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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指針的鐘 by 卡森·麥卡勒斯
2019-12-17 18:36
雖然法官昨晚很晚才睡,過了平時睡覺的時間,而且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沒睡好,可是早上四點鐘的時候,他還是像平常一樣醒了。浴缸裡稀哩嘩啦的流水聲吵醒了他的孫子,傑斯特也是一宿睡得不踏實。法官擦乾身體,慢慢地穿上衣服,因為左手基本無法使用,他是主要靠右手幫忙——無法自己繫鞋帶——他就隨它們鬆著。他給自己收拾完了,就躡手躡腳地走進廚房。看來今天天氣不錯,清晨灰色的天空正變成玫瑰紅和黃色的太陽光。但廚房裡還是有些暗,法官沒有開燈,他喜歡在這個時候看外面天空的顏色。自己哼著一支走調的小曲兒,他開始煮咖啡並準備早餐。他從冰箱裡挑了兩個紅皮雞蛋,因為他聽人家說紅皮雞蛋比白皮雞蛋有營養,他也確信如此。經過幾個月的練習,打碎了很多蛋,現在他已經學會如何用一隻手將蛋敲開並小心放入煎蛋鍋裡。在煎蛋過程中,他還可以給麵包塗上薄薄一層奶油,然後放入烤箱,他不喜歡麵包機烤出來的味道。最後他拿出一塊黃色桌布放在餐桌上,再把放鹽和胡椒的藍瓶子拿過來。雖然只是自己一個人吃,法官不想讓這頓飯吃得太悶。早餐做好後,他用好的那隻手一樣一樣把食物搬到桌子上,這時候咖啡壺也開了,咕嘟嘟歡快地唱起歌來。最後他從冰箱裡拿出美乃滋,小心淋在兩個煎好的雞蛋上。美乃滋是用礦物油做的,感謝上帝,卡路里很少。法官找到一本特別棒的書:《減肥不用慌》,這本書他經常拿出來讀讀。唯一要小心的就是礦物油裡含有致瀉物質,不能吃太多,以防在浴室滑倒的事故再次發生……這對一個法官來說可是不雅。尤其是如果在法院辦公室上班的時候——已經發生過兩次了。法官對自己的尊嚴看得非常重,雖然美乃滋美味,卡路里少,但他還是非常小心注意不要吃太多。
這塊小巧的黃色桌布,還有幾塊同樣大小的,都是他常用並喜愛的。平時都是小心用手洗。當法官太太還活著的時候,每天早上,這些桌布連同托盤,他都是用來給太太送早餐用的。那套藍綠色的放鹽和胡椒的瓶子也是他太太的,還有銀質咖啡壺也是,現在法官用它給自己做早餐。以前當他慢慢變成一隻起床越來越早的「鳥」時,他就自己做早餐,然後很高興地給妻子準備托盤,經常還會去花園裡採擷幾朵花點綴托盤。接著他就會小心翼翼地端著托盤上樓,如果妻子還在睡覺,他就把她吻醒,因為他不想讓自己去上班前的早上沒有聽到太太溫柔的聲音和鼓勵的微笑(除了當她後來病得太重,他就不叫醒她,但必須見到她才能去上班,結果有的時候他到下午才去上班,因為一直在等妻子醒來)。
因為眼前都是妻子生前的物品,法官的悲傷很多年後才慢慢減弱,現在他很少有意識地想起蜜西,特別是在早餐的時候不會。他只是用她的物品,有時候盯著胡椒瓶子發呆,眼睛裡充滿憂傷。
焦慮往往會激發法官的胃口,今天早上他尤其感到餓。昨天晚上傑斯特差不多一點了才回來,回來後直接就去睡覺了,法官本來跟在他後面,但孩子冷冷地用一種生氣的口氣幾乎吼叫地說:「別來煩我,看在上帝的份兒上,別煩我。為什麼我不能自己安靜地待會兒?」這憤怒爆發出來如此地強烈突然,法官靜靜地,幾乎低三下四地離開,還光著一雙粉紅的胖腳丫,穿著麻紗睡衣。他聽見傑斯特在哭泣,但他不敢去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由於上面這些事情,讓法官今天早上感到非常餓。他先吃了蛋白部分——那是最不好吃的——然後他仔細把撒了胡椒和美乃滋的蛋黃碾碎,把它們小心放在烤麵包上。他吃得有滋有味,他那隻殘疾的手小心彎曲著,罩在食物上面,好像在保護不被別人搶走。他吃完雞蛋和麵包,再拿起咖啡杯,他已經小心翼翼地把咖啡倒進他妻子生前那把銀質咖啡杯裡。他在咖啡裡放了糖精,端起杯子吹著想讓咖啡涼得快些。然後慢慢啜飲,他喝得非常慢。喝完一杯之後,他準備抽今天的第一支香菸。現在快七點了,天空已經發白,透出淡淡的藍色,預示著是個好天氣。法官一邊喝咖啡一邊抽菸,當他中風後塔頓醫生不准他抽菸也不准他喝威士忌。剛開始的時候法官擔心自己沒有這些會馬上死去。他偷偷跑到浴室裡去抽,或者躲到餐具室裡去喝酒。他還和醫生爭吵,結果塔頓醫生倒比他先死了,這真是諷刺——塔頓醫生從不抽菸,而且滴酒不沾,只是偶爾的時候才會嚼嚼菸草。雖然在給塔頓醫生守靈的時候法官非常傷心,心裡的難過無法撫慰,但當這次死亡的打擊過去之後,法官卻偷偷地感到一種解脫,他幾乎沒有意識到是什麼,也不承認有這種感覺。只是塔頓醫生死後不到一個月,他就在公眾場合又開始大模大樣地抽菸喝酒了,一如往常。只是他還是比較小心,每天最多抽七支菸,喝一杯波本威士忌。
吃完早餐,法官還覺得沒吃飽。他拿起廚房書架上《減肥不用慌》那本書,準備開始再認真讀讀。讀到書中說大鯷魚也就只有二十幾個卡路里,一根蘆筍只有五個卡路里,而一個中等大小的蘋果是一百卡路里,看了這些他幾乎得到了很大的安慰。但即便如此,他還不能滿足,因為他想吃很多烤的食物,上面淋上奶油,再抹上家裡自製黑莓果醬,那是維利麗做的,他的腦海裡已經浮現出烤得金黃的麵包,他感到自己的嘴巴裡已經有了黑莓甜絲絲顆粒狀的味道。雖然他不會真用牙齒去自掘墳墓,這種焦慮刺激了他的胃口,同時也減弱了他的慾望,他鬼鬼祟祟地,一瘸一拐地朝麵包盒子走過去,但是就在這時他的肚子低聲叫了一下,他停了下來,手還伸著去搆麵包,身體卻轉向了廁所方向。這個廁所是在他小中風後給他安裝的。他繞了個彎拿起《節食不用慌》這本書,以防上廁所的時候需要的時間很長。
