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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指針的鐘 by 卡森·麥卡勒斯

2019-12-17 18:36

  雖然法官很少說起他的兒子強尼,但他常常夢到強尼。也只有在夢裡,那種回憶和渴望猶如不死鳥,讓他的回憶活生生的。而當他醒來的時候,就會悵然若失,心情糟透了。
  法官大多數時間都是活在眼前的世界裡,除了在睡覺之前沉浸在一些美好的白日夢裡。他很少回憶當法官時候的事情,那時候他可謂位高權重——甚至掌管著生殺大權。當然他的裁決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如果不藉助禱告,他不會判處死刑。這倒不是因為他很虔誠,而是這樣做似乎可以把自身的責任或多或少地推卸給上帝。即便如此,有時候他還是會犯錯。他曾經以強姦罪判處一名二十歲的黑人死刑,而當這個黑人被處死之後,另一名黑人供認是他做的。但作為一名法官,他又能做什麼呢?難道他要負全責嗎?是陪審團認定他有罪不予寬大處理,他只是根據州法律和慣例判處。他怎麼知道當那個男孩子不斷地說「不是我」的時候他是說的真話呢?這種錯誤是可以讓很多有良知的地方法官葬送了前程。法官也深感遺憾,可是他也不斷地告訴自己那個孩子是由十二個正直的人組成的陪審團定的罪,他自己只是一個法律的工具而已。因此,不管誤判多麼嚴重,他也不能因之永遠活在痛苦的陰影裡。
  黑人瓊斯的案子則另當別論。他謀殺了一名白人男子奧西·利特,是屬於正當防衛。白人的妻子是目擊證人。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瓊斯和奧西都是占垂農場的佃戶,那地方和法官打獵的塞萊諾農場離得不遠。奧西比妻子大二十歲,他也是一個兼職的牧師,在「聖羅勒」會所,當聖靈臨到他們的時候,可以用奇怪的語言說話。除此之外他是一個沉悶無聊的佃農,只會讓他的農場荒蕪。在他和比他小很多的妻子結婚之後,麻煩就開始了。他妻子一家來自傑賽普,那邊的農場屬於盆地,風沙把田地都破壞了。他們正穿過喬治亞州,開著一輛破車,希望去加州碰碰運氣。路上就碰上了這位牧師,他們於是就逼著他們的女兒喬安嫁給奧西。這是一件非常簡單,也不怎麼體面的事情,在大蕭條時期人們失去了希望,對未來都不抱幻想。當時女孩才十二歲,還是個孩子,性格還沒有完全形成和顯現出來。法官記得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開始還玩著懷裡的娃娃,一個香菸盒子裡放著娃娃的衣服,然後就自己生出個孩子來,還不到十三歲就要照顧自己的孩子。結果問題就來了,麻煩總是接踵而至。開始有謠言說這位年輕的妻子總是到隔壁的農場去探望黑人佃戶,超過了正常交往。然後是比爾·占垂對奧西的懶惰忍無可忍,威脅要把他的農場收回轉給瓊斯。
  法官拉過一條毯子蓋住自己,夜晚非常冷了。至於後來他的英俊可愛的兒子強尼是怎麼捲進這場黑人刺殺白人案件的,怎麼和得過且過的牧師,還有他年幼的妻子攪在一起的呢?怎麼牽連的?唉,到底是怎麼牽連進去的?事情最後竟如此混亂不堪糾纏不清,竟致他最後失去了兒子!
  是不是正當防衛都無濟於事,這個黑人註定要判死刑,強尼一清二楚,這點他比誰都明白。為什麼後來他一定堅持自己接手這個案子,這是一個必輸無疑的結果。法官和兒子吵過也勸誡過。他想得到什麼呢?註定失敗的啊。但是奧西的案子讓法官領悟了不僅讓一個年輕人的自尊受到傷害,這不只是一個初出茅廬律師的失敗——而且還導致了心碎和死亡。但是到底為什麼?為什麼?法官不禁大聲呻吟。
