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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指針的鐘 by 卡森·麥卡勒斯
2019-12-17 18:36
那年冬天,法官在舍爾曼的事情上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而舍爾曼在對法官的事情上犯了個更嚴重的錯誤。由於兩個人的錯誤都是胡思亂想的結果,導致年邁的法官頭腦和受挫的男孩子的心靈都受到很大影響,他們之間的關係出了很多問題,就像被各自豐富的夢想所窒息,於是他們從開始那種互相欣喜明快的關係,到了十一月底已經失去了光澤,毀之殆盡。
首先是法官先說出了自己的夢想。有一天他神祕兮兮,滿懷激情地打開了他的保險箱,遞給舍爾曼一份文件。「好好讀讀,孩子,作為一個政治家,也許這是我對南方最後一個貢獻了。」
舍爾曼讀了卻不明白,不是因為手稿本辭藻華麗書寫潦草,而是對內容不知所云。「別管書寫風格或者拼寫是否有錯,」法官快活地說,「你看意見是不是很尖銳?」舍爾曼看的是關於南方聯邦貨幣的那一部分內容,法官眼裡閃著光,期待得到讚美之詞。
舍爾曼細長的鼻孔張開,嘴角顫動著,可是他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法官的激情可一點兒沒減少,他開始振振有詞,描述了外幣貶值的歷史,以及被戰勝國恢復本國貨幣價值的權利。「但凡是文明的國家,戰敗國家的貨幣需要恢復實現兌換——貶值那是必然的,但都兌現贖回了。你看法郎也好,馬克也好,里拉也好,看吧,上帝啊,甚至日元都是如此。」這最後一種貨幣的兌現尤其讓老法官生氣。
舍爾曼的灰藍色眼睛注視著法官深藍色的眼睛,開始對法官談論的外幣感到困惑,他甚至猜法官是不是喝多了。但還不到十二點呢,法官從來不在中午以前喝酒的。然而法官說得那麼慷慨激昂,被自己的白日夢灌醉,舍爾曼必須有所反應。他對法官說的一無所知,但舍爾曼卻被法官的措辭、重複強調和說話節奏打動。法官的話的確很富有激情和煽動性,毫無意義卻又非常順暢,他的確是這方面的高手。舍爾曼不得不用力掀動鼻孔,可是他又的確無話可說。老法官上次和孫子傑斯特說的時候,被傑斯特不屑一顧的反應刺傷了,現在有了舍爾曼,他知道遇到了一個忠實的聽眾,於是他抓住這個目標乘勝追擊。而舍爾曼呢,從來很少相信傑斯特說的話,卻很專注聽著法官的激烈言辭,同時也感到很驚訝。
不久以前,法官接到參議員提普·湯瑪斯的一封信,是關於法官請求他幫助傑斯特進入西點大學的回信。議員的回信用了囉哩囉嗦的很多客套話,說他非常樂意幫助他的老同事老朋友的孫子,一旦有機會一定樂意效勞。之後當然是法官和舍爾曼又動了一番腦筋該如何回覆議員的信函,這回信也用了同樣囉哩囉嗦的一堆客套話,法官寫到已故的湯瑪斯太太,也提到現任的湯瑪斯太太。對於法官曾經真的在華盛頓特區眾議院擔任眾議員一職的事情,舍爾曼總是覺得是個奇蹟,這種榮耀的光輝也反射到了他,他可是議員名副其實的文書,他吃飯的盤子就放在議員的書房桌子上呢!湯瑪斯議員回信後,提到以前法官給予他的幫助,並保證一定讓傑斯特進入西點軍校——其實是想和老法官打好關係——但從舍爾曼的角度看,就是非常神奇的一件事。他自己曾寄到華盛頓DC的信件根本沒人理,現在都不得不因為此事的神奇而放棄自己的嫉妒心。
雖然法官說起來頭頭是道,但經常自相矛盾,說著說著,肯定就把自己繞進去了。他開始談起對燒掉的房子和棉花的補償和賠還,而且還要賠還黑奴,這讓舍爾曼感到又羞恥又震驚。
「那些黑奴嗎?」舍爾曼的聲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吃驚語氣。
「當然啦,」法官繼續鎮定地說下去,「奴隸制是整個棉花經濟的柱石啊!」
「嗯,可是亞伯拉罕·林肯廢除了奴隸制,解放了奴隸,是另外一個舍爾曼[39]燒毀了棉花地。」