他迅速脫下褲子,用好的那隻手保持平衡,小心坐在馬桶上,感覺穩妥了之後,他的大屁股放鬆下來,穩穩地坐好。沒等很長時間,他只讀了一個食譜,就是如何用檸檬做無皮餡兒餅(用上甜味劑也只有96卡路里)!他想可以讓維利麗中午做這個,他感到很滿意。他感覺大腸通暢,想起那句拉丁文「健康的心靈來自健康的身體」,他笑了。廁所裡的臭味也不討厭了,相反,他喜歡屬於自己的一切,包括排泄物也不例外,這味道也讓他滿足。他坐在馬桶上很愜意,同時還不忘胡思亂想,沾沾自喜。他聽到廚房裡有動靜,才趕緊擦擦屁股站起來。
他以為是傑斯特,心情立刻變得很輕鬆愉悅,可當他一邊繫褲帶一邊來到廚房的時候,卻沒有看見人。他只聽到維利麗在前面房間打掃的聲音,這是每週一她的工作之一。法官覺得自己被騙了(否則可以在廁所待的時間更長點)。他抬頭看看天,現在已經大亮,藍天上沒有一絲雲彩,陽光燦爛。透過開著的窗戶他聞到夏天花兒的清新幽香。法官有些遺憾自己每天例行的早餐和如廁就這麼匆匆結束了,現在他無事可做,只等著送《米蘭信使報》來。
老人和小孩一樣,都很討厭坐著乾等,法官在廚房找到自己的眼鏡(他有好幾副眼鏡,書房、臥室,法院也放著一副),開始看雜誌《婦女之家月刊》。其實也不是讀那些文章,只是看裡面的插圖。比如,這裡有一張巧克力蛋糕的圖片,非常棒,下面一頁有一個椰子派的圖片,是用煉乳做的,讓人垂涎欲滴。一張一張的圖片,法官貪婪地看著,感覺自己有些貪,他有些不好意思。提醒自己其實除了那些照片,這本雜誌文章品質也是很不錯的。(比《星期六晚報》好不知多少倍,那裡的編輯們都一點兒不中用,根本沒有看過他曾給他們的投稿。)《婦女之家月刊》裡有些講懷孕和生孩子的,都是很嚴肅的文章,他很喜歡讀。還有些如何養育孩子的也很不錯,法官知道文章不錯,因為他有切身經驗。還有些關於結婚離婚的文章,如果他不是全心全意地計劃成為一個政治家的話,作為一個法官也是該對他有幫助的。最後一點,《婦女之家月刊》還有一些增設文章板塊,會插入一些故事——比如講講艾默生啦,林語堂啦,還有世界上其他睿智之人的故事。幾個月前他就在上面讀到這樣的話:「如果一個故去的人還在我的心裡行走,怎麼能算真正死去呢?」這句話是來自古老印第安的一個傳說,法官看到後就再也揮之不去。在他的腦海裡,會浮現出一個赤著腳,古銅色皮膚的印第安人,靜靜地在森林裡行走,可以聽到一條獨木舟在寂靜中發出的聲音。對於妻子的死,他從來沒有大聲哭出來,也不再為節食的事情哭喊。當他的神經系統和淚腺讓他流淚時,他就想起他的哥哥波尤,波尤就像避雷針一樣可以讓他接到地面,讓眼淚安全地流出來。波尤比法官大兩歲,但是十八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在法官還是個小男孩時,他很崇拜自己的哥哥。甚至他走過的地方都讓他崇拜。波尤會表演,還會朗誦,是米蘭戲劇社的社長。波尤做什麼事都會成功,前途無量。結果有天晚上他回家的時候感覺喉嚨痛,第二天早上就開始胡說八道。那是一種喉嚨發炎,他含含糊糊地說:「我要死了,埃及,就要死了,鮮紅的生命如潮水迅速退去。」然後他開始唱歌:「我感覺,我感覺,我感覺就像晨星;我感覺,我感覺,我感覺就像晨星。嗚,飛呀,別攔著我,嗚,飛呀,別攔著我。」最後他開始大笑,其實根本不是笑聲。弟弟嚇得渾身劇烈發抖,媽媽只好把他送到後面的房間裡去。那是一間很破舊冷清的房間,是給生病的小孩子玩的地方,比如孩子得了麻疹啦,腮腺炎還有其他孩子容易生的病。法官記得屋子裡有一個很舊的木馬,一個十六歲的男孩子抱著木馬大哭——每當想起這些早年的悲傷故事,即使八十五歲法官覺得自己也會哭。印第安人在森林裡安靜走路的樣子和寂靜中的小獨木舟就又會浮現出來。「如果一個故去的人還在我的心裡行走,怎麼能算真正死去呢?」
傑斯特咚咚走下樓來。他打開冰箱給自己倒了一杯橘子汁。這時候維利麗也走進廚房開始給傑斯特做早餐。
「我今天想吃三個雞蛋。」傑斯特說,「早,爺爺。」
「今天怎麼樣,孩子?」
「沒事。」
法官沒提昨晚他哭的事情,傑斯特也沒提。法官甚至竭力忍住不讓自己問傑斯特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當傑斯特開始吃早餐時,法官實在忍不住了。他伸手去拿了一片烤得金黃的麵包,抹上奶油和黑莓果醬。這片額外的麵包下肚後,法官的意志力也扛不住了,於是他問道:「你昨天晚上去哪裡了?」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本不該這麼問的。
「不管你是否意識到,總之我現在是一個成年男人了。」傑斯特說這話的時候嗓音有點劈,「而且我也懂了什麼是『性』。」法官一向對這個話題很保守,這時候維利麗給他倒了一杯咖啡,他默默地喝著,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
