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心是孤獨的獵手 by 卡森·麥卡勒斯
2019-12-17 18:22
01
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一日
早晨
「別著急。」科普蘭醫生說,「老是催我做什麼?讓我一個人坐在這裡清靜會兒。」
「爸爸,我們不是催你。只是現在該出門了。」
科普蘭醫生固執地搖晃著身體,他的肩膀上緊緊裹著灰色圍巾。早晨天氣溫暖,空氣清新,可燃木爐中依然生著一小團火。廚房裡沒有傢俱,只有他坐的這把椅子。其他房間裡也很空蕩。大部分傢俱都搬去了波西婭的房子,其餘的則綁在外面的汽車上。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只是他尚未做好心理準備。在他的思想中,既沒有開始,也沒有接受,既沒有真理,也沒有使命感,他怎麼能就這麼離開了呢?他抬手摸著腦袋,還讓它停止顫動,仍然坐在吱嘎響的椅子上,緩緩地搖晃著。
他聽到自關閉的門後傳來他們的說話聲。
「我是沒轍了。他偏要坐在那裡,就是不肯走。」
「我和巴迪已經包好了瓷盤……」
「趁著露水還沒乾,趕快出發吧,」老人說,「不然天黑了也到不了。」
他們的說話聲消失了。腳步聲在空蕩的走廊裡迴盪,他什麼都聽不到。他旁邊的地上擺著一個杯子和一個杯碟。他從火爐上拿下咖啡壺,在杯裡倒滿咖啡。他一邊坐在椅子上搖晃著,一邊喝咖啡,用咖啡的熱氣溫暖他的手指。這不可能是真正的結局。另一些聲音在他心裡發出無言的吶喊,那是耶穌的聲音,是約翰·布朗的聲音,是偉大的斯賓諾莎和卡爾·馬克思的聲音。是進行過奮鬥之人的吶喊,是曾經獲得准予去完成使命之人的吶喊。是他的同胞發出的悲鳴,還有亡者的聲音。有啞巴辛格的呼喊,他是一個正直的白人,能夠理解真理。有弱者和強者的聲音。他的同胞發出的轟然叫喊始終具有深沉的力量,還有真正強烈使命感的聲音。他的回話在他的唇齒間顫動,那些話是所有人類痛苦的根源。他恨不得大聲說:「全能的主啊!你身具宇宙中最強大的力量!我做了我不該做的事,卻沒做我該做的事。因此,最後的結局不可能是這樣的。」
他最初是和他的妻子一起搬進這棟房子的。彼時的黛西穿著婚紗禮服,戴著白色蕾絲面紗。她的皮膚是深蜜色,美麗極了,她的笑聲猶如銀鈴,悅耳動聽。夜晚來臨,他把自己關在明亮的房間,想要學習。他試著思考,試著要求自己去學習。但只要黛西在他身邊,他心中就會湧起強烈的渴望,讓他無法靜下心來做研究。有時候,他會屈從於這些感覺,然後,他便會咬緊牙關,捧著書本思考整夜。後來,他有了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威廉和波西婭。只是他失去了他們。一個不剩。
他還失去了瑪迪本和本妮·瑪耶,失去了本妮迪·瑪迪林和瑪迪·科普蘭。這些孩子都以他的名字命名。他曾經勸誡激勵過他們。但在這許許多多的人之間,他可以安心把使命託付給哪一個?