法官還沉浸在自己的白日夢裡,他忘了自己的文書也是個黑人。「那是很悲哀的日子,毫無疑問。」
法官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失去一個忠實的聽眾舍爾曼,他有些不知所措。舍爾曼現在再也不是忠實聽眾了,他因為法官這些侮辱之詞氣得直發抖。他故意拿起一支筆,折成兩截。法官根本沒注意。「這樣一來會有很多統計工作要做,很多數學問題,事實上是有很多很多工作要做。但是我對自己的競選格言是:『撥亂反正』,相信正義會站在我這邊。我就是讓『球』動起來就行了,就這意思。我是天生的政治家,知道怎麼和人合作以及如何處理非常敏感的問題。」
法官的夢想現在舍爾曼已經完全聽明白了,也明白了所有的細節。剛開始時對法官夢想的激動和熱情現在已經蕩然無存。「會有很多事情要去做。」他死氣沉沉地說。
「最讓我感動的是整個想法的簡單直接,直截了當。」
「直截了當。」舍爾曼仍用死氣沉沉的語氣重複著法官的話。
「是啊,直截了當,簡直是天才。也許我不會想出來莎士比亞『是死是活』這種經典句子,但是我對南方恢復的想法絕對是天才思維。」法官蒼老的聲音顫動著,期望得到贊同。「你難道不同意我的說法嗎,舍爾曼?」
舍爾曼此時只想趕緊從法官身邊逃離,生怕法官會突然又有什麼不著邊際的想法冒出來,他只是簡單地說道:「不同意。我不覺得是天才的想法,甚至不是大眾認知的想法。」
「天才和大眾認知分別是對一件事物認識的兩個極端。」
舍爾曼在紙上寫下「兩級」這個詞,想一會兒翻翻字典查查到底是什麼意思。如果說別的沒學到,至少他從法官這裡學到不少新詞,詞彙量擴大了很多。「我只想說的是,您的計劃是想讓歷史的車輪倒轉一百年。」
「那敢情好呢,」狂熱愚頑的法官說,「再說,我想我可以做到。我有很多位高官朋友,他們都對所謂的自由痛恨不已,只等著一聲號令。我畢竟也是南方資深議員,我的聲音會引起注意的,也許一些意志薄弱的姊妹們會猶豫,因為要用到統計數據和帳目的具體數字,但是,上帝啊,如果聯邦政府為了收取我的所得稅而連一分一釐都不放過,我的計劃就會很容易執行了。」
法官壓低了聲音說:「我從沒填寫申報過州所得稅,也永遠不打算申報。我不會到處傳播,舍爾曼,我跟你講的都是絕對保密的。我交聯邦政府所得稅,但也是迫不得已。我剛才說過,很多南方高官和我一樣,他們只等著一聲召喚就會支持我的。」
「可這跟你的所得稅有什麼關係?」
「很大關係啊,」老人說,「非常大的關係。」
「我不明白。」
「當然啦,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一定會拚命反對我,但對於正義的戰鬥,勇敢的人是渴望參與的。多年來我一直渴望和他們進行一場辯論,迫使他們來一決勝負,讓他們徹底失敗。」
舍爾曼冷冷地看著老法官那雙深藍色充滿激情的眼睛。
「所有南方的愛國者們都有相同的感受,他們對那些竭力破壞南方原則的集團使用下流的施加壓力等手段都深惡痛絕。」
舍爾曼的嘴唇和鼻孔因為太激動一直顫動,他說:「您說話的態度好像是你支持奴隸制度。」
「沒錯啊,當然我支持奴隸制!文明是建立在奴隸制基礎上的。」
老法官此時還認為舍爾曼是塊難得的寶貝,一個難得的人才,在他的激情與偏見中,他完全忘記了舍爾曼也是一個黑人。當他看到他的這塊寶貝被自己惹惱了時,才盡力說些彌補的話安慰他。
「即使不是奴隸制,也至少應該建立一種相互幸福的勞役償還制度。」
「誰幸福?」
「人人都幸福啊。你難道真的相信奴隸們是真想獲得自由嗎?不,舍爾曼,很多奴隸們都還忠心地留在他們老主人家裡,到死都不想得到所謂的自由。」
「狗屁。」
「你說什麼?」法官問,他有裝聾的本事,根據自己的喜好。「我現在聽說在北方黑奴們的生活狀況很糟糕——異族通婚,沒地方落腳住,完全是一塌糊塗,慘不忍睹。」
「但一個黑人寧可做紐約哈蘭姆黑人區的電線杆子也不願意做喬治亞州的州長。」
法官側過他那隻沒有聾的耳朵,「沒聽清楚你的話。」他聲音柔和地說。