「爺爺,你讀過《金式報告》這本書嗎?[23]」
法官讀過這本書,看的時候是有種淫樂的快感。開始他用《羅馬帝國的墮落和消亡》這本書的封面做掩護,套在那本書上。「這本書很下流無聊。」
「這可是科學調查報告。」
「科學,胡扯。我研究人類犯罪和本性都快七十年了。我從來沒看到他書裡寫的那樣。」
「那也許你該戴上老花眼鏡。」
「你怎麼敢這麼和我說話?傑斯特·克萊恩?」
「我快九十歲了,」法官重複道,現在他對自己的年齡很看重,「我以一個法官和一個普通人的角度,帶著人類特有的好奇心,研究人類的罪惡。」
「反正那是很大膽也很科學的研究報告。」傑斯特說,從看到的書評上找出這句話。
「色情淫蕩。」
「一部研究男人性行為的科學報告。」
「是一個陽痿的糟老頭子的書。」老法官說,他自己曾經看得津津有味,而那本用來偽裝的書《羅馬帝國的墮落和消亡》他卻從來沒有看過,這本書一直在他辦公室的書架上當展覽品。
「起碼證明像我這麼大的男孩子已經有了性事,還有比我小的都有了。我這個年齡是必不可少的——我是說,如果我們有性慾的話。」傑斯特是在圖書館看到這本書的,當時感到很震驚。他又讀了一遍,開始非常焦慮。他害怕,非常害怕自己不正常,這種恐懼讓他坐臥不安。他在蕾芭的小屋門前閒逛了好幾次,但是他沒有那種正常的性慾,他感到害怕,雖然他非常希望自己和其他人一樣。他聽說過「一雙鑽石眼睛的妓女」這句話好多次了,這話觸動了他的感官,但是他在那個春日的下午離開蕾芭小屋時,看到的那個女人的眼睛不是「鑽石般」的,而是一雙浮腫、呆滯的眼睛,帶著對性的渴望和為了證明自己的正常,傑斯特只看到黏糊糊的紅唇和空洞的微笑。而那個昨晚上和他睡覺的橘紅色頭髮的女人也沒有「鑽石般」的眼睛,傑斯特暗忖性大概都是騙人的,可是今天早上,他已經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他感到一種自由和自信。
「那很好啊,」法官說,「但是我年輕那會兒我們都去教會參加青年聚會,過得非常有意義。我們去郊遊,去跳舞。信不信由你,孩子,那時候我可是花枝縣裡舞跳得最好的人之一呢。那時候很流行跳華爾滋。我們跳舞的音樂有《維也納森林故事》《快樂的寡婦》《霍夫曼的傳說》等等。」老法官揮起右手比劃著華爾滋的旋律,唱起他自以為記起來的曲調——
「可愛的夜晚,啊,可愛的夜晚。」
「你一點兒都不內向。」傑斯特在爺爺用沙啞的嗓音唱完一曲,放下手臂的時候說。
法官感覺這是批評他的,就說:「孩子,每個人都有權唱歌。每個生命都可以唱歌的。可愛的夜晚,啊,可愛的夜晚。」
他就記得這麼一句好聽的歌詞了,「我跳起舞來風度翩翩,唱起歌來像個天使呢!」
「也許吧。」
「不是也許。我年輕的時候身輕如燕,像你和你父親一樣的。後來我漸漸胖起來了,但那個時候我是又唱又跳,度過了很愉快的一段時光。我從來不無聊閒逛,也不偷偷讀那些下流的書。」
「我就是這個意思。你天生不是內向的。」傑斯特接著說,「不過我可不是偷偷摸摸看《金式報告》的。」
「我禁止公立圖書館收藏這本書出借。」
「為什麼?」
「因為我不僅是米蘭市一個領頭的市民,也是最負責任的一個。阻止那些無辜的眼睛看到這本書,確保他們的平靜生活不受到打擾和觸犯,這是我的義務。」
「我越聽越覺得你是不是從火星上來的。」
「火星?」老法官有些尷尬,傑斯特也沒有再繼續說。
「如果你再內向點,你會更懂我的。」
「為什麼這個詞讓你這麼沮喪?」
傑斯特以前就在書上看到過這個詞,但從沒有自己說過。他非常後悔昨晚沒有用到。
「可愛的夜晚,啊,可愛的夜晚。」
因為爺爺從來不是內向的人,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正常不正常。在他唱歌跳舞的頭腦裡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是正常還是古怪。
如果像《金式報告》這本書所說,他是個同性戀的話,傑斯特發誓他會殺了自己。不,他的爺爺絕對不是內向的人,他真希望昨晚上他用了這個詞。這個詞的反義詞是外向——而他自己是內向的。那舍爾曼呢?不管怎麼說,這兩個詞對他都適用。
「我都可以寫那本書。」
「你?」
「當然啦。事實上,傑斯特,如果我把心思花在這裡,我可以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
「你嗎?」
「別坐在那裡說『你?你嗎?』像個傻瓜。孩子,讓你成為一個偉大作家的條件就是勤奮、想像力和在語言上的天賦。」
「你的想像力不錯,爺爺。」
老法官心裡想著的是那部小說《飄》[24]。他覺得自己可以很輕鬆地也寫出這麼一部來。他不會讓媚蘭死的,他也會寫出不一樣的白瑞德,他會寫得更好。再說那本《永遠的安波》[25],他用左腳都能寫出來——他可以寫出一本更好的書來,更精緻。他也可以寫出本《名利場》,哼,那個主人公北基,他毫不費力就把他看穿了。他也可以寫托爾斯泰的作品,雖然他其實並沒有好好讀過他的書,但看過電影。至於莎士比亞,在讀法律的時候就讀過,在亞特蘭大他也看過《哈姆萊特》電影。一個英國演員,自然說出來是英國腔的英語。那年他剛結婚,蜜西帶著珍珠項鍊和第一次戴上的婚戒。在亞特蘭大有個莎翁戲劇節,三場演出過後,蜜西非常喜歡這部戲,結果他們回到米蘭家中,足足一個月蜜西說話的腔調都變成英國音了。但是他真的能寫出「生存還是死亡」這樣的臺詞嗎?有時候當他自己也在思考這個問題時,法官覺得可以,但有時候又覺得寫不出。當然啦,即使是個天才也不是全能的,莎士比亞就從沒當過國會議員呀。