他這一生都很清楚他的使命。他知道他為何工作,並且全心肯定他的使命,因為他了解他迎來的每一天。到了晚上,他會因為肩負使命度過了白天而滿心歡喜。就算失去了黛西、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威廉和波西婭,他也可以獨自坐在火爐邊,享受這份歡喜。他喝蘿蔔苗汁,吃玉米餅。日子過得有意義,他覺得心滿意足。
他遇到過許許多多這種滿足的時刻。但這種時刻的意義何在?這麼多年了,他想不出曾做過具有恆久價值的工作。
過了一會兒,通往走廊的門開了,波西婭走進來。「我看呀,我得把你當成嬰兒一樣,給你穿衣服了。」她說,「這是你的鞋襪。我現在要把你的拖鞋脫掉,給你換上鞋襪。很快就要出發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他苦澀地問。
「我怎麼對你了?」
「你明知我不願意離開這裡。我身體不好,做不了決定,你就趁機逼我同意。我想要留在我住了一輩子的地方,你很清楚這一點。」
「聽聽你自己的胡鬧吧。」波西婭生氣地說,「你抱怨來抱怨去,我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你動不動就亂發脾氣,小題大做,我真為你臊得慌。」
「呸!你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好了。你就像一隻小昆蟲,在我面前嗡嗡飛。我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不會因為你糾纏我,就去做錯事。」
波西婭脫掉他的拖鞋,將一雙乾淨的黑色棉襪展開。「爸爸,我們別再爭論不休了。我們只是做了我們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你搬去和外公、漢密爾頓、巴迪一起住,對你來說是最好的計劃。他們會好好照顧你,你一定能好起來。」
「不要,我才不去。」科普蘭醫生說,「我在這裡也能康復。我很清楚這一點。」
「那你覺得該由誰來支付這棟房子的房租?你認為我們能養活你?你住在這裡,你覺得誰能來照顧你?」
「我一向都應付得來,我現在還有自理能力。」
「你就是想與我們作對。」
「呸!你就像隻小蟲子在我面前嗡嗡飛。我才懶得理你。」
「我給你穿鞋穿襪,你卻這麼對我說話,真是太親切了。」
「對不起。原諒我吧,女兒。」
「你當然很抱歉。」她道,「我們都很抱歉。我們承擔不起吵架的代價。再說了,等我們把你安頓在農場,你定然會喜歡上那裡的。那裡有我見過的最漂亮的菜園。一想到那個菜園,我都直流口水呢。那裡有雞,有兩頭母豬,還有十八棵桃樹。你在這裡眼看著就要發瘋了。我恨不得自己到農場裡住呢。」
「我也這麼盼望。」
「你為什麼這麼傷心?」
「我只是感覺自己很失敗。」他道。
「失敗?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別管我了,女兒。就讓我一個人安靜地在這裡坐一會兒。」
「那好吧。不過我們很快就要出發了。」
他一聲不響,只是安靜地坐著,在椅子上搖晃,最後,平和的感覺終於再次出現在他心裡。他的頭不停地顫抖,他的後背痛得厲害。
「要是我也能這樣就好了。」波西婭說,「要是我死時,也有很多人像悼念辛格先生那樣為我傷心就好了。我很想知道我能不能有一個他那樣的悲傷葬禮,有很多人……」
「閉嘴!」科普蘭醫生粗暴地說,「你的話太多了。」
