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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指針的鐘 by 卡森·麥卡勒斯
2019-12-17 18:36
生命的氣息是由日常生活中無數小奇蹟構成的,很多被人忽略了,馬龍在這個悲傷的季節,卻注意到一個小小的奇蹟,這讓他感到無比驚奇。那個夏天的每個早晨,他醒來的時候都充滿一種無形的恐懼感。什麼可怕的事情將會在自己身上發生呢?到底會是什麼?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發生?當他最終集中意識思考時,他就感到難以忍受這種殘酷的現實,他就無法再安靜地躺在床上。他必須起來在廚房和大廳裡走來走去,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就這麼走著,等待著。但他又在等什麼?在他和法官談話之後,他就把自己家的冰箱冷凍室裡裝滿了小牛牛肝和一般的牛肝。然後每天早上,天還黑乎乎的,需要開電燈才能看清楚的時候,他就起來炸一片噁心的牛肝。他一直都討厭吃肝臟,甚至星期天孩子們爭著吃的雞肝他也不喜歡。牛肝做好的時候,整個屋子都有股臭味,像扔了顆臭彈。馬龍吃著,每一口都讓他噁心,但他硬逼著自己吃完。就是因為這東西令人討厭,倒反而讓他覺得有一點兒安慰。他甚至把牛筋也吞下去,而別人是把這東西吐出來放在盤子邊上的。蓖麻油也有噁心的味道,但卻療效很好。海登醫生從沒提出過什麼治療方案,這造成了他和醫生之間的矛盾,他甚至連任何對付這個白血病的方案都沒有,哪怕一個糟糕的或者其他什麼方案都沒有。就是告訴你你得了不治之症,沒有任何哪怕微弱的治療辦法——馬龍整個被激怒了。他做藥劑師快二十年了,聽過無數病人的病情,也給人開過處方:什麼便祕、腎病、眼睛裡進灰塵等等。如果他真覺得自己無法診斷,他就會推薦病人去諮詢醫生,但一般他都能對付——馬龍覺得自己不比米蘭任何一個真正盡職的醫生差,他給無數病人開過處方藥。而他自己也是一個好病人,給自己開過難吃的肝病瀉鹽,用過「斯隆牌」跌打塗抹膏,他也吃下每一片難吃的牛肝。吃完了他就在漸漸亮起來的廚房裡等。等什麼呢?又要等到什麼時候?
在夏天即將結束的一天早晨,馬龍醒來,但又不想起來。他竭力想回到溫柔的夢鄉去,但是卻怎麼也睡不著了。鳥兒已經在唱歌,攪得他無法再安然入夢。那天早上他感覺很疲憊,可怕的意識湧過全身,讓他身心俱疲。他想強制自己睡覺,一邊數羊——黑羊,白羊,紅羊,一頭頭活蹦亂跳,大尾巴羊……什麼都不想,哦,回到溫柔夢鄉。他就是不起床,不開燈,也不在廚房瞎蹓躂,不再等待也不再嚇唬自己了。他不願意再天不亮就起來炸噁心的牛肝吃了,那臭味像投了一枚臭炸彈在屋子裡散發不去。不,再也不要這麼做了。永遠不!馬龍打開檯燈拉開床頭櫃。那裡有他給自己開的催眠藥。一共四十粒,他知道。他用顫抖的手指頭擰開瓶子蓋,看著紅的綠的藥片。沒錯,是四十粒。吃下去,他就不用在清晨起來在房間裡害怕地瞎逛了。也不用再去藥店上班了,他以前總是天天去,因為那是他的生計,養家餬口的飯碗。可是馬龍不是唯一支持家庭收入的,因為妻子用她自己的錢買的可口可樂的股票也給她賺了錢,她還從她母親那裡繼承了三間房屋。——那是親愛的格林拉夫太太,十五年前死了,——由於他妻子有這麼多收入來源,馬龍不是唯一家庭經濟的支柱。當然,藥店仍是家庭主要經濟來源,而且他做得很好,不管別人怎麼看。每天他的藥店都是米蘭最早開門最晚關門的,開在當街,聽客人們敘述病情,買處方藥,做可樂和聖代冰淇淋,還有配藥,等等。不會再有了,不會了!為什麼他做了這麼長時間?就像一頭老騾子一圈圈繞著磨盤磨高粱,直到累死。還有每天晚上回到家,和妻子睡在同一張床上,他早就不愛她了。為什麼?難道他除了藥店沒有別的適合他去的地方,除了他妻子的床?白天在藥店工作,晚上回去和妻子睡覺,不要這樣的生活了!他摸著藥品,它們好像鑽石閃光,單調的生活在眼前浮現。
馬龍拿起一片藥片放進嘴裡,喝了半杯水才嚥下去。這要是吃完四十片,他得喝多少水啊?