「關於莎士比亞作品是否都出自他的手,學術界是有爭論的。有人說一個半文盲的,做巡迴演出的演員怎麼可能寫出這樣美麗的詩篇來。有些人說那些戲劇是本·強生寫的,我很清楚我也可以寫出『假如你用你的雙眸與我共杯,我就會舉杯,用我的雙眼回報』這種句子來的。我肯定能。[26]」
「哦,你可以創造奇蹟也可以吃爛黃瓜。」傑斯特嘟囔著。
「你說什麼?」
「沒什麼。」
「……假如本·強生寫了這種『用你的雙眸與我共杯』的詩句又能寫出莎士比亞的劇本,那麼——」法官的想像力來了個大飛躍,他陷入了沉思。
「你的意思是你把自己和莎士比亞比囉?」
「呃,也許不是和詩人自己比,但是畢竟本·強生也是個凡人啊。」法官只對不朽的感興趣。他無法相信自己會真的死去。如果他控制飲食他該可以再活一百歲——他現在深深後悔剛才多吃了一片烤麵包。他不想把自己的壽命只限制在一百歲,報紙上不是說有個南美的印第安人活到一百五十歲嗎?——一百五十歲夠不夠?不,他要的是不朽。像莎士比亞一樣。如果實在「迫不得已」,像本·強生也湊合。反正他不想要自己——大名鼎鼎的福斯·克萊恩最後就是一撮骨灰了事。
「我一直知道你是天底下最自以為是的人,但是再怎麼做白日夢也萬萬沒想到你竟然把自己和莎士比亞或者本·強生相提並論。」
「我沒把自己和本·強生相比呀,實際上我是非常謙虛的人。反正我也沒真的去當作家,畢竟一個人不可能無所不能。」
傑斯特由於在昨晚受到了極大的刺激,現在對爺爺非常不留情面。他故意忽視他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的事實,說:「是啊,我越聽你說的話,越覺得你是來自火星了。」傑斯特站起,幾乎沒碰早餐。
法官跟著孫子離開餐桌,「火星,」他重複道,「你的意思是我該離開這裡去另一個星球嗎?」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高,幾乎是尖叫,「好吧,讓我來告訴你,傑斯特·克萊恩,我不會離開這裡去另一個星球。我就在這裡,在這個地球上,我屬於這裡,我就想待在這裡。我扎根在世界中心。我也許還沒有到達不朽,但是你等著瞧,我的名字會和喬治·華盛頓以及亞伯拉罕·林肯齊名——比林肯更親切,因為我將是那個改寫這個國家錯誤的人。」
「噢,沒錯,那些南方聯邦的鈔票——我現在要走了。」
「等一下孩子。今天有個黑孩子要來,我想你應該和我一起看一下這個人。」
「我知道這件事。」傑斯特說,他可不想在舍爾曼來的時候還在這裡。
「他是個很負責的孩子。我知道他所有的事情,他會幫助我控制飲食,給我打針,幫我取信以及一些一般的抄寫工作。他會給我很大慰藉。」
「如果那個舍爾曼對你是很大的慰藉,讓我知道就是了。」
「他會給我讀報——是個受過教育的孩子——讀那些不朽的詩篇,」他的嗓音突然尖起來,「不是什麼垃圾,像那本我在公立圖書館禁止出借的書一樣。我禁止那本書,作為一個有責任心的公民,我認為在這個城市和州一切事情都該有規矩,這個國家也該有規矩,還有整個世界——如果我可以辦到的話。」
傑斯特砰的一聲摔門而去。
傑斯特沒有給自己設起床鬧鐘,他可以醒來之後躺在床上好好地胡思亂想一番,但是那個早晨,生命的活力很強烈地攪擾著他,金色的夏天已經到來,他依然無拘無束。當他摔門而去的時候,傑斯特並沒有跑,而是從容享受時間,畢竟現在還是暑假,他用不著火急火燎的。他可以停下來看看這個世界,可以盡情發揮想像,可以帶著暑期的逍遙心情觀察車道邊緣的馬鞭草。他真的停下腳步觀察一朵生機勃勃的小花,他的心情頓時好起來。那天早上傑斯特穿著自己最好的衣服:白色的鴨式衣服,外面還套著一件外衣。他現在就希望他的鬍子可以快快長出來,那樣他就可以刮鬍子了。但是如果他根本不長鬍子怎麼辦?人們會怎麼看他啊?想到這裡,剛才暑假給他帶來的喜悅變得暗淡,直到他想起其他事情來。
他之所以穿得這麼顯眼,是因為他知道今天舍爾曼會來他家。但是他摔門而去是因為他不想以這樣的方式見到他。昨天他表現得一點兒不風趣,沒有展現出自己的聰明,事實上是自己弄砸了,他要等自己變得風趣聰明了再見舍爾曼。今天早上具體怎麼做才能顯出自己的風趣智慧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他可以談論內向和外向的問題——這種談話會有什麼結果他也不清楚。雖然舍爾曼對他關於每個人都該學習飛行的理論一點不買帳,而且對他會飛行這件事也不以為然,但是他還是不知不覺地走到了馬龍的藥店旁,站在一個角落裡等去機場的汽車。他變得高興起來,又充滿自信,感到自由和無拘無束,他張開兩臂像翅膀那樣拍打了幾下。
馬龍從藥店窗口看到傑斯特的這個動作,心想這孩子是不是瘋了。
傑斯特想竭力表現出幽默和睿智,他想一個人獨自坐在飛機上飛行會對自己有幫助。這已經是第六次他獨自駕駛飛機了。飛行時,他主要思想都集中在儀表板上,在藍天上,耳畔風呼呼作響,他就感覺自己精神上揚。但是對話中表現出風趣和睿智——他可還沒把握。當然這主要取決於舍爾曼怎麼看他,所以他就需要想像一下談話中都會發生什麼事,那麼他就可以掌控對話內容,他真的希望自己可以非常風趣和睿智!
