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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指針的鐘 by 卡森·麥卡勒斯

2019-12-17 18:36

  在這幾個月裡,馬龍不是唯一替法官擔心的人,傑斯特也開始關心自己的爺爺了。他雖然很自私,自身還有一大堆問題,但他也擔心爺爺。法官對自己「文祕」充滿熱情不斷升溫,頭腦簡直有些發昏了。一天到晚都是舍爾曼,舍爾曼。爺爺早上讓他記錄信件,中午兩人就一起喝酒,到了傑斯特和爺爺一起在餐廳吃午飯的時候,舍爾曼就給自己做一個「薄薄的三明治」在書房吃。他說要好好思考上午那些信件的工作,他也不想在廚房和維利麗說話而被分心,而如果在餐廳和他們一起吃,午餐吃得太飽會影響他的工作,不能集中注意力。
  法官同意這樣的安排,很高興自己的信件可以得到這麼認真的斟酌思考,這些天來他對這一切很滿意。他總是慣著僕人們,送給他們貴重且很稀奇古怪的聖誕和生日禮物。(比如一件尺寸完全不對的花俏裙子,或者一頂誰也不會戴的帽子,或者一雙嶄新的但不合腳的鞋子。)因為很多僕人是婦女,她們都去教堂,所以大多不喝酒,但也有一些不是。不管他們是禁酒的還是嗜酒的,法官從來不去櫃子裡放酒的架子上檢查。其實老園丁保羅(他是培育玫瑰和花圃的高手),在法官家做了二十年,也喝了法官二十年的酒,最後死於肝硬化。
  雖然維利麗知道法官天生就愛慣著別人,但對舍爾曼在法官家如此肆無忌憚還是感到不可思議。
  「不在廚房吃飯因為他說他想思考信件,」她嘟囔著,「其實是他太傲氣不願意和我一起在廚房吃,他覺得自己不該在廚房和僕人一起吃。自己做個夾那麼多東西的三明治去書房吃,得了吧!他會把那裡的書桌弄得一塌糊塗。」
  「怎麼會呢?」法官問。
  「吃那麼大的一個三明治就該放在盤子裡吃啊。」維利麗固執地說。
  雖然法官把自己的尊嚴看得很重,但對其他人的無所謂。舍爾曼在法官那裡可以按捺住他突然而來的怒火,但卻把這怒火轉嫁到新園丁古斯或維利麗身上,尤其會拿傑斯特當出氣筒。但是儘管表面上憤怒被壓下去了,但實際上它還存在心裡,而且越積越多。比如他討厭讀狄更斯,狄更斯的書裡有太多孤兒,舍爾曼討厭一切寫孤兒的書,感覺那都是在說自己,所以每當法官為這些孤兒、掃煙囪的、繼父等這些悲慘的故事掉淚時,舍爾曼就用一種冷冰冰,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讀,用一種冷漠高傲的眼神斜眼看著這個老頭兒失態的樣子。法官總是對別人的情感反應遲鈍,根本沒注意這些,還像以前一樣愉快享受閱讀時光。聽著狄更斯寫的故事他笑,他喝酒,他哭,然後寫一大堆信件,沒有一點兒感覺枯燥無聊。舍爾曼仍然是他的寶貝,一件珍寶,沒有人在家裡可以說他的壞話。同時,在舍爾曼倔強又膽怯的內心,事情可是越來越糟,結果到了中秋時節,他對法官的感情變成憎恨,只是掩蓋起來了,沒有表示出討厭的情緒。
  雖然這份工作輕鬆體面,還可以指揮別人,還可以時常取笑多愁善感,懦弱的傑斯特,把他惹惱,但是對舍爾曼來說,這個秋天是他這輩子過得最慘的了。每天他都在等,生命就懸浮在一片空虛的未知中。每天他都期盼有回信,日子一天天一週週過去,還是什麼回信都沒有。有一天他偶然遇到一位音樂人,是奇波的朋友,他認識安德森,還有一張她簽字的照片,他知道她所有的事情。於是從這位討厭的陌生人口裡舍爾曼知道了很多真相:安德森女士不是他的母親。不僅因為她嫁給了她的事業以至於太忙沒時間顧得上和白馬王子談情說愛,更別說生他了,還留在一個教堂長椅上,而且她也從來沒到過米蘭,所以根本不可能介入他的生活。舍爾曼的心曾被希望提起,充滿幻想和期待,現在碎了一地。永遠沒有希望了嗎?那時他的確這麼想的。那天晚上他拿出德國民謠唱片,那是安德森唱的,扔在地上用腳踩,踩得粉碎,一條完整的唱片紋路都沒留下。希望和音樂都難以讓他平息,他一頭撲在人造絲的床單上,也不脫去沾滿爛泥的鞋子,就把自己的身體在床上扭來扭去,並大聲痛哭。
