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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指針的鐘 by 卡森·麥卡勒斯
2019-12-17 18:36
我是誰?我是什麼?我要去哪裡?這些問題一直纏繞著傑斯特年少的心,現在終於有答案了。還有那些困擾他的夢魘:他時常夢見死去的「大男孩」,讓他感到內疚和憂煩,現在也不會了。他還夢到過把舍爾曼從一群暴徒手中救出來犧牲的自己。舍爾曼看著他的屍體,傷心欲絕。還有夢見他把瑪麗蓮·夢露從瑞士的一場雪崩中救出來,然後成了英雄,騎著馬,神氣活現在紐約街頭遊行慶祝,人們向他撒來五彩繽紛的紙條紙屑……這些都是很有趣的白日夢,以後都不會再做了。再說畢竟救瑪麗蓮·夢露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在夢中他還救過很多人,也夢見自己很多次像英雄一樣死去。他的夢幾乎都是發生在異國他鄉。從來沒在米蘭,沒有在喬治亞州,要不在瑞士,要不在峇里島或者別的什麼地方。但現在他的夢悄然改變了。不管是晚上睡覺的夢境還是白日夢都變了。很多夜晚他會夢到父親,夢見父親他似乎就找到了自己。他是父親的兒子,他也要成為一名律師。以前他不知道自己將來要幹什麼,很多可能性,現在清楚了。而一旦清楚,傑斯特就感到真正的快樂和自由了。
新學期開始了,傑斯特非常高興。穿上嶄新的衣服,那是聖誕節時他得到的禮物:一雙新鞋,新的白襯衫,新的法蘭絨褲子。他感受著自由的心情,心裡對「我是誰?我是什麼?我要去哪裡」都有了最終明確的答案。這學期他會努力學習,特別是英語和歷史——要讀憲法和背誦那些偉大的演講,不管是不是課程要求的都要去讀去背誦。
那層以前有意在父親身上蒙著的神祕面紗現在除去了,爺爺也會偶爾提到他,雖然不是很經常,提到的時候也不會再掉眼淚了,就好像傑斯特被吸收為共濟會會員或者「麋鹿俱樂部」成員或者什麼似的。傑斯特可以告訴爺爺自己的計劃,告訴他自己要去學法律。
「上帝知道我從來沒鼓勵你去學這個。但是如果那是你想去做的,孩子,我會盡我最大的能力支持你。」其實法官心裡在暗自高興。他迫不及待地追問一句:「那麼你是想成為爺爺那樣的律師嗎?」
傑斯特說:「我就想成為爸爸那樣的律師。」
「你爸爸,你爺爺……我們都是同脈的兄弟。你將成為另外一個克萊恩家族的驕傲。」
「啊,我現在真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啦,」傑斯特說,「我曾想過很多種可能——我這輩子到底要幹什麼。彈琴,開飛機,等等。但是沒一樣是真正我想做的。我就像一隻總是爬錯樹的貓。」
新年伊始,法官平穩安靜的生活突然被打亂了。有一天早上維利麗來上班,她把帽子掛在門後,沒有像每天一樣去前院打掃,而是就站在廚房裡,黑著臉,倔倔地一動不動。
「法官,」她說,「我要文件。」
「什麼文件?」
「就是政府的文件。」
法官既生氣又驚訝,連早上起來正抽著的第一支香菸的情趣都被破壞了。維利麗開始說起社會保險:「我拿出工資的一部分要付給政府,你也應該付你那份。」
「是誰跟你說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老法官想這些也許又是一次「重組」,但他覺得太可怕了沒有說出來。
「人家都在說。」
「好了,維利麗,想想這個道理。為什麼要去給政府繳錢?」
「因為法律規定的。大家都知道。就是所得稅。」
「仁慈的上帝啊,你不會願意繳什麼所得稅的!」
「我願意。」
