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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指針的鐘 by 卡森·麥卡勒斯

2019-12-17 18:36

  老法官按照老傳統,把星期天午餐的時間規定在下午兩點鐘。就在正餐的時鐘敲響之前,廚娘維利麗打開餐廳的百葉窗,這個窗戶一上午都是關著的,防止太陽照射。仲夏的炎熱和光芒一起湧進窗戶,窗外下面是被烈日灼燙的草地和炙熱的花壇。草坪邊上有幾棵榆樹在午後耀眼的陽光下被照得發黑,因為沒有風,紋絲不動。傑斯特的狗是第一個響應吃飯號召的——它慢慢走到桌子底下,讓長長的淡紅色綢子桌布蹭著它的脊背。然後傑斯特來了,站在他爺爺的椅子後面等著。當老法官走進來的時候,傑斯特幫助爺爺小心地坐下去,然後才坐在桌旁自己的椅子上。按照習慣,先端上來的總是蔬菜湯,還有兩種麵包——手工做的烤餅和烤玉米。老法官吃得很投入,吃麵包的間歇還要吸幾口牛奶。傑斯特只喝了幾勺熱湯,然後就去喝冰茶,還時常把冰涼的茶杯放在臉頰和額頭上。按照房間裡的習慣,喝湯的時候是不許說話的,但星期日老法官會發表些意見:「維利麗,維利麗,我這麼跟你說,你該永遠住在耶和華的殿中。[3]」然後他還要加上他主日的笑話,「如果你煮飯煮得好的話。」
  維利麗什麼也沒說——只是噘起她紫色有皺紋的嘴唇。
  「馬龍總是我最忠實的選民和最好的支持者。」當雞端上來的時候老法官說道,傑斯特站起來切雞。[4]「把雞肝留給你吃,孩子。你至少一週該吃一次肝的。」
  「好的爺爺。」
  到這時候為止這頓飯都是按照傳統進行,吃得很和諧。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打破了這種和諧。好像原來的氣氛被震動了一下,交流似乎有意起衝突,偏離了原來的方向。老法官和傑斯特當時都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當這頓又長又熱的正餐接近尾聲時,兩個人都意識到有什麼事情讓他們兩人的關係發生了改變,再無法回到從前了。
  「今天《亞特蘭大憲報》說我是個反動主義者。」法官說。
  傑斯特輕聲說:「很遺憾。」
  「很遺憾,」法官說道,「沒什麼可遺憾的,我倒很高興呢!」
  傑斯特的棕色眼睛裡顯出一道長長的詢問目光。
  「如今你必須把『反動主義者』這個詞從字面上來理解。所謂『反動分子』是指當南方悠久的道德標準遭到威脅的時候出來有『反應』的公民。當州的權利被聯邦政府踐踏,那麼南方的愛國者們就有責任站出來反對。否則我們南方高尚的道德標準就被出賣了。」
  「什麼是高尚的道德標準?」傑斯特問。
  「怎麼?孩子,動動你的腦子。我們生活中高尚的道德標準,就是我們南方傳統的制度。」
  傑斯特沒搭腔,但是他的眼睛流露出懷疑的眼神,老法官對孫子的反應一向很敏感,他察覺了。
  「聯邦政府試圖質疑民主黨初選的合法性,這樣南方整個文明的和平就岌岌可危了。」
  傑斯特不解地問:「怎麼會呢?」
  「怎麼會?小子,我指的是種族隔離制度本身。」
  「為什麼總是沒完沒了地談論種族隔離制度呢?」
  「怎麼啦?傑斯特,你開玩笑嗎?」
  傑斯特突然變得很嚴肅:「不,我沒開玩笑。」
  老法官不知道說什麼好。「這些事可能會發生在你們這一代身上——我希望我看不到——當教育制度改成混合制——沒有了膚色的限制。你會喜歡這樣嗎?」
  傑斯特沒言語。
