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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指針的鐘 by 卡森·麥卡勒斯

2019-12-17 18:36

  傑斯特立刻跑到舍爾曼的家裡去警告他。他告訴舍爾曼在藥店發生的事情後,舍爾曼的臉色發青,顯然是受到了很大的驚嚇。
  他活該,傑斯特想,他殺了我的狗。但是看到舍爾曼發抖的樣子,傑斯特就馬上把狗的事情忘到腦後,一種情愫油然而生,就像他第一次見到舍爾曼,一年前的那個夏夜一樣的感情。他也開始發抖。這次不是因為激情,而是緊張和為舍爾曼擔心。
  突然舍爾曼開始大笑起來。傑斯特兩手抱住舍爾曼發抖的雙肩:「別這樣,舍爾曼。你得走。你得離開這裡。」
  舍爾曼看著屋裡新布置的傢俱:分期付款的鋼琴;分期付款的真正古董沙發和兩把椅子,他開始哭起來。壁爐裡面燒著火,儘管晚上不冷,但是舍爾曼覺得還是有些涼,而且壁爐燒著更讓人感到舒適,更像個家。在爐火的照耀下,他的眼淚泛著紫色和金色,在他青灰色的臉上閃著光。
  傑斯特又敦促道:「你得離開你的家。」
  「丟下我這些傢俱嗎?」舍爾曼的情緒開始波動起來,傑斯特已經太了解他了。舍爾曼開始炫耀他這些傢俱:「你還沒看到臥室的一套傢俱呢!還有粉紅色的床單和臥室用的枕頭,還有我的衣服。」他打開衣櫥的門,「四套全新的豪施邁男裝。」
  他又轉向廚房,說道:「還有廚房裡的傢俱,都是現代化的設備,都是我自己的。」他沉浸在主人的狂喜中,似乎忘記了剛才的害怕。
  傑斯特說:「但是你知道他們要來殺你啊!」
  「我知道或者不知道又怎樣。不會是真的!我已經邀請了朋友來慶祝我的喬遷之喜。請柬都發出了。我買了一箱陳年卡爾佛特威士忌,六瓶杜松子酒,還有六瓶香檳。我們還要用魚子醬抹在香脆的烤麵包上,還有炸雞、甜菜根,還有其他蔬菜。」舍爾曼環顧著屋子,「不會真的發生。因為,朋友,你知道這些傢俱花了我多少錢?還有那些酒和衣服,我得用三年才能付清!」舍爾曼走到鋼琴那裡開始歡快地彈起來。「我一直都夢寐以求有一架精緻的大鋼琴啊。」
  「別再說傻話了,什麼鋼琴呀,晚會啊。你難道不明白他們這次是認真的嗎?」
  「認真的?他們為什麼要炸死我?我是一個沒人注意的小人物。我去廉價商店坐在他們的板凳上,這個可是真實的(的確,他去了那家廉價商店,當時一個雇員過來威脅他讓他離開,當時舍爾曼說『我病了,你能給我一杯水嗎,小姐?』)。」
  「但現在人家注意你啦!」傑斯特說,「你為什麼不忘了這些什麼黑人白人的瘋狂想法,到北方去,那裡人們並不太在意這些。要是我是個黑人,我一定去北方。」
  「但我不行,」舍爾曼說,「我花了很多錢租下這間屋子,還搬來了這些漂亮的傢俱。最近兩天我一直忙著布置我的家。如果要我自己說點什麼,那就是我的家實在太漂亮了。」
  這間屋子突然之間成了舍爾曼的全部世界。這些天他幾乎都沒有意識到他,甚至忘了去想他父母的事情,在法官辦公室發現那些文件後他就不想了。只剩下一種朦朧和淒涼。他忙於選購傢俱,置辦各種東西,讓自己忙忙碌碌,似乎總有一種危險在眼前,但是他不會退縮。他的心一直告訴他:要做點什麼,做點什麼。那種害怕到反而刺激他更興奮。
  「你想不想看看我的新衣服?綠色的呢。」舍爾曼說,情緒越來越高漲,帶著一種神經質的緊張。他去臥室穿上新綠真絲衣服給傑斯特炫耀。舍爾曼故意避開今晚的話題,傑斯特只好竭力應付他,看他穿著新衣服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神氣活現。
  傑斯特只能說:「我不管這些傢俱和衣服值多少錢,我只關心你呀。你還沒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嗎?」
  「嚴重,哥兒們?」舍爾曼開始在鋼琴上不斷敲著中央C鍵,「我一直都保存著一個本子,上面記錄著所有黑人遇害的事件。現在你說嚴重?我告訴過你這個音的震動吧?我就像這個音一樣震動,震動,震動。」
  「行了,別彈啦。聽上去你跟瘋了一樣。」