他吃了第一片之後,又吃了第二片,第三片。然後他不得不停下來去倒水。當他再回到床上的時候,他想抽菸。他點燃一根香菸抽起來,香菸讓他頭暈。在他抽第二根的時候,煙從他指頭縫裡不知不覺地掉了,馬龍終於又睡過去。
那天早上他一覺睡到七點,當他來到忙碌的廚房時發現家裡的人都已起來。在他生活中只有幾次他來不及洗澡和刮臉的時候,因為害怕藥店開門太晚。
那個早上他親眼看到了那個小小的奇蹟,但當時他心情焦躁,腦子裡太多亂七八糟的東西,沒有注意發生的事情。他從後門出去,從後院抄近道去上班,奇蹟就在那裡,他卻沒看見,徑直朝後門走去。但當他到了藥店才想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著急,反正又沒人等著開門。但是他已經到了,準備開始一天的單調生活。他用力拉下遮陽篷然後進門打開電扇。當第一位客人進來時,他已經一切準備就緒。
這第一位客人是赫爾曼·克倫先生,他在隔壁開著一家珠寶店。赫爾曼一天到晚總在馬龍的鋪子進進出出,喝他的可口可樂。他還在馬龍的配藥間存了一瓶酒,因為他妻子討厭他喝酒,不允許家裡有酒。因此赫爾曼先生就一天到晚待在店鋪裡修他的鐘錶,並時常來拜訪馬龍。赫爾曼先生中午飯也不回家吃,不像米蘭大多數做生意的人中午都是回家吃飯的。他有一個小酒杯,中午就喝點小酒,吃一個從馬龍太太那裡買的包裝很好的雞肉三明治。招呼完赫爾曼先生,接著就烏泱泱進來了一群顧客。一個媽媽帶著一個尿床的孩子過來,馬龍賣給她一個「優羅通」,這是一個帶鈴鐺的裝置,床一濕就會響。這玩意兒他賣給過很多父母,但他暗地裡納悶為什麼這東西會響,到底管不管用。他個人覺得如果這東西突然真的響了,會不會把睡得香甜的孩子嚇出毛病來,再說即使全家的人都被這鈴聲鬧醒了又有什麼用呢?反正小強尼在睡夢中已經安安靜靜地尿了。他倒覺得不如讓小強尼就這麼不受干擾地自在地尿吧。馬龍曾經自以為很智慧地建議過這些擔心孩子尿床的母親們:「我賣出過很多這個裝置,但我覺得最主要的還是訓練孩子上廁所,要讓孩子配合。」馬龍觀察著和媽媽來的小女孩,看起來很倔,一點兒不像要配合的樣子。他又幫一位患有靜脈曲張的婦女穿上治療的長筒襪。他聽著病人述說頭痛、背痛還有肚子不舒服等症狀。他仔細觀察每一位客人,仔細診斷下藥。沒有人得白血病,也沒有人空手而歸。
一點鐘的時候,那個怕老婆,被老婆趕得提心吊膽的小個子赫爾曼先生又來了。他來取三明治,這時候馬龍已經感到很累。但他還在沉思。他想這個世界上還有誰的狀況比他自己更糟?他看著赫爾曼在櫃檯邊大口吃著三明治,馬龍討厭他。討厭他這麼沒骨氣,討厭他工作這麼賣力,他也不像其他體面的生意人,他們如果不回家,就去「板球茶屋」或者「紐約咖啡館」店吃午飯。馬龍一點兒不同情赫爾曼,甚至看不起他。
馬龍穿上外套準備回家吃午飯。又是悶熱的天氣,天空像白熾燈亮得晃眼。這次他走得很慢,感覺身上的白色亞麻外套,好像什麼重物壓在肩頭。他以前總是不慌不忙,回去吃一頓家常便飯,他可不像那個老鼠一樣的小個子赫爾曼先生。他還是從後院大門走,這回雖然他很累,他卻注意到了那個奇蹟:他的蔬菜園子,他曾很無心地撒過種子,但是後來自己都忘了,因為那時候他正被生病的事情煩擾著,而現在園子裡的蔬菜已經長起來啦!有紫色的高麗菜,小胡蘿蔔的嫩葉子還捲著邊兒,還有綠油油的蕪菁,番茄也結了青果子了。他站在那看著菜園子,這時候一群小孩子也走進開著的大門。他們都是蘭克家的孩子。蘭克家很有意思。他們一個挨著一個地生個沒完,雙胞胎,三胞胎都有。