  除了必須判刑之外,他都會盡量不插手這案子的處理過程。他知道強尼陷入這案子太深,夜以繼日地天天研究案情,查閱相關法律文件,好像為瓊斯辯護就是替自己的同胞洗清冤情似的。強尼研究這個案件足足六個多月,法官一直責備自己,他應該知道的。但是他又怎麼知道?他又不是會看透別人心思的人。在法院強尼和其他新手律師一樣很緊張,這是他第一樁謀殺案子。當強尼要接手案子時法官就已經感到很難受,起先對他處理的方式很驚訝——的確是塊燙手山芋。然而強尼很有口才,辯護有力,說出他相信的是事實。但是又怎麼能單憑事實來影響十二人的陪審團呢?強尼的聲音沒有像其他庭審律師那樣抑揚頓挫。他沒有在有理的時候叫喊,也沒有在被控告的地方故意含糊小聲。他就那麼安靜地陳述,好像不是在法庭上——這樣的話又怎麼能說服十二人的陪審團相信呢?強尼說到司法公正的時候破了音。他簡直就是給自己唱著死亡之歌。
  法官想回憶點別的事情——想想妻子蜜西,然後進入夢鄉。但是他最想見的人是傑斯特。人到了晚年,或者腿腳不靈便之後,往事一旦想起來就會無法擺脫。他想起曾在亞特蘭大歌劇院首映式的時候包下一個包廂,這件令他得意的事都無法讓他擺脫傷心往事。當時他邀請了他的哥哥[44]和嫂子,還有蜜西和蜜西的父親來觀看盛大演出。法官邀請的朋友把包廂都坐滿了。第一個節目是「牧鵝女」,他還清晰地記得格拉汀·法拉[45]上臺來的時候有兩隻鵝跟著她,就像她真的在趕著它們。那兩隻鵝「嘎嘎」叫著,蜜西的父親,老布朗先生說:「這是我今天晚上聽懂的第一首曲子。」當時蜜西羞得無地自容,而他卻非常快樂。他曾聽過德國人扯著脖子用德語唱[46]——就像這些嘎嘎叫的鵝——他坐在那裡假裝很懂音樂很有學問的樣子。這些快樂的回憶,卻仍然無法消除那些傷心的記憶。他又想起奧西的案子,那個女人,還有黑人瓊斯——這讓他無法安然入睡。他竭力不去想,可是做不到。
  到底什麼時候傑斯特才回家?他從沒對這孩子嚴厲過。沒錯,在餐廳的壁爐架上有一個桃木鞭子插在一個花瓶裡,但是他從來沒在傑斯特身上用過。有一次強尼切麵包的時候把麵包扔向僕人和他的父母,法官氣壞了,拿起那根桃木鞭子,把年幼的兒子拖進書房,在家裡人一片大呼小叫聲中,給兒子裸露、跳著的腿上抽了兩三鞭子。從那以後,鞭子就再沒動過,一直放在壁爐上的花瓶裡,陰森森的。但《聖經》裡說過「不忍用杖打孩子的是溺愛他[47]」。如果他自己多用幾次這鞭子,是不是強尼會仍然活在世上?他並不十分相信,但也真想知道。強尼就是太有激情了,但並不是他能一眼就看得出來的那種激情——那是一種軍人的激情,一種南方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女人反抗黑人和外來入侵者的激情——反正這種激情讓他和其他米蘭人看上去是很奇怪的一種情緒。
  就像一支單調冗長的曲子一直在發燒的腦子裡浮現,這件事法官揮之不去。他在床上翻動龐大的身軀,輾轉反側無法入睡。傑斯特什麼時候回來?都這麼晚了。但當他打開燈看時間,還不到九點。那麼傑斯特出去還不算太晚。在壁爐臺鐘的左邊放著強尼的照片。強尼那張年輕的臉上充滿活力,又帶著迷茫,此時在燈光下似乎像盛開的鮮花。強尼的左下巴那裡有一塊胎記,這點小缺陷更襯出他的英俊。當法官意識到這點時,他的心更是幾乎要碎了。
  雖然每次看到強尼這塊胎記法官心頭都會有悲痛襲來,但他仍然無法為兒子落淚。在他的情緒裡仍懷著一股怨恨——這種怨恨因為傑斯特的出生有所減弱,隨著時間也變得柔和了許多,但是仍然存在,而且會一直存在下去。這就好像兒子欺騙了他,剝奪了他的親情,那種溫情和不忠像賊一樣偷走了他的心。如果強尼是由於其他原因而死,比如死於癌症或者白血病之類的——法官對馬龍的病情知道得其實比他說出來的還多——那麼他就會悲傷得非常純粹,也會大哭一場。但是自殺就像一種故意的洩憤行為,法官是憎惡的。照片上強尼淡淡的微笑和那塊小小的胎記映襯著他發光的臉。法官把被他自己睡得亂七八糟的被子疊好,然後艱難地從床上坐起來,用右手平衡身子,慢慢走到壁爐旁。他把強尼的照片從牆上取下來放進一個衣櫥抽屜,然後又慢慢回到床上躺下。
