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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指針的鐘 by 卡森·麥卡勒斯
2019-12-17 18:36
死總是千篇一律,只是每個人的死法都千差萬別。對馬龍而言,它開始得太不起眼了,以至於讓他一度把生命的結束和一個季節的開始混同起來。
在馬龍四十歲的那個冬天,美國南部的這個城市異常寒冷——白天冰天雪地,泛著白光,到了晚上那冰反射的光芒更是耀眼。三月中,春天帶著狂躁的脾氣來了,整天颳著大風,這是1953年。春寒料峭,有些花兒早早地開了,天空被風颳得瓦藍。馬龍在早春的天氣裡有些懶散,時常感到疲倦。他是個藥劑師,自我診斷是患了「春倦症」,於是給自己開了些補肝和補鐵的藥。雖然他很容易累,但還是照常工作:每天他步行去藥店,他的店總是主街上第一家開門的鋪子,藥店晚上六點關門。中午他在鎮上一家餐館隨便吃點什麼,晚上則回去和家人一起共進晚餐。但是他最近胃口很挑剔,而且體重在下降。馬龍個子不矮,可是當他把冬天的衣服換成春裝時,褲子顯得有些肥大,瘦瘦的雙腿似乎撐不起褲子。他的太陽穴有些凹陷,在他咀嚼或吞嚥時,喉結在細長的脖子上很突出,可以看到他額角的青筋。但這些並沒有引起馬龍太多注意。也許他的「春倦症」有些厲害,他又給自己加了一些藥——一些傳統的硫黃和糖漿之類——還是老辦法管用。這種想法給了他安慰,他真的覺得自己好些了,於是又開始了一年一度的自家菜園的修整工作。結果有一天,在他配藥的時候,身體晃了晃就暈倒了。他去看醫生,在市醫院做了化驗。馬龍仍然沒有覺得有什麼嚴重,不就是個「春倦症」嘛,有些虛弱,然後在一個暖和的天氣裡暈倒了——僅此而已,很正常。馬龍從沒想過死,除了在幾個黃昏,有些對未來不確定的日子裡,或者在考慮買人壽保險的時候才會想到這個問題。他只是一個普通人,過著再簡單不過的生活,死亡對他而言是件很稀奇遙遠的事。
海登醫生是馬龍的好客戶,也是好朋友。醫生的診所就在馬龍藥店樓上。化驗報告出來那天,兩點鐘,馬龍就上樓去找海登看結果。當他和海登醫生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感到一陣難以言狀的威脅。海登沒有直視馬龍,這讓海登那張白皙、熟悉的臉龐有些陌生。他跟馬龍打招呼的語氣有些過分地正式,這讓馬龍覺得有些奇怪。海登醫生默默地坐在桌子後面,手裡拿著一把裁紙刀,他盯著裁紙刀,把刀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這種奇怪的沉默氣氛讓馬龍無法忍受,他脫口而出:「化驗報告出來了?我一切沒問題吧?」
海登避開馬龍的藍眼睛,他看到那眼睛裡焦慮的目光。海登把自己不太自然的眼神轉向開著的窗戶,盯著那裡。「我們仔細化驗了,在血液裡好像有些不正常的東西。」醫生終於輕輕開口說話,雖然有些不情願。
一隻蒼蠅在沉悶的屋子裡飛來飛去,屋子裡瀰漫著乙醚的氣味。馬龍意識到事情嚴重,他無法忍受海登醫生不自然的語氣,於是開始嘮叨起來,懷疑化驗的結果也許有錯。「我一直覺得你們會查出我有些貧血。你知道我也曾是醫學院的學生,我一直懷疑自己血細胞偏低。」
海登醫生看著那把他放在桌子上的裁紙刀,他的右眼皮跳了一下。「既然這樣,那我們可以從醫學角度來談了。」他的聲音更低了,很快地說出下面的話,「你的紅血球只有二百一十五萬,所以我們認為有併發性貧血。但是這不是主要原因。你的白血球非常不正常,非常多——有二十萬八千。」海登停頓了一下,摸了一下眼皮,「你大概明白這個是什麼意思吧?」
馬龍不明白。他因吃驚而感到有些迷惑,屋子似乎突然變得很冷。他只感到在這間寒冷的屋子裡有些奇怪和可怕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他覺得屋子在晃。海登醫生還用短粗的手指轉著裁紙刀,這也讓馬龍頭暈。一個心底的遙遠的記憶被喚醒,這記憶雖然年代久遠,情節模糊,但記憶猶新。此時馬龍感到雙重的壓迫——一方面是海登醫生的話帶來的緊張,另一方面是那個遙遠的令他羞辱的回憶。海登醫生白皙的雙手上長著很多汗毛,不停擺弄裁紙刀的樣子讓馬龍終於忍無可忍,可是他卻無法強迫自己不看醫生手上的動作。
「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了,」馬龍無助地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並沒從醫學院畢業。」
海登醫生終於放下裁紙刀,遞給馬龍一個體溫表。「請你把它放在舌下——」海登瞟了一眼手錶,走到窗口,雙手交叉到背後,雙腳分開站在那裡看著窗外。