  由於前一天晚上情緒波動太大讓他精疲力竭嗓子沙啞,第二天他無法上班。但到了中午,法官給他送來一大盤吃的:一碗新鮮的蔬菜湯、熱氣騰騰的玉米,還有檸檬甜點……他慢慢吃起來,開始還懶懶的,漸漸心情由陰轉晴。手指頭輕巧地轉動玉米啃得很香。他在家待了一個星期,別人給他做飯,調整了一段他完全恢復了。但是他原來圓圓光滑的臉頰現在變得很硬有稜角了,雖然他不再有意識去想安德森夫人「騙人的惡劣行徑」,他卻覺得自己像遭了劫一樣,他要報復別人。
  那年初秋對傑斯特來說是最快活的日子。起初他的心隨著那些曲子的翅膀而飛翔,現在他對舍爾曼的激情已經漸漸平靜下來轉為友情。舍爾曼現在每天都在傑斯特家,傑斯特天天能見到他,這就把因擔心變化或失去,還有其他不穩定的因素轉化為一種安全感。舍爾曼天天來,傑斯特沒有理由擔心不會這樣一直發展下去。當然,舍爾曼經常用自己的辦法欺負他,這讓他很傷心。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傑斯特學會了不讓這些傷痛停留得太深或太長,他也學會了如何反駁來保護自己。不留下傷痛對傑斯特來講的確很難,但是他在學。另外他也在試著理解舍爾曼的態度,理解那種狂熱和激烈的情感可以帶來同情和愛憐。舍爾曼不在家的那個星期,傑斯特感到放鬆,他不用再刻意注重自己的言行,也不用時刻去擔心自己的自尊受到打擊。另外一個原因讓傑斯特高興的是,他們之間的關係讓他隱隱意識到他才是被注意的人,舍爾曼常常攻擊他,其實他是想攻擊整個世界。傑斯特隱隱感到如果你想讓自己的怒氣釋放得快些,往往拿身邊最熟悉的人撒氣最有效——因為太熟悉,所以信任對方,自己再多的怒氣和醜陋的東西對方都能原諒。傑斯特自己小時候就是拿爺爺當出氣筒——他很生氣的時候拳頭就衝著自己的爺爺——不是維利麗,也不是保羅或其他人——因為他知道爺爺一定會原諒他,也會一直愛他。舍爾曼受傷的怒火當然不好,但他感受到他們之間的一種信任,這讓他心裡非常感激。傑斯特買了《特里斯丹》總譜,舍爾曼不在的時候,他可以放心地練習,不必擔心被舍爾曼冷嘲熱諷而備受打擊。但是爺爺卻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茫然若失,就像丟了魂似的吃不下東西,傑斯特也就跟著擔心起來:「我真不知道你到底看中了舍爾曼哪一點。」
  「那孩子是塊寶,非常珍貴的寶貝。」法官平靜地說,他的聲音都變了,「另外,我認識他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很早就認識他,我覺得我對他有責任。」
  「什麼責任?」
  「是因為我他才成為孤兒的。」
  「我不懂你說什麼,」傑斯特反對說,「別跟我打啞謎。」
  「這件事說起來實在很難為情,特別是你我之間。」
  傑斯特回答:「我最討厭的就是只把話說一半,吊起人家的胃口然後又不往下說。」
  「嗯,算了,」法官說,他含糊其詞地想糊弄過去,傑斯特知道這是故意對真相的掩飾,「反正他也就是一個黑孩子罷了,那次在高爾夫球場我掉進水池差點淹死,他救過我的命。」
  「這只是一個細節,並不是真相。」
  「別再問我問題了,我也不會騙你。」法官語氣裡有些生氣。
  雖然舍爾曼給法官帶來歡樂和忙碌,但是他還是想拴住傑斯特,這孩子太忙於自己的空間和學校,根本拴不住他了。傑斯特不讀那些不朽的詩篇,也不玩撲克牌,甚至那些信件他也絲毫沒有一點興趣。於是那些無聊和煩悶又回來了。這幾個月產生出的廣泛興趣和豐富活動之後,一個人玩紙牌已經讓他厭倦了,他讀完了《婦女之家月刊》和《麥考爾》[32]雜誌上每一篇文章和所有文字。