  「我下定決心了。我要留在這裡。愛扔炸彈不扔,我才不管呢。再說你他媽的為什麼這麼關心這事?」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這麼關心你,但是我就是要關心。」傑斯特反反覆覆問過自己很多次,為什麼自己那麼關心舍爾曼。他們兩人在一起時,他全身都有一種衝動的感覺。倒也不是總這樣,但是會一陣陣地衝動。他也無法解釋為什麼,所以他說:「就是一種衝動吧。」
  「什麼意思?什麼衝動?」
  「你有沒有聽說過這麼一句話:『心靈溫暖的衝動。』」
  「見鬼的衝動。我可不懂這玩意兒。我只知道我租了這房子,付了很多租金,所以我要住在這裡,抱歉。」
  「光說抱歉有什麼用啊,你得搬家。」
  「抱歉,」舍爾曼說,「把你的狗弄死了。」
  舍爾曼說這話的時候,傑斯特感到心裡有一種甜蜜的衝動襲來,「忘了那狗吧,反正已經死了。但是你,我想讓你永遠活下去啊。」
  「沒人可以永遠活著。但是只要我活著我就要好好活。」舍爾曼又開始大笑。傑斯特想起爺爺那天的大笑不止,是因為談起他死去的兒子。這種毫無意義地敲擊鋼琴鍵,毫無意義地大笑,更刺激了傑斯特內心的悲痛。
  傑斯特實在是想警告舍爾曼,但是舍爾曼不聽他的。現在就看傑斯特能想出什麼辦法了。可是他又有什麼辦法呢?他又能去找誰呢?他只好走了,留下舍爾曼一個人還坐在那裡不停地大笑,不斷地敲擊著鋼琴中央C鍵。
  薩米·蘭克不會做炸彈,於是找到聰明的麥克斯,他給做了兩枚。前幾天那種高漲的情緒:羞辱、氣憤、被侮辱,還有自尊受傷的懼怕,等等,都幾乎消失殆盡,當他拿著這兩枚炸彈站在五月的天空下,從開著的窗戶看到舍爾曼的時候,他的激情幾乎已經被消磨沒了。他站在那裡發呆,幾乎沒有什麼激烈的情緒,只有一種淺薄的自尊心牽制著他要完成這項任務。舍爾曼在彈鋼琴,蘭克看著他覺得很納悶,心想一個黑鬼怎麼還能學會彈琴?然後舍爾曼又開始唱起來。他頭向後仰,露出有力的黑色喉結。蘭克就是瞄準他的喉結扔出了第一枚炸彈。因為他就離舍爾曼幾步遠,炸彈正中喉嚨。扔出第一枚炸彈後,一種野蠻和舒暢的感覺回到蘭克身上。他又扔出第二枚,房子立刻著火了。
  人群已經聚集在馬路兩邊和院子裡。鄰居,皮克先生小店裡的顧客,還有馬龍也來了。消防車發出尖厲的叫聲疾馳而來。
  蘭克知道他殺死了這個黑鬼。但是他仍然等著救護車來,看著他們把屍體用布蓋上。
  房子外面的人群都聚在那裡觀望。消防車把火很快撲滅了,於是人們散去。他們把那架鋼琴搬出來放在院子裡。為什麼這麼做?他們也不知道。不久下起小雨來。皮克先生的蔬菜店和舍爾曼租的房子連著,那天晚上生意出奇地好。米蘭新聞記者在《米蘭信使報》早晨頭版刊登了這起爆炸事件。
  因為法官的家在城市另一角,傑斯特根本沒有聽到爆炸聲,第二天早上看到報紙才知道。法官因為年紀大了,很容易動感情,看到消息後也是非常動情。他心神不寧,想起過去和舍爾曼在一起的日子,讓他本來就柔軟的心腸受不了,他去了醫院的停屍房,他沒有看屍體,而是讓人將屍體移到一塊很好的墓地,他拿出五百塊錢給舍爾曼辦喪事。
  傑斯特沒有哭。他小心翼翼,幾乎機械地把他準備給舍爾曼的那本琴譜《特里斯丹》包好,把它放到閣樓上,和父親那些雜物放在一起鎖起來。
  雨下了一夜,現在終於停了。雨後的天空一派清新,呈現出柔和的藍色。傑斯特去看被炸的房子,蘭克家的四個孩子在那架鋼琴上彈奏著「筷子」,現在鋼琴已經破了,調不成調。傑斯特站在陽光下,聽著已經不成調的曲子,心裡充滿悲傷和憤怒。
  「你們的爸爸在家嗎?」他問其中一個孩子。
  「他不在家。」孩子說。
  傑斯特回了家。他拿出那支手槍,就是他父親曾用來自殺的那支槍,把它裝進車裡的抽屜。然後他開著車在城裡慢慢地閒逛,先去了紡織廠,打聽蘭克在不在。他不在那。不成調的「筷子」曲子,蘭克家的孩子們,都像夢魘般跟著他,讓他因為找不到蘭克倍感沮喪,他用拳頭猛烈地砸著方向盤。
  傑斯特一直為舍爾曼擔心,但他心裡也絕沒想到真的會發生。他真希望這不是真的,就是一場噩夢。那首「筷子」的曲子在殘破的鋼琴上發出的聲音促使他下定決心要找到蘭克。他又發動車子尋找,突然他發現蘭克正在馬龍的藥店大廳裡閒坐著。傑斯特停下車,推門進去向他示意:「蘭克,你想和我去機場嗎?我可以帶你去天上兜風,你願意嗎?」