舍爾曼一直覺得白人都是瘋子,他們職位越高越顯赫,他們的言談舉止就越瘋狂。在今天這件事中,舍爾曼覺得自己站在冷靜清醒的真理一邊。那些政治家們,從州長到國會議員,從地方官到行政長官,都是一樣的偏執和凶惡。舍爾曼想起每一件私刑、爆炸,以及他的種族遭遇的所有侮辱,作為一個青少年,舍爾曼每次想到這些邪惡的事都很脆弱和敏感,他覺得每一件惡行都是針對他的,這使得他長期活在一種恐懼和焦灼的狀態中。他這種態度是有事實為依據的。在桃縣沒有一個黑人參加過選舉。一位學校的老師登記了選舉,但在投票站卻被拒之門外。還有兩名大學畢業生也受到了同樣的待遇。美國憲法第十五條修正案已經明確保證黑人的投票權,但是舍爾曼卻從沒聽說過一個黑人真正投過票的。的確,美國憲法就是騙人的,雖然他給傑斯特講過自己在「金色奈及利亞俱樂部」投票和小紙板棺材的故事不是真的,但他聽到過這些都是真實地發生在米蘭的,他還知道在別處發生的真實的故事。他有本事讓自己的想像力可以涉及所有不幸,因此任何他讀到的或者聽到的關於黑人被欺負的事情,他都可以讓它們發生在自己身上。
這種焦慮狀態讓舍爾曼更認真對待老法官的言行,讓他更無法像其他時候那樣讓自己平靜。奴隸制!就是老法官要計劃把自己的民族淪為奴隸嗎?完全沒有道理。但是在種族關係上有什麼是有道理的?第十五條憲法修正案白紙黑字地寫在那裡,但那不也是一紙空文嗎?對舍爾曼來說,美國憲法都是騙人的東西,沒有公正!舍爾曼知道在他之前和他這個時代發生過的每一件私刑和暴力,他感到每一件都好像是對自己身體的虐待,因此他一直生活在緊張和恐懼之中。不然的話,他就會把老法官的所有計劃看成是一個來自衰老頭腦的胡思亂想了。但是作為一個南方的黑人,一個孤兒,他經受過如此真實的悲慘命運和窮困潦倒,因此他覺得雖然老法官的極其荒誕的痴夢不可能實現,但在舍爾曼看來,在無法無天的環境下,卻又是不可避免的。種種事實會證明他的幻想和恐懼不是沒有道理的,舍爾曼更確信了所有南方的白人都是癲狂的人。曾經有一個黑人男孩被處以私刑,就因為一個白人婦女說這個黑人男孩向她吹口哨。還有一次法官給一個黑人判刑,就因為一個白人婦女說不喜歡黑人看她的表情。吹口哨!表情!舍爾曼偏激的想法被點燃了,就像熱帶大氣掀起的幻境,氣得他直發抖。
中午的時候舍爾曼調了酒,他和老法官誰也沒說話。一小時後是午飯時間,舍爾曼正想去拿一個龍蝦罐頭,維利麗說道:「你不需要這個,舍爾曼。」
「為什麼,老太婆?」
「昨天你開了一罐鮪魚罐頭,給自己做個鮪魚三明治,結果弄得到處亂七八糟。今天你還可以用剩下的那個鮪魚罐頭做你的三明治。」
舍爾曼不理她,還是打開了龍蝦罐頭,「還有,」維利麗繼續說,「你應該在廚房裡和其他人一樣吃甘藍菜和玉米麵包。」
「那是黑鬼做的事!」
「哼,你以為你是誰啊?示巴女王嗎[40]?」
舍爾曼用龍蝦和美乃滋,還有切碎的酸黃瓜一起做他的三明治,聽了維利麗的話,他說:「反正我不是真的黑鬼,跟你不一樣。」他看著比他黑很多的維利麗,「看我的眼睛。」
「我看到了。」
舍爾曼忙著繼續做他的三明治。
「那罐龍蝦本來是在週日我不在的時候法官大人的晚餐。我一定要去法官那裡告你的狀。」
但舍爾曼在法官眼裡仍然是寶貝,一個難得的寶貝,他們兩人都知道告也沒用。
「去告狀啊,去揭發啊。」舍爾曼一邊說一邊在三明治上繼續抹著奶油和酸黃瓜丁。
「別以為你有雙藍眼睛就可以這麼趾高氣揚的。你和我們都一樣是黑鬼。你只不過是有個白人老爸把他的藍眼睛傳給了你,這沒有什麼可值得驕傲的。你也是黑鬼,和我們沒什麼差別。」
舍爾曼端起自己的盤子,小心地穿過大廳向書房走去。但是雖然他做了個非常考究的三明治,現在卻吃不下了。他想著剛才法官的話,黑黝黝的臉上一雙眼睛透著冷峻,目不轉睛。他知道大多數法官的話都是瘋話,但是舍爾曼心裡還是充滿焦慮,無法理性思考,只能跟著感覺走。他想起南方佬在競選時的狡猾、狂熱和氣勢洶洶。對舍爾曼來說,法官的話和那些南方政治家一樣,都是瘋子說的瘋話。他們所有人都是瘋子,瘋子,瘋子!