他們租了馬龍妻子繼承的一座房子——那是一個髒亂擁擠的房子,住著一窩孩子,薩米·蘭克是韋德威爾紡織廠的一個工頭。他後來失業了一段時間,馬龍也沒催他房租。馬龍自己住的房屋是在一條很體面的街道把角,也是從妻子母親那裡繼承過來的,上帝保佑她。還有三處房產都連著在街道轉角,但那裡的街區現在已經不景氣了。蘭克家住的是那裡的最後一棟房,也就是馬龍太太繼承的三座房產的最後一套。馬龍經常看到蘭克家的孩子們。他們髒兮兮的,不停地吸鼻子,因為在家無事可做,就出來瞎逛。有一年冬天特別冷,蘭克太太又生了雙胞胎在家坐月子,馬龍還給他們送去過一些煤,因為他喜歡孩子,知道他們會很冷。那些孩子們分別叫尼皮和塔克,西麗麗和西蒙。還有羅斯瑪麗,羅斯蒙德和羅薩。現在孩子們都長大了。最大的是三胞胎,已經結婚生子,他們的孩子和加拿大的迪昂五胞胎出生在同一晚,《米蘭信使報》還刊登了一篇小文章報導了此事,文章題目叫「我們米蘭的三胞胎」,這篇文章現在被蘭克夫婦放在相框裡掛在臥室的牆上。
馬龍又看看自己的菜園子,「親愛的!」他叫道。
「來了,親愛的。」馬龍太太答應著。
「你看到我們這菜園子裡長的蔬菜了嗎?」馬龍邊問邊走進屋子。
「你說什麼菜園子啊?」馬龍太太問。
「還有哪個?就是我們的菜地啊。」
「當然啦,我當然知道啦,親愛的。我們一個夏天都在吃這裡長出的菜啊。你怎麼啦?」
馬龍這幾天都沒胃口,根本記不得自己都吃了什麼,他聽了這話什麼也沒說,但這菜地的確是個奇蹟。他無心種的,也從來沒來伺候過它們,卻長得這麼旺盛。那甘藍都長瘋了。在園子裡種這種甘藍就是會長成這樣,把別的植物都擠到一邊去。就像牽牛花——甘藍和牽牛花都是這樣長的。
中午吃飯的時候一般都很少談話,今天的午餐是肉餡糕和雙層多味馬鈴薯。雖然肉煮得很爛,馬龍還是沒有嘗。「這個夏天我一直在告訴你我們吃的蔬菜都是自家地裡的。」馬龍太太說。馬龍似乎聽見過,但他沒注意,更別說回應了。因為多少年來,太太的聲音對他來說就像鋸子發出的,聽是聽見了,但他從不認真理會。
小艾琳和湯米三口兩口就吃完了午飯,準備跑出去玩。
「你們該好好嚼嚼,寶貝。否則沒人知道你們的腸子哪天會出什麼問題。我小時候有種叫福來切的矯正辦法,你必須每口咀嚼七次才能下嚥。如果你們總是這麼狼吞虎嚥吃飯的話——」孩子們打斷媽媽的話,說了句「對不起」就跑出了房間。
現在飯桌旁徹底安靜了,夫妻兩人誰也不想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馬龍太太想著「馬龍太太三明治」的做法——用厚雞肉,那種符合猶太人教規的雞肉(那些雞是不是猶太人養的倒無所謂),還有A&P的母雞肉,這是她精心挑選的,加上小火雞,還有二十磅的大火雞。她管自己做的火雞三明治叫作「馬龍太太火雞沙拉三明治」,儘管好多人吃不出火雞沙拉和雞肉沙拉的區別——這很令人不理解——但她還是要做得這麼精細。而這時候馬龍想到的是自己藥店裡的銷售問題:他今天早上賣出那個「優羅通」設備對不對呢?他記起了幾個月前有個婦女曾經回來投訴過這個設備。好像她家小尤斯丁不管鈴鐺怎麼響還是照樣呼呼大睡,但是家裡其他人都被吵起來,一家人圍著孩子,看著孩子靜靜地在睡夢裡照尿不誤,而這個「優羅通」在那裡瘋響了半天。最後好像是爸爸實在忍不住了,當著全家的面把孩子從濕漉漉的床上提起來揍他屁股。這公平嗎?馬龍認真想了半天,認為這當然不公平。他從來沒打過孩子,不管他們該不該打。馬龍太太管教孩子們,馬龍覺得這也該是太太的職責,她每次必須打孩子履行職責的時候自己都要大哭。只有一次馬龍覺得他必須對此有所反應。