  「如果一個笨重的黑人男孩和一個嬌小瘦弱的白人女孩同桌,你會喜歡嗎?」
  老法官無法想像這一幕,他想用這個畫面震動傑斯特,讓他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他的眼睛挑戰性地看著孫子的反應,這是對一個南方紳士的精神考驗。
  「那如果是一個笨重的白人女孩和一個嬌小瘦弱的黑人男孩同桌呢?」
  「什麼?」
  傑斯特沒有重複自己的話,老法官也不想再聽一遍,這話太讓他震驚了。就好像他的孫子精神錯亂做了傻事,而承認自己深愛著的人有這種瘋狂是很可怕的。老法官甚至寧願自己聽錯了剛才從傑斯特嘴裡說出的話,這實在是太可怕了。可是傑斯特的聲音仍然在他耳邊迴響,他竭力想按照自己的推理改變傑斯特原話的本意。
  「你是對的,小子,每次當我看到那些什麼共產主義思想的東西,我就知道這些是多麼不可理喻。有些事情是太荒謬了,無法用正常思維去思考。」
  傑斯特緩緩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他習慣地看了看維利麗是否在屋裡,「我是不理解為什麼黑人就不可以和白人平起平坐?」
  「噢,小子!」這聲音是如此絕望,充滿惋惜和驚恐的語氣。幾年前當傑斯特還是個小孩子,他有時候會在餐桌上突然嘔吐。然後溫柔的慈愛取代了厭惡,老法官感到自己因為同情而有些噁心。現在他用相同的情感對待這件事。他用他那隻好手摸摸耳朵,就好像他耳朵痛。他放下叉子,不再吃飯。
  傑斯特注意到老法官的難過,這讓他因同情而戰慄。「爺爺,我們都有自己的信念。」
  「有些信念是站不住腳的。說到底,什麼是信念?那只是你的想法而已。你還是太年輕了,孩子,你正在學習思維的方式。你用愚蠢的話折磨你的爺爺。」
  傑斯特的同情心消失了。他看著壁爐上的油畫發呆。那是一幅南方風景畫:一片桃園,還有一個黑奴的小屋,天空上有很多雲。
  「爺爺,你覺得那幅畫怎麼樣?」
  法官很高興氣氛有所緩和,他鬆了一口氣,甚至輕聲笑了一下。「上帝知道那讓我想起我做過的那些荒唐事。我失去了不小的一筆財富,就為了種植那片美麗的桃林。你的姑婆薩拉去世的那年畫了這幅畫。不久以後桃子的市場就突然暴跌。」
  「我是問您在這幅畫上都看到了什麼?」
  「沒什麼啊,不就是一個果園,一個黑人小屋,還有天上翻滾的雲嗎?」
  「你有沒有看到在小屋和樹林之間有一頭粉紅色的騾子?」
  「粉紅色的騾子?」法官藍色的眼睛瞪大了,警覺起來,「當然沒有看到啦!」
  「就是那雲,」傑斯特說,「我看它們就是一頭粉紅色的騾子,套著灰色的籠頭。我這麼看著這幅畫的時候,就沒辦法再用正常的眼光看它了。」
  「我看不到。」
  「你該可以看出來啊。它們都在向上飛奔——整個的天空都是粉紅色的騾子。」
  維利麗走了進來,手裡端著玉米布丁:「怎麼回事,行行好,你們兩個怎麼回事,你們幾乎都沒吃什麼啊。」
  「我一直照著姑婆薩拉的想法看這幅畫。可現在,這個夏天我卻無法再用以前的眼光看了。我竭力想恢復以前的看法,可是不成。我還是看到一頭粉紅色的騾子。」
  「你是不是有些頭暈,孩子?」
  「沒有。我只是想告訴您這幅畫好像是——是一個象徵——我想可以這麼說。我一直按照您和這個家族的意願去看待周圍的一切。但這個夏天我不再這麼看世界了——我有了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想法。」
  「這很自然,孩子。」老法官的聲音放鬆下來,但是眼睛裡還是充滿關切和焦慮。