傑斯特駕駛的是一架敞篷的摩斯飛機,強烈的風把他紅色的頭髮從髮根用力向後吹。他故意不戴頭盔,因為他喜歡風吹的感覺,很刺激。但是他回家的時候會戴著頭盔去見舍爾曼,會裝作很不在意並且很忙的樣子,一個戴著飛行帽的飛行員的英姿。他飛了半個小時,迎著強勁的風,沐浴在蔚藍的天空和陽光下。之後他準備著陸,他先小心地急速上升,飛了個圓圈,找好適當距離,現在他甚至沒心思想舍爾曼了,因為他要對自己的小命和這架訓練飛機負責。著陸時很顛簸,但是當他戴上頭盔跳下飛機時,他注意保持優雅的姿態,真希望這時候有人可以看到他的樣子。
從機場回到馬龍藥店的汽車總讓傑斯特感覺很擠。老舊的汽車本身就很笨拙緩慢,和在天上的感覺比起來簡直糟透了。他飛的次數越多,就越認為每個成年人都該去學開飛機,這該是種道德上的義務。不管舍爾曼怎麼認為,這件事他是對的。
傑斯特在馬龍藥店轉角下了汽車,馬龍的藥店在市中心,他看著街道,下一個街區是維德威爾棉紡廠的所在地。從地下室開著的窗戶裡散發出熱氣,那是大染缸在酷暑中造成的一股熱浪。為了放鬆一下雙腿,他繞到商業區來。行人都靠近遮陽篷下面走,現在已近中午,在人行道上投下的人影都像侏儒顯得又矮又傻。傑斯特本來就不習慣穿外套,現在走在街上讓他感覺更熱,他和認識的人打著招呼,在第一銀行門口,漢密爾頓先生用帽子向他行禮打招呼,這讓傑斯特感到很驚訝也很自豪,他的臉都紅了。——很可能是因為他穿得這件外套引人注目。他又繞回馬龍藥店,想買一個帶冰沫的櫻桃味可樂。在靠近他等汽車的街角,有一個城裡的怪胎,外號「馬車」的人坐在遮陽篷的陰影裡,帽子放在身邊人行道上。「馬車」是一個皮膚顏色很淺的黑人,他在一次鋸木場的事故中失去雙腿,現在每天由那個維利麗的外甥「大男孩」拉著,坐在四輪車上到有涼棚的商店門口乞討。等商店都關門了,「大男孩」再把他用車推回家去。傑斯特在他的帽子裡投進一枚五分的硬幣,他注意到裡面有不少硬幣,還有一枚五毛錢的。那枚五毛錢硬幣是個誘餌,「馬車」故意放的,希望能引來更多施捨。
「今天怎麼樣呀,大叔?」
「還可以。」
「大男孩」一般在吃午飯的時候會過來站在一旁看著。「馬車」今天有烤雞,平時只有臘肉三明治。他吃雞吃得很有風度,不慌不忙,和所有黑人吃雞的樣子一樣。
「大男孩」問:「你怎麼不給我吃點雞肉?」其實他已經吃過午飯了。
「一邊待著去,黑鬼。」
「要不你給我一些餅乾和蜜糖行嗎?」
「我什麼也不給你。」
「要不給我五分錢買個捲筒冰淇淋?」
「走吧黑鬼。你像個飛蟲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煩人。」
傑斯特知道他們兩人還會這麼對話下去。這個傻乎乎、呆頭呆腦的黑孩子會一直向這個乞丐乞討。接受施捨小錢的巴拿馬草帽,在法院廣場標出分別的白人黑人的飲水池,拴騾子用的柱子和飲水槽,穿著平紋細布和白色亞麻人,還有衣衫襤褸穿著工裝褲的人們。這就是米蘭。米蘭,米蘭。
傑斯特走進昏暗的藥店,裡面有電扇吹出來的味道,他和馬龍打了個照面,馬龍穿著襯衫,正站在冷飲機前。
「請給我來杯可樂,先生。」
這孩子總是打扮的花枝招展,而且過分禮貌,馬龍想。他想起剛才看到傑斯特在車站等車時,伸著手臂做飛行動作的古怪樣子。
馬龍做可樂的時候,傑斯特慢悠悠地走到磅秤旁邊踩了上去。
「那個秤壞了。」馬龍說。
「哦,對不起。」傑斯特趕緊說。
馬龍看著他想:他為什麼這麼說呢?這難道不是句瘋話嗎?就為店裡的磅秤壞了而道歉?真是神經病。
米蘭,有些人在這裡出生在這裡死去,一生很滿足。他們一輩子只去過附近花枝市、山羊岩或其他小鎮。他們就這麼活了一輩子,死後葬在米蘭就知足了。傑斯特可不是這樣的人。也許屬於少數,但是絕對不想成為這樣的人。傑斯特在旁邊等著他的可樂,他已經不耐煩了,來回踱著步,馬龍則在一邊看著他。
可樂裡放進打碎的冰碴,做好了,馬龍說:「你的可樂。」
「謝謝您先生。」馬龍去配藥房的時候,傑斯特吸著冰可樂,還在想著米蘭這座城市。都是這悶熱的天氣,讓人們都穿著襯衫,只有那些非常古板的人,還穿著外套,去「板球茶坊」或「紐約咖啡店」吃午飯。傑斯特手裡還拿著可樂,無所事事地向敞開的大門走去。
接下來的幾分鐘將會一輩子在他腦子裡留下烙印。它們像萬花筒,又像一場噩夢,發生得太快太強烈,當時根本沒有時間完全弄懂是怎麼回事。後來傑斯特明白他要對這次死人負責,也承認這件事導致的其他惡果也是他的責任。這種時刻衝動和無辜都受到玷汙,大勢已定,無法挽回。而在幾個月以後,這次事故讓他避免了另外一樁凶殺案——更確切地說,是挽救了他的靈魂。
而在當時,傑斯特一手拿著可樂,一邊看著像火燒的藍天和午後的驕陽。維德威爾棉紡廠那裡傳來汽笛。棉紡廠的工人三五成群地出來吃午飯了。「大地的情感渣子。」他的爺爺這麼叫他們,雖然他持有維德威爾棉紡廠很多股票,而且一直有相當令人滿意地升值。工人們的工資也漲了,因此午飯不用帶便當了,可以有錢去餐館吃。傑斯特小時候曾害怕這些「工廠標籤」,看到裡面的骯髒和窮困他嚇壞了。即使現在他也不喜歡這些穿藍工裝褲,嘴裡嚼著菸草的苦力工人。