舍爾曼沒有忘記,法官曾是國會議員,那可是美國最高職位之一。而且法官認識那些身居高位的人們,就看看他給參議員湯瑪斯的回信就知道,法官非常聰明——非常狡猾——他會很得體地和那些人套關係。在想到老法官權力的時候,他忘了他的疾病;舍爾曼甚至忽略了一個老人雖然曾經是眾議院議員,可是他已經衰老,而老人的頭腦是會隨著年齡老化衰敗的。奇波有一個爺爺,在年老的時候頭腦已經不中用,吃飯的時候用一塊餐巾繫在脖子上,吃西瓜的時候不會吐籽,會全部都吞下去;他沒有牙齒了,吃炸雞就用牙床啃也把雞吃下去。最後他不得不被送去縣裡的看護中心。但老法官不同,他吃飯的時候會小心地攤平餐巾紙,用餐非常有風度,如果無法切開食物,他會讓傑斯特或者維利麗幫助他。舍爾曼實際上只認識這兩個老人,而兩個老人之間真是天壤之別。因此舍爾曼從沒把法官的年齡會影響到腦子的可能性當真。
舍爾曼長時間盯著自己做的美味龍蝦三明治,但是心頭的焦慮讓他吃不下去。最後勉強吃了一塊麵包奶油加酸黃瓜,然後又去了廚房。他想喝點酒。來一點杜松子酒兌一半奎寧水,那樣會讓他的心情安定好吃東西。他知道這樣做就會又面對維利麗的冷嘲熱諷,但是他還是徑直走進廚房拿起一瓶杜松子酒。
「瞧那邊啊,」維利麗說,「看示巴女王又來做什麼來了。」
舍爾曼不緊不慢地倒酒,並加入冷奎寧水。「我一直對你很客氣,不想得罪你,舍爾曼,但是我知道從一開始就沒有用。是什麼讓你如此冷漠和自以為是?是你老爸遺傳給你的那雙藍眼睛嗎?」
舍爾曼傲慢地從廚房走出來,手裡拿著酒,又回到書房桌子旁坐下。可是喝著酒,他內心的困擾卻更多了。在他尋找親生母親的時候,他很少會想到父親是誰。他只知道他父親是個白人,想像這個陌生的白人強姦了他的母親。因為每個孩子的母親都是純潔的,被他虛構出來的母親就更是如此。因此,舍爾曼恨他的父親,恨到根本就從來不想他是誰。他的父親一定是一個白人瘋子,他強姦了母親,並在舍爾曼身上留下可恥的證據——就是他的與其他黑人不同的藍眼睛。舍爾曼在尋找母親的時候,從沒想到去尋找父親,對母親的幻想讓他得到安慰,但是一想到父親,他卻只有仇恨。
午飯後老法官照樣要睡一個午覺,傑斯特走到書房裡來。舍爾曼此時還坐在桌子前,盤子裡的三明治也沒吃。
「你怎麼啦,舍爾曼?」傑斯特注意到他喝了酒,眼神迷離恍惚。
「滾蛋,」舍爾曼粗魯地說,他敢用這些髒話罵的唯一白人就是傑斯特,但是現在任何語言都無法排解他心中的苦悶。我恨,我恨,我恨,他醉醺醺地想著,眼睛瞪著窗戶卻什麼也看不見。
「我曾想過如果我出生在奈及利亞,或者我是一個黑人,我也無法忍受。我羨慕你,舍爾曼,你敢站出來的勇氣。我對你的羨慕之情無法用言語表達。」
「哼,別跟我來這套。」
「我常常想,」傑斯特繼續說,其實是他在別的地方讀來的想法,「如果現在耶穌降生,他會是個黑人。」
「可是他不是。」
「我覺得恐怕……」傑斯特說了一半,卻發現很難說下去。
「你怕什麼,你這個軟弱的傢伙?」
「我是怕如果我真是一個奈及利亞人或者黑人,我會非常焦慮。嚴重焦慮。」
「不,你不會。」舍爾曼用右手食指快速地做了一個割斷喉嚨的動作,「一個焦慮的黑人就死定了。」
傑斯特納悶為什麼和舍爾曼做朋友這麼難,他的爺爺經常說:「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如果可以阻止,我絕不准這兩類人走到一起。」而「亞特蘭大憲法報」上說南方人都有好心腸。他怎麼樣才能讓舍爾曼知道他和爺爺不是一樣的,他是有好心腸的南方人。
「我尊重黑人,就像我尊重白人一樣。」
「你的確是一文不值的人。」
「想到黑人的遭遇,我其實尊重他們更多於尊重白人。」
「周圍可淨是些黑人人渣。」舍爾曼說著,喝完了他的酒。
「為什麼這麼說?」
「就是想給你這個瞪著大眼睛的娃娃提個醒。」
「我努力站在你的立場上告訴你我對種族問題的想法。但是你對我從來不屑一顧。」
舍爾曼因為喝了酒心情糟透了,壓抑和憤怒更強烈。他用威脅的口吻說:「黑人人渣,都在警察那裡掛了號。另外還有些像我這樣——沒有在警察那掛號,但也是人渣。」
「為什麼和你交朋友這麼困難?」