  聖誕節的鐘聲敲響了。而對法官來說,聖誕節是一個最悲傷的日子。那些快樂的鐘聲,對世界宣告的喜樂……對他是那麼悲哀,讓他倍感被丟棄和孤單。一道閃電劃破黑暗的夜空,要下大雨了嗎?即使強尼是被閃電擊中的也好。但死亡可不是他能選擇的。無論生還是死,人都無法選擇。只有自殺可以選擇,那是一種對短暫生命的蔑視,走向虛空又虛空的墳墓。又是一道閃電,接著是隆隆的雷聲。
  的確,他幾乎沒用過那根桃木鞭子。但是當強尼還是個少年的時候他勸誡過他。法官擔心強尼會去仰慕布爾什維克主義,仰慕撒母耳·雷柏維茲[48]或者那些激進主義。他總安慰自己說強尼還年輕,還是喬治亞大學橄欖球隊打四分衛的球員,那種年輕人的狂熱和不著邊際的想法會很快在面對現實的時候消退。沒錯,強尼的青年時代和法官自己的不同,法官年輕的時候熱衷的是華爾滋,唱歌跳舞,他在花枝城風流倜儻,向蜜西小姐求愛並獲得了她的芳心。他只能對自己說這「南邊的卡西烏有著消瘦和飢餓的目光,他心機太重,這種人是危險的[49]」——但是他也並沒有想太多,因為他再怎麼胡亂做美夢,也不會想到強尼會牽扯到什麼危險中去。
  當強尼進入律師事務所的第一年,他曾大聲告訴兒子:「強尼,我常常注意到,一個人如果和註定失敗的人牽扯太多,那他就很容易自己倒楣。」
  強尼只是聳聳肩膀。
  「我剛開始實習的時候,是一個窮小子。不像你生在富裕的家庭。」他看到強尼不自在的表情在臉上掠過,但他還是繼續說下去,「我一開始就避開那種在法庭上施捨給窮律師的小案子,我的業務逐漸多起來,不久就可以為一些有很大經濟回饋的案子辯護了。經濟利益和政治聲望總是我首要考慮的條件。」
  「我不是那樣的律師。」強尼說。
  「我不是要勸你模仿我,」法官違心地說,「有一件事很重要——我從不接受欺騙的案子。我知道一個客戶撒謊的案子,我就絕對不會插手。我對這個有第六感。記得那個殺了妻子的人嗎,在一個鄉村高爾夫球場,他用一個5號鐵頭球桿把妻子打死的案子?這個案子費用很可觀,但是我拒絕了。」
  「我記得當時有目擊證人。」
  「強尼,一名天才的律師可以迷惑證人,讓他當著陪審團的面起誓在場,其實根本沒有在場,也根本沒有看到案發經過。但是,我拒絕這個案子還有其他類似案子。我從不接觸有損名譽的案件,不管律師費多麼誘人。」
  強尼臉上的微笑和那照片上一模一樣,露出一種嘲諷的神情:「嗯,你多精明啊!」
  「當然了,如果是碰上有利可圖又有正當起因的案子,那對我而言就是天上掉餡兒餅。記得我怎麼給米蘭電力公司打官司的嗎?那真是塊大餡兒餅,我也從中獲利不少。」
  「結果電費飆升了很多。」
  「你不能用與生俱來的特權換取電費和瓦斯費。我小的時候根本沒有電和煤氣。只能點油燈燒木柴。但是我是自由的。」
  強尼沒有說話。
  每當兒子的胎記或者是他臉上的微笑給他帶來一陣複雜情感的時候,法官就會把強尼的照片取下來,他覺得強尼的微笑好像在嘲諷他。那照片就會待在抽屜裡一陣子,直到法官情緒好轉或者他再也無法忍受那種愛憐兒子的情緒無處釋放的時候,他就會把強尼銀色相框又拿出來,注視著兒子那個小小的缺陷很久,甚至可以忍受那種冷漠又可愛的笑容了。
  「不要誤會我的意思,」很多年前他曾經勸告強尼說,「我接手有利可圖的案子,並不是為了一己之利。」老辣的法官和前眾議院議員的身分渴望得到年輕兒子的認可和欣賞,難道他真誠地說的這些事實在強尼眼裡就是玩世不恭嗎?
  過了一會兒強尼說:「在過去一年裡,我總是在想您到底對您的工作有多少責任心。」
  「責任心!」法官臉漲得緋紅,聲音也激動了,他快速地說道:「我是米蘭最有責任心的市民,也是整個喬治亞,乃至整個南方的最有責任心的公民。」
  強尼用那首《上帝保佑國王》的歌曲調子,唱了一句「上帝保佑南方」。
  「如果不是我,你說你會在哪裡?」
  「那就在天國裡,一條晾衣繩上掛著的一塊碎布唄。」強尼的聲音也變了,「我從沒想做你的兒子。」
  法官的臉仍然因情緒激動而紅著,幾乎脫口而出「但是我總是要你做我的兒子啊。」但是他忍住了,改問:「那你覺得對一個老人來說,什麼樣的兒子才是稱職的兒子?」