  「一種象徵。」傑斯特說,他重複著這個詞,因為這是頭一次他在談話中談到,這個詞其實在學校寫作文時是他最愛用到的詞語之一。「一個今年夏天的象徵。以前我總和別人的想法一樣,現在我有了自己的主意了。」
  「舉個例子?」
  傑斯特沒有立即回答。而當他又說話時,聲音就像青春期變音,帶著一種緊張,「有一件事,我對白人至上有異議。」
  這句挑戰的話說出來,就像往桌子上扔了一把子彈上膛的手槍,再明顯不過。但是法官無法接受,他感到嗓子又乾又痛,他無力地咽一口口水。
  「我知道您會很震驚,爺爺。但是我還是想告訴您,否則您還會想當然地以為我還是和過去一樣。」
  「是『想當然』,」法官糾正他,「不是『當前』,你到底和什麼樣的愚蠢激進分子交往?」
  「沒誰。這個暑假我只是非常——」傑斯特本想說「非常孤獨」,但是他無法讓自己接受這個感覺並大聲說出來。
  「嗯,我只是想說,這些關於種族共處和畫上粉騾子的話題簡直是——不正常。」
  「不正常」這個詞讓傑斯特感覺好像被人在肚子上打了一拳,他的臉漲得通紅。這種痛讓他反駁:「我一直都很愛您——我甚至崇拜您,爺爺。我認為您曾是世界上最智慧最善良的人。我聽您說的話就像聽福音真理。我把您的文章都保存起來。我一開始學習讀書寫字就在本子上記錄並剪貼關於您的故事。我總覺得您該——當總統。」
  法官忽略了「曾經」的語氣,感到自豪的溫暖湧進他的血管。他其實也是這麼看待自己孫子的——這孩子是他兒子的翻版,英俊又坦誠。毫無察覺地,他心底的愛和記憶重新打開了。
  「那次,那個從古巴來的黑人在眾議院發表講話的時候,我真的非常為你驕傲。當有個議員站起來時,您坐在後面的座位上,蹺起兩隻腳,點燃一根菸,我覺得您簡直太酷了。真的感到自豪。但是現在不同了,我覺得那是很粗魯沒禮貌的表現,每當我想起這個就為您臉紅。當我想到以前我是多麼崇拜您……」
  傑斯特說不下去了,因為老法官的苦惱樣子一眼就看得出來。他殘疾的那隻手臂繃得很緊,彎曲得很厲害,手肘痙攣得無法控制。傑斯特的話太讓他吃驚了,加上身體本來的殘疾,讓他身心都感到異常痛苦,不禁老淚縱橫。他擤擤鼻子,沉默了半天才說:「從一個忘恩負義的孩子嘴裡說出的話,遠比一條毒蛇的牙齒更傷人。」
  但是對爺爺如此的脆弱,傑斯特感到惱怒。「但是爺爺,你總是說你想說的觀點。我一直聽也一直相信您說的一切。但是現在我有了一點兒自己的想法,你卻無法接受還引用《聖經》來批評我。這不公平。因為你強行把對方放在錯誤的一邊。」
  「不是《聖經》,這是莎士比亞的話。」
  「不管哪裡的,我不是孩子了。我是您的孫子,也是我父親的兒子。」
  電扇雖然在轉著,可在這個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炎熱夏日午後,太陽照在餐桌上,盤子裡切開的雞和奶油都給晒化了。傑斯特拿起冰茶的杯子放在臉上,然後才說:
  「有時候我覺得我開始懷疑我父親——他為什麼——做了那件事?」
  這所華麗的維多利亞風格的房子裡擺設著笨重的傢俱,已故親人的氣息仍留在房子裡。法官妻子的梳妝間仍是她生前的樣子,銀器擺在櫃子上和梳妝臺上,壁櫥裡的衣服從沒人動過,只是偶爾會去撣一下灰塵。傑斯特從小到大都是看著父親的照片長大的,在書房有他父親強尼的律師資格證書,放在一個相框裡。雖然房子的各個角落都有逝者的遺物,但是他們真實的死因卻從沒有被提過,甚至連暗示都沒有。
  「你想表達什麼意思?」老法官擔心地問。
  「沒什麼,」傑斯特說,「只是此時此刻我自然會想到父親的死因。」
  老法官搖動用餐鈴,這聲音似乎充滿緊張氣氛,瀰漫了整個房間。「維利麗,拿瓶果汁葡萄酒來,就是我生日的時候馬龍先生送我的那瓶。」