然而,那個白人死後,他確實傷心欲絕。他只與他這一個白人暢談過,也只相信他這一個白人。他為何自殺是個謎,讓他困惑不解,感覺孤立無援。這份悲痛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更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他總是想起那個白人,辛格既不傲慢,也不鄙視別人,他是個很公正的人。如果死者依然活在生者的靈魂中,那怎麼能算死去呢?但他不能想這些。他必須將這種念頭全都拋開。
因為他現在需要的是克制。一個月以來,昔日沉鬱可怕的感覺再次出現在他的心裡,與他的靈魂進行搏鬥。他的心裡裝滿了恨意,因此,一連好幾天,他都陷在死亡領地而無力自拔。與午夜來客布朗特先生大吵一架之後,危險的痛苦便在他心中積聚。但他現在根本想不起他們到底為了什麼爭吵。後來,他看到威利的殘肢,又感到了一種不一樣的憤怒。他的心既愛又恨,他熱愛他的同胞,憎恨壓迫他的同胞之人,就這樣,他體會到了靈魂的疲憊與厭惡。
「女兒,」他說,「給我手錶和外套。我要走了。」
他按住椅子扶手,站了起來。地面似乎距離他的臉很遙遠,他臥床了這麼久,感覺雙腿虛弱無力。有那麼一剎那,他感覺要摔倒。他頭昏目眩地走過空蕩的廚房,靠著門口站定。他咳嗽起來,從口袋裡拿出一張方紙,捂在嘴邊。
「給你外套。」波西婭說,「不過外面很熱,應該穿不上。」
他最後一次在空房的房子裡走了一遭。百葉窗拉了下來,幽暗的房間裡瀰漫著一股塵土味。他靠在前廳的牆壁上,隨即走到外面。早晨陽光明媚,暖意融融。昨晚和今天一大早,很多朋友都來道別,但現在只有他們一家人聚在門廊上。騾車和汽車都停在街上。
「本尼迪克特·瑪迪。」老人說,「我估摸頭幾天你會想家。但是,過段時間就好了。」
「我沒有家,又何來想家一說?」
波西婭緊張地舔舔嘴唇,說:「只要他病好了,就能回來。巴迪會很高興開車送他會鎮裡的。巴迪可喜歡開車了。」
汽車上裝得滿滿當當。幾箱子書被綁在腳踏板上。後座上放了兩張椅子和文件櫃。他的辦公桌上下顛倒著被綁在車頂上。汽車上裝滿了東西,騾車上卻是空的。騾子好脾氣地站在那裡,韁繩綁在一塊磚上。
「卡爾·馬克思。」科普蘭醫生道,「把眼睛擦亮。去屋裡檢查一下,看有沒有東西落下。把我放在地上的杯子和我的搖椅都拿出來。」
「出發吧。我希望能在晚餐時到家。」漢密爾頓說。
他們終於準備妥當。海伯伊搖動曲柄,發動了汽車。卡爾·馬克思坐在方向盤前面,波西婭、海伯伊和威廉擠在後座。
「爸爸,你還是坐在海伯伊的腿上吧。我相信這樣總比和我們、傢俱擠在一起舒服。」
「不了,太擠了。我寧願坐騾車。」
「但你坐不慣騾車的。」卡爾·馬克思說,「路上很顛簸,而且要走上一整天呢。」
「不要緊。我坐過很多次騾車。」
「那就讓漢密爾頓過來和我們一起坐吧。我肯定他更喜歡坐汽車。」
外公是昨天趕著騾車來鎮裡的。他們帶來了一車農產品、桃子、高麗菜和蕪菁,讓漢密爾頓拿到鎮裡去賣。除了一袋桃子,其餘都賣掉了。
「本尼迪克特·瑪迪,我很高興你跟我一起坐騾車回家。」老人說。
科普蘭醫生爬上騾車車板。他身心俱疲,彷彿骨頭裡灌了鉛。他的頭顫抖著,他忽然感覺很噁心,便平躺在粗糙的木車板上。
「真高興你能來。」外公說,「你知道的,我一向都很尊敬學者。打心眼裡尊敬。如果一個人是學者,那我就能忽略和忘記關於他的很多事。我正高興,你這樣的學者再次成為我們的家人。」
騾車車輪吱嘎直響。他們上路了。「我很快會回來的。」科普蘭醫生說,「過一兩個月,我就會回來。」
「漢密爾頓是個很出色的學者。我覺得他有點像你。他幫我在紙上記帳,還能讀報。我覺得懷特曼也是個學者。他現在就能為我讀《聖經》了。他還會做算數。他還是那麼小一個孩子呢。我一向都很敬重學者。」