「這張片子顯示病理學意義上的白血球劇增,以及併發性貧血症狀。不成熟的白血球占據了主導地位。簡單說就是——」醫生停頓了一下,重新握著手,踮著腳尖站了一會兒,「總之就是,我們的診斷是白血病。」海登忽然轉身,抽出馬龍嘴裡的體溫表,迅速看著上面的溫度。
馬龍緊張地坐在那裡等著,一條腿盤住另外一條,喉結上下顫動。他說:「我感覺有些低燒。但我一直以為是春倦症。」
「我希望給你做進一步檢查。你可以把衣服脫掉,躺在床上——」
馬龍躺下了,脫掉衣服的他顯得蒼白憔悴,這讓他有些不好意思。
「你的脾臟增大了不少。你有沒有感覺什麼腫塊之類?」
「沒有,」馬龍說,「我在努力想我對白血病的認識。我記得在報紙上看到過一個消息,一個小女孩得了這病,她的父母在九月份給她過聖誕節,因為醫生說她很快會死。」馬龍絕望地看著天花板上的一個裂縫。隔壁診所傳來一個孩子的哭聲,這聲音中夾雜著恐懼和自我保護,讓馬龍聽起來就像是從自己身體裡發出來的。他問:「我會因為這,呃,白血病,死嗎?」
醫生沒說話,這在馬龍看來已經說明了一切。隔壁房間孩子的哭聲變得很長,足足持續了一分鐘。檢查完身體,馬龍坐在病床邊緣,渾身顫抖,他對自己的懦弱感到厭惡。他細長的雙腳側面長著老繭,這尤其讓他討厭,於是他先把灰襪子穿上了。醫生正在角落裡的洗滌池中洗手,不知為什麼,這也讓馬龍感到討厭。他穿好衣服回到桌子旁邊的椅子上重新坐下,梳理自己稀疏枯燥的頭髮,他長長的上嘴唇微微顫動,眼中充滿恐懼,一臉脆弱的表情,看上去儼然是一個不治之症的患者了。
海登醫生又開始玩裁紙刀,而馬龍越看越迷惑,這讓他不舒服。這場景帶來的記憶讓他有一種模糊的羞恥感。他吞了口口水,穩定了一下情緒說:「那麼,我還有多長時間呢,醫生?」
海登第一次把目光停留在馬龍身上,注視了一會兒,然後他把目光移開,停留在桌子上擺著的老婆和兩個男孩子的照片上,「我們都是有家庭的人。如果我是您,我也想知道真相,好安排一些事情。」
馬龍幾乎說不出話來,但是他的聲音從自己嘴裡蹦出來,很大很刺耳:「多長時間?」
那隻屋子裡的蒼蠅又飛回來,和街頭的嘈雜聲一起讓這間屋子裡的氣氛顯得更加安靜,也更加緊張。「我想我們可以說是一年或者十五個月——當然不能準確估計出來。」醫生白皙的手上長著一縷縷黑色的長毛,不停地擺弄著裁紙刀象牙色的刀柄,這情景讓馬龍害怕,卻無法把目光移開。他開始快速地說起來:
「真不可思議,在今年冬天以前,我一直買的是最普通的固定保險。但這個冬天我卻轉成另外一種了——一種可以給我退休後回饋的保險。——從雜誌上看到的廣告。說65歲後就可以每月拿到兩百美元,一直拿到死。現在想想真是好笑。」他突然大笑起來,笑完了他又說,「保險公司得幫我又轉回原來的保險去——最普通的那種。大都會保險公司是個很不錯的公司,我在他們那都買了二十年了。大蕭條的時候跌了些,但我一有本錢就都賺回來了。廣告上總是一對中年夫婦,背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天氣裡——也許是佛羅里達或者加州。但我和我老婆意見不同。我們計劃搬到一個小地方去,比如佛蒙特州或者緬因州。住在現在這種偏遠的南部小鎮,會讓我一輩子對陽光厭倦的。」
突然間馬龍停止了喋喋不休,他的最後一道防線崩潰了,想到自己無法預測的未來,馬龍開始哭泣。他用一雙大手摀著臉,竭力抑制著,那雙手因為長期接觸酸性物質而顯得粗糙。
醫生看著桌上他妻子和孩子們的照片,彷彿要從中得到指點似的,他輕輕地拍拍馬龍的膝蓋:「在現在這個時代,什麼事都不是沒有希望。科學每個月都有新發現,發現戰勝疾病的新武器。也許很快他們就會發現控制疾病細胞的方法了。所以這個時候,我們會想盡辦法延長你的生命並讓你儘量舒服。這種病還有一個好處——如果在這種情況下還可以說『好處』的話——那就是不會有太多疼痛。我們會嘗試一些可行的辦法。我希望你能儘快住進市醫院去做全面檢查,我們給你輸血並照X光片。也許這可以讓你感覺好受很多。」
馬龍努力控制著自己,用手絹拍拍臉,又往眼鏡上哈了口氣,擦著鏡片,然後重新戴上。「對不起,我想我太脆弱了,心裡有點亂。你說讓我什麼時候去醫院?我想我隨時都可以。」
第二天一早馬龍就去了醫院,並且在那裡住了三天。第一個晚上醫生給他注射了鎮靜劑,他夢見海登醫生的手,還有桌子上的裁紙刀。醒來時他記起前天在醫生診所裡讓他產生恥辱感的困擾,那種困擾冬眠在他心頭,現在他知道那是從哪裡來的了。並且頭一次弄明白原來海登醫生是名猶太人。他記起一件事,這個記憶如此痛苦,他真該把它忘掉。那是他在醫學院的第二年,他考試沒通過,不得不退學。那是北方的一所醫學院,班上有很多猶太學生。他們都很刻苦,成績都在平均分以上,沒有留給像馬龍這樣的「平庸」學生一點兒機會。猶太學生把馬龍「擠」出了醫學院,毀了他當醫生的前程,他只好改行學了藥理。