  「我覺得——」強尼的腦子在想像兒子的樣子,「啊,你覺得阿里可西·西塞羅怎麼樣?」強尼輕輕的笑聲和他父親低沉的大笑聲混在一起。「媽媽,哦,我的媽媽呀!」法官一邊大笑一邊唱著,因為阿里可西每次母親節時,在第一浸信會都會引用到這兩句詩。他是一個弱不禁風,有點神經質的媽媽的大男孩,強尼經常學他的樣子逗父親高興,但母親卻不喜歡。
  這種突然爆發、不合拍的快樂來得急也去得快。父子兩人經常對滑稽的事情做出同樣的反應,會同樣爆發出大笑。他們之間這種關係讓法官產生進一步的臆斷,那是父親們經常犯的錯誤推斷——「強尼和我之間的關係更像兄弟,而不是父子。我們有很多同樣的愛好:釣魚,打獵,還有同樣的高標準的價值觀——我從沒聽見強尼撒過謊——我們有同樣的興趣愛好。」於是法官會在馬龍的藥店裡,在法院,在「紐約咖啡館」或者理髮店裡當著很多人的面吹噓他們父子的相似之處。聽見的人們覺得其實法官和兒子相差甚遠:年輕強尼很靦腆,而他的父親是小鎮上的大人物。但是沒有人發表反對意見。當法官自己終於意識到他和兒子之間其實有著很大的不同時,他又開始闊論父子的話題,而且比以前更能談,就像這些話可以幫他把願望變成現實。
  那次是最後一次父子兩人對「媽媽的大男孩」一起大笑,也許是兩人之間最後一次談笑了。強尼說到責任心的問題讓法官很不舒服,他收回了笑,簡短地說:「你是不是在責備我接手了米蘭電力公司的案子,是嗎,兒子?」
  「是的,電費現在漲得很高。」
  「有時候一個頭腦成熟的人需要在兩件壞事中挑選一樣,這是痛苦的,但這裡涉及政治。不是我給哈利·貝里斯或者電器公司做了什麼辯護狀,而是聯邦政府把髒手伸了進來。想想如果讓田納西河流管理局或這樣的發電廠控制了全國會發生什麼情況?我都可以聞到不斷蔓延的癱瘓臭氣了。」
  「我只知道最後的結果是米蘭電力公司漲了電費。」強尼說道。
  「為了維護我們的自由和躲避不斷蔓延的聯邦政府,多花幾分錢又算得了什麼?難道我們為了眼前的一點兒肉湯就出賣我們與生俱來的權利嗎?」
  雖然年紀老邁和孤獨,法官並沒有把敵對情緒更多傾注在聯邦政府身上,而是把怒氣發洩在家人身上,因為他還有一個家,或者在同僚中,他還是一個努力工作的法官,還可以糾正那些庭審中年輕律師們的錯誤——他們經常在引用巴特列特[50]、莎士比亞或者《聖經》的時候出差錯。他的話仍然有分量,仍然在街頭巷尾引起人們的重視。他開始注意到他和強尼之間存在的鴻溝越來越深,但是他這種注意還沒有變成擔心,他一直認為這只是年輕人的年少輕狂而已。即便強尼在一次舞會後就來告訴他自己結婚的消息時他都沒太擔心,也沒為那女孩子的父親是個有名的私酒販子而擔心——心裡還偷偷地想一個私酒販子總比一個傳道士強,否則他們家開宴席或者家風都會被破壞受影響。蜜西在這件事上做得更漂亮,他給了強尼的新婚妻子米拉貝爾一串僅次於她最喜歡的珍珠項鍊和一枚深紅色的胸針。米拉貝爾曾在霍林斯學院上過兩年大學,主修音樂,蜜西很看重這一點。而且這兩人還一起練習過二重奏,一起背彈過《土耳其進行曲》。
  法官對強尼一直沒有很擔心,直到強尼做律師一年多之後,他堅持選擇了瓊斯的案子。強尼雖然以優異成績從大學畢業,可是竟然連一點兒常識都沒有,成績再好又有什麼用呢?他的法律知識和受到的教育有什麼用,他竟選擇故意去碰觸陪審團的底線,陪審團當然是由良民和信實的公民組成的。
  法官強忍著不和兒子談到案情,但還是提醒兒子小心處理和陪審團之間敏感的關係。他說:「站在他們的角度,也看在上帝的份兒上,不要把他們捧得太高。」但是強尼會聽他的嗎?他爭論起來就好像這些喬治亞州的手藝人、工人和農場僱農組成的陪審團都訓練有素,都和最高法院一樣神聖似的。強尼這麼聰明的人,卻一點兒常識都沒有。
  傑斯特回來的時候是九點半。他來到法官的房間,嘴裡還在吃著一個雙層三明治。法官已經在焦慮痛苦中折騰了幾個鐘頭了,他眼中露出生氣的神情。
  「我還等你回來吃晚飯呢。」