這時候「馬車」只剩下兩塊炸雞了——雞脖子和雞背。他先開始津津有味地吃雞脖子,那上面的筋和細骨頭就像班卓琴的琴絃一樣美妙。
「就給我一點點吧。」「大男孩」乞求道。他垂涎欲滴地看著那塊雞背,他粗糙的黑手悄悄伸過去。「馬車」很快吞了一口然後朝上面吐口口水確保屬於自己。可是他朝炸得焦脆的雞背上吐的這口水卻激怒了「大男孩」。傑斯特看著他,發現他的黑眼睛裡有一種貪婪,目不轉睛地盯著盛錢的帽子。這突然的警覺讓傑斯特脫口而出:「不許動,不許動!」但是他的聲音被正響起的鐘聲淹沒——街上的大鐘正敲十二點。耀眼的太陽光,嗡嗡的鐘聲和正午的寧靜交織在一起,共鳴出雜亂的感覺,然後事情就發生了。發生得那麼迅速,那麼猛烈,傑斯特根本沒鬧清到底是怎麼回事——「大男孩」一把抓起帽子裡的硬幣,「嗖」一下子就跑掉了。
「抓住他,抓住他!」「馬車」尖叫起來,他撐著自己被鋸斷的雙腿——那雙腿現在在「皮鞋」裡保護著——兩條腿交互跳著,無濟於事地發著怒。此刻傑斯特已經跑出去追「大男孩」了。那些從棉紡廠出來的工人們,看見一個穿著白外套的白人在追一個黑人,都過來幫助追。正在第十二街和寬街執勤的警察看到了這一幕,也立刻衝了過來。傑斯特追上去抓住「大男孩」的領子,試圖把錢從他握著的拳頭裡奪回來。這時已經有六七個人圍了過來幫忙,雖然他們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抓住這個黑鬼。抓住這個渾蛋。」
警察用警棍分開混亂的人群,「大男孩」驚恐地用力掙扎,警棍落在他的頭上最終把他制服。幾乎沒人聽到棍子打頭的聲音,但是「大男孩」立刻癱軟倒在地上。圍觀的人閃開一條道,站在一邊觀看。在「大男孩」黑色的頭皮上,有一股很細的血流下來,他死了。這個貪吃的,剛才還活蹦亂跳的低能男孩,從來沒有在米蘭街頭有過自己的感悟……就這樣永遠無聲無息了。
傑斯特撲向黑孩子:「大男孩!」他懇求地叫著。
「他死了。」人群裡有人說。
「死了?」
「是的,」幾分鐘後警察說,「你們都讓讓。」他走到藥店的電話亭去叫救護車,雖然他明知孩子死了,但這是他的職責所在。他又回到現場,人群已經退後到涼棚裡去,只有傑斯特還在屍體邊上。
「他真的死了嗎?」傑斯特問,他碰碰大男孩的臉,還是溫的。
「別碰他。」警察說。
警察拿出紙筆,詢問傑斯特剛才都發生了什麼事。傑斯特開始暈乎乎地回答,他的腦袋現在感覺就像個充氣球。
救護車在安靜的午後尖叫著開過來。一名穿著白袍的實習醫生從車裡跳出來,把聽診器放在男孩子胸前。
「死了嗎?」警察問。
「沒呼吸了。」實習大夫說。
「你肯定?」傑斯特問。
醫生看看傑斯特,注意到他的那頂巴拿馬草帽打飛在地上。「這是你的帽子?」傑斯特撿起帽子,上面沾滿了土。
穿白袍的醫生把屍體運到救護車上去。一切都如此冷酷如此迅速,傑斯特覺得恍如夢境,他慢慢轉身走進藥店,雙手捧著腦袋,警察跟著他也走進來。
「馬車」還在吃他那個自己吐了口水的烤雞背。他問:「怎麼回事?」
「不知道。」警察說。
傑斯特感覺頭重腳輕。他是不是會暈倒?「我覺得不舒服。」
警察很高興他能做點事了,他扶著傑斯特坐在一把椅子上,說:「坐在這裡,把頭放在兩腿間。」傑斯特照他的話做了,當血液又回到他的頭部時,他坐起來,但臉色還是很蒼白。
「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追他,要是我不追他,那些人也就不會撲過來了。」他轉向警察,「你為什麼那麼用力打他?」
「如果你用警棍撥開人群,你不知道該用多大力氣。我和你一樣也不喜歡暴力。也許我就不該入伍。」
這時候馬龍已經給老法官打了電話,讓他來把孫子接回家去,傑斯特因為受到驚嚇開始哭泣。
舍爾曼開著車來接傑斯特回家。這時候傑斯特再也顧不上要給舍爾曼留下什麼好印象了,他跟著舍爾曼向汽車走過去,警察還在和舍爾曼解釋剛剛發生的事情。聽完之後舍爾曼只說了一句:「好吧,反正『大男孩』也就是個蠢貨,換成是我,如果我是個蠢貨,這件事發生在我頭上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我是站在他人的角度下想這個問題的。」
「你能不能閉嘴!」傑斯特說。
他們回到家,聽到屋子裡傳來哭聲,一切都亂了套。維利麗正為她可憐的外甥痛哭,法官試圖安慰她,拍著她的肩膀,那動作看起來很尷尬。法官讓人送她回家去,回到她自己親人那邊,為今天下午這場突然的死亡事故哀悼。