「因為我不想交朋友。」舍爾曼撒謊道,其實他最想有個媽媽,其次就是最想有朋友了。他既羨慕又怕奇波,因為奇波老是羞辱他,即使舍爾曼做飯做菜,奇波也從不洗碗,奇波對舍爾曼的態度就像舍爾曼現在對傑斯特這樣。
「行了,我要去飛機場,你要一起去嗎?」
「我要是想開就駕駛我自己的飛機。才不用你這些廉價租來的飛機。」
傑斯特只好就這麼走了,舍爾曼看著他的背影,嫉妒心油然而生。
兩點鐘老法官午睡醒了,洗了把滿是皺紋的臉,感覺神清氣爽,非常高興。他完全忘了上午那種緊張的氣氛,而是哼著歌兒下樓去。舍爾曼聽到法官沉重的腳步聲和走調的歌聲,衝著大廳做了個鬼臉。
「孩子啊,」法官說,「你知道為什麼我寧願做個普通人而不去當莎士比亞或者凱撒大帝嗎?」
「不知道。」舍爾曼說這話的時候嘴皮子幾乎沒動。
「也沒去當個馬克·吐溫、亞伯拉罕·林肯或者貝比魯斯[41],你知道為什麼嗎?」
舍爾曼只是搖了搖頭,連「不知道」都懶得說,心想現在法官又要搞什麼名堂了。
「我寧願當我自己,也不願意當這些偉人。你猜猜為什麼?」
這次舍爾曼只是看著法官,一語不發。
「因為我還活著啊。你要是想成為像無數死去的人們,你就會懂得活著是多麼大的特權了。」
「有些人跟死了也差不多。」
法官不理會舍爾曼的話繼續說道:「對我而言,活著就是極其了不起的事情。你呢,舍爾曼?」
「沒什麼特別的。」他說,他現在特別想回家去睡大覺,醒醒酒。
「想想黎明、月亮、星星、蒼穹。」法官繼續道,「再想想脆餅乾和美酒。」
舍爾曼冷漠的眼神似乎在思考宇宙和每天的舒適生活,眼裡充滿了鄙視,他沒有說話。
「當我小中風那會兒,塔頓醫生坦白地告訴我,如果我的中風是影響了我的左腦而不是右腦的話,我的腦子就完了,永遠毀壞了。」法官的聲音因為畏懼和害怕放低了,「你可以想像如果那樣的話,該如何生活?」
舍爾曼能夠想像,他說:「我認識一個人,他中風後變瞎了,智力就只有兩歲小孩水準。縣養老院都不想要他。甚至精神病院也不要他。我不知道他最後怎麼樣了,很可能死掉了吧。」
「嗯,我沒有碰上這些事情。只是左邊運動輕微有障礙……只是左手和左腳輕微受損……但是腦子沒有受影響。因此我給自己總結了幾條原因:我,福斯·克萊恩,你是該詛咒上帝,詛咒日月星辰,詛咒命運,因為你因年邁受到的損害實在是微不足道,幾乎沒有影響你的正常生活;還是該讚美上帝,讚美日月星辰,讚美大自然和命運。因為我沒什麼大毛病,頭腦也正常。畢竟,四肢和正常大腦與歡樂的精神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呢?於是我對自己說:福斯·克萊恩,你最好讚美再讚美。」
舍爾曼看著老人已經萎縮的左臂和永遠不能伸直的左手,他替老人難過,同時他又恨自己有這種同情心。
「我認識一個小男孩得了小兒麻痺,兩條腿不得不帶著沉重的鐵箍,還要用鐵枴杖……他一輩子都得瘸著走路。」其實舍爾曼是在一張報紙上看到這麼一幅照片。
老法官卻真以為舍爾曼知道天底下所有痛苦的事情,他不禁熱淚盈眶,低語道:「可憐的孩子。」法官倒不討厭自己同情別人,他不自怨自艾,多數情況下他還是很快樂的。當然,要是每天可以吃上四十塊烤冰淇淋蛋糕就更好了,但總體上說他是很滿足生活的。「我寧願堅持節食,也不願意去剷煤或者學豎琴。我連自己家的爐子都弄不好,更沒有一點點音樂天賦。」
「就是,有些人天生五音不全。」
法官故意沒聽見,他總是喜歡唱歌並且自己覺得唱得還不錯。「我們現在開始寫信吧。」
「您想讓我先寫哪一封?」
「一大堆啊。要給我認識的每一個眾議院和參議員議員們寫信,還有對我的棉花問題感興趣的政治家們,都寫。」
「您想讓我把信寫成什麼樣的呢?」
「大意就是上午我和你說的那些。關於聯邦貨幣以及對南方的整個賠償。」
這時候酒精的活力已經變成強烈的憤怒。舍爾曼雖然情感上已經很激動,他還是打了個哈欠,然後接連打了幾個哈欠,故意想顯得很不禮貌。他想著自己這份輕鬆、體面還可以頤指氣使的工作,還有今天上午令他震驚的談話。舍爾曼是這樣的人:如果喜歡就是喜歡,仰慕就是仰慕;沒有模稜兩可的中庸狀態。直到目前為止,他還是對法官很仰慕和喜歡的,除了他,一個議員,一個法官,誰會給他這麼一份體面上等的文書工作呢?誰還會讓他每天自己做那麼個過節似的三明治在書桌上吃?因此舍爾曼左右為難,說話的時候身子都在顫抖:「你的意思是也包括對奴隸制認同的那部分嗎?」