法官一直為自己對黑人的理性有深深理解非常自豪,他用堅定的語氣安慰她:「你把事情弄混了,別去理它。」他又不由自主地加上一句:「怎麼啦,維利麗,你在我們家都待了快十五年了吧?」
「我想按照法律辦事。」
「這是擾亂法律。」
維利麗終於說出她想要什麼:「我想到我不能工作時可以有退休金供養我。」
「你要退休金做什麼用啊?你老了不能工作了我會照顧你的。」
「法官,你自己都已經很老了。」
這句話可把法官徹底激怒了。的確這件事非常令他惱火。同時他也非常不明白,他一直以為自己是非常了解黑人想法的,每個星期日午餐,當他說:「啊,維利麗呀維利麗,我告訴你,你會永遠住在天國……」的時候,他從沒意識到,他一次又一次說這樣的話令維利麗非常氣惱。他也沒意識到自從他的外甥「大男孩」死了之後,她受到了很大的影響。他認為自己懂黑人,但是他從來沒有太留意他們的情緒變化。
維利麗不想改變話題,她繼續說道:「有一位女士說會幫我繳政府稅,還說一個星期給我四十美元工資,還有週六和週日兩天休息。」
法官心跳加速,臉色也變了:「好啊,那你去找她吧!」
「我可以找個人來給你做事。法官,愛麗·卡朋特可以接替我的工作。」
「愛麗·卡朋特!你非常清楚她是個呆頭呆腦的傢伙!」
「那麼,那個不中用的舍爾曼如何?」
「舍爾曼不是僕人。」
「哼,那你說他是什麼人?」
「不是專門做僕人工作的。」
「現在有個女士可以替我繳政府稅,還會給我每週四十塊錢,外加週末兩天休息。」
法官火氣更大了。早年一個僕人只要付給每週三塊錢就是很高的工資了。但是現在年年僕人的工資在上漲,現在法官每週付給維利麗三十美元,他聽說訓練有素的僕人可以一週拿到三十五美元甚至四十美元。即便如此,現在找僕人也是難上加難。他一直對僕人都很隨和,而且他也一直都相信人道主義——但是那他就該同意給這麼高的工資嗎?但是他只想求個太平和舒服,於是他試著做些讓步:「你的政府的稅我來付吧。」
「我不相信你。」維利麗說。法官第一次發現維利麗其實是一個很凶悍的女人。她的聲音不再是唯唯諾諾,而是非常彪悍。「那位女士會幫我付政府的稅,還給我一週四十塊錢……」
「好啦!你去找她吧!」
「現在嗎?」
法官很少會對僕人們提高嗓門說話,但是今天他吼起來:「沒錯,現在!你走了我才高興呢!」
維利麗心中很氣,但是她沒有說話。她氣得布滿皺紋的紫色嘴唇直發抖。她走到門口小心翼翼地戴上插著粉紅色玫瑰花的帽子。她一眼也沒看工作了十五年的廚房,也沒跟法官說句再見,踩著沉重的步子,從後門走了。
房間裡靜極了,法官很害怕。他害怕把他一個人丟在屋子裡他會中風。傑斯特到下午放學才會回家,他不能一個人待在屋子裡。他記得傑斯特小時候總是在黑夜裡大叫「來人啊,來人啊!」現在法官自己也想這麼大叫。現在屋子裡完全一片寂靜,他才意識到有點聲音對自己是多麼重要。他去了法院的廣場去尋找一個新僕人,但是時過境遷,沒有黑人再在這裡等著被僱用。他問了碰到的三個黑人,但她們都已經有主人,她們看他的表情就像他神經出了差錯。於是他去了理髮店,剪了頭髮,洗了頭,刮了臉,為了打發時間,他還修了指甲。然後在理髮店實在沒什麼事可做了,他就去泰勒旅館的「綠廳」消磨時光。他在「板球茶坊」花了兩個小時吃午飯,然後起身去馬龍的藥店看看他。
沒有個落腳的地方,他心情抑鬱,法官就這麼混了三天。因為他害怕一個人在家,他就經常去米蘭街的泰勒旅館的「綠廳」,或者去理髮店,或者坐在法院廣場一張白椅子上。到了晚餐時間,他給自己和傑斯特烤牛排,傑斯特洗碗。
由於生活中一直有僕人服侍,他從來沒有想過去介紹所找人。房子越來越髒,這種糟糕的狀況還得持續多久?他有些不知所措。有一天他來到藥店請求馬龍,問他是否可以請馬龍太太幫忙找一個僕人。馬龍一口答應去跟他太太說。