  「現在嗎,先生?」維利麗問,因為葡萄酒通常是只有感恩節和聖誕節大餐時才會喝。她從櫥櫃裡拿出酒杯用她的圍裙擦了擦灰塵。看到盤子裡沒有動過的食物,她擔心是不是自己的頭髮或者一隻蒼蠅掉到飯菜裡去了,或者燒菜的時候什麼東西掉到調味醬中了。「午飯有什麼不對口味嗎?」
  「哦沒有,很好吃。我只是消化不太好,我想。」
  的確如此,當傑斯特開始談論種族同處時老法官的胃就開始痙攣,失掉了吃飯的胃口。他打開酒瓶倒了一杯,雖然他並不習慣喝這個酒,還是慢慢喝著,表情嚴肅,好像在守夜時喝著酒的樣子。現在互相理解和同情已經打破,這何嘗不是一種死亡的形式!老法官很傷心難過,傷他心的是自己所愛的人,也只有這個他愛的人可以安撫他。
  慢慢地,他把右手掌朝上放在桌子上,朝著孫子伸過去,過了一會兒,傑斯特把自己的手掌放在爺爺手上。但是老法官還不滿意,因為是傑斯特的話語刺傷了他,他需要話語的安慰。法官絕望地抓住傑斯特的手:
  「你不再愛你年邁的爺爺了嗎?」
  傑斯特抽回自己的手,也喝了幾口酒,「當然愛您爺爺,只是——」
  儘管老法官在等下面的話,傑斯特卻不說了,空氣緊張的餐廳裡的激動情緒漸漸紓解了。法官的手依然伸著,手指微微有些顫抖。
  「孩子,你是不是覺得我不再是那個富有的人了?我遭受很多虧損,我們的祖上也遭受過很多。傑斯特,我對你的教育和前途非常擔心。」
  「不必擔心,我會規劃好。」
  「你聽說過那句老話:生活中最好的東西都是免費的。這句話一半正確一半錯誤,和其他泛泛而論一樣。但有一點是對的:那就是你可以得到在這個國家的最好教育,完全免費。西點軍校可以為你免費,我可以讓你入學並立足。」
  「但我不想當軍官。」
  「那你想將來做什麼?」
  傑斯特有些猶豫,不確定地說:「我還沒有完全想好。我喜歡音樂,也喜歡飛行。」
  「那麼去西點空軍啊。你可以從聯邦政府得到的東西都該好好利用。上帝知道政府已經對南方造成了多大的損害。」
  「我明年才畢業,現在用不著那麼早決定。」
  「我想說的是,孩子,我的經濟狀況大不如前了。但是如果我的計劃可以得以實現,那麼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富有的人。」法官總是喜歡對未來的財富做一些模糊的暗示,傑斯特從來沒有認真聽,但是現在他問:
  「爺爺,你的計劃是什麼呀?」
  「孩子,我在想你是不是足夠成熟可以聽懂我的戰略計劃,」法官清清喉嚨,「你還年輕,而這個夢想很大。」
  「是什麼夢想?」
  「是一個計劃。糾正以前南方的錯誤和遭受的損失並修復它們。」
  「怎麼做呢?」
  「是政治家的夢想——不是一個廉價的政治陰謀。是一個宏大的修正歷史公正的修正案。」
  冰淇淋上來了,傑斯特開始吃起來。但是法官沒動,任憑冰淇淋融化在盤子裡。
  「我還是沒聽懂。」
  「想想,孩子。任何發生在文明國家之間的戰爭過後,贏得戰爭的國家內部貨幣會出現什麼情況?想想一戰和二戰。德國馬克在戰後怎麼樣了?德國人把鈔票燒了嗎?還有日元?日本戰敗後把鈔票燒了嗎?沒有,對不對?」
  「是沒有。」傑斯特說,被老人聲音中的慷慨激昂鬧迷惑了。
  「對每一個文明國家而言,在戰火平息後都發生了什麼?戰勝國允許戰敗國休整恢復國力,這是為了共同的經濟利益。戰敗國的貨幣總是無一例外得到了兌換——雖然貶值了,但仍然可以兌換。看看現在的德國、日本,它們的貨幣都得到了兌換。聯邦政府幫助它們恢復經濟。從古至今,一個戰敗國的貨幣都是可以流通的。還有義大利的里拉——聯邦政府沒有沒收里拉吧?里拉、日元和馬克——都是可以流通兌換的。」