騾車顛簸前行,他的後背隨之震顫。他抬頭看著上方的樹枝,走出樹蔭,他便把一方手帕蓋在臉上,不讓陽光直射眼睛。結局不可能如此。他一向都能在心中體會到真正強烈的使命感。四十年來,他的使命就是他的生活,他的生活就是完成使命。然後,他現在還有很多事沒做,也尚未取得任何成就。
「是的,本尼迪克特·瑪迪,真高興你回到我們身邊。我一直都很想問問你,我的右腳有種奇怪的感覺,是怎麼回事?就好像我感覺我的腳睡著了。我吃了藥,還用塗抹油搓腳。希望你能給我好好治治。」
「我會盡力而為。」
「是呀,我真高興你來和我們一起住。我相信親戚就該聚在一起,血親和姻親都是如此。我相信我們將一起努力,互相扶持,總有一天,我們將在來世得到獎賞。」
「哼!」科普蘭醫生悲痛地說,「我只相信現世的正義。」
「你說你相信什麼?你的嗓音太沙啞了,我聽不清楚你的話。」
「我相信對我們的正義。對我們黑人的正義。」
「沒錯。」
他感覺到心中有一團烈火在熊熊燃燒,他靜不下來。他很想坐起來,大聲說話,然而,當他試著坐起來,卻使不出力氣。他心中的話開始膨脹,就是不可罷休。但老人不再聽他講,沒有人聽他講話。
「快,李·傑克遜。快,寶貝。管好你的腿,別再慢悠悠地蹓躂了。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
02
下午
傑克邁著笨拙的步伐,沒命似地狂奔。他穿過韋弗斯巷,跑進一條小巷子,然後翻過柵欄,加速向前奔跑。他感覺噁心,很想嘔吐。一條狗吠叫著跟在他旁邊,他只好停下,抄起一塊石頭,作勢要去砸它,這才把它嚇跑。他驚恐地睜大眼睛,用手摀住張大的嘴巴。
天啊!這就是結局。吵鬧。混亂。為了他自己與每個人大打出手。碎裂的瓶子劃破人的腦袋,割破人的眼睛。老天!喧囂之中夾雜著旋轉木馬那呼哧呼哧的音樂聲。漢堡和棉花糖掉在了地上,年輕人驚聲尖叫。他就處在這一切之中。盲目地與塵埃和太陽對抗。尖利的牙齒狠狠咬住他的指關節。他放聲狂笑。老天!他感覺到,他釋放出了內心中一種狂野猛烈的節奏,這種節奏總也不會停止。後來,他仔細盯著那個黑人死者的臉,他什麼都不知道。他甚至都不知道是不是他殺了他。但等等。老天!沒人能阻止那種節奏。
傑克放緩腳步,緊張地回頭張望。小巷裡空無一人。他嘔吐起來,然後用襯衫衣袖抹了抹嘴和額頭。他休息了一會兒,感覺好了很多。他跑過了大約八條街,儘管他一直在抄近路,卻還是跑出了半英里。他不再眩暈,因此,儘管被瘋狂的感覺所包圍,他還是能夠記起所有事情。他又動了起來,這次只是慢跑。
沒人能阻止爭鬥。一整個夏天,他就像撲滅突然燃燒起的火焰一樣,一一化解了那些爭鬥。只有一次爭鬥除外。沒人能阻止它。這場戰鬥像是莫名其妙就爆發了。當時,他正在修理旋轉木馬的機器,中途停下來去找杯水喝。就在他穿過遊樂場的時候,他看到一個白人男孩和一個黑人正圍著對方走來走去。他們都喝醉了。那天下午,來遊樂場的人有一半都喝得醉醺醺的,畢竟當天是週六,而且那個禮拜工廠每天都開工。天氣悶熱,讓人感覺很噁心,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難聞的臭氣。
他看到這兩個人走向對方。但他曉得,這並不是開始。很久以來,他都感覺到一場大戰即將爆發。有意思的是他竟然還有時間去想這些。他站在那裡看了大概五秒,便從人群中擠了過去。在這短短幾秒鐘的時間裡,他想到了很多事。他想到了辛格,想到了那些苦悶的夏日午後,想到了悶熱的黑色,想到了他化解的所有爭鬥,想到了他消弭的所有爭吵。