法官聽到這個消息之前,正在愉快地享受一個碩果纍纍的上午。他工作得很愉快,那天一點兒沒有虛度,否則無盡的空虛會讓他這個年齡的人難以忍受的,就像孩提時代一樣。舍爾曼非常令他滿意,達到了他的最大期望值。不光是因為他是個很聰明的黑人,可以很快明白胰島素和如何打針,法官一教他就學會了,他也保證會為法官保密;而且他還很有想像力,說起節食和可以替換那些高卡路里的食品也頭頭是道。當法官說起糖尿病沒有傳染性的時候,舍爾曼說:「我對糖尿病非常熟悉。我哥哥就有。我們得用很小的天平每天測量他吃的食物,每一口都得量過。」
法官突然想起舍爾曼是個棄嬰,心想他哪裡來的哥哥,可是這個想法就在他腦子裡閃了一下,他沒說什麼。
「我也知道所有關於卡路里的事,先生。我是奇波的房客,他的妹妹就在節食。我用脫脂牛奶把馬鈴薯攪拌成馬鈴薯泥做成無糖果凍給她吃,沒錯,關於節食我真的什麼都知道。」
「你覺得你可以給我當個稱職的文書嗎?」
「稱職的什麼,法官?」
「文書,就是像祕書一樣的工作。」
「哦,是最好的祕書,」舍爾曼說,他的聲音很柔和富有魅力,「我會非常願意。」
「好極啦,」法官說,儘量不讓舍爾曼看出自己的喜悅,「我有很多信函要處理,嚴肅的,深奧的信函。當然也有小部分瑣碎的不太重要信件。」
「我很喜歡寫信,我的書法也很好。」
「書法是很能體現一個人的深度的,」法官又加上一句,「我是指真正的書法。」
「這些信函在哪裡?」
「在法院我的辦公室鐵文件櫃裡。」
「您需要我去取嗎?」
「不,」法官急忙說,因為他自己對每封信都回覆,的確,那是他每天上午去辦公室的主要工作——取信和閱讀《花枝紀事報》和《米蘭信使報》。上個星期有一天他沒有收到一封信——只有一封廣告,是「無憂露營設備」公司寄來的,很可能是讓傑斯特看的。一封信沒有,那個時候他感到自己有被騙的滋味,法官就給這個廣告公司回了封信,提了很多尖銳的問題,比如睡袋啦,還有煎鍋的品質問題,等等。那種無聊的老年沉悶日子常常煎熬著他,但今天沒有。這個上午他和舍爾曼一起很愉快,他就像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飄飄然,他的頭腦中真的充滿了好多新計劃。
「昨晚我寫了封信,花了很長時間呢。」舍爾曼說。
「情書嗎?」
「不是,」舍爾曼想著今天來上班的路上他寄出的那封信。開始他想不好寄出地址該怎麼寫,於是他就寫道:
「林肯紀念碑的臺階
瑪麗安·安德森夫人收」
如果她不在那裡,他們也會轉給她的。媽媽……媽媽……他想,您這麼有名,絕對不會找不到!
「我親愛的妻子總說我的情書是世界上寫得最珍貴的書信。」
「我不浪費時間寫情書。昨晚我寫的那封長信是封查詢的信件。」
「寫信本身就是一種藝術。」
「今天您想讓我幫您寫什麼信呢?」舍爾曼問,然後有些膽怯地加上一句,「我想不是情書吧?」
「當然不是啦,傻瓜。是關於我孫子的。一封請求的信,你可以這麼認為。」
「請求?」
「我想請我一位老朋友,一位議會同僚幫我把傑斯特推薦到西點軍校。」
「我懂了。」
「我先前仔細想了一個腹稿,都在我腦子裡。這是一封需要好好斟酌的信——畢竟是請人幫忙。」法官閉上眼睛,把大拇指和食指放在眼皮上,沉思起來。這個姿勢幾乎是一種痛苦的思考樣子,但其實這個早上法官沒有一點兒值得痛苦的事情,相反,經過這麼些年沒有盡頭的無聊空虛時光,終於要寫一封重要的信函了,還有一個真正的文書幫他處理事務,這感覺真是太美妙,幾乎讓他覺得自己又返老還童了。他坐在那裡皺著眉頭,一動不動好長時間,舍爾曼開始有些擔憂了。
「您頭痛嗎?」
法官動了一下,挺直身子。「哦,沒有。我正在組織信的結構和句子。想著收信人他變化的生活環境和他過去的生活。我只是正在想這個人呢。」
「他是誰啊?」
「喬治亞州的湯瑪斯參議員。他的地址是:華盛頓特區。」
舍爾曼把筆在墨水瓶裡蘸了三次,很小心地攤平信紙,想到給一位參議員寫信,他心裡無比激動。
「我親愛的朋友和同事,提普·湯瑪斯。」
舍爾曼又把筆蘸了回墨水,開始揮筆寫起來。「接下來呢,先生?」
「安靜,我正想呢……現在繼續。」
舍爾曼正在寫這幾個字,但被法官阻止了。「你不該寫這句話。重新開始。當我說『繼續』或者類似的話的時候,不是讓你真的要寫出來。」
「我只是您說什麼就寫什麼罷了。」
「但是,上帝啊,你得用常識來想問題啊。」
「我是在用常識啊。但是當我聽到了自然會記錄下來啊。」
「讓我們從頭開始吧。稱呼句子這樣寫:『我親愛的朋友和同事,提普·湯瑪斯』,寫下來了嗎?」
「我不寫『寫下來了嗎』,對吧?」
「當然不!」
法官現在開始懷疑自己的文書是不是像他自己說得那麼聰明了,而舍爾曼也開始偷偷懷疑法官是不是痴呆啊。於是兩個人都覺得對方的腦子有問題,這工作一開始就進行得不太順利。
「這個不在信裡寫。這是我私下和你說的。」
「好,私下說說。」
「一個真正的文書寫信的竅門,就是在書信或者文件裡一字不漏地寫下每一句該寫的話。但那不是記錄私人反應或其他話,比如有些在我腦子裡的和寫信不相干的句子。我的問題是,小子,我的腦子轉得太快,有很多隨時冒出來的想法,和這封具體信的內容思路可能毫無關係。」