大學時在馬龍座位斜對面有一名猶太學生叫列維,他有一把很鋒利的小刀,上課時他老是玩這把小刀,影響馬龍集中注意力聽講。這個學生成績都是A+,他在圖書館每晚學到很晚,有時直到關門。馬龍覺得列維的眼皮也偶爾會跳一下。當馬龍發現海登醫生是猶太人後,馬龍才意識到這個問題有多重要,他真納悶自己怎麼會忽視了這麼多年。海登是個好客戶,也是個好朋友——他們在同一棟樓裡工作,這麼多年,幾乎天天見面。怎麼自己會沒注意到呢?也許是海登的名字不是很「猶太」——他叫肯尼·黑爾。馬龍覺得自己並沒有偏見,但是當猶太人用一個好的像盎格魯-薩克孫這樣的名字時,他就感覺有些不妥。馬龍記起海登的孩子們有鷹鉤鼻,也記起有一次看到他們全家星期六去猶太教堂。
馬龍看到海登醫生正向他的病房走來,他看著醫生感覺有些恐懼——儘管他們是多年的朋友也是他的老客戶了,他還是不舒服:不僅是因為海登是名猶太人,還因為他活得好好的,他和像他那樣的人都活得好好的,只有馬龍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一年或者十五個月就得死。馬龍一個人的時候,他會偷偷地哭。在醫院裡他整天睡覺,要不就看推理小說,看了許多。當他出院的時候,他的脾的確小下去不少,但白血球沒什麼變化,馬龍無法設想幾個月以後自己會是什麼情況,他無法想像死亡的樣子。
不久,馬龍又被無邊的孤獨包圍,儘管他的日常生活並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他沒有告訴妻子自己得病的事,因為他害怕因這個不幸而找回他們以往的親密關係。那種結婚後對激情的渴望,在為人父母之後就隨風而逝了。女兒艾琳上高一那年,兒子湯米八歲。妻子瑪莎是一個精力旺盛的女人,她的頭發現在已經灰白了,她是一位好母親,對家庭的經濟收入也有貢獻。在大蕭條時期,瑪莎做糕點賣,馬龍覺得非常合適。在馬龍的藥鋪擺脫債務困境後,她繼續做糕點生意,甚至給附近幾家雜貨店供貨,她的三明治包裝精美,包裝帶上印著她的名字。由此她賺了不少錢,給孩子提供了優越的生活條件——她甚至買了可口可樂的一些股票。馬龍覺得這有些過分,他害怕人們會說他沒有給家庭提供足夠的經濟保障,這觸犯了他的自尊。所以有一件事他是絕不答應的:那就是他不會去給商家送貨,也不允許他的妻子和孩子們去送貨。他讓妻子開車去客戶那裡,然後讓用人從車上搬運糕點和三明治。馬龍家的用人都是那些年紀輕輕或者很老的人,他們的工資相對別人就低一些。馬龍一直無法理解妻子身上發生的變化。當初和他結婚的女孩子,她是一個穿著薄紗裙子的纖弱女孩,有一次一隻老鼠從她鞋子上爬過去,她當場嚇昏了。現在,怎麼她就變成一個灰白頭髮的家庭主婦?還有自己的生意,還買了可口可樂的股票?這讓馬龍覺得不可思議。現在他的家庭生活是被一種奇特的真空環境所包圍——一天到晚談論的都是高中舞會,湯米的小提琴音樂會,還有七層的結婚蛋糕——天天圍繞著他的日常活動也像落葉一樣在漩渦裡轉個不停,而他自己好像局外人一樣對這些都麻木了。
儘管疾病讓他虛弱,馬龍還是沒有休息。現在他常常毫無目的地走到大街上去,穿過棉紡廠周圍那些搖搖欲墜、擁擠不堪的貧民區,或者穿過黑人區,或是小康家庭的街區和住房,那裡的草坪都仔細修剪過。這樣閒逛時,他一臉茫然,就像一個心不在焉的人,彷彿在尋找什麼,但已經忘記到底丟了什麼。常常沒有任何原因的,他會突然改變行走的路線去摸摸電線杆,或者把手放在磚牆上,然後一動不動地待在那裡發愣。有時候他會對著一棵掛滿綠葉子的榆樹盯半天,神情古怪,就像他撿起的一塊黑乎乎的樹皮。他死了以後,電線杆、牆和樹仍然存在,這個想法讓馬龍很不平衡並且有些生氣。還有一個讓他困惑的事情——他無法接受自己正在走向死亡的現實,這個困惑讓他感到一種虛幻,這種虛幻無所不在。有時候,馬龍隱隱感到自己處在一個不協調的世界,而這個世界把他絆倒,這裡沒有秩序,也沒有可以想像得出來的設計安排。
馬龍去教堂尋找安慰。當他被虛幻的死亡和生命兩方面折磨的時候,幸好他感到第一浸信會教堂是很真實的存在。那是城裡最大的一所教堂,占了半條街。它靠近主街道,這片建築房產粗略估計價值也有兩百萬。像這樣大的教堂一定是真實的。這所教堂的援建者是這裡的重要市民,他們實力雄厚。比如漢德森先生,是房地產商,也是這裡最有眼光的貿易商,他是教堂的執事,一年中從沒缺席過一次服侍。漢德森先生當然不會浪費時間和精力在一切不真實的瑣碎小事上的,所以他是真實的。其他執事也都和漢德森先生不相上下,比如尼龍紡織廠的總裁,鐵道公司的董事,還有百貨公司的老闆——他們都是有責任心並且很精明的生意人,都有可靠的判斷力。他們都相信教會也相信死後的事情。甚至T.C.韋德威爾先生,他是可口可樂創始人之一,千萬富翁,他給教會捐了五十萬美元,為修建教堂右廂房之用。韋德威爾先生以不尋常的目光相信可口可樂公司的前途,他也相信教會和死後的真實性,因此留下五十萬美元遺產給教會。他從沒在投資上出過錯,他也給永生投資。最後,福斯·克萊恩先生也是教會成員之一。這位老法官,也是前國會議員——他是南方政府的驕傲——他只要在城裡,就一定經常來教會。當他聽到喜愛的聖詩時,就會用力擤鼻子。克萊恩是一位虔誠的教徒,馬龍希望可以跟隨老法官,在信仰和政治主張上都跟隨他。於是馬龍也堅定地,誠心誠意地去做禮拜。