那是艾琳四歲的時候,她偷偷在她奶奶的床底下放了把火。奶奶哭得很傷心,一來是自己嚇得夠受的,二來是為自己疼愛的外孫女捱打。但只有玩火的事情馬龍才必須要管教,這太嚴重了,他不相信媽媽的管教,因為孩子媽媽心腸太軟捨不得狠心懲罰孩子,每次都要自己哭半天。是的,禁止孩子們碰火柴和玩火,這是馬龍唯一要親自出馬管教的事情。至於那個「優羅通」呢?雖然是一款推薦產品,他後悔早上賣出去給顧客。他痛苦地嚥下最後一口食物,這讓他的喉結在脆弱的喉頭掙扎了一下,馬龍說了聲失陪就從桌邊站起來。
「我要給哈里斯先生打電話,讓他下午來照顧一下藥店。」
馬龍太太平靜的臉上起了焦急的皺紋:「你感覺不舒服了嗎親愛的?」
聽了這話馬龍氣得攥緊了拳頭,關節都發白了。一個得了白血病的人還有什麼感覺舒服不舒服的?這個女人到底以為他得了什麼病……水痘還是春倦症?但是儘管他很生氣,拳頭的關節發白,他也只是簡單地說了句:「我沒什麼感覺好不好的。」
「你工作太辛苦了,親愛的。總之太累。你總是忙得像馬一樣。」
「是騾子。」馬龍糾正她,「就像拉磨的騾子在磨甘蔗粉,一圈一圈地永遠停不下來。」
「馬龍,你想不想讓我給你準備一浴缸熱水,讓你舒舒服服地泡一會兒?」
「我不需要。」
「別那麼固執,親愛的。我只是想讓你感覺舒服一下。」
「在自己家裡,我想固執就固執。」馬龍不耐煩地說。
「我只是想讓你舒服些,但我看得出來這沒用。」
「一點兒用沒有。」他惡狠狠地說了一句。
馬龍洗了個熱水澡,也洗了頭髮,刮了臉,拉上臥室的窗簾。屋子裡暗下來。但他還是很生氣沒辦法休息。從廚房裡傳來太太打雞蛋麵粉的聲音,她好像是要做一個結婚蛋糕或是什麼東西。這讓他更生氣了,於是他走到屋外太陽下面去。
他錯過了今年夏天美好的日子,蔬菜自己長起來他也沒注意。夏日的強光晒得他精神萎靡。老法官曾堅持說他一點兒事沒有,米蘭的陽光可以治好所有的毛病。想起老法官,他走到後院門口,在那裡找到一個紙袋子。雖然他下午無事可做,但在他內心卻無法真正自由。他疲憊地開始摘一些青菜準備給法官送去,他挑了蕪菁和甘藍,又挑了個最大的番茄,站在那裡用手掂了掂分量。
「親愛的,」馬龍太太從廚房窗戶叫他,「你在做什麼啊?」
「什麼?什麼?」
「你站在那裡做什麼麼?下午太陽多熱啊!」
一個人要為自己為什麼站在自家後院子裡找個理由出來,這事情令人很尷尬。雖然他很生氣,他也只是回答:「擇菜呢。」
「要是在烈日底下時間太長,你該戴個帽子啊。否則你會中暑的,親愛的。」
馬龍臉都白了,他大聲叫:「你管得太多了!」
「別罵人,馬龍,看在上帝的份兒上。」
結果馬龍反而在火辣辣的太陽下故意待更長時間,就因為太太問他一句,妨礙了他的自由。然後,他就是不戴帽子,抱著一大袋子蔬菜,邁著艱難的步子來到法官家門口。法官正在拉著窗簾的書房裡,那個藍眼睛的黑孩子和他在一起。
「你好啊,馬龍,我的老朋友,我正想找你呢!」
「找我?」馬龍很高興聽見法官這麼說,但是這麼熱情的話他還是有些沒想到。
「現在我們正在朗誦一首不朽的詩篇,我的文祕在為我朗誦。」
「你的什麼?」馬龍粗聲問,就像聽到人家跟他說「優羅通」和尿床。
「我的文祕,就是他,舍爾曼·普。他朗誦相當好,閱讀時間是我一天裡最愉快的時段。今天我們讀的是詩人朗費羅。繼續,麥克達夫[28]。」法官愉快地說。
「什麼?」
「我剛套用莎士比亞的話啊。」
「莎士比亞?」舍爾曼感到自己格格不入,土裡土氣地被甩在一邊。他討厭馬龍在他讀詩時候闖進來,為什麼這個藥店老闆,整天繃著臉的老傢伙這時候跑到這裡來?他這時候不該在他的藥店裡嗎?