  法官把身子向桌子前靠靠,他的領帶蹭到盤子裡化掉的冰淇淋,他並沒有注意。
  「但是我們內戰後出現了什麼情況?不僅政府讓黑奴獲得了自由,這嚴重影響了我們的棉花經濟,而且我們的民族資源也『隨風而逝』[5]了。那個小說《飄》再真實不過地反映了這個現狀。還記得我們看小說改編的電影《亂世佳人》時都哭了嗎?」
  傑斯特說:「我沒哭。」
  「你當然哭了,」法官說,「我真希望那書是我寫的。」
  傑斯特沒有回答。[6]
  「回到這個問題上來。現在國家經濟不僅被嚴重動搖,而且聯邦政府還把全部南方貨幣[7]作廢。一分錢也無法兌換成南方政府的財富。我還聽說南方貨幣被用來做生火的引火紙。」
  「我們不是也有一大箱子南方聯邦貨幣在閣樓上嗎?現在在哪裡?」
  「在我書房的保險箱裡。」
  「做什麼用啊?那不是一文不值了嗎?」
  法官沒有回答,而是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面值一千元的南方聯邦鈔票遞給孫子。傑斯特用兒時的好奇欣賞著小時候在閣樓上的「玩具」。鈔票是真的,顏色非常綠非常可信。但是這種好奇的火苗只燃燒了幾秒鐘就熄滅了。傑斯特把鈔票還給爺爺。
  「要是真的可是值好多錢呢!」
  「有一天會像你說的變成真的。如果我的眼光沒錯,透過努力會讓它變回真的。」
  傑斯特用懷疑的目光望著爺爺,眼神清澈而冷峻。他說:「這鈔票差不多有一百年了吧。」
  「想想這些成千上萬的鈔票,一百年來都被聯邦政府揮霍殆盡。想想戰爭帶來的財政消耗和公共花費。想想兌換的外幣流通。馬克、里拉和日元——所有這些外幣。還有南方的戰爭,同樣的血肉之軀,本應是兄弟般的同胞。因此,這些貨幣應該兌換而不是被廢除和貶值。你懂了嗎,孩子?」
  「可是畢竟沒有兌換啊,現在也太晚了。」
  兩人之間的談話讓傑斯特感到不自在,他想離開餐桌了。但是爺爺用手勢阻止了他。
  「等一下。承認錯誤永遠不嫌晚。我會敦促聯邦政府承認並修正這一歷史錯誤的。」老法官威嚴地說,語氣好像大主教,「如果我贏得下屆選舉,會提交一份議案給眾議院,會讓他們兌換這些南方聯邦貨幣,當然要根據當今生活花銷的提升進行適當調整。這也是為了羅斯福總統在南方推行新政的目的。這樣一來南方的經濟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而你,傑斯特,就會成為一個富人。我的保險箱裡有一千萬這樣的鈔票。現在你感覺如何?」
  「這麼多錢是怎麼累積起來的啊?」傑斯特驚訝地問。
  「我們的家族有遠見啊——記得這點,傑斯特。我的奶奶,你的曾曾祖母,是一位很有遠見的偉大婦女。當戰爭一結束,她就開始做起交換南方聯邦貨幣的生意,三不五時地拿幾個雞蛋或其他農產品換錢——我記得有一次她告訴我她用一隻母雞下的蛋換了三百萬美元。那時候每個人都餓肚子,都對未來失去了信心。只有你曾曾祖母沒有。她說:『總有一天好日子會回來,一定會!』這句話我永遠忘不了。」
  「但是沒有回來啊。」傑斯特說。
  「直到現在——但是你要耐心。為了南方經濟發展,這會是一條新政,也是為了全國全民族的利益。聯邦政府也會獲利。」
  「怎麼受益?」傑斯特問。
  法官胸有成竹地說:「一方受益整體受益。很簡單易懂的道理。如果我有幾百萬,我就會拿來投資,僱很多人來刺激本地區商業發展。而我只是一個獲得補償的受益人而已。」
  「另外一件事,」傑斯特說,「這都差不多一百年了。怎麼找到這些錢呢?」
