,大家覺得小梢是個「怪女生」。
她曾經在上國語課時盯著數學課本,也曾經在體育課做暖身操時忽然停下來,望著天空發呆。小梢的一舉一動都是大家的焦點,而最能看出她奇怪之處的,就是撒東西。
小梢會撒操場的沙子。沙子隨風飄揚,砸向大家的身體。
小梢會灑水龍頭的水。水一接觸地面便成為黑影,倏然蒸發。
小石頭、果實、葉子、橡皮擦屑。
放眼所及,只要能撒的東西,小梢絕不放過。只要她和我一對上眼,我就會變得得意洋洋,甚至忘記那原本是我倆之間的小遊戲。
大家對小梢的行為很是驚訝,可是馬上就被她迷得團團轉。只要小梢做起來開心,無論那是什麼事情,大家都認為那是全世界最棒的事情。
「啊!」
我,我們,實在無法將視線從小梢身上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