法官現在意識到他們之間出了問題:「不包括奴隸制那部分,孩子。但是讓北方佬釋放的那些奴隸回到原來的主人那裡去,這是為了經濟的恢復。」
舍爾曼的鼻孔和嘴角顫抖得像蝴蝶翅膀:「我不會寫,法官。」
法官很少會聽到拒絕的「不」字,因為他的要求通常是合情合理的。現在他的寶貝,他自認為的難得人才,卻拒絕了他。法官嘆了口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孩子。」
舍爾曼聽到人家對自己親切的稱呼向來都很高興,因為很少有人這麼叫他。現在他聽了還是高興,幾乎笑起來。
「那麼你是拒絕寫這一系列的信函了?」
「沒錯,」舍爾曼說,這種拒絕的力量讓他很得意,「我不會站在你這邊,讓歷史的車輪倒退幾乎一百年。」
「歷史不會倒退,而是會向前一百年,孩子。」
這是今天法官第三次這麼叫他,舍爾曼心裡蟄伏很久的疑慮又開始無聲地躁動。
「偉大的變革總是會推動歷史的車輪。尤其是戰爭。如果不是因為一戰,婦女們還穿著到腳面的長裙子。而現在你看看,大街上的年輕女孩子們穿著就像木匠的工裝褲,連那些漂亮的、有教養的姑娘也穿成這樣。」
法官曾看到艾琳穿成這樣去她父親馬龍的藥店。他嚇了一跳,都替馬龍感到羞愧。
「可憐的馬龍呀。」
「您為什麼這麼說呢?」舍爾曼問,他被法官語氣裡流露出的同情心和神祕莫測觸動。
「恐怕馬龍先生不久於世了。」
舍爾曼其實對馬龍並不關心,也不想裝出關心的樣子,於是只是簡單地說了句:「他要死了?這真糟糕。」
「死亡是非常糟糕的事情。事實上在這個世界上,沒人知道死亡到底是怎麼回事。」
「您是不是非常相信宗教呢?」
「不是,我一點兒也不相信。我是怕……」
「您為什麼總拿剷煤球和彈豎琴說事?」
「哦,那就是一種比喻的說法。如果我被送到那種地方,還不如和其他罪人一起去挖煤呢,我一定認識比我先去的人呢。但是如果我上了天堂,上帝啊,我就學習音樂吧,像瞎眼湯姆或者卡魯索[42]那樣,這其實一點兒不可怕。」
「那您怕什麼?」舍爾曼問,他很少會想到死。
「空虛,」老人說,「一種無限的空虛和黑暗,只有我孤單一人。沒有愛,沒有吃的,什麼都沒有。就那麼躺在一片永恆的空虛和黑暗中。」
「我也不會喜歡這樣的。」舍爾曼隨口說。
法官想起上次他的中風,那情景歷歷在目,雖然他和別人說自己只是「小中風」或者「輕微脊髓灰質炎」,但他自己清楚,那是真正的中風,差一點要了他的命。他記得跌倒對他的打擊。他用右手去摸那隻麻木的手,沒有任何感覺,就只有重量和濕冷,絲毫不能動也沒有感知。他的左腿也是只有沉重而沒有感覺,當時摔倒後他大聲叫卻沒人聽見,所以在漫長的等待有人發現他的時間裡,他隱隱覺得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已經悄悄地死去了。當時他叫不醒傑斯特,他又拚命叫妻子蜜西,還呼喊過自己已故的父親,還有他的哥哥波尤——不是想去見他們,是為了安慰他痛苦的靈魂。直到凌晨人們才發現他倒在地上,他被送往市醫院,然後他才又活過來。慢慢地他麻木的四肢開始一點點恢復知覺,但那個打擊讓他感覺遲鈍了,不許抽菸喝酒讓他生活增加了煩惱,不能走路,左手不能舉起來,他讓自己玩填字遊戲解悶兒,讀懸疑小說,自己玩紙牌。在醫院的日子沒什麼可盼望的,除了等著開飯的時間。但醫院的食物也讓他吃膩了,雖然每次他都把端過來的盤子裡的東西吃得乾乾淨淨。突然之間聯邦貨幣的念頭就跳到腦子裡來,這想法就這麼自己跳到他腦子裡,就像小孩子突然想起一首歌唱起來一樣自然。一個主意就引出另外一個,於是他就開始思考、創意和做夢。那是十月份,早晚城市裡已經有點涼意了,米蘭火辣辣的夏天已經過去,此時太陽就像蜂蜜那樣純潔乾淨。思考的力量帶來更多的思考。法官告訴營養師如何煮可口的咖啡。無論在醫院還是在家裡,他很快就可以從床上撐著坐起來,走到衣櫃去,然後在護士的幫助下,從衣櫃再走到椅子旁。他的牌友們來了他們就玩撲克牌,但是他生命真正新的能量是來自他自己的思考和夢想。他很愉快地把自己的想法呵護好,不告訴任何人。不管是塔頓醫生還是衛姆斯醫生,他們怎麼能懂一個偉大的政治家的夢想?當他回到家後,他就已經可以走動,左手也稍微可以用了,生活幾乎和以前沒什麼兩樣。他的夢想仍在心裡醞釀著。他能跟誰說呢?因為年邁和中風讓他無法好好寫字。