  蘭克正迷迷糊糊地打瞌睡,沒有看出傑斯特的企圖,他自豪地笑了。他想:我已經這麼出名了嗎?連法官大人的孫子傑斯特·克萊恩都要帶我去坐飛機啊!他歡快地答應著,立刻坐進了汽車。
  到了莫斯訓練飛機旁,傑斯特讓蘭克先坐下,然後他繞到另外一邊坐進去。手槍就在他口袋裡。起飛之前,他問蘭克:「你以前坐過飛機嗎?」
  「沒有,先生,」蘭克說,「但是我不會害怕。」
  傑斯特起飛非常平穩漂亮,藍天和新鮮空氣很快讓他麻木的心又活躍起來,飛機在爬升。
  「是你殺死舍爾曼的吧?」
  蘭克只是點頭咧嘴笑笑。
  聽到舍爾曼的名字,傑斯特又感到一陣隱隱的悸動。
  「你買了什麼人壽保險嗎?」
  「沒有。只給孩子們買了。」
  「你有多少孩子?」
  「十四個,」薩米說,「五個已經大了。」
  蘭克坐在飛機上嚇得臉色慘白,開始神經質地胡說起來:「我和我老婆差一點生了五胞胎呢。我們已經生了三胞胎和雙胞胎啦。他們是我們頭五個孩子。就在加拿大那對夫婦生了五胞胎之後不久我們生的。每次我和老婆想起加拿大的那五胞胎——他們生活富裕,父母有名有利——我們就覺得上火。我們也差一點中頭彩。每次我和老婆一做那事,我們就覺得我們這次能懷上五胞胎啦。但是我們只有三胞胎和雙胞胎,還有幾個零頭。有一次我和老婆帶上所有的孩子去加拿大看那家的五胞胎,他們在小玻璃房子裡玩耍,結果我們的小傢伙們都得了麻疹。」
  「所以你有這麼多孩子。」
  「是啊,我們想中頭彩呢。我和老婆都是天生的可以一胎生個兩個三個的。但是我們從沒懷過五胞胎。但是我們生三胞胎的事上了《米蘭信使報》呢。那張簡報我們放在鏡框裡掛在客廳牆上。養育這群孩子真是不容易啊,但我們從沒放棄。現在我老婆到了更年期,也生不出來了。我也只好當薩米·蘭克,當不了大人物啦。」
  聽了這怪誕而可憐的故事讓傑斯特不由得也笑起來,笑聲中帶著失望。而一旦笑過,失望過並同情過,他知道自己不會再拔出槍來。因為那一刻他被悲傷激發出來的激情種子已經開始開花。傑斯特偷偷從口袋掏出手槍,從飛機上扔了出去。
  「什麼東西?」蘭克問,嚇了一跳。
  「沒什麼,」傑斯特說,他朝蘭克瞟了一眼,只見他臉都綠了。「你想下去嗎?」
  「不,」蘭克說,「我不害怕。」
  於是傑斯特又繼續盤旋。
  從兩千英尺的高空向下看,地球顯得井然有序。一座小城市,像米蘭,也是勻稱的,就像一個完美的灰色蜂巢。周圍的地形似乎是由公平的數學法則設計的,沒有人為的地產法律或偏見的干擾。松樹林是深色的平行四邊形,還有方正的田野,長方形的草地。萬里無雲,飛機周圍和上方的天空只有單調的藍色,一望無際,無法想像這藍色背後還會有什麼。但飛機下方的地面是圓形的,地球是有盡頭的。從這樣的高度你看不到地球上的人和他們受到的點點滴滴的屈辱,從遠處望去的地球只有完美無瑕,完整劃一。
  但是這種秩序和心靈有著相當遠的距離,如果愛地球,就必須湊近它。傑斯特向下滑翔,盤旋在城市和鄉村的低空,那整體的美感沒有了,成為多彩多姿的景象。這座城市一年四季都差不多,但是土地在變化著。早春時節田野裡到處像打了灰舊燈芯絨的補丁。而現在可以看到一些成熟的莊稼了:暗綠的棉花,還有分布很廣又稠密的菸草地,還有綠油油的玉米。如果再向內看,城市就越來越複雜和狂亂。你可以看到一些祕密的角落裡那些悲涼的後院。灰色的籬笆院牆、工廠還有呆板的主街。從天上望下去,人都縮小了,都有同樣機械的臉孔,像上緊發條的木偶。他們似乎在隨意發生的痛苦中機械地運動。你看不到他們的眼睛,最後這種情形終於忍無可忍。從遠處看到的地球再美,也不如長久地注視一個人的一雙眼睛來得真實有意義。哪怕是注視敵人的眼睛。
  傑斯特看著蘭克的眼睛,他的眼睛裡充滿了恐懼,眼球都快瞪出來了。
  傑斯特完成了他的奧德賽之旅,他的充滿激情、友誼、愛和報仇之心的旅程就這樣結束了。他把飛機輕輕停在機場,讓蘭克走出來——讓他去和家人吹噓炫耀,自己是多麼出名,連傑斯特·克萊恩都邀請他坐飛機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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