四月初的一個禮拜天,沃爾森博士的布道訊息給馬龍印象很深。沃爾森是位為人謙虛的傳教士,他總喜歡把商業和體育界的事情來做比較。他這個星期的講道是關於針對死亡的救贖。他的聲音在圓頂的教堂上空迴響,教堂裡的彩繪窗戶給聽眾投下充足的光芒。馬龍身子坐得筆直,仔細聆聽,希望能聽到更具體到個人的拯救訊息。但是儘管講道很長,死亡仍然是個謎,在開頭的期待過去之後,離開教堂時馬龍覺得有些被哄騙的感覺。怎麼才能瞄準死亡?這就像瞄準茫茫天空,馬龍仰頭注視著天空直到他脖子發酸。然後他匆匆朝藥鋪走去。
那天馬龍遇到一個人,讓他感到心裡亂糟糟的,也很奇怪。雖然表面看來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他走過一片空曠的已經廢棄的商業街區,但是他聽到後面有腳步聲。當他在轉角轉彎時,腳步聲還跟著他。馬龍抄近路穿過一條沒有鋪砌的小路,腳步聲不見了。但是他心裡感到很彆扭——被人跟蹤的滋味不舒服。他瞟見牆那邊有個人影。馬龍突然轉彎,和那個跟蹤者撞了個滿懷。那是一個黑人男孩,馬龍平時走路時見過他,他似乎總是跑著穿過他面前。也許是馬龍很容易注意這個黑人男孩,因為他長得很特別。男孩子中等個子,體格很健壯,表情總是鬱鬱寡歡,很沉靜。除了他的眼睛,他和其他黑人孩子沒什麼不同。他長著一雙灰藍色的眼睛,在黑黝黝的臉上顯得很冷酷,甚至有些凶巴巴的。一看到這雙眼睛,他整個人就顯得與眾不同,身體比例都不對了似的。他手臂很長,胸膛很寬——表情介於情緒化的敏感和脆弱的冷漠之間。馬龍對他的印象是,他不只是一個黑人男孩而已,不能說他對人沒有危險,儘管馬龍並不認識這個男孩子,通常在這種事情上他還是比較溫和的,但此時他的腦子裡卻很自然地出現了一個刺耳的的詞:可惡的黑鬼。當馬龍轉彎兩人撞到一起時,黑鬼站穩了沒有移動,馬龍倒是向後退了一步。在狹窄的巷子裡兩人就這麼盯著彼此,兩人的眼睛都是灰藍色的,好像在比誰能盯著對方更長時間。看著馬龍的一雙眼睛冷冰冰的,在黑色的臉上發出光亮,馬龍覺得這目光撲朔迷離,然後定住了,顯得很詭異,似乎很理解馬龍現在的處境。馬龍覺得這雙奇怪的眼睛似乎知道他快要死了。這種情緒來得太快,嚇了馬龍自己一跳,他不由得一發抖,於是轉過頭去。他們互相盯了不到一分鐘,也沒有造成什麼後果——但是馬龍感覺有些什麼重大和可怕的事情已經完成了。他搖搖晃晃地繼續走在巷子裡,看到巷子盡頭的其他人——那些普通人的時候,他才感到心裡踏實下來。走出巷子後,他鬆了一口氣,回到自己熟悉的藥店,他感到安全、踏實。
老法官經常在星期日光顧藥店,午飯前在這裡喝點什麼。馬龍回到藥店的時候,看到法官已經在了,這讓他很高興。老法官正對著一群站在飲料販賣機旁的老朋友們慷慨陳詞,馬龍和顧客們心不在焉地打了個招呼,沒有停留,天花板上的電扇嗡嗡叫著,散發出一種混合的味道——飲料機裡糖漿的味道,還有後面各種藥的苦味,充滿了房間。
「馬上來找你,馬龍。」老法官中斷自己的高談闊論,在馬龍走過去的時候和他打了個招呼。法官身材高大,一張紅撲撲的臉龐,頭頂上一圈黃白相間的頭髮。他穿著皺巴巴的亞麻白色西裝,一件淡紫色的襯衫,領帶上佩著一枚嵌珍珠的領帶夾,上面有點咖啡留下的痕跡。他的左手因為中風受損,所以他把左手小心地放在櫃檯邊緣上。因為不常用,這隻手很乾淨也有些浮腫。右手很白,說話時經常揮動,指甲有些暗,無名指上戴著一顆藍寶石星星的鑽戒。老法官拄著一根黑檀木製的枴杖,把兒是銀色的鉤子形狀。此時老法官結束了反對聯邦政府的長篇大論,和馬龍一起來到後面的配藥間。
這間屋子很小,用一排藥瓶和前面的店鋪隔開,只夠放一把搖椅和一張桌子開處方用。馬龍拿出一瓶波本威士忌[1]和一個折疊椅子放在前面。法官擠進屋子,小心坐在搖椅上,他的大塊頭身子散發出汗味,和蓖麻油與消毒劑的味道混在一起。馬龍往玻璃杯倒酒,威士忌衝到杯底發出快樂的響聲。
「沒有什麼音樂可以和這種倒波本威士忌的聲音媲美!尤其是星期天的上午喝到喉嚨的第一口。讓巴哈和舒伯特,還有什麼大師都見鬼去吧!我孫子就彈這些東西……」老法官唱起來:「哦,威士忌是男人的生命……哦,威士忌!哦,強尼![2]
老法官慢慢地喝著酒,每嚥一口就停頓一下,舌頭在嘴裡咂摸著餘香。馬龍喝得很快,酒精進到他肚子裡,好像馬上能開出一朵玫瑰花似的。