「要不是中風讓我在市醫院裡足足待了兩個月,我身體麻木幾乎死了一半,我也真不會有那麼多想法呢。」
舍爾曼用一張衛生紙捅著鼻子,沒有說什麼。
「然而也奇怪,如果我不是經歷了死亡的陰影,我也許從沒有看到光明。你知道為什麼這些想法計劃會對我這麼寶貴,超乎理性嗎?」
舍爾曼看著衛生紙,慢慢放進口袋。然後他開始逗法官,用右手托著下巴,他用自己陰森森的眼睛瞪著法官那雙純藍色的眼睛。
「你還是不明白為什麼我要讓你寫下來的這些信件有多麼重要嗎?」
舍爾曼還是不說話,他的沉默把法官惹惱了。
「你還是不準備寫這些信嗎?」
「我說過不,再說一次,還是不。你想讓我把『不』字刻在我胸口上嗎?」
「以前你一直是個很負責的文書,」法官大聲說,「但是現在你無動於衷像塊墓碑一樣冰冷。」
「沒錯。」舍爾曼說。
「你現在這麼不聽我的而且也不說明原因,」法官抱怨道,「這麼不坦率,就算你現在站在市中心大鐘面前,也不會告訴我幾點鐘。」
「我不會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毫不保留地告訴您。有些事我只藏在肚子裡。」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真是不坦率——不是成熟的表現。」
舍爾曼在思考他不坦白出來的現實和夢想。他以前也從來沒說過斯蒂文先生對他做過的事情,直到後來他結結巴巴地說了很多,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也沒跟任何人說過他一直在尋找母親,沒人知道他曾對安德森女士一度抱有幻想。在這個世界上,沒人知道他心底的祕密。
「我也從來不輕易說我的想法。你是唯一一個和我討論這件事的人,」法官說,「除了和我的孫子聊過幾句而已。」
暗地裡舍爾曼覺得傑斯特是個很聰明的傢伙,但他永遠不會當面承認。「那傑斯特是什麼意見?」
「他也是太自我為中心,不坦率,他也是即使站在市中心大鐘面前也不會告訴人家時間的那種。我倒是更看好你呢。」
舍爾曼權衡這這份既輕鬆又可以頤指氣使的工作和讓他寫的那幾封信之間的輕重。「我可以替你寫其他的信。比如回執,邀請函啦什麼的。」
「那些沒有意義,」法官說,因為他哪裡都不去,「那些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情。」
「我還可以寫其他的信。」
「其他信我沒興趣寫。」
「要是你執迷這個主題,你就自己去寫吧。」舍爾曼說,他心裡很清楚法官現在的情形根本寫不好字。
「舍爾曼,」法官請求道,「我對待你就像兒子,可你卻忘恩負義,比毒蛇的牙還尖利。」
法官常常用這句話說傑斯特,但是沒有一點兒效果。傑斯特小的時候,每當法官這麼說,他就用手把耳朵堵起來,大了些之後他就故意用這樣那樣的藉口打斷爺爺的話,以示他根本不在乎。但是舍爾曼卻被深深打動了。他灰藍色的眼睛緊緊盯著對面法官那雙藍色眼睛,充滿疑問。三次被法官叫作「孩子」,而現在老法官說話的樣子好像他真是他自己兒子似的。舍爾曼從沒有過爸爸媽媽,也從沒聽過一般父母怎麼責怪孩子的話語是怎麼樣的。他從沒尋找過父親,而現在,像以前一樣,他對臆想中的形象敬而遠之:藍眼睛的南方人,在所有藍眼睛的南方人中有一個是他的父親。法官有藍眼睛,馬龍也有。而且,就藍眼睛而言,銀行的布利拉夫先生,還有泰勒先生,米蘭還有很多人是藍眼睛,他可以想都不用想就說上一大把。如果包括米蘭附近的縣和整個南方,那就有成千上萬。但是,法官是唯一一個把他帶到身邊,對他如此愛護的白人。舍爾曼對別人的愛護總是心存疑竇,他一直在琢磨:為什麼在很多年前,他把法官從高爾夫水池裡救出來後,他給他一塊寫著外國字的手錶,上面還刻著他的名字。為什麼他要僱用自己做這些花俏的工作?還可以隨便在他家吃東西?這些疑問一直纏繞在他心頭,只是他沒有深究。