在一月的日子裡,天空下的一切都呈現出亮麗的湛藍和金黃的顏色,顯出溫暖的景象。其實這只是春天的假象。馬龍因為天氣的變化恢復了些生氣,他想自己身體好些了,於是計劃一場旅行。他決定獨自一個人偷偷地去趟約翰·霍普金醫院。當海登醫生第一次告訴他得了絕症時,說他可以最多再活一年或十五個月。現在已經差不多十個月了。他感覺好了很多,懷疑是不是所有米蘭的醫生都給他診斷錯了。他跟妻子說自己要去亞特蘭大出席一個藥物學大會。就這樣他騙過妻子,踏上了北上的旅途,他心裡非常得意,甚是愉悅。懷著點內疚和不顧一切的心態,他坐上豪華列車。為了在休息室裡打發時光,他點了兩杯飯前威士忌,雖然看到菜單裡有特色菜牛肝,他還是點了一盤海鮮。
第二天到了巴爾的摩,下著雨,馬龍站在接待室裡感到又冷又潮濕。他跟接待護士說明自己的要求:「我想要你們醫院最好的大夫給我診斷,在我家鄉所有那些醫生都很落伍,我不相信他們。」
然後他就開始已經熟悉的各種檢查,等著片子和化驗結果,而診斷結果依然如故。馬龍氣得難受,坐了普通的汽車回到米蘭。
第二天他去了赫爾曼的店鋪,砰的一聲馬龍把他的手錶扔到櫃檯上。「這塊錶每個星期都差不多慢兩分鐘,」他氣哼哼地對珠寶商說,「我要我的錶和火車時刻表那樣精準。」在他等死的這段日子裡,馬龍對時間有種著魔般的關注。他總是找赫爾曼的碴,抱怨他的錶不是慢兩分鐘就是快三分鐘。
「兩個星期前我剛對你這塊錶徹底檢查過啊,你要去哪裡啊,非要和火車時刻表一樣精準?」
馬龍氣得攥緊拳頭,指頭節都發白了,他就像個小孩子罵個不停:「我去哪裡關你屁事!什麼鬼地方!」
珠寶商看著他,被他莫名其妙的火氣弄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要是你修不好我就找別人去修!」馬龍一把拿起手錶轉身走了。赫爾曼看著他的背影一臉詫異。他們兩個人一直是互相忠實的客戶,差不多有二十年的交情。
馬龍現在動不動就會突然莫名其妙地發一通脾氣。他無法直接想到自己快死了,因為那對他實在難以置信。但這些憤怒,他自己都覺得無緣無故也很吃驚,常常像暴風雨一樣說來就來,在他原本平靜的內心掀起一陣波瀾。有一次他正和妻子瑪莎選購山核桃,用來做蛋糕或別的食品上的裝飾,突然他就用力把核桃鉗子摔到地上,還拿夾胡桃的夾子狠命戳自己。還有一次他被兒子放在樓梯上的一個球絆倒,他就用盡全身力氣把那球扔出去,結果砸壞了前門上一塊板子。這些發洩並沒有減輕他的憤怒。每次脾氣過後,馬龍就感到一些可怕和不可理喻的事情還要發生,而他自己卻無能為力,無法阻止。
馬龍太太給法官找來一個新女僕。法官不必再天天到大街上去閒逛了。這個女僕完全是個印第安人,非常安靜。但至少法官現在不必害怕一個人待在家裡。他也不會想去大喊:「來人啊,來人啊!」家裡還有一個人,讓他感到安慰。於是這所有著彩色玻璃的老房子,還有嵌著鏡子的桌子,熟悉的書房和餐廳,還有客廳都不再寂寞了。女僕叫作李,飯做得很馬虎,燒得不好吃也服侍得不周到。正餐開始時她端湯上來,兩個大拇指一半都浸在搖晃的湯碗裡。但是她從來沒聽說過什麼社會保險,也不會讀書寫字,這讓法官隱隱有種滿足感。為什麼呢?他也不知道,也不想深究。
舍爾曼雖然一直威脅法官說要離開他,但也就說說而已,只是他和法官之間的關係大不如前。每天他還是來給法官打針,然後沉著個臉,他懶散地來到書房,削削鉛筆,給法官讀讀那些不朽的詩篇,中午就給兩人做點棕櫚酒什麼的。他就是不寫那些所謂的聯邦貨幣的信函,法官知道他是故意給自己臉色看,其實除了打針是日常工作,他也沒真叫舍爾曼做什麼,但他還是留下舍爾曼,希望以後兩人關係可以有所改善。舍爾曼很刁鑽,他甚至不讓法官誇誇自己的孫子,不讓他吹噓一下傑斯特準備去讀法律的事情。法官一提到這個話題,舍爾曼要不就故意不禮貌地哼唱小曲兒打岔,要不就張大嘴巴打哈欠。法官經常說「懶惰生歪心」。當法官這麼說的時候,他就直視著舍爾曼,而舍爾曼呢,也就這麼直視著法官作為回敬。