  法官的聲音裡帶著勝利的口吻回答:「這個是最不用擔心的。當財政部宣布南方聯邦貨幣可以兌換以後,這些錢就會立刻被發現了。它們都會從南方家庭的閣樓或者倉庫裡冒出來。從全國甚至從加拿大冒出來。」
  「從加拿大冒出來有什麼好處呢?」
  法官很威嚴地說:「這是演講的一種比喻方式——修辭例子罷了。」法官充滿希望地看著孫子,「但是你對立法整體有什麼看法呢?」
  傑斯特避開爺爺的目光沒有回答。老法官內心非常希望得到孫子的贊同,於是他補充道:「怎麼啦,孩子,這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應有的眼光啊。」他又堅定地加了一句,「那些雜誌不止一次說我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米蘭信使報》總說我是米蘭市的首席市民。有一次還說我是『南方政治天空中最耀眼的一顆恆星』。你難道不認為我是一個很偉大的政治家嗎?」
  這個問題不僅是一個需要肯定回答的請求,而且從感情角度講也是法官對孫子的一種希冀。但是傑斯特無法回答。生平第一次他開始對爺爺的推理能力產生了懷疑,懷疑是不是受了身體中風的影響。他的內心在同情和直覺意識間晃動,就像要把爺爺的有力聲音和他虛弱的身體分開。
  畢竟年紀大了,由於太過激動,老法官太陽穴的青筋都繃緊了,臉也漲得通紅。在他的一生中,只有兩次嚐過被人拒絕的痛苦:一次是在眾議院落選,當時他又給《星期六晚報》寫了一封很長的信,但卻被退回了,並附了一封很正式的信函。這讓法官難以置信。他把自己寫的信又讀了一遍,感覺比那報上任何一篇文章都好。他懷疑他的文章編輯根本沒認真審閱,於是他把幾頁紙訂好又發給報社。結果再次被退回。從此以後,他就再也不讀《星期六晚報》了,也再不投稿。現在他意識到自己和孫子之間的隔閡已經在所難免,這個現實也讓他無法接受。
  「你還記得你還是個小娃娃時,是怎麼叫我的嗎?」
  傑斯特沒有被爺爺的眼淚和回憶感動,倒反而被弄得很不自在。「我都記得。」他站起來,走到爺爺的椅子後面,但是老法官卻不站起來,也不讓傑斯特離開。他抓住傑斯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傑斯特僵硬地站著,感到很尷尬,他的手對爺爺的愛撫也無動於衷。
  「我從沒想過我的孫子會像剛才那樣和我說話。你說你不明白為什麼黑人和我們不能共處。用邏輯思維想想結果。這會導致通婚。你會喜歡嗎?如果你有個妹妹,你會讓她嫁給一個黑人嗎?」
  「我沒往這方面想過。我只是想到種族公平。」
  「但是你說的所謂『種族公平』就是會導致通婚——根據邏輯的法則就會如此——你會和黑人結婚嗎?說實話。」
  很自然地,傑斯特的腦子裡出現了維利麗和其他幾名黑人廚師,還有在家裡的洗衣女工們,還有煎餅廣告上的嘉美大嬸[8]。想到這裡,傑斯特的臉漲得通紅,鼻子上的雀斑顏色更深了。他無法馬上回答爺爺的問題,這些畫面讓他著實嚇了一跳。
  「你看,」法官說,「你只是嘴上說說罷了——為那些北方佬說話。」
  傑斯特說:「但我還是覺得,作為法官,你對同一犯罪案件的判定標準不一樣——你是看他是白人還是黑人量刑。」
  「當然啦,他們是完全不同的。白人就是白人,黑人就是黑人——如果我可以阻止,我絕不讓他們相遇。」
  法官大笑起來,傑斯特試圖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卻被爺爺攥得更緊。