接下來,他看到小摺刀在陽光下一閃。他用肩膀撞開一小群人,擠了過去,縱身跳到持刀的黑人背上。那個人和他一起倒在地上。黑人身上的汗臭味和塵土味瞬間撲鼻而來。有人踩到了他的腿,還有人踢了他的頭。等他站起來,就看到很多人廝打在了一起。黑人和白人打,白人和黑人打。他看得十分清楚,一絲一毫都沒有遺漏。那個挑起鬥毆的白人男孩像是個小頭目。他手下有一幫小混混,經常來遊樂場玩。那幫小子也就十六歲左右,穿著白色帆布褲和花俏的人造絲馬球衫。黑人在奮力反擊,有些人掏出了剃刀。
他開始大喊:注意秩序!救命呀!快叫警察!只是他就像是對著決堤的大壩呼喊。恐怖的聲音充斥在他的耳邊,說它恐怖,是因為雖是人發出的,卻沒有言語。那聲音越來越大,如同咆哮,讓他覺得振聾發聵。他被人打中了腦袋。他看不清周圍發生了什麼事。他只能看到很多眼睛、嘴巴和拳頭,有的眼睛流露出狂野的眼神,有的眼睛半睜半閉,嘴巴口沫橫飛,張張合合,拳頭緊握,有的拳頭是白色的,還有的是黑色的。他從一隻手裡奪過一把刀,抓住一隻高舉起來的拳頭。塵土瀰漫,陽光刺眼,他有些目眩,他想要離開這裡,去打電話求助。
但他被困住了。他在不知不覺中也打了起來。他揮動拳頭,感覺到了柔軟濕潤的嘴唇。他閉著眼低著頭打來打去。瘋狂的聲音自他的喉嚨中傳出。他使出渾身力氣擊打,如同公牛一樣頭朝前衝將過去。他的心中積聚著毫無意義的話,他狂笑起來。他並沒有看到他打到了誰,也不知道誰打了他。但他知道鬥毆的人群不再分成白人和黑人,現在,每個人都為了自己而戰。
忽然之間,鬥毆結束了。他被絆了一下,向後栽倒。他昏了過去,過了一分鐘甚至是更長時間,他才睜開眼睛。幾個醉漢仍在打,但兩個警察很快就將他們分開了。他看到是什麼將他絆倒。他的一半身體倒在一個黑人男孩的屍體上。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人已經沒氣了。他的脖子一側有一道傷口,只是很難看出他為什麼這麼快就斷了氣。他覺得此人面熟,卻想不起他是誰。男孩張著嘴,驚詫地瞪著眼。地上遍布著紙屑、碎瓶子和踩爛的漢堡。一個木馬的腦袋掉了,一個小吃攤位被毀了。他坐起來。他看到了警察,驚慌之下,他跑了起來。現在,他們肯定追不上他了。
前面只有四條街了,跑過去之後,他肯定就安全了。恐懼讓他呼吸急促,他喘不過氣來。他攥緊拳頭,低下頭。忽然,他放慢速度,停了下來。他身處一條主街旁邊的巷子裡,只有他一個人。小巷一邊是一棟建築的牆壁,他疲軟地靠在牆上,呼哧呼哧喘著大氣,額頭上的青筋暴起。他迷迷糊糊地竟然穿過城鎮,跑到了他朋友租住的房間。只是辛格已經死了。他號啕大哭起來。他大聲哭泣,淚水順著他的鼻子嘩嘩向下流,打濕了他的鬍鬚。
一面牆。一段臺階。前面的一條路。烈日如同千斤重擔,壓迫著他。他沿原路返回。這次,他緩緩地走著,用油膩的襯衫衣袖擦乾臉上的淚水。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顫抖著,他只好咬緊嘴唇,到最後都把嘴唇咬出血了。
走到下一個街區的街角,他碰到了西姆斯。那個怪老頭坐在臨時講臺上,《聖經》擺在他的膝蓋上。他後面有一道很高的木柵欄,上面有用紫色粉筆寫出的字。
他以死來拯救你
前來聆聽他的愛與仁慈的事蹟
每晚十九點十五分
街上空蕩無人。傑克想走去路對面的人行道,但西姆斯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來吧,你們這些飽受心靈的憂鬱和苦楚的人。他以死來拯救你,在他的腳下,放下你的罪孽和煩惱。布朗特兄弟,你為什麼要走?」
「我回家拉屎。」傑克道,「我要去拉屎。救世主有意見?」
「你這個罪人!主會記住你所有的罪行。上帝將在今夜傳神諭給你。」
「那主記不記得我在上個禮拜給了你一塊錢?」