有一天法官說:「我想讓你去我的法院辦公室一趟,去查查我的那只寫著『剪報』的鐵文件櫃。我想讀讀那些我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剪報。你根本不知道,我其實是一個很偉大的人呢。」
「就是寫著字母『C』的鐵文件櫃吧?」舍爾曼重複著。他願意去做這件差事。他從沒去過法官的辦公室,這可是他一直都渴望去看看的地方。
「別亂翻我其他的重要文件。就把剪報拿回來。」
「我不會亂翻的。」舍爾曼保證道。
「先給我去調杯棕櫚酒再走。現在十二點了。」
舍爾曼自己沒喝,給法官調好酒後,他馬上就去了法院大樓。在大門口有毛玻璃,貼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克萊恩父子律師事務所。懷著一點兒激動,舍爾曼打開門走進去,屋內充滿陽光。
在他把寫著「剪報」的夾子拿出來後,他就很坦然地在鐵櫃子裡開始翻閱其他文件。其實他也沒什麼特別想看的,只是他天生好奇心強,當時法官說「別亂翻其他的」時他還很生氣呢。但那天下午一點鐘,法官正在家裡吃午飯的時候,舍爾曼在法官辦公室發現了強尼辦理的那份案情記錄文件。他看到上面寫著「舍爾曼」的名字。舍爾曼?舍爾曼?除了這個舍爾曼,我只知道我自己叫這個名字。在這城市裡有幾個叫舍爾曼的?他開始讀起來,讀著讀著頭開始大了。那天下午一點,他發現了一個和自己一樣的黑人,被法官給處決了,而他的名字也叫舍爾曼。還有一名白人女子被指控和這名黑人通姦。這讓他難以置信。他太荒唐了。但是一個白人女人,還是藍眼睛的,這和他夢想的太不同了。好像是一種怪異的、折磨人的字謎。而他,叫舍爾曼……那我是誰?我是誰生出來的?舍爾曼什麼也想不清楚,他感到天旋地轉,心裡噁心,彷彿生病了一樣。耳朵裡面有水聲嗡嗡作響,極大的羞恥吞沒了他。不,馬里安·安德森不是他的母親,麗娜·霍爾也不是,貝絲·史密斯也不是,所有他童年時代喜歡的甜美女人都不是。他上當了,他受騙了。他想和那個黑人一樣去死,但是他絕對不會去和一個白人鬼混,肯定不會。就像奧賽羅,那個愚蠢的摩爾人!他慢慢地把文件放回去,當他再回到法官的家時,看上去就像已經病入膏肓。
法官午睡剛醒,舍爾曼回來的時候是下午了。法官從來不會察言觀色,他沒有注意到舍爾曼的手在抖,臉色也很難看。他請舍爾曼給他唸那些剪報,舍爾曼心都碎了,麻木地唸起來。
法官一邊聽,一邊重複著舍爾曼剛讀過的話,比如:「南方政治家銀河裡一顆恆星。一個有遠見、有責任心和有榮譽感的人。是美麗可愛的喬治亞州和南方的光榮。」
「看見了吧?」老法官得意地問舍爾曼。
舍爾曼還在顫抖,他用發抖的聲音說:「您真撿了塊大肥肉。」
法官還沉浸在自己曾經的榮耀裡,以為舍爾曼在恭維他,問:「你說什麼,孩子?」法官雖然買了一個助聽器,一副新的放大鏡,他的聽力和視力還是在迅速衰退,他沒有獲得更好的視力,其他感官也沒有什麼改進。
舍爾曼沒有回答,因為雖然他這麼說是想洩憤詆譭法官,可是比起自己的生活,這雙倒楣的藍眼睛,還有比起自己的出身來根本不算什麼。他必須做點什麼才解恨。對,做點什麼!他想把手裡這些報紙都摔在地上,可是他太虛弱了,雙手發軟,最後只是輕輕地放在桌子上。
舍爾曼走了以後,法官又孤獨一人了。他把放大鏡貼近報紙,大聲給自己讀著,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偉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