「馬龍,你有沒有好好想過,我們南方已經捲入一場革命的漩渦,馬上就要像內戰一樣可怕了?」馬龍沒想過,但是他把頭轉過來,嚴肅地點點頭,法官繼續說,「革命的風已經越來越大,要把南方的根基摧毀。人頭稅很快要廢除,每個愚昧的黑人都會有選舉權。下一步就是教育平等。想像一下,在不遠的將來,為了讓黑人學習讀書寫字,一個嬌小的白人小女孩必須和一個像木炭一樣黑的黑鬼同桌。法律會把工資提高很多,這簡直就是給我們南部鄉村敲響喪鐘。想想要給那些在稻田裡什麼也不會做的幫工按小時配工資!還有聯邦住房計劃已經讓房地產投資商走向毀滅。他們管這個叫清理貧民窟——可是是誰製造了貧民窟,我問你?住在裡面的人自己造成的,因為他們目光短淺。記住我的話,那些聯邦政府建的公寓建築——很現代很北方化的風格——不超過十年,也會變成貧民窟。」
馬龍很認真地聆聽法官的話,帶著虔誠的信任,就像他在教堂裡聽教義一樣。他和法官之間的友誼是很令他自豪的。自從他搬到米蘭這個城市,就認識法官了,在狩獵季節,他們經常一起去打獵,就在法官擁有的獵場。以前週六週日,馬龍經常去那個獵場,後來法官的兒子死了,他就不再去。但是這種特殊的親密關係一直保持,即使在法官得病以後。老法官克萊恩先生也是參議員,在他生病後似乎結束了自己的政治生涯,馬龍就在星期日帶一些新鮮的大頭菜——那是他從自己的菜園裡採摘的,或者帶法官喜歡的水磨玉米粉。有時候兩人一起玩牌——但是通常法官會滔滔不絕,而馬龍總是傾聽者。這時候馬龍覺得自己和權力很近——幾乎感覺自己也是個參議員。當法官起來能活動了,他經常在星期天來馬龍的藥店,兩人就一起在配藥間小酌一番。如果說有時馬龍對法官的言談稍微有一絲疑惑,他也會立刻揮散。他算什麼?怎麼會對一個議員吹毛求疵呢!再說如果克萊恩都不對,那還有誰對?現在老法官又在說起競選議會的事情,準備東山再起,馬龍覺得克萊恩的想法實在是理所當然,他感到很滿意。
喝到第二杯的時候,老法官拿出雪茄盒子,馬龍為自己和法官點上,因為克萊恩的左手不靈便。香菸升起筆直的線,冉冉升到靠近天花板的時候散開了。通向街道的大門開著,一道陽光射進來,讓香菸發出乳白色的光芒。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請你幫忙,」馬龍說,「就是要立一份遺囑。」
「隨時恭候。馬龍,有什麼特殊的要求嗎?」
「哦,沒什麼,就是按部就班那種——但是我想盡快做好。」他儘量用平淡的語氣說,「醫生說我活不了多久了。」
老法官停止搖動搖椅,放下酒杯,「為什麼?老天,怎麼回事馬龍?」
馬龍第一次和別人談自己的病,說出來後他似乎覺得好受多了,「好像是一種血液病。」
「血液病!不可能?這簡直荒唐——你在我們這個州,身體裡流動的是最棒的血液。我還清楚地記得你父親,他在馬肯街第十二大道轉角處自己開著藥鋪,他是做批發的。你母親我也記得,她是來自威爾萊特家族。你血管裡有這個地區最好的血液,馬龍,千萬不要忘記!」
馬龍感到有一陣快樂和自豪穿過全身,「可是醫生說——」
「哦,醫生們——雖然我對醫學職業充滿敬意,但很少相信他們的話。千萬別讓他們嚇住你。幾年前當我犯了那個小病的時候,我的醫生——弗勞爾分院的塔頓醫生——就開始和我說這些警告的話。不許喝酒不許抽菸,什麼煙都不能抽。好像我只有去學個彈琴或者剷煤的工作了。」法官的右手模仿彈豎琴的樣子又做了個剷煤的動作,「但是我跟醫生說,我要跟著自己的感覺走。直覺,那是一個人唯一該服從的。你看我現在這樣多健壯,像我這把年紀這樣該是不錯吧!可是我那可憐的醫生,真是諷刺——我是他葬禮上的護柩人。最諷刺的是塔頓醫生是禁酒主義者,也從不吸菸——偶爾才嚼嚼菸草的。卓有成就,是醫學界的驕傲,和他的同行一樣,身體有一點小事就大驚小怪,別讓他們把你嚇住,馬龍。」
馬龍聽了法官的一番話感到舒服多了,又喝了一杯,甚至開始懷疑海登醫生和其他醫生的會診或許有誤。「片子說是白血病。血細胞數量顯示白血球增多很厲害。」
「白血球?」法官問,「那是什麼?」
「就是白血球。」
「從沒聽說過。」
「但是它們的確存在啊。」
法官用手撫摸著枴杖把手。「如果是你的心臟或者肝臟或是腎臟出了毛病,我倒是可以理解你的擔心。但是這種沒有意義的紊亂,什麼白血球超標增多,對我簡直是有些不可思議。為什麼我活了八十多歲,從沒有人告訴我要小心注意我有沒有白血球這東西?」法官的手指做著敲擊的反射動作,當他再次伸直手指頭時,他抬頭用藍眼睛看著馬龍。「你這些天看上去有些疲憊,僅此而已。肝臟是供血的器官,你應該吃點脆炸小牛肝和牛肉肝蘸洋蔥醬。都是好吃的東西,純天然而且治病。陽光也是血液的調節者。我敢打賭你什麼毛病都沒有,注意飲食起居,晒晒米蘭的夏日陽光,你就什麼事都沒有了。」法官又舉起酒杯,「而這個是最好的良藥——刺激食慾放鬆神經。馬龍,你就是太緊張太膽小了。」
「克萊恩法官。」
一個大男孩走進來站在一旁等待。他是法官家黑人女傭維利麗的外甥。這個孩子又高又胖,十六歲,沒有健全的智力。他穿著一件淡藍色衣服,衣服太小了把他身子箍得緊緊的,腳上是雙尖頭鞋,由於太小讓他走路有點瘸。他患著感冒,雖然口袋有條手絹,他還是用手背把鼻涕擦掉。
「今天是星期天。」他說。