「再回到:
在基奇古米河岸邊,
在閃光的大海邊,
在他家小屋門前……」
法官閉著眼睛,頭跟著節奏輕輕晃動。「繼續,舍爾曼。」
「我不想讀了。」舍爾曼陰著臉說,為什麼他要在愛管閒事的馬龍面前給人家當猴耍?他才不願意呢。
法官感覺到什麼好玩的事情要發生了,「好吧,那就朗誦『我向空中射了一箭』吧。」
「我不想讀了,先生。」
馬龍看著此情此景,聽著他們的談話,裝蔬菜的紙袋子還放在膝頭。
法官這次真的覺得一定是什麼好玩的事情要發生,但是他非常想把這首優美的詩讀完,於是就自己朗誦道:
「月亮的女兒納克密斯,
身後高聳著黑色的森林
還有黑黝黝的一片陰鬱的松林
亮起來的是眼前拍打的海水
拍打著陽光下清澈的海水
拍打著銀光閃閃的大海……」
「我的眼睛在這昏暗的屋子裡都累了,你可以接著讀嗎,舍爾曼?」
「不,先生。」
「啊,伊娃,我的小貓頭鷹
是誰照亮那間小屋
用他的大眼睛照亮了那間小屋……」
「啊,這麼溫婉,這詩歌的節奏和柔情。你感覺不到嗎,舍爾曼?你總是可以把這些不朽的詩篇讀得非常好。」
舍爾曼撅起屁股沒有說話。
馬龍帶來的蔬菜紙袋還放在腿上,他感到屋子裡有股緊張的氣氛。很明顯這種情形每天都有,他納悶到底誰瘋了。是老法官?是那個藍眼睛黑鬼?是自己?還是朗費羅?他小心翼翼地說:「我從自家菜地摘了點蔬菜給你送來了,有綠蕪菁,還有很多甘藍。」
舍爾曼傲慢無禮地說:「他不能吃這些東西。」
法官的聲音很驚愕:「為什麼不能啊,舍爾曼,」他用懇求的聲音說,「我喜歡吃綠蕪菁和甘藍呢。」
「節食食譜上可沒有。」舍爾曼堅持說,「他們得用肉一起燒,用排骨上的精瘦肉和肥肉一起做。這可不適合節食。」
「那如果就從排骨上片下一小點肉來一起做呢?一點點瘦的肥的部分?」
舍爾曼還在為讀書時間馬龍的闖入感到生氣,因為這是他最愛的時光,結果都被這個藥店的老東西攪和了,這傢伙成天一點兒笑容沒有,他看著兩人的樣子,就好像他們都是神經病。他破壞了他們朗讀不朽詩篇的美好時刻。不過還好,他沒有去讀《華爾沙之歌》。他沒把自己變成他的笑柄,他讓法官自己去讀了,反正法官似乎不在乎人們是不是以為他好像是剛從米里奇威[29]逃跑出來的。
馬龍安慰法官說:「北方佬吃的時候放奶油或者醋。」
「噢,我又不是北方佬。不過我可以放醋試試看。我們在紐奧良度蜜月的時候我吃過蝸牛呢。就一隻蝸牛。」法官加了一句。
從客廳傳來鋼琴聲,傑斯特正在彈奏舒伯特的「菩提樹」曲子。舍爾曼更生氣了,因為他不會彈這麼好。
「我一直吃蝸牛,我在法國的時候養成的習慣。」舍爾曼吹噓說。
「我不知道你還去過法國。」馬龍說。
「當然啦。我在那裡服過短暫的兵役。」奇波曾去過法國,那才是事實,他告訴舍爾曼很多故事,很多事情舍爾曼都懷疑真假。
「馬龍,在太陽下走了這麼久的路,我想你一定需要喝點什麼。杜松子酒加奎寧水怎麼樣?」
「那太好了,先生。」
「舍爾曼,你給馬龍先生和我調兩杯杜松子酒加奎寧水吧。」
「奎寧水嗎,法官?」舍爾曼的聲音裡帶著懷疑的口氣,因為即使馬龍這老頭兒是個開藥店的,在不上班的時候也不會喜歡奎寧水的苦味。
法官帶著好像吩咐用人的口氣說:「在冰箱裡。瓶子上寫著『開胃水』。」
舍爾曼不明白為什麼開始的時候法官不這麼說。開胃水和奎寧不是一樣的。他之所以知道是因為自從在法官家裡工作後,他已經嚐過了。
「多放些冰。」法官說。