  「我的一生都在關心公平的問題。但是你父親死後我明白了其實公平本身只是一種傳說,一種假象。公平不是一根扁尺,可以用同樣的尺寸衡量所有同樣的情況。你父親死後我明白了有個比公平更重要的東西。」
  每當提到父親的死,傑斯特的注意力就會被吸引住。「那什麼更重要,爺爺?」
  「激情,」法官說,「激情比公平更重要。」
  傑斯特因不自在而渾身僵硬。「激情?我父親有激情嗎?」
  法官避而不答,而說:「你們這代年輕人沒有激情——脫離了老一輩的理想,拒絕承傳那些血液。有一次我在紐約,看到一個黑人男子和一個白人姑娘坐在桌旁,我身上的血液立刻就感到厭惡。這種憤怒和我說的公正沒有特別的關係——但是當我看到他們兩人坐在同一張桌子一起吃飯,有說有笑,我的血液就沸騰——當天我就離開了紐約,而且再也沒有回去過,那個混亂的巴別塔[9],我到死也不會再去了。」
  「我倒覺得無所謂啊,」傑斯特說,「其實不久我就會去紐約呢。」
  「我就是這個意思,你沒有激情。」
  這些話把傑斯特惹惱了,他渾身發抖臉色緋紅:「我不覺得——」
  「總有一天你會有激情的。當那種強烈的感情臨到你,你那些所謂的公正和不成熟的想法就會一掃而空。你就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我的孫子——你會成為一個讓我驕傲的男人。」
  傑斯特扶著椅子,法官慢慢扶著枴杖站起來,他盯著壁爐上那幅畫兒看了一會兒,「等一下,孩子」。他搜腸刮肚,想找些話語彌補一下剛才兩個鐘頭裡兩個人之間的裂痕,最後他說:「你知道,傑斯特,我現在可以看到你剛說的那隻粉騾子——就在果樹和木屋後面的天空上面。」
  承認這樣的話並不能改變兩人的關係,他們都意識到了。法官緩緩地起身,傑斯特站在他旁邊,隨時準備攙扶他。傑斯特心裡的同情和自責混在一起,讓他自己很彆扭,因為他不喜歡這樣。當爺爺終於坐在書房的沙發上,他說:「我很高興你知道我的態度。我也很高興告訴你。」可是爺爺眼睛裡的淚水讓他不自在,他硬著頭皮加上一句,「我愛你,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愛你,爺爺。」而當爺爺擁抱他時,爺爺身上的汗味兒和傷感讓他難受,當他鬆開擁抱時,有種自己好像被打敗了的感覺。
  他跑出房間飛快地上了樓。到了樓上,在走廊裡有一扇窗戶,上面有彩色花紋,陽光射進來照亮了傑斯特的褐色頭髮,在他臉上投下黃色光線。傑斯特屏住呼吸,關上自己的房門,一頭紮在床上。
  沒錯,他是沒有激情。爺爺的話令他羞愧,這話在他脈搏裡跳動,他覺得爺爺知道他還是一個處男。他用男孩子那雙硬硬的手拉開褲鏈自慰。他認識的其他男孩都曾跟他吹噓自己的戀愛史,他們甚至去了一個小屋,那是一個叫蕾芭的女人開的妓院。這地方讓傑斯特著迷,房子外面很普通,門廊有格子棚,上面爬著馬鈴薯藤。就是這麼一個普通的房子對傑斯特有很大的吸引力,他有時候繞著房子轉,感到一種挑戰和失敗。有一天下午,接近傍晚的時候,他看到那個女人從房子裡出來,他就看著她。那個女人很普通,穿著藍色的衣裙,嘴唇塗著厚厚的口紅。他可以被激起熱情的。但是當那女人無意間轉過身看到他,心底失敗感帶來的羞怯讓他一動不動,彷彿被釘在了地上。直到那女人轉過身走遠。傑斯特一口氣飛跑了六個街區,到了自己家門前才停下來,到了家就一頭撲在床上,就像剛才一樣。
  不,他沒有激情,但是他曾有過愛的滋味。有時候一天,或者一個星期,一個月,有一次是一整年。那持續一年的愛是對一個叫泰德·霍普金的男生。他是學校所有運動員中最棒的一個。傑斯特會在學校走廊裡尋找泰德的眼睛,見了面,儘管他的心怦怦直跳,一年裡他們也只是說過一兩句話。