老法官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枚硬幣給他。
大男孩一瘸一拐地急切地向冷飲機走去,回頭用甜甜的聲音對法官說:「多謝您,克萊恩法官。」
法官用悲哀的神情很快掃了馬龍一眼,但是當馬龍轉過身對著他時,克萊恩卻避開了馬龍的目光,又開始「克萊恩」式說教。
「每個小時——每個活著的靈魂都離死亡更近——但是我們不會常常想起死這個東西。比如我們坐在這裡喝威士忌,抽著雪茄,我們其實每一分鐘也在走向生命終點。這個大男孩吃著他的冰淇淋根本不會思考什麼問題。我坐在這裡,死亡已經來挑戰過我了,結果是各不相讓。死亡是片戰場,而我是迎上前戰鬥。十七年前,自從我兒子死了,我就等著。哦,死神,你的勝利在哪裡?你就是在那個聖誕節的下午讓我兒子結束了他自己的生命。」
「我常常想起他,」馬龍說,「為你難過。」
「為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一個這麼優秀又有前途的兒子——還不到二十五歲,剛剛以優異的成績從大學畢業。他已經拿到律師學位,一個很好的職業已經為他敞開了大門。還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妻子,還有一個即將出生的孩子。他有錢——甚至可以說是富有——那時我是在時運的最高峰。為了他的畢業,我給他的禮物是塞萊諾農場,我花了四萬美元在頭一年買下來的。差不多有一千英畝,最好的桃園地。他是一個富人的兒子,命運的寵兒,各方面都為他準備好了,一隻腳已經踏進了偉大事業大門。他甚至可以成為一個總統——只要他願意,他可以得到所有他想要的東西。為什麼他要死?」
馬龍小心翼翼地說:「也許是憂鬱症。」
「他出生的那天晚上,我看見一顆奇異的星星劃下天空。那是一個星光明亮的夜晚,那顆星星劃著一道弧線從一月的天空落下來。我太太蜜西為了生他已經掙扎了八個小時,我就趴在她床頭,為她禱告,淚流滿面。然後塔頓醫生揪著我的領子把我拖出門去,說:『你這個吵吵鬧鬧的討厭鬼,滾出去!——去廚房裡把自己灌醉或者滾到院子裡。』當我到院子裡去的時候,我抬頭看天空,就看到一道弧線,那顆星星就落下來,這時候強尼——我兒子就出生了。」
「難怪!這是有預言的。」馬龍說。
「後來我衝進廚房——那時候是凌晨四點——我就去給醫生做飯,炸了一對鵪鶉,還熬了玉米粥。我很會炸鵪鶉的。」老法官停了下來,然後有些膽怯地說,「馬龍,你知道什麼是離奇古怪的事情嗎?」
馬龍看著老法官臉上哀傷的表情,沒有回答。
「那個出事的聖誕節我們晚餐也吃的鵪鶉,沒吃傳統的火雞。我兒子強尼上一個週日去打獵了。唉,生命的模式——不管大的還是小的。」
為了安慰老法官,馬龍說:「也許是一場事故。也許強尼擦槍走火了。」
「不是他的槍,是我的手槍。」
「我也在聖誕節前一個週日去塞萊若打獵了。也許是一種短暫的抑鬱情緒讓強尼一時想不通。」
「有時候我覺得——」老法官停了一下,因為也許他要是再多說一個字,眼淚就會留下來。馬龍拍拍克萊恩的手臂。老法官平靜了一下,才又接著說下去,「有時候我覺得這是故意令我傷心。」
「噢不!當然不會,先生。就是一種抑鬱造成的,沒有人可以預見,也沒有人可以控制。」
「也許吧,」老法官說,「但是當天我們吵了一架。」
「這有什麼?每個家庭都吵架。」
「我兒子想打破一個規律。」
「規律?什麼規律?」
「其實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是一宗黑人的案件,我是判刑法官。」
「你責備自己真是毫無必要。」馬龍說。
「我們坐在桌旁,抽著雪茄,喝著法國干邑白蘭地,桌上還放著咖啡。女人們都在客廳裡。強尼越來越興奮,最後他突然對我大嚷,然後衝上樓去。幾分鐘後我們就聽到槍響。」
「他一向很容易衝動。」
「現在的年輕人再也不來詢問長者的意見了。我兒子就是在一次舞會後就結婚了。那天早上他叫醒我和他媽媽,然後對我們說,『我和米拉貝爾結婚了。』他們悄悄跑到治安法官那裡登記的。對他母親來說這打擊很大——儘管後來我們強打精神為他們祝福。」
「你的孫子長得很像他父親。」馬龍說。
「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你見過兩個男孩都這麼神采飛揚嗎?」
「這肯定給你不少安慰。」
老法官用嘴叼住雪茄,然後才回答:「安慰——焦慮——這就是他給我的一切。」
「他也會去學法律然後從政嗎?」
「不!」克萊恩說得斬釘截鐵,「我不想讓這孩子再學法律或者政治啦!」
「傑斯特是個好孩子,他做什麼都會很優秀。」馬龍說。