舍爾曼非常生氣,不僅因為讀書時間被破壞了,而且因為他被指使得團團轉,就像個僕人。他跑到傑斯特那裡去撒氣。「你彈的是『搖滾寶貝』嗎?」
「不是,這是『菩提樹』,我從你那借來的譜子啊。」
「嗯,這是德國民謠的最高境界呢。」
傑斯特彈得非常激動,他停下來,滿眼淚水。這讓舍爾曼感到滿足,因為傑斯特彈得太好了,而且根本沒有練習過。
舍爾曼來到廚房調酒,故意放很少的冰在裡面。他是誰,憑什麼被呼來喚去的?而那個看上去文弱的傑斯特竟可以把一首真正的德國曲子彈得這麼好,而且還是看譜即奏,沒怎麼練習過!
他給法官什麼事情都做了。那個「大男孩」死去的下午,他得自己做晚飯,在餐桌前伺候著,但是他可不想吃自己做的晚飯。他就不想吃這頓晚飯,即使在書房裡。他給他們找了一個廚師,在維利麗回家去的那幾天,他給他們找來辛德瑞拉幫忙做飯。
這時候法官正在和好朋友馬龍聊天,「這孩子真是能幹,是個寶貝。會給我寫信,讀書,還有打針和控制我的飲食」。
馬龍的臉上帶著狐疑的表情:「你是怎麼碰到這麼完美的寶貝的呢?」
「我可沒去碰。他一出生就影響了我的生活。」
法官這句話很難理解,馬龍猶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該問下去。難道這個高傲自大的藍眼睛黑人是法官的私生子嗎?這聽上去太不可思議了,但是也有可能啊。「但他不是在黑人教堂的長椅上被發現的嗎?」
「是這麼回事。」
「但這又怎麼會影響您的生活呢?」
「不光影響我的生活,還有我的生命血脈——我親兒子的。」
馬龍試圖去想像法官兒子強尼和一個黑人女孩發生了關係。那個金髮,舉止文雅的強尼·克萊恩,馬龍和他一起在塞萊諾打過好幾次獵呢。這就更不可思議了,但當然也有可能。
法官似乎看出馬龍的疑惑。他用自己那隻好手抓住枴杖,手都發紫了。「如果你有一點兒懷疑以為是我家強尼和個黑鬼睡覺通姦或者做了違背道德的勾當的話……」法官已經氣得說不下去。
「我從沒這麼想過,」馬龍安撫他說,「是你自己剛才說得神祕兮兮的。」
「這算是一樁神祕的事情,如果真有什麼神祕事情的話。但是這實在很難說出口,甚至像我這樣愛嘮叨的老頭子都不知道如何解釋清楚。」
但是馬龍看出來法官是想繼續說這件事的,但是這時候舍爾曼端著兩杯酒水進來放在書房桌子上。當舍爾曼又轉身出去後,法官繼續說:「不管怎麼說,現在這孩子為我的晚年增添了亮麗的色彩。給我寫信,他的書法很漂亮,給我打針,幫我堅持按規定的食譜節食。下午還給我讀書。」
馬龍沒有說今天下午舍爾曼就拒絕讀書,結果法官只好自己把朗費羅讀完的事。
「舍爾曼讀狄更斯的書充滿感情,有時候我一直聽得不停地流淚。」
「那孩子自己哭過嗎?」
「沒有,但是讀到有趣的地方他常常跟著笑。」
馬龍更疑惑了。等著法官說更多有關這件他暗示的所謂「神祕」的事情。可是法官只說:「唉,這只能又一次證明『在危險的蕁麻之上,我們摘得了安全之花。[30]』」
「什麼意思?怎麼回事?這裡有危險嗎?」
「也不是真的很危險——我只是引用莎翁的話罷了。但自從我親愛的妻子去世後,我就感到非常孤獨。」
馬龍現在不僅對法官的話困惑,而且他突然開始對他擔心起來。「孤獨,先生?你還有你的孫子啊,而且你是米蘭最受尊重的公民。」
「你可以是城裡最受尊重的公民,甚至是全州最受尊重的人,但仍然感到孤獨。上帝啊,就讓我孤獨吧!」
「但你的孫子難道不是你的掌上明珠嗎?」