  有一次,遇到下雨,兩人同時走進學校大廳,泰德說:「這天糟透了。」
  傑斯特含含糊糊地接話說:「是很糟糕。」
  兩個人另一次對話稍微長點,也稍微正式點,但卻讓傑斯特飽受屈辱。因為傑斯特愛著泰德,他非常想給泰德一件禮物讓他對自己印象深刻。在橄欖球開始的賽季,傑斯特在一家珠寶店看到一個小的金製橄欖球。他買了下來,但花了幾天工夫才找到機會給泰德。因為必須是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所以他跟蹤了泰德幾天,終於有一天在泰德的更衣室遇到了。傑斯特拿出金橄欖球,發抖著遞給泰德。泰德問:「這是什麼?」傑斯特一說話,就知道自己犯了個大錯誤,他匆忙地解釋:「我撿到的。」
  「為什麼給我?」
  傑斯特窘得有些發暈:「只是這東西對我沒什麼用,所以我想也許給你——」
  泰德的藍眼睛看著傑斯特,裡面有譏諷和懷疑。傑斯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裡一種熱辣辣的痛,他的雀斑顏色更深了。
  「那謝謝啦!」泰德說著把小金球放進褲子口袋。
  泰德是一個軍官的兒子,父親的軍隊駐紮在米蘭城市外十五英里的地方。部隊隨時可能開拔,傑斯特一想到這些,這種愛就被蒙上一層陰影。因為可能隨時分離,距離和冒險的預兆讓他的這種祕密情感越來越強烈。
  送給泰德小金球之後,傑斯特避免和他再見面,以後每次想到這一幕,還有那次「糟糕」的天氣,傑斯特就感到一種卑躬屈膝的恥辱。
  傑斯特也愛帕伏特小姐。她是他的英語老師,留著瀏海,但從不塗口紅。傑斯特對口紅很反感,他不明白男人怎麼去和一個塗著厚厚的、黏黏糊餬口紅的女人接吻。但是幾乎所有女孩和婦女都抹口紅,傑斯特愛的人也就很有限了。
  炎熱沉悶的午後,讓傑斯特感到無聊。星期天的下午又是最漫長的,傑斯特去了機場,直到晚餐時間才回來。晚餐後他仍然感到空虛和情緒低落。他又回到自己的房間,像午後那樣倒在床上。
  就在他渾身冒汗也無法安慰自己的時候,突然他渾身一震。他聽到遠處傳來鋼琴聲,還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唱歌。傑斯特不知道這聲音從哪裡傳來的,也不知道是首什麼歌兒,但是他被深深地吸引了。他從床上翻個身,用手臂支著頭,仔細聆聽,望著窗外的夜色。那是一首布魯斯曲子,抒情中帶著些悲傷。聲音是從家後面黑人住的那個巷子傳來的。傑斯特聽著,感覺那種爵士樂特有的悲傷慢慢擴散,越來越強烈。
  傑斯特起身下樓。爺爺還在書房,他輕輕溜出去沒被發現。音樂是從第三間屋子傳來的,他敲敲門,敲了好幾次,歌聲停止了,有人打開門。
  傑斯特沒想自己該說什麼話,於是站在門口什麼也沒說,只覺得將會遇到什麼令他無法抗拒的事情。第一次他和一個藍眼睛的黑人相視,看著他,傑斯特不由得發抖。剛才的歌聲還在他腦子裡迴響,但看到這個藍眼睛的黑人,傑斯特有些畏懼。那雙眼睛很冷峻,在那張嚴肅的黑色面龐上炯炯發光,讓傑斯特戰慄並突然感到羞愧。他無言地在心裡問自己這種洶湧而來的情感是什麼。是害怕?是愛情?或者是——對了,是不是激情?爵士樂的悲傷破碎了。
  雖然不知道到底是什麼驅使,傑斯特還是走進房間,並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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