一件煩惱連著另一件煩惱,此時舍爾曼只好轉移情緒,於是他說:「我給奇波寫過情書呢,他當然也可以自己寫,可是他的信寫得沒有活力,從不敢給薇薇豔·克雷發出去。後來我寫了『愛情的曙光悄然照耀在我身上』還有『我愛你在我們的激情過後的夕陽,猶如現在一樣一往情深』。這些信都很長,用了很多比如『曙光』『夕陽』之類的美麗的詞語。我經常在字裡行間加入『我愛慕你』等閃光的字眼,結果這些情書很快給薇薇豔寄去了,而且讓她捧腹大笑。」
「那你為什麼不給我寫關於南方的信函?」
「因為您的觀點太奇怪了,會讓歷史倒退。」
「我才不在乎是不是被人叫作怪人或者反動者呢。」
「我寫了那封情書之後,也把自己趕出了那舒適的公寓了。因為薇薇豔讀了情書後提出了同樣的問題,奇波高興地接受了她的請求。也就是說我得自己再找房子了,我寫信寫得自己沒地方睡覺啦。」
「那你就再找一個公寓。」
「哪有那麼容易。」
「我想我也不喜歡搬家。雖然我和孫子兩人住這麼大一個老房子,就像兩顆豆子住在鞋盒子裡似的,成天哇啦哇啦吵個不停。」
法官每次想到自己華麗的維多利亞式房子,還有彩色玻璃窗戶和結實的老派傢俱,他就會嘆口氣。那是一種驕傲的嘆氣,而在米蘭,很多人談起這所房子會說「法官的大白象」(意思是華而不實的大笨傢伙)。
「我想如果讓我搬家,還不如搬到米蘭公墓裡去呢。」法官想想剛才的話不太妥,趕緊補了一句,情緒激動道,「哼,我不是這個意思,孩子。」他小心地敲著木頭桌子的邊,[43]「瞧瞧一個傻老人都說了什麼傻話啊。我的意思是對我來說要搬到其他地方去住是非常艱難的一件事,尤其這房子裡還有我那麼多記憶。」
法官的聲音有些顫抖,但舍爾曼卻用生硬的語氣說:「別自作多情了。沒人會讓你搬家的。」
「可以說我對這所房子感情太深了。很少人欣賞這房子的建築風格。但我喜歡,我太太也喜歡,我兒子強尼是在這所房子裡長大的,還有我孫子也是。很多夜晚我就躺在床上回憶往事。你會不會也有這種時候: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地回憶?」
「沒有。」
「我會記起一切真實發生過的事情,還有一些模糊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發生過。我想起我媽媽給我講過南北戰爭的故事。我還記得我多年前上法律學院做學生的事情,我的青年時代,還有我和蜜西小姐結婚的事情,很多有趣的和悲傷的事我都記得。事實上我對很久以前發生的事情記得比昨天發生的還清楚得多。」
「我也聽說人老了會這樣。我想人們說得對。」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記得這麼清楚精確,就像電影畫面一樣。」
「廢話。」舍爾曼壓低嗓子嘟囔了一句。但是儘管他是對已經聾了一隻耳朵的老人說的,法官還是聽到了,他的心被刺傷了。
「我也許的確老講過去的事情,但是對我來說,這些事就像《米蘭信使報》一樣是真實的。而且比報紙上的更有趣,因為都是我親身經歷的,或者是親朋好友的故事。我知道所有發生在米蘭的事情,那時候你還沒出生呢。」
「那你知不知道我的身世呢?」
法官猶豫了一下,想不承認,但是撒謊對他來說是困難的,於是他選擇沉默。
「你知不知道我母親是誰?我父親又是誰?你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裡嗎?」
但老人陷入了對過去的沉思,拒絕回答。「你可以把我當個無話不說的老頭子,但是作為一名法官,在有些事情上,我會選擇沉默,就像墳墓一樣沉默。」
舍爾曼一而再地懇求,但是老法官點起一支菸,默默地抽起來。
「我有權利知道。」
法官還是默默地抽菸,舍爾曼又開始捉弄人了。兩人坐在那,就像不共戴天的敵人。
過了很長時間,法官說道:「你怎麼了,舍爾曼?你看起來簡直是惡狠狠的。」
「我就是惡狠狠的。」
「行了,別這麼看著我。」
舍爾曼還是惡狠狠地看著法官,「再說一句,」他說道,「我還想辭職呢,你覺得如何?」
正是下午過了一半的時候,說完了這句話,舍爾曼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因為給法官顏色看,他心裡很得意。他不知道其實這樣做,也要讓自己倒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