  「告訴我,」傑斯特突然問,「既然你說你知道舍爾曼所有的一切,那你知不知道他的媽媽是誰?」
  「很遺憾,我的確知道。」
  「為什麼不告訴他母親是誰?他當然非常想知道啊。」
  「這是一個『無知是福氣』的完美例子。」
  「你一方面說知識就是力量,另一方面又說無知是福氣。到底哪個是真的?反正我才不相信這些話呢。」
  傑斯特手裡拿著法官用來練習左手的海綿球,心不在焉地撕扯著,「有些人認為自殺……是懦弱的表現……但另外一些人則認為得有相當大的勇氣才能去自殺……我一直在想我父親為什麼會自殺。他是一個全能運動員,喬治亞大學榮譽畢業生,他究竟為什麼這麼做?」
  「只是因為一時的抑鬱造成的。」法官說,他學著馬龍安慰他的話。
  「這可不像是一個全能運動員能做出來的事。」
  法官不言語,仔細地給自己發牌玩起來,傑斯特走到鋼琴邊,開始彈奏《特里斯丹》。他眼睛微閉,身子輕輕搖晃,他已經在琴譜上寫下這句話:
  「送給我親愛的朋友——舍爾曼·普
  你忠實的
  約翰·傑斯特·克萊恩」
  這首曲子讓傑斯特全身起雞皮疙瘩,曲調非常激烈又閃爍著亮光。
  沒有什麼比給舍爾曼精心準備一件特別的禮物更讓傑斯特高興了。他愛舍爾曼。在舍爾曼沒來上班的第三天,傑斯特從花園裡摘了些菊花,用秋葉做裝飾,很自豪地拿著它們來到巷子裡。他把花和秋葉放在一個裝冰茶的水罐裡。他在舍爾曼身邊繞來繞去就像他要死了,弄得舍爾曼心煩意亂。
  舍爾曼懶懶地躺在床上,傑斯特擺弄花兒的時候,他無精打采又無理地說:「你有沒有想過你的臉長得就像一個娃娃的屁股?」
  傑斯特簡直不敢相信他聽到這樣的話,一時噎住了。
  「無知,蠢笨,活像娃娃的屁股。」
  「我才不無知呢。」傑斯特反駁說。
  「你當然無知啦。你那張蠢臉上寫著呢。」
  傑斯特和其他年輕人一樣,喜歡做些畫蛇添足的事情。在他放的花瓶背後藏著一個魚子醬罐頭,那是那天早上他從A&P商店買的,本來是想給舍爾曼的禮物,他曾誇口說他能一口氣吃下去。現在被舍爾曼這麼惡毒地攻擊,他無法發洩憤怒。他精心擺放的花兒也得不到舍爾曼一點讚美肯定,連一個笑臉都沒有。傑斯特現在琢磨著該怎麼處理魚子醬,因為他不想再忍受被羞辱了。他把魚子醬藏在後面口袋,所以坐下的時候必須十分小心。舍爾曼的房間現在被美麗的鮮花點綴,充滿了花香,其實他是很喜歡的,但是他不屑向傑斯特說句感謝的話,有人伺候他吃飽喝足,休息夠了,就拿傑斯特取笑(他還不知道自己這種做法已經讓他失去了一瓶上好的真正魚子醬,他本來可以放在冰箱裡最明顯的一層炫耀好幾個月,然後還可以給他那些最高貴的朋友們吃)。
  「你看上去就像到了梅毒三期。」舍爾曼這樣開始胡說。
  「什麼?」
  「你在那裡坐著的樣子完全就是一副得了梅毒的德行。」
  「我就是坐在一個瓶子上。」
  舍爾曼沒有問為什麼傑斯特坐在一個瓶子上,而顯然傑斯特也沒有告訴他的意思。舍爾曼自己瞎猜地說:「坐在瓶子上……瓶子碎了嗎?」
  「你用不著這麼粗魯。」
  「法國人很多時候就是這麼坐著的,當他們得了梅毒的時候。」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在法國服過短期兵役。」
  傑斯特懷疑這是舍爾曼的謊言,但是他並沒說什麼。
  「我在法國的時候,愛上過一個法國女孩。沒有梅毒也沒有其他毛病。是一個美麗的白百合花一樣的處女。」
  傑斯特換換坐著的姿勢,因為在魚子醬瓶子上坐久了不舒服。他總是被那些黃故事弄得很震驚,即使是像「處女」這種詞他聽上去也有些顫動,但不管是不是震驚反正他也是聽得很入迷,所以他就等著舍爾曼接著說下去。
  「我們訂婚了,這位白百合花一樣的姑娘和我。我把她弄到手。然後,女人嘛,就要和我結婚,婚禮準備在那個古老的大教堂——巴黎聖母院舉辦。」