「我理解先生。」舍爾曼說,現在他覺得這個工作不是他想像的那樣簡單。
「理解我的人不多。」老法官直率地說。
「您的意思是你想讓我可以猜出您的心思,知道什麼該寫什麼不該寫。」
「不是讓你猜出我的心思,」法官生氣地說,「但是要從我的語調中分辨出什麼是個人心裡面的思考,這些不用寫出。」
「我猜別人心思很有一套。」
「你是說你很有直覺?哈,我也是。」
舍爾曼不懂直覺是什麼意思,但是他想如果他跟法官待上一段時間,他的詞彙量會擴大很多。
「回到這封信來,」法官嚴肅地說,「稱呼之後寫:『最近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法官又斷了,聲音放低了繼續說著,舍爾曼琢磨著法官的心思,沒有寫下這句話。「多遠算『最近』你覺得?一年,兩年,還是三年?我想這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那樣的話不該算最近。」
「完全正確。」法官語氣堅定地說,「那這封信就重新換一種完全不同的寫法。」
書房裡那隻鍍金的鐘這時敲響了十二點。「中午了。」
「是啊。」舍爾曼說,手裡還拿著筆等著。
「中午我會中止我的工作,喝上今天第一杯甜酒。這是一個老人的特權。」
「您想讓我幫您調酒嗎?」
「那就太好了,孩子。你要不要來一些波本威士忌加清水?」
「波本威士忌加清水?」
「我不是一個喜歡單獨喝酒的人。我不喜歡一個人喝悶酒。」的確如此,以前他總是在喝酒的時候叫上園丁,維利麗,或者任何人和他一起喝。可是維利麗不喝酒,園丁後來也死了,所以很多時候法官只好自己一個人喝酒,但是他並不喜歡這樣。「來一小杯甜酒陪我一起喝吧。」
這部分工作很帶勁,舍爾曼沒想到這份工作還有這種好事。他說:「我當然樂意啦,先生。您喜歡怎麼調?」
「水酒各半。水別太多。」
舍爾曼趕忙跑到廚房去調酒。他現在已經在擔心午餐的問題了。如果他們要一起喝酒並且以後成了朋友,他就會被打發到廚房去和那些廚師們一起吃飯。他知道一定會是這樣,但他會很討厭的。他不斷練習著到時候自己要說的話,「我從不吃午餐的」或者「我早飯吃得太多,現在一點兒不餓」。他倒了一半酒摻了一半水進去,調了兩杯,然後端回到書房。
法官呷了一口酒,咂了咂嘴,說:「這是前大教堂。」
「您說什麼?」
「這是主教大人說的話,當他想直截了當地說話的時候他就這麼開始。我的意思是現在我們喝酒時我跟你說的話都跟那封信無關。我的朋友提普·湯瑪斯給自己找了一個好幫手,或者叫終身伴侶?我的意思是,他給自己又找了第二任老婆。我的原則是不贊成第二次婚姻的。但是當我想這件事的時候,我就想,『我活我的,他活他的[27]』,你明白嗎,小子?」
「不明白,先生。不太明白,先生。」
「我在想我是否該去管他的第二次婚姻,而只談談他的第一個妻子。讚揚他的前妻而不提他的第二任妻子。」
「為什麼只提一個呢?」
法官把頭向後仰,「寫信的藝術就在於此,你先要客氣地問候個人的健康、妻子狀況等這些,然後這些寫完後,你就奔向主題,那才是這封信的目的所在。」
法官正喝在興頭上,也就在此時此刻,傑斯特出事了。
電話鈴響了,開始法官接到馬龍的電話,一時鬧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馬龍說的似乎驢唇不對馬嘴。「『大男孩』在一場街頭鬥毆中死了……你是說傑斯特也打架了?」他重複著馬龍的話,「我讓人去到你店裡接傑斯特。」他轉向舍爾曼:「舍爾曼,你能去馬龍的藥店接一下我的孫子傑斯特嗎?」舍爾曼這輩子從沒開過車,卻高興地答應了。他看過別人開車,心想這沒什麼難的,他也可以,沒問題。法官放下酒杯走去廚房:「維利麗,」他叫道,「我有個嚴重的事情要告訴你。」
維利麗看著法官的臉色,問「是誰死了嗎?」法官沒說話,於是她又問,「是布拉嬤嬤死了?」
法官告訴她是「大男孩」出了事,維利麗用圍裙蒙住臉,大哭起來。「這麼多年了他從來沒有做過有頭腦的事情。」她這麼說似乎是為了說明這事讓她傷心欲絕,可是這件事發生在「大男孩」身上是多麼不合理,多麼令人震驚。
法官想安慰她,輕輕拍著她,就像個大狗熊。然後他去了書房,喝完了杯子裡的酒,也把舍爾曼杯子裡剩下的一飲而盡。之後他就到門口等傑斯特他們回來。
他突然意識到今天早上發生的小小奇蹟了。十五年來,每天早上他都百無聊賴地等待《米蘭信使報》送過來,在廚房或者在書房裡等報紙。當他聽見報紙啪的一聲響,他的心會跟著跳一下。但是今天早上,這麼些年了第一次他忙得把報紙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他心裡高興不起來,蹣跚地走到臺階下把躺在那裡的《米蘭信使報》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