「耶穌會在今晚七點十五分傳播神諭於你。你準時到這裡來,聆聽教誨。」
傑克舔舔鬍子。「每晚都有很多人聚在你周圍,我無法靠近去聽。」
「嘲笑者自會受到懲罰。再說了,我收到了訊息,救世主希望我為他建造一所房子。就在十八大街和第六大街相交的轉角處,那裡有片空地。這棟廣廈足以容納五百人。你們這些嘲弄者就等著瞧吧。我主將當著我那些敵人的面,在我面前擺上一張桌子;他將在我的頭上塗抹聖油。我的聖盃……」
「我今晚幫你找些人來。」傑克說。
「怎麼找?」
「把你那支漂亮的彩色粉筆給我。我保證會叫來一大群人。」
「我看到你寫的標語。」西姆斯道,「『工人們!美國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然而,三分之一的人卻在捱餓。我們什麼時候才會聯合起來,奪回屬於我們的東西?』你就只會寫這些。你的標語太激進了。我才不會讓你用我的粉筆。」
「我沒打算寫標語。」
西姆斯撫摸著《聖經》的紙頁,滿腹狐疑地等待著。
「我要給你找來很多很多人。我要在這個街區兩端的人行道上畫幾個光溜溜的漂亮蕩婦,都是彩色的喲。再畫箭頭指向你這裡。漂亮,豐滿,光著屁股……」
「你是個邪惡的巴比倫人!」老頭尖叫道,「你來自罪惡滔滔的所多瑪城!我主會記住這一切的。」
傑克走到路對面的人行道上,向他租住的房子走去。「再見,兄弟。」
「罪人。」老頭喊道,「你要在七點十五分準時回來。你只要聽了耶穌的神諭,就能擁有信仰,就能得到拯救。」
辛格死了。他最初聽到辛格自殺的消息,並不覺得悲傷,只是非常憤怒,猶如站在一堵牆前。他記得他向辛格傾訴過的所有心裡話,現在他死了,他的心裡話似乎也一起消失了。辛格為什麼要結束他的生命?或許他瘋了。但他死了,去世了,再也回不來了。再也看不到他,觸摸不到他,也不能對他說話了,在他租住的那個房間裡,他們一起相處了那麼久,現在那房間租給了一個做打字員的姑娘。他再也不能去那裡了。只剩下他一個人。一面牆。一段臺階。前面的一條路。
傑克鎖上他租住的房間門。他很餓,但家裡沒有吃的。他很渴,但床邊的大水罐裡只剩下幾滴熱水了。床鋪亂糟糟的,地上落滿了灰塵和軟毛。整個房間裡都散落著廢紙,因為他最近寫了很多簡短的傳單,在整個鎮裡派發。他憂鬱地瞥了一眼一張傳單,上面寫著「紡織工人協會是你的朋友」。有些傳單上只有一句話,還有的有很多話。有張傳單上寫滿了字,標題是:「我們的民主和法西斯主義之間的密切關係。」
他花了整整一個月來寫這些傳單,他在工作時間用筆寫出來,到了「紐約咖啡館」裡,他就用打字機打出來,還要製作副本,並且親手派發。他夜以繼日地製作傳單。但誰會看呢?這麼做,有什麼好處?對於一個人而言,這座城鎮雖小,卻還是太大了。現在,他就要離開這裡了。
但他這次要去哪裡?他想到了一些城市的名字:孟菲斯、威爾明頓、加斯托尼亞、紐奧良。他總是要到別的地方去。但不會離開南方。昔日那種不安和如飢似渴的感覺又回來了。只是這次有所不同。他並不渴望開闊的空間和自由,他渴望的正好相反。他想起那個叫科普蘭的黑人對他說過的話:「不要單獨行動。」有些時候,這是最好的辦法。
傑克將床挪到房間對面。床下放著一個行李箱、一堆書和幾件髒衣服。他不耐煩地開始打包。那個黑人老者的臉出現在他的心裡,他們說過的一些話再次在他的耳邊迴盪。科普蘭是個瘋子。他太瘋癲了,和他講道理,會把人逼瘋。然而,那天夜裡他們感覺到的可怕憤怒卻令人費解。科普蘭知道真理。了解真理的人就如同一群赤身裸體的士兵,對抗的卻是武裝部隊。他們都做了什麼?他們竟然開始互相爭吵不休。科普蘭錯了——沒錯——他失心瘋了。但在某些時候,他們或許能夠並肩合作。如果他們沒有聊那麼多就好了。他很想去見見他。他突然產生了一種衝動,想要去見他。那或許是最好的。或許這是一個標誌,告訴他,他終於找到了他一直在等待的那隻手。