  「我去看電影了,剛回來才自己做個三明治。」
  法官戴上眼鏡仔細看著那個厚厚的三明治:「這都是什麼啊?」
  「花生醬、番茄還有臘肉和洋蔥。」
  傑斯特對著三明治咬了一大口,嘴裡叼著的洋蔥掉到地毯上。為了壓制自己的饞,法官把羨慕的目光從美味的三明治上移開,看著地上的洋蔥,因為沾了美乃滋黏在了地毯上。但他還是饞得難受,於是他說:「花生醬可是有很多卡路里。」他打開酒櫃倒了點威士忌:「雖然每盎司只有八十卡路里,還是……不管怎麼說還是超出了我的極限。」
  「我爸爸的照片呢?」
  「在那邊抽屜裡。」
  傑斯特非常清楚爺爺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有把父親照片收起來的習慣,問道:「您怎麼啦?」
  「生氣了,傷心了。被騙了。每次想起兒子都會有這種感覺。」
  傑斯特心裡一沉,每次提到父親他總是這樣。聖誕的鐘聲在寒冷的空氣裡是那麼清澈如銀鈴般響起。他沒心情吃三明治了,靜靜地把咬了一大口的三明治放在床頭茶几上。「您從來不好好跟我講我的父親。」他說。
  「我們之間更像兄弟而不是父子關係。好像有血緣的兄弟。」
  「我不信,只有性格內向的人才會去自殺。而你不是內向的人。」
  「我兒子不是一個內向的人,我會告訴你,先生。」法官的聲音因為生氣在顫抖,「我們有相同的幽默感,相同的心理素質。如果你爸爸活著,他是一個天才,這個詞你知道我是不會隨便輕易說出的。」(的確如此,「天才」這個詞法官以前只給自己和莎士比亞用過。)「在接手瓊斯案件之前,我們兩人就像孿生兄弟一樣。」
  「就是那個你說我爸爸要去破壞一個公理的案子嗎?」
  「法律,血淋淋的犯罪慣例,基本公理,的確如此!」看著被咬了一口的三明治,法官一把抓過來貪婪地吃起來,但是他內心的空虛卻不是飢餓造成的,所以他還是感到不滿足。
  因為法官很少和傑斯特聊起他的父親,所以傑斯特的好奇心一直無法滿足,他學會迂迴地問出一些問題,於是他接著問:「那是個什麼案子?」
  法官回答了這個繞著圈子的問題,但是有些驢唇不對馬嘴:「強尼的青少年時期是一個特殊時期。那些有權勢的大亨們都躲在白宮裡,到處都是TVA、FHA和FDR這些字母[51]。怪事一件接著一件,一個女黑人在林肯紀念堂前唱歌,而我的兒子……」法官因氣憤提高了語調,「而我的兒子在一個謀殺案中為一個黑鬼辯護。強尼試圖要……」老人激動過頭,這種激動讓他心理極度不平衡,撞擊著他心裡的苦惱。因為痛苦說得唾沫星子四濺,嗓子也變了聲,他說不下去了。
  「別說了。」傑斯特勸老人。
  可是老人還是口水四濺,聲音咯咯地響,傑斯特臉色煞白,神情凝重地看著爺爺。「我沒有,」法官在有一陣激烈情緒暴發之前只說了三個字:「我沒笑。」
  傑斯特在椅子上坐著,臉色依然煞白。他感到驚恐,開始擔心爺爺是不是要中風。他知道中風發作起來是很古怪也很突然的。他想是不是發作的時候就是這樣臉色通紅還咯咯怪笑。他也聽說人們會因中風而死。而現在爺爺臉紅得像著了火,喘不上氣,是不是會這樣笑死呢?傑斯特試著扶起爺爺好幫他拍拍後背,但是爺爺太重他扶不起來,過了半天,爺爺的笑漸漸弱下去,終於止住了。
  傑斯特被爺爺剛才的反應弄糊塗了,他知道精神分裂就是人性格的分裂,是不是人老了以後就會出現行為顛倒,該哭的時候反而會笑個不停?他非常清楚爺爺是愛自己的兒子的,在閣樓上面有一大塊地方放的都是他已故父親的遺物:有十把刀,還有一把印度安人的匕首,一套小丑服裝,一套《羅孚小子》系列叢書,《湯姆史威夫特》系列[52],以及很多其他兒童讀物,還有一個牛頭蓋骨、一雙旱冰鞋、釣魚工具、橄欖球隊服、棒球接手手套,還有一箱子一箱子亂七八糟的東西。但是他不許傑斯特玩箱子裡的玩具,不管是好的還是破爛都不能動。有一次他拿了那個牛頭蓋骨放在自己屋子的牆上,結果爺爺非常生氣,嚇唬他說要用桃木鞭子教訓他。他爺爺是非常愛自己獨子的,那麼他剛才為什麼會歇斯底里地大笑不止呢?