「死亡,」老法官轉移話題,「是最大的叛徒。馬龍,你相信醫生告訴你得了不治之症。我可不這麼想。雖然我很尊重醫學教授們,但醫生們也不知道死亡是什麼——誰知道?連我的醫生塔頓也不知道。我,一個老頭子,已經等死十五年了。但是死亡太狡猾,當你看著它,最終面對它時,它卻不來找你。他和你擦肩而過。他會去找那些沒有等它的人,也會去找等它的人,一視同仁。唉,馬龍,你說我那聰明的兒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克萊恩,」馬龍回答,「你相信永生嗎?」
「我儘量相信,用我所能所知去相信它。我知道我兒子會永遠住在我心裡,我的孫子也住在他心裡。但是,什麼又是永生呢?」
「在教會裡,」馬龍說,「沃爾森博士今天的布道訊息說到對準死亡的救贖。」
「句法很漂亮——我希望是我自己說的。但是毫無意義。」他最後又補充道,「不,就宗教上的意義而言,我不相信永生。我更相信我知道的東西還有我的後代。我也相信我的前輩們。你管這個叫永生嗎?」
「你見過一個藍眼睛的黑鬼嗎?」馬龍突然冒出一句。
「你是說有一雙藍眼睛的?」
馬龍說:「對,我的意思不是那種老黑人因為弱視呈現的藍色,我的意思是一個年輕的男孩,他的眼睛是灰藍色的。我在城裡看見一個,就是今天,把我嚇了一跳。」
老法官的眼睛像藍色的泡泡閃了閃,他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才說:「我認識你說的這個黑孩子。」
「他是誰啊?」
「就是城裡一個黑鬼罷了。我對他沒有一點兒興趣。他給人做按摩——什麼事都做。他還是個訓練有素的歌者。」
馬龍說:「今天我和他在一條巷子裡撞見,就是我店鋪後面那個巷子。我真的嚇了一跳。」
老法官加重語氣,似乎特地對馬龍說的:「他叫舍爾曼·普。那是一個黑鬼的名字。我對他沒興趣。但是我倒是想讓他給我當個門童,因為我缺幫手。」
「我從沒見過這麼奇怪的眼睛。」馬龍說。
「野生小馬,」老法官說,「床上出了事。他是被遺棄在聖子昇天教堂的棄嬰。」
馬龍感到老法官有些話外之音,但是他知道對這麼個大人物,他是不會向他刨根問底地打聽這些八卦話題的。
「傑斯特——剛剛我們正說你,你就來了——」
約翰·傑斯特·克萊恩站在門口,街上的陽光照著他的後背,他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看上去有些柔弱,褐色頭髮,膚色白皙,讓他鼻子上的雀斑像肉桂撒在奶油上似的。陽光讓他頭髮顯得紅亮亮的,但臉上被照出陰影,他避開陽光,讓他紅褐色的眼睛躲開太陽直射。傑斯特穿一條藍色牛仔褲和條紋上衣,袖子被他挽到纖細的手臂上去。
「趴下,泰吉,」傑斯特說道,他身邊的那隻狗是一條有斑點的拳師狗,是這城裡唯一的一條。它長得非常好鬥也很冷酷,馬龍每次在街上看到它都有些害怕。
「今天我獨奏了,爺爺。」傑斯特的語氣裡明顯因興奮而提高了調門。然後他看到馬龍,於是禮貌地加了一句:「你好,馬龍先生!」
回憶和驕傲的淚水,加上酒精的作用一起湧上老法官的雙眼,「你獨奏啦,寶貝?感覺怎麼樣?」
傑斯特想了一下:「和我期望的不太一樣。我本期望有種孤獨和驕傲的感覺,但我想我就是看著我的樂器。我想我只是感到——一種責任。」
「想像一下,馬龍,」老法官說,「幾個月前這個臭小子剛剛告訴我說他在機場上飛行課。他自己存了錢而且已經安排好了課程。根本沒和我商量,就通知我說『爺爺,我開始上飛行課了。』」法官杵杵傑斯特的大腿,「是不是這樣,小寶貝?」
傑斯特提起一條長腿靠著另一條腿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每個人都該學飛行。」
「現在這些年輕人真是啊!誰給你的權力做出這麼聞所未聞的決定?我年輕的時候可絕對不敢這麼做的,你的時代也不會,對吧馬龍?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害怕了吧?」
老法官語氣裡有些悲哀,傑斯特敏捷地把爺爺眼前的酒杯移開藏到角落的架子上。這一舉動讓馬龍看到了,他為老法官感到不平。
「該吃飯啦爺爺,車停在街邊。」
老法官拄著枴杖緩緩站起身,那條狗也站起和他一起朝門口走去。「好吧,準備走了,小寶貝。」到了門口法官轉過身對著馬龍說,「別讓醫生把你嚇著,馬龍。死亡是個很會耍把戲的傢伙,他滿袖子筒裡都是花招,是個大賭徒。你和我也許一起死呢,也許還有個十二歲的女孩子。」他把自己的臉頰貼在馬龍的臉上親了一下作為告別,然後跨出門去來到街口。
馬龍走到店鋪前面看著大門,他聽到法官和孫子的談話。「爺爺,以後在外人面前別叫我寶貝或者小寶貝之類的,我不喜歡。」
聽了這話,馬龍開始討厭傑斯特。他被「外人」這個詞刺傷,法官剛剛給他燃起的光芒曾讓他溫暖,現在卻又黯淡下去。以前好客是一種對人真實的,讓每個人都覺得是家裡人的感覺,即使他只是在燒烤活動中一個普通的成員,也讓他感覺是其中一分子。但是現在這種真誠的好客已經不存在了,只有一種隔閡。其實傑斯特才是「外人」——他從來不像一個真正的米蘭鎮孩子。他高傲,同時過分禮貌。在他的柔弱背後隱藏著什麼東西,他的聰明似乎暗示著一種危險——似乎他讓人聯想起一把絲綢包裹的刀。