「少年的天性都是自私的。男孩子我是看透了。傑斯特唯一的問題就是——處在青春期。我對男孩子太了解了,歸納起來就兩個字——自私,除了自私還是自私。」
馬龍很高興聽到法官批評傑斯特,但是他很知道分寸,什麼也沒說,只是問:「你僱這個黑孩子多久了?」
「差不多已經兩個月。」
「那可不算長啊,他就已經在這個家裡適應的不錯——這麼舒服,親如一家,人家會這麼說。」
「舍爾曼是過得很舒服,感謝上帝。儘管他也和我孫子一樣是個青少年,但我們之間的關係不同。」
馬龍聽了這話很欣慰,但是他還是很注意分寸,沒發表任何意見。他深知法官的情緒變化無常,他會一會兒很高興一會兒又很失落,他心裡想這種狀況不知道能持續多久。
「他是真正的珍寶,」法官滿懷激情地說,「一件寶貝。」
而此時此刻,這塊「寶貝」正在一邊讀一本電影雜誌,一邊喝著杜松子兌水加冰的酒。他在廚房裡享受著,老維利麗正在打掃樓梯。舍爾曼在盡情品味著美酒,盡情地想像——這雜誌上的文章很不錯,寫的是他最喜歡的那些演員——但他還是非常非常生氣。不僅是這個特別的讀書時間遭到破壞,而且也因為他心裡的焦慮在一天天增長,已經三個星期了,他的心一直懸在那裡——為什麼安德森女士還沒有給他回信?如果他郵寄地址寫錯了,他們可以轉交她啊,他的母親是這麼有名的人。這時候傑斯特的狗走過來,舍爾曼踢了他一腳。
維利麗從樓梯上下來,看見正在看雜誌喝酒的舍爾曼,她剛想說他兩句,看到他黑臉上那雙眼睛裡露出的凶樣,她打消了這個念頭。只說:「在我年輕那會兒,我從沒閒坐著光看書喝酒。」
舍爾曼說:「那說明你生來就是當奴隸的,老太婆。」
「我不是奴隸,我爺爺是。」
「那他們肯定把你扔在這裡的大街上了。」
維利麗開始洗盆子,把水開得很大聲。她說:「如果我知道你媽是誰,我一定告訴她狠狠揍你一頓。」
舍爾曼回到客廳去和傑斯特胡折騰一會兒,因為他也沒事可做。傑斯特又開始彈琴,舍爾曼希望自己知道那曲子的名字。假如知道,他就可以評價一下作曲家,但如果不知道說錯了人,那多沒面子。是蕭邦、貝多芬,還是舒伯特?因為他不知道,所以如果他去批評就對自己沒把握,這更讓他生氣。比如他說:「你把貝多芬這首曲子彈得太爛了。」而傑斯特回答:「這不是貝多芬,是蕭邦。」舍爾曼沒有辦法,不知如何是好。後來他聽到前門開關的聲音,知道馬龍這個多管閒事的傢伙走了。他回到書房,有些尷尬,表現出非常順從的樣子來到法官面前,自覺地拿起朗費羅的詩集,從這句話開始往下讀:
「我向空中射了一箭。」
馬龍從沒體驗過像今年夏天這麼酷熱的天氣。走在路上,他感到天空火辣辣的刺眼,太陽好像就在他肩膀上,沉甸甸的。一般一個務實的人是不會胡思亂想的,但他現在開始胡思亂想,想到秋天他可以去北方一個地方,比如去佛蒙特州或緬因州,在那裡他可以又見到雪。他要自己去,不帶太太。他會讓哈里斯先生替他看著店鋪兩星期,他就自己去度假兩週。或者誰知道,去兩個月,安安靜靜的獨自一人。在他腦海裡已經出現了迷人的雪景,他似乎感到了涼爽。他就自己待在一個旅館裡,或者去個滑雪勝地,他以前從沒這麼做過。當他想著雪的時候,他感到一種自由,但同時也有一種內疚感。他走在烈日下,肩膀彎著。曾經有一次,就一次,他也感到一種自由下的內疚。那是十二年前的夏天,他把妻子和小艾琳送到塔魯拉瀑布城去度假。他們走了以後,馬龍就有機會遇到了他的罪過。開始他並不覺得是什麼罪過。就是他在藥店碰到的一個年輕女子,她來是因為她眼睛裡進了灰渣。他非常小心地用自己乾淨的亞麻布手絹幫她把髒東西弄出來。