  法官從傑斯特的眼神裡看出他的疑問,他輕聲地說:「歇斯底里不是大笑不止,孩子。是你無法表達心裡悲傷的時候,情緒混亂而產生的慌亂反應。我兒子死後,我的歇斯底里發作了四天四夜。塔頓醫生和保羅一起把我按在浴缸裡,讓我用熱水洗澡,給我吃鎮定藥,但我還是大笑不止——其實不是笑,是——歇斯底里症。醫生試著用冷水沖我身體,給我更多鎮靜劑。我在發病,而我兒子的屍體就在客廳裡放著。葬禮只得再推遲一天,我身體太弱,得兩個身強體壯的大漢扶著我起來,我才能走到教堂去。我們三個倒是配合得很不錯。」他又冷靜地加了一句。
  傑斯特也同樣輕聲地問:「但是你剛才為什麼又歇斯底里了呢?我爸爸已經去世十七年了。」
  「但是這麼些年來,我從沒有一天不想他。有時候是短暫的一瞬,有時候則是久久的冥想。我很少有勇氣談論我兒子,但今天下午大部分時間裡,還有今天晚上,我一直在想他——不光回憶他小時候的嬉鬧歡樂時光,也回憶起他成長之後的那些嚴肅的事情,那些嚴肅的事情讓我們決裂,也擊垮了我們。我看見我兒子最後一次在法庭庭審的樣子,就像現在看你一樣清晰——實際上比看你還清楚。還能聽到他的聲音。」
  傑斯特用力握著椅子扶手,手指頭關節都發白了。
  「他的辯護非常厲害但有一個致命的錯誤。那就是陪審團一致不得要領。我兒子辯護好像是對著紐約猶太律師團成員們,而不是喬治亞州桃縣巡迴法庭十二人陪審團,這些人全都沒讀過書,沒一個受過良好教育。在這種情況下,強尼開始就用了一個天才之舉。」
  傑斯特張開嘴巴大口呼吸,他緊張地沉默著。
  「我兒子第一個提議就是請陪審員們全體起立對國旗致敬宣誓。這些陪審員們稀稀拉拉地站起來,強尼就給他們讀冗長的誓詞。我和奈特·瑋伯都毫無心理準備。瑋伯當場反對,我敲響木槌命令這些話不必記錄。但這其實也沒什麼意義,我兒子已經表達了他的觀點。」
  「什麼觀點?」
  「一下子我兒子就聯合了這十二個人,促使他們執行最高水準的職權。他們在學校裡都被訓練過對國旗宣誓,知道怎麼唸誓詞,他們就等於在參加這種類似宗教儀式的演習。我敲響了木槌!」法官嘟囔著。
  「你為什麼要刪除這些記錄呢?」
  「與本案無關。但是我兒子,作為辯護律師,已經闡明瞭他的觀點,把一起骯髒的俗套的謀殺上升到憲法的高度。我兒子接下去說:『尊敬的陪審團和法官大人——』我兒子說話的時候目光盯住每一位陪審團成員,也盯著我。『你們每一位陪審團成員肩負著很大的責任,此時沒有任何事情可以超過你們的工作。』」傑斯特用手指頭支著下巴,他棕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臉詢問的神情,靜靜地聆聽。
  「從一開始,萊斯·利特(奧西·利特的哥哥)就堅信瓊斯強姦了利特太太,而他的弟弟完全有權利企圖去殺他。萊斯就像一隻骯髒煩躁的小狗,守著他兄弟的財產,什麼也動搖不了他。當強尼在向利特太太提問時,她發誓說不是這麼回事,說她丈夫想殺瓊斯是早有預謀的……在奪槍的時候發生爭鬥,結果她丈夫被打死了……一個妻子這麼發誓是很奇怪的。強尼問她瓊斯先生有沒有對她做過什麼不適當的舉動或越軌行為,她說『從來沒有』。說瓊斯對她彬彬有禮,很紳士。」
  法官又加了一句:「我應該可以看到什麼的,可是當時卻沒有。」
  「就像昨天一樣,我可以看到他們的臉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被告皮膚黝黑,瞪著驚恐的雙眼。萊斯穿著去教堂禮拜的西裝,有點小,臉上表情硬冷,繃得好像一張起司皮。而他的太太就坐在那裡,瞪著一雙冷冷的藍眼睛,冷極了。我看見強尼在顫抖。一個小時後我兒子的變化從開始的很有針對性轉向普遍性。『如果這起事故涉及的是兩個白人或者兩個黑人,那就根本沒什麼案情可言了,正是因為當奧西試圖用槍殺死被告時,槍突然走火,他自己不幸成了槍下鬼。』」
  「強尼繼續說,『事實是案子牽扯到一名白人和一名黑人,於是不公平的評判就出現了。尊敬的陪審團,類似這種案子,憲法本身即是在接受測試。』強尼引用了憲法前言和修正條款關於恢復黑奴自由並給予公民權平等權利的部分,他說:『我引用的這些句子都是在一百五十年前就被寫下了,被成千上萬的人宣讀過的。這些是我們國家的法律。我作為一名律師和一個美國公民,是無權隨意添加或減少憲法的。我的職責僅僅是在法庭上好好使用這些法律。』強尼之後又引用了『四十七年前……[53]』我就敲槌阻止了他。」
  「為什麼?」
  「這些只是代表林肯個人觀點,美國學法律的學生都會背,但是我可不想在我的法庭上又一次聽到。」