他沒有花費時間去洗掉他的臉和手上的塵垢,便提起行李箱,離開了房間。外面酷暑難耐,街上瀰漫著一股惡臭。雲層在天空中聚集。空氣猶如凝滯一般,遠處一座工廠的煙霧形成了一道筆直的煙柱。傑克向前走,行李箱總是碰到他的膝蓋,非常礙事,他三不五時回頭看。科普蘭住在城鎮的另一邊,所以他必須快點。天空中的烏雲越來越厚,天黑之前,肯定要下一場夏季的大暴雨。
他來到科普蘭所住的房子,就發現百葉窗都拉著。他繞到後面,透過窗戶向內張望,只見廚房裡空無一物。絕望空洞的失望感向他襲來,他的手心直冒汗,一顆心突突狂跳。他去了左邊的那棟房子,不過家裡沒人。他現在只能去凱利家,向波西婭打聽了。
他不想靠近那所房子。他不願意看到前廳的帽架,更不願意看到他走過很多次的樓梯,他會受不了的。他緩慢地原路返回,只挑小巷子走。他從後門走進去。波西婭在廚房,那個小男孩和她在一起。
「不,布朗特先生。」波西婭說,「我曉得你是辛格先生的好朋友,你也明白我父親很看重他。但我們今天早晨把我父親送到鄉下了,我很清楚我實在沒有理由告訴你他在何處。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直口快。」
「沒關係。」傑克說,「可為什麼?」
「上次你看過我父親之後,他病得很重,我們都以為他撐不了多久了。我們花了很久,才讓他再次坐起來。他現在恢復得還不錯。他去了現在那個地方,一定能好起來的。但是,不知你明不明白,反正他對白人很反感,而且動不動就會鬧情緒。再說了,請恕我直言,你能從我父親那裡得到什麼呢?」
「我對他無所求。」傑克說,「你不明白。」
「我們有色人種跟別人一樣,也有七情六慾。我堅持我的看法,布朗特先生。我父親只是個身患重病的黑人老頭,他已經有很多麻煩了。我們必須把他照顧好。他對見你一點興趣也沒有,對此我很清楚。」
他來到街上,見黑雲壓頂,沉滯的空氣中潛藏著風雨欲來之勢。人行道邊樹木鬱鬱蔥蔥,只是此時天色暗淡,一眼看去,猶如街道上閃爍著怪異的綠光。四周一片死寂,傑克停下一會兒,他用力嗅了嗅,又向周圍張望。然後,他把行李箱夾在腋下,向主街的遮雨棚跑去。只可惜他不夠快。轟隆隆的刺耳雷聲響徹雲霄,溫度驟然下降。銀色的雨滴嘩嘩地落在人行道上。暴雨如注,他看不清楚路。等他來到「紐約咖啡館」,已經變成了落湯雞,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鞋裡進了水,一動就咯吱咯吱響。
布蘭農把報紙放在一邊,將手肘搭在櫃檯上,支撐起身體。「說來也怪,直覺告訴我,一開始下雨,你就會來。我就知道你會來,而且會淋個濕透。」他用大拇指按壓鼻子,把鼻子按得癟癟的,都發白了。「你怎麼拿著行李箱?」
「這東西看起來是很像行李箱。」傑克說,「感覺也很像行李箱。所以,如果你相信行李箱是現實存在的,那我覺得這就是個行李箱。」
「別光在那裡站著了。你上樓吧,把衣服扔下來。我讓路易斯把衣服熨乾。」
傑克坐在後面的簡易包廂中,用手托著腮。「不用了,謝謝。我只想在這裡休息一會兒,歇口氣。」
「但你的嘴唇都紫了,整個人都像是要累垮了。」
「我沒事。我只想吃點晚飯。」
「還有半個鐘頭,才供應晚餐。」布蘭農隨和地說道。
「來點剩菜剩飯也行。管他什麼吃的,來一盤就行。冷的也成,不用加熱。」
他內心空虛,十分痛苦。他既不願意向後看,也不願意向前看。他用兩根短粗的手指在桌面上移動。自從他第一次坐在這張桌邊,已經過了一年多。對比那個時候,現在的他有了什麼樣的進步?沒有。他不