  「那是個天主教堂。」傑斯特糾正道。
  「呃,教堂——天主教堂——你愛怎麼叫都成啊。反正我們準備在那裡舉行婚禮。給很多很多客人都發了請柬。法國人的親戚朋友真多,一車都裝不下呢。我站在教堂外面看著他們魚貫而入,我不讓任何人看到我。我就想看著這個慶典。這座美麗的古老天主教堂,還有盛裝的法國人。每個人都很小鳥。」
  「你是說他們都很漂亮吧。[33]」舍爾曼糾正他。
  「嗯,他們都很漂亮也很像小鳥。這些親戚朋友成群結隊,都在等著我出現。」
  「那怎麼不出去見他們?」傑斯特問。
  「你這個呆瓜。你難道不懂我根本就不想和那個白百合花的法國處女結婚啊。那天下午我就這麼看著他們,那些盛裝的法國人,他們等啊等啊,等我出來和這個姑娘結婚。她是我的『未婚妻』,你懂吧?到了晚上他們才明白我不想去結婚。我的『未婚妻』暈過去了,她媽媽也發了心臟病,他爸爸就在教堂門口自殺。」
  「舍爾曼·普,你是天底下最大號的牛皮大王。」傑斯特說。
  舍爾曼被自己編的故事感動,想入非非,什麼也沒說。
  「你為什麼撒謊?」
  「也不完全是謊話啊,但是有時候我想到那個場景,很可能真實地發生,就告訴像你這種傻瓜唄。我這輩子很多時候都得編故事,因為真實的生活太無趣也太艱難啦。」
  「那麼,如果你假裝是我的朋友,你為什麼捉弄我?當我是容易受騙的人?」
  「你就像巴納姆描述的那種人。[34]如果你忘了巴納姆和貝利大馬戲團,提醒你一下。『這個世界上每一分鐘都有一個容易上當的人出生。』」舍爾曼想起安德森太太的事情,義憤填膺。他想讓傑斯特留下來陪他,但又不知道如何說出挽留的話。舍爾曼穿著他最好的藍色人造絲,白色鑲花邊睡衣,因此他高興從床上起來炫耀一下。「你想不想喝點龐德陳年卡爾佛特威士忌?」
  但是威士忌和高檔的睡衣都不能引起傑斯特的興趣。剛才舍爾曼說的下流故事讓他錯愕,但是又被他說自己為什麼要撒謊的原因感動。「你難道不知道我是一個你用不著靠謊言維繫的朋友嗎?」
  然而舍爾曼仍被陰鬱和憤怒所占據:「你怎麼就那麼自以為是說是我的朋友?」
  傑斯特只好不去理會,只是簡單地說了句:「我回家了。」
  「你不想看看奇波的嘉麗姨媽給我送來她做的香噴噴的飯菜嗎?」舍爾曼走到廚房打開冰箱,冰箱裡有股淡淡的餿味。舍爾曼特別喜歡嘉麗姨媽做的花樣飯菜。「有番茄加肉凍圈,中間還放了鬆軟起司。」
  傑斯特半信半疑地看了看那食物,然後說:「你是不是對嘉麗姨媽、辛德瑞拉,還有奇波都撒謊?」
  「沒有,」舍爾曼乾脆地說,「他們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我也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所以我希望你也不要對我撒謊。」
  「為什麼這麼說?」
  「我討厭揭穿那些顯而易見的謊言,你說的那些謊言對我來說都太容易戳穿了。」
  傑斯特蹲在床邊,舍爾曼就穿著他漂亮的睡衣躺在床上。傑斯特戳著枕頭,裝作很不在意的樣子。
  「你聽過這句話沒有?說『真實比謊言更奇怪』?」
  「當然聽說過。」
  「當時斯蒂文先生對我做『那事』的時候,正是萬聖節前幾天,是我十一歲的生日。斯蒂文太太給我開了一個很棒的生日晚會。很多朋友應邀前來,一些人還穿著派對服裝,還有人穿萬聖節裝束的。這是我第一個生日派對,我很激動。有穿著女巫的服飾的,穿成海盜的,還有很多鮮豔的衣服,就像去參加主日學校。我開始穿的是我嶄新的海軍藍長褲和白襯衫。州政府給我付住宿費,但是可不包括生日派對或者嶄新的生日衣服。當那些來的客人給我帶來禮物時,我注意到斯蒂文太太說,不要伸手搶物,要說『謝謝』然後慢慢打開禮物。斯蒂文太太總說我很有禮貌,而那天晚上我的確在生日派對上舉止文雅。我們玩了很多遊戲。」舍爾曼的聲音漸漸小下去,最後他說,「真是很滑稽。」