  傑斯特說:「我爸爸想引用這個,讓我聽聽吧。」傑斯特不太清楚這篇講演到底說的是什麼,但是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能比以前更能靠近父親。他自殺之謎就會清晰些,那些昔日光鮮的一箱箱舊物就會成為一幅幅活生生的圖畫展現在他眼前。傑斯特興奮異常,他不由得站起來用一隻手扶著床柱,一隻腿靠著另外一隻腿,等著爺爺接著講下去。法官從不需要別人反覆要求就會為大家唱歌、朗誦詩歌或者其他表演之類的,他的嗓音現在就為唯一的聽眾施展出來,嚴肅低沉地,他開始朗誦林肯在蓋茨堡的講演,傑斯特聽得熱淚盈眶,他的腳靠攏,嘴巴大張著。
  最後法官似乎奇怪自己為什麼要背誦這段了,他說:「這是歷史上最精彩的一次講演,但也是一篇惡毒的挑唆暴動的演說。閉上你的嘴巴,傻孩子。」
  「我覺得你把這段從記錄中刪除實在太不應該了,」傑斯特說,「我爸爸還說了什麼?」
  「他結尾部分本來應該是最有雄辯力量的部分,可是卻因為開始引用了太多不切實際的憲法段落和蓋茨堡演說變得暗淡無光。他自己的話顯得很無力,就像一面旗子在沒有風的旗杆上掛著。他指出憲法修正案在內戰之後沒有真正應用過,但是當他講到公民權利的時候,他因為太著急把『公民』的『公』說成了『空』,造成很壞的印象,結果他的自信也大打折扣。他指出桃縣人口裡黑人和白人的比例幾乎是一半一半,他還說他注意到陪審團裡並沒有黑人代表,於是陪審員們迅速互相看了看,帶著懷疑和迷惑的表情。」
  「強尼於是問道,『被告到底是被指控謀殺還是強姦?起訴方企圖用狡猾卑劣和含沙射影的手段給被告的名譽抹黑,也給利特太太的名譽抹黑。但是我為被告的謀殺罪辯護。』」
  「強尼想掀起一個高潮,他的右手向天上抓著,似乎要抓住一些妙語。『一百多年來,這些話是我們這片土地上的憲法,但是這些話如果不用法律加強就會軟弱無力。經過如此漫長的一個世紀,我們的法庭對黑人而言,仍然是偏見以及合法迫害的莊嚴殿堂。話已經說出來,主張也已經提出來,這些話語和主張還需要多久才能付諸真正的司法公正?』」
  「強尼坐下來,」法官痛苦地說著,「我的屁股也終於挺直了。」
  「你的什麼?」傑斯特一時沒聽懂。
  「我的屁股。聽見強尼把『公』說成『空』之後我就一直撅在椅子上。當他說完,我終於放鬆了下來。」
  「我認為那是一場非常精彩的辯護詞。」傑斯特說。
  「沒有用啊。我回到我的辦公室等著陪審團的裁定。他們出去也就二十分鐘,也就剛夠他們一起下樓到法院地下室轉一遭的時間,我其實已經知道他們的決定了。」
  「您怎麼知道?」
  「即使強姦在這個案子中只是一種傳言,也必定會判有罪。而當利特太太那麼快就說出丈夫是凶手時,那聽起來是非常奇怪的。當然,在這等待期間我就像一個新生兒一樣天真,我兒子也是。但是陪審團覺得事情蹊蹺,於是一致裁定有罪。」
  「但這不是誣陷嗎?」傑斯特生氣地說。
  「不是。陪審團要決定是哪一方在撒謊,哪一方說的是真話。在這個案子中他們的決定是對的,雖然當時我並沒有這樣認為。當宣布有罪後,瓊斯的母親在法庭裡大哭起來,強尼臉色煞白,利特太太在她座位上直晃。只有瓊斯·舍爾曼看起來像個男人一樣接受了這個判決。」
  「舍爾曼?」傑斯特的臉一下子白了,然後又漲得通紅。「您是說這個黑人叫舍爾曼?」傑斯特聲音空洞地問。
  「是的,瓊斯·舍爾曼。」
  傑斯特一臉迷惑,他費了好半天勁繞了個大彎問出下面的問題,因為他不知道怎麼問:「舍爾曼不是一個普通的名字。」
  「當舍爾曼[54]挺進喬治亞州之後,很多黑人男孩就都用了他的名字。我自己就知道起碼五六個。」
  傑斯特想的是他認識的唯一叫舍爾曼的人,但是他沒繼續問,只是說:「我可沒看出來。」
  「當時我也沒看出來。如果我在庭審的時候用了上帝給我的感官系統,如果我兒子早點跟我吐露一點兒,我也不至於什麼也沒看出來啊。」
  「吐露什麼?」
  「吐露他愛著那個女人,至少他自己心裡是這麼想的。」
  傑斯特的眼睛裡充滿震驚,他呆若木雞:「但這不可能。他和我媽媽結婚了啊!」
  「我們就像孿生兄弟,不是祖孫呀孩子。我們就像一個豆莢裡的兩粒豌豆。同樣的天真和有廉恥心。」
  「我不相信這是真的。」
  「他告訴我的時候我也不信。」
  傑斯特常聽大人們談起他的母親,所以他對母親的好奇心已經得到滿足。據他所知,母親喜歡吃冰淇淋,特別是烤冰淇淋。她鋼琴彈得非常棒,在霍林斯大學主修音樂,這些關於媽媽的點點滴滴都是他小時候大人們脫口而出,隨意告訴他的,因此母親沒有像父親那樣更激起他的敬畏或者神祕感。
  「那利特太太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傑斯特最後終於問道。
  「一個輕佻的女人。她很白,身懷六甲,自以為是。」
  「懷孕了?」傑斯特問,心生反感。
  「沒錯,快生了。她在街頭走的時候,恨不得人人都要給她和她肚子裡的孩子讓路似的,就像以色列人過紅海,海水都得讓路。[55]」