老法官似乎沒有聽到傑斯特的話。「可憐的馬龍,」車門打開時他自言自語,「這消息一定讓他受了不小的驚嚇。」
馬龍趕忙關上前門,回到後面的配藥間去了。
現在就他一個人,他坐在搖椅裡,手裡拿著搗藥的碾槌。那個碾槌是灰色的,因為用了很久表面很光滑。這個碾槌是他二十年前自己的藥店剛開張時,和其他製藥工具一起買回來的。以前這碾槌是屬於一個叫格林拉夫先生的——上一次想起他是什麼時候了?——是他死的時候,這些東西都被拍賣。這個碾槌也不知道格林拉夫先生用了多長時間?誰又是在他之前擁有這個東西的……碾槌已經很舊了,雖舊但卻很結實,馬龍甚至想也許這是個從古代遺留下來的古董。這東西肯定是古老的東西,它還能用多久?馬龍覺得這石頭碾槌在嘲笑自己。
馬龍不由得發抖了一下。好像一陣風吹過來讓他渾身發冷,其實沒風,他的雪茄冒出的煙都沒有動一下。老法官剛才的話,猶如一曲輓歌,讓他的害怕得到了紓解。他想起在塞萊若和法官兒子強尼在一起的日子,他不是外人——很多時候他是那裡的客人,尤其是打獵季節——有一個晚上他甚至在那裡過夜。他和強尼一起睡在一張很大的床上,有四根柱子,早上五點他們兩人來到廚房,他還記得打獵前他們吃的早餐的味道:新鮮魚子醬,熱呼呼的烤餅,還有濕漉漉的狗身上散發出來的味道。是啊,他和強尼一起打獵好多次,也被邀請到塞萊若好多次,甚至在強尼死的那個聖誕節前一個週日,他也是在那裡度過的。老法官的太太蜜西有時候也去那裡,雖然那裡多數時候是為了打獵的男人和男孩子們準備的。老法官自己呢,他槍法很糟,幾乎每次都一無所獲,但是他都把這歸咎於天空太大鳥太少。即使是那個時候,塞萊若就有一種神祕的氛圍——也許是一個出身貧賤的男孩到了奢華的地方的一種感覺吧!馬龍回憶著昔日時光,又想想現在的老法官——他一直是智慧的,有名望的,還有無法治癒的悲傷——他的心和愛一起沉到墳墓裡去了,他的憂鬱就像教堂裡的管風琴奏出來的歌曲。
馬龍盯著手中的碾錘,他的眼睛發著光,裡面有狂熱和恐懼,好像定住了一動不動,沒有聽見從地下室傳來的敲門的聲音。在今年春天之前,馬龍對於生和死之間的關係節奏是很平淡正常的——就像《聖經》裡說的,他經歷三十再加十的四十年歲月。但是現在他陷入一種不可名狀的死亡狀態。他想到小孩子,那麼脆弱嬌嫩就像珠寶一樣,卻也會被釘到蓋著白綢子的小棺材裡去。他想起一位美麗的教唱歌的音樂老師,因為吃炸魚的時候被一根魚刺卡住,結果不到一小時就死了。還有強尼,還有米蘭城裡在「一戰」和「二戰」中死去的男孩子們。還有誰?他們怎麼死的?馬龍終於聽到了來自地下室的敲門聲,原來是隻老鼠,上個星期,一隻老鼠翻倒了一瓶阿魏鎮靜劑,結果味道太衝了,清潔工拒絕到地下室去清掃。死亡沒有什麼節奏可言——只有老鼠啃蝕有節奏,還有腐爛的臭味。而那位美麗的歌唱老師,還有棕色頭髮年輕的強尼,還有珠寶一樣金貴的孩子們,都躺在棺材裡變成腐爛的屍體——馬龍又看了一眼碾槌,感到一陣噁心和驚訝——因為只有這塊石頭可以留下來到永遠。
門口傳來腳步聲,把馬龍的思緒打斷,他突然驚慌失措,連手裡的碾槌都掉地上了。那個藍眼睛的男孩子站在他面前,手裡拿著什麼東西在太陽下閃光。馬龍又一次注視這雙令人眩暈的眼睛,他覺得那眼神似乎非常理解他,感覺到他已經處在死亡邊緣。
「我在門口撿到的。」黑孩子說。
馬龍的目光由於吃驚又有些模糊,他以為男孩手裡拿著海登醫生的裁紙刀——過了一會兒他才看清楚那是一串鑰匙,套在銀鑰匙環上。
「這不是我的。」馬龍說。
「我看到老法官和他孫子剛才在這裡。也許是他們的。」男孩把鑰匙放在桌子上,順便也把馬龍掉在地上的碾槌撿起來遞給他。
「謝謝!」馬龍說,「我會問問他們是不是丟了鑰匙。」
男孩走了,馬龍看著他大搖大擺地穿過馬路,心裡因為厭惡而渾身發冷。
他又坐下來,手裡拿著碾槌,他不由得納悶自己剛才怎麼如此激動,他本來是很溫和的性格。他心裡的愛和恨交織在一起——但是他到底愛什麼又恨什麼,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第一次感到死亡離自己很近。但是那種從心底出來的恐懼又不完全是由自己快死了的消息帶來的。這種恐懼和現在正在進行的一種什麼的事件有關——到底是什麼事情他也不知道。這種恐懼會影響他這幾個月裡將會發生的事情——會持續多久?——還有那個他要盯住的,自己所剩無幾的日子。他現在是看著一隻鐘錶,而這隻鐘錶卻沒有指針。
只有老鼠有節奏。「爸爸,爸爸,救救我!」馬龍大聲叫起來。但是他的父親死了好多年了。電話響了,是妻子打過來的。馬龍第一次告訴老婆他病了,讓她開車過來接他回家。然後他坐在那裡等著,撫摸著碾槌,他好像得到一種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