他記得當時他扶著女孩的頭幫她取灰渣,女孩身體抖動,黑眼睛裡全是淚水。她走了之後,那天晚上馬龍腦子裡全是女孩的影子,但這件事似乎就這麼結束了。但結果第二天在他去商店付錢時,他們兩人又見面了。女孩是那裡的店員。她說:「您昨天對我太好了。我現在正想該怎麼報答您。」馬龍說:「那麼,我們明天一起去吃個飯怎麼樣?」女孩同意了。她是一個嬌小的女孩子,在店裡工作。他們在「板球茶莊」吃了午飯,那是城裡最體面的飯店。馬龍和女孩聊起自己的家庭,但他並沒有什麼非分之想。但事情就這麼發生了,在兩星期之後他犯「罪」了,最糟糕的是他還感覺很高興。每天刮臉的時候都哼著小曲,還穿上最好的衣服。他們去城裡看電影,他還帶她坐汽車去了亞特蘭大的蘭特花園觀看全景壁畫。他們去了格蘭蒂酒店吃飯,她要了魚子醬。馬龍奇怪自己竟對這次越軌行徑很高興,他也知道很快就會結束這一切。九月妻子和孩子回來,他們的事也就無疾而終,蘿拉——那個女孩非常理解。也許她曾有過這種經歷。如今十五年過去了[31],馬龍還會想起她,但她換了工作,馬龍也再沒見過她了。當他得知她結婚了之後,馬龍有些傷心,而從他靈魂另外一方面講,他又感到一種解脫。
想到自由他就想到雪。當然,在每年的秋天,他都會讓哈里斯先生替他看幾天店鋪,自己去休假。他就又會再去體會雪的悄然無形,並感受寒冷帶給的心靈慰藉。馬龍疲憊地朝家裡走去。
「你今天休息,親愛的,就是在城裡轉,多累啊,我覺得這不算個真正的休息,況且這麼熱的天。」
「我倒沒覺得熱,但這城市的夏天的確太熱了,簡直就跟地獄之火一樣。」
「唉,艾琳在折磨自己。」
「你是什麼意思?」馬龍警覺地問。
「就是折磨自己,不停地哭,在她房間裡哭了一個下午了。」
馬龍趕忙來到女兒房間,太太跟在他後面。艾琳在床上趴著哭呢,她的屋子裡裝設著藍色和粉紅色,典型女孩子的房間。馬龍就是不能看女兒哭,女兒是他的心頭肉。他疲憊的身軀感到一陣顫抖,「寶貝,寶貝,你怎麼啦?」
艾琳把臉轉過來,「哦,爸爸,我談戀愛啦!」
「哦,那怎麼會讓我的寶貝哭呢?」
「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我這個人啊。在街上我們碰上,或者在其他地方碰上了,他就那麼隨便揮手打個招呼,然後就走過去了。」
馬龍太太說:「沒關係親愛的,等你長大了,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你的白馬王子的,一切都會很美好。」
艾琳哭得更厲害了,馬龍討厭妻子,因為當媽的說這些話很蠢。「寶貝,寶貝,你愛上誰啦?」
「傑斯特。我真的非常愛他。」
「傑斯特·克萊恩!」馬龍大叫一聲。
「是他。他長得多英俊啊!」
「親愛的,」馬龍說,「傑斯特根本不配你的一根手指頭。」艾琳還在哭,他後悔給法官帶去蕪菁和甘藍了。當然他知道法官和這件事無關。他盡力彌補剛才的話:「但畢竟,寶貝,這是孩子的一片痴情罷了。謝天謝地。」當他說了這話,他知道自己和妻子剛才說的一樣愚蠢也一樣無濟於事。「親愛的,等下午涼快點,我們兩人去店裡,你去挑個大大的三層奶油冰淇淋當晚餐,怎麼樣?」艾琳又哭了一會兒,後來天氣也始終沒涼快下來,他們還是坐上家裡的車子去了藥店挑了個大大的奶油冰淇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