  「那麼我父親怎麼會愛上她呢?」
  「愛上一個人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一件事。但如何堅守才是關鍵。這不是真正的愛情。這就像你愛上一項事業。再說,你父親也從沒有表示出來。這叫作迷戀吧。我兒子是個清教徒,清教徒只是有很多幻想,而不像其他人一見鍾情就付諸行動。」
  「這太可怕了,我父親愛著另外一個女人卻和我媽媽結婚。」傑斯特覺得這件事太戲劇化簡直不可思議,父親對他那個愛吃烤冰淇淋的母親不忠,這令他震驚。「那我媽媽知道嗎?」
  「當然不知道。我兒子在他自殺前一週才告訴我。他很難過,也很在意。否則他也不會告訴我。」
  「在意什麼?」
  「簡單說,在法庭宣布有罪判決並執行之後,利特太太把強尼叫去,她生了兒子並且自己已經不行了。」
  傑斯特耳朵都變紅了,「她說她愛我父親了嗎?我的意思是,那種充滿激情的愛。」
  「她恨你父親,就是這麼說的。她詛咒你父親,說他是個笨蛋律師,說他自以為是地用自己認為公正的見解害了當事人。她罵個沒完沒了,認定如果你父親把這個案子當作一個常規的正當防衛案子處理,瓊斯現在肯定無罪釋放了。一個要死的女人,大叫著,哭喊著,傷透了心還不停地詛咒謾罵。他說瓊斯是清白的,是她認識的人裡最正派的男人,她愛著他。她讓強尼看新生的嬰兒,黑色的皮膚,但像她自己一樣有藍色的眼睛。當強尼回到家裡的時候,他就像那個鑽在水桶裡被沖下尼加拉大瀑布的人的模樣[56]。」
  「我就讓強尼一直不停地說下去,最後我說,『兒子,我希望你吸取這個教訓。那個女人不可能愛瓊斯。他是黑人而她是白人。』」
  「爺爺,你說話的口吻好像愛上一個黑人就像愛上一隻長頸鹿或什麼怪物似的。」
  「這當然不是愛。那就是情慾。情慾是一種被新奇、古怪、墮落和危險所吸引的東西。我就是這麼告訴你父親的。然後我問他為什麼對這件事這麼用心。強尼說:『因為,我愛著利特太太,或者按你的話,是情慾?』」
  「『不是情慾就是蠢到家了,兒子。』我說。」
  「那小孩怎麼樣了?」傑斯特問。
  「很顯然,萊斯在利特太太死後把孩子抱走了。然後把他留在米蘭聖子昇天教堂的長椅上。一定是萊斯做的,我想來想去只有他會這麼做。」
  「那就是我們這個舍爾曼啦?」
  「是啊,但是什麼也不要告訴他。」法官警告說。
  「我父親就是那天——在利特太太詛咒他,並給他看了孩子之後的當天自殺的嗎?」
  「他是一個星期後,等到聖誕節那天下午,我還以為我的話他聽進去了,以為這一切也都結束了。那年聖誕節和往年一樣,早上我們打開禮物,把包裝紙都放在聖誕樹下堆起來。他媽媽送給他一枚珍珠領帶別針,我則送給他一盒雪茄和一塊防震防水手錶。我記得強尼還用力摔那錶,然後放在水裡測試。我無數次地責備自己,因為我真的沒看出那天有一點點異常。可是我們就像孿生兄弟,我本應該察覺到他絕望的情緒的。難道他那麼用力摔那塊防震防水手錶是正常的嗎?你告訴我,傑斯特。」
  「我不知道,但別哭,爺爺。」
  法官這麼些年來從來沒有為兒子掉眼淚,而現在,他終於哭出來。他對孫子訴說往事,這些點點滴滴的往事,好像悄悄地打開了心頭那把陳年舊鎖,他終於可以痛痛快快地哭出來了。以前他被這些往事拴住,現在他打開了閘門,如釋重負,這讓他心裡有種甜蜜的釋然感覺。
  「別哭了,爺爺。」傑斯特輕柔地說,「別哭了,爺爺。」
  法官長時間沉浸在記憶裡,現在都過去了,他回到現實中。「他死了,」他說,「我親愛的兒子死了,但我還活著。生活就是充滿許許多多的東西。『有船,有白菜還有國王……』哦不對……是『有船,還有,還有——』」
  「還有封蠟。」傑斯特說。[57]
  「對啦。生活充滿各式各樣的東西,有船有封蠟有白菜還有國王。孩子,這個讓我想起,我得去買一副新的放大鏡啦。《米蘭信使報》越來越看不清楚了呢。上個月我就看到一條線,一條線盯著我,我看不清——還把『七』看成『九』了。我真生我自己的氣,真恨不得到『紐約咖啡館』後面那房子裡大喊幾嗓子。」
  「另外,還得去配一副助聽器,雖然我覺得戴上那玩意兒就像老太太似的也未必管用,但還是得有。也許哪天我會有另一種感官功能呢。改進了視力和聽力,其他所有這些官能就都大大改善了。」這種改善如何實現老法官沒說,但是活在現實中,做著對未來的夢卻栩栩如生,這樣他也就滿足了。經過這一晚上情緒的發洩,他睡了個甜甜的大覺,在這個冬天的夜晚,他睡得非常安詳,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六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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