  「什麼很滑稽?」
  「從派對開始到晚上結束,我幾乎根本記不起來我都做了什麼。因為那天晚上,那個美好的生日晚會結束後,斯蒂文先生把我給揍了。」
  傑斯特下意識地快速抬起了右手好像要擋住迎面而來的打擊。
  「甚至在那件事完了之後,萬聖節也過去了,我也只記得我生日派對上一點兒……點……零星……星的情形。」
  「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談這件事了。」
  舍爾曼停了會兒,控制住口吃,然後才又順暢地說下去:「我們玩了各種遊戲。還有甜點呢!冰淇淋、白冰凍蛋糕,上面有十一根粉紅色的蠟燭。我吹熄了蠟燭,按照斯蒂文太太的教導切蛋糕,但是我一口沒吃,因為我希望自己保持完美的禮儀。甜點之後我們又跑又叫地玩遊戲,我給自己披上一塊床單扮成鬼,還戴上一頂海盜的帽子。斯蒂文先生在放煤的房子後面叫我,我就飛跑過去,我身上的鬼披風呼呼作響飛起來。他抓住我,我還以為是跟我玩呢,我還一個勁地大笑不止。當我意識到他不是在和我玩,我還止不住笑。之後我吃驚地不知所措,只是停止了笑。」
  舍爾曼靠在枕頭上,好像他突然感到很累。「不過,我基本上過的是自由的生活。」他繼續說著,語氣裡充滿激情,開始傑斯特幾乎不敢相信。「從那以後我的日子一直很舒心。沒人比我舒服了。穆林太太收養了我——不是真的收養,州政府仍給我付錢,但是她待我視為己出。我知道她不是我媽媽,但是她愛我。她會用梳子打奇波和辛德瑞拉,但是她從不對我動一個手指頭。所以你看,我就跟有了親媽一樣,還有一個家。穆林太太的姐姐嘉麗姨媽教我唱歌。」
  「奇波的媽媽呢?」傑斯特問。
  「死了。」舍爾曼痛苦地說,「去天堂了。所以這個家也就散了。奇波的父親又和別人結婚,我和奇波都不喜歡她,所以我們搬出來,從那以後我就成了奇波這間房子裡的房客。但是我曾有一陣子就像有媽媽一樣。」舍爾曼說,「我的確有過一個媽媽,雖然那個騙人的討厭鬼瑪麗·安德森並不是我的媽媽。」
  「為什麼你叫她騙人的討厭鬼?」
  「因為我想這麼叫。我已經不再想她了。把所有她的唱片也都毀掉了。」舍爾曼聲音嘶啞地說。
  傑斯特這時候還蹲在床邊,突然站起來在舍爾曼的臉頰上親了一下。
  舍爾曼在床上向後倒,把腳放下好使自己身體平衡,伸出手臂狠狠給了傑斯特一個耳光。
  傑斯特並不感到驚訝,雖然他長這麼大從來沒被人打過。「我這麼做,」他說,「是因為我為你感到難過。」
  「留著你的同情心餵狗吧。」
  「我不懂為什麼我們不能認認真真,真心誠意呢?」傑斯特說。
  舍爾曼一半身體在床外,又給了傑斯特另外一半臉頰狠狠一巴掌,傑斯特摔倒在地。舍爾曼氣得聲音都憋住了,「我把你當朋友,結果你卻和斯蒂文先生一個德行!」
  那兩記耳光還有他的過度反應讓傑斯特驚得呆住了,但是他立刻站起來,攥緊拳頭,用力給了舍爾曼下巴一拳,這讓舍爾曼吃了一驚,他倒在床上。嘴裡嘀咕道:「我都倒了你還打我。」
  「你沒倒,你是坐在床上,所以你才下手這麼狠地打我。舍爾曼·普,我從你那裡忍受了很多,但這個我可不要。再說我蹲著的時候你還給了我一巴掌。」
  兩個人開始就蹲著還是坐著的問題吵起來,吵著怎麼摑人或者出拳才更像個運動員那樣瀟灑。他們吵了很長時間,都忘了是什麼原因吵起來的了。
  但是當傑斯特回家的時候他還在想:我還是不懂為什麼我們不能認認真真真誠心誠意呢?
  他打開魚子醬,但聞起來像魚的腥味兒,他不喜歡。他的爺爺也不喜歡吃魚,維利麗聞到也會摀著鼻子「哎呀」一聲,那個打短工的園丁古斯倒是什麼都吃,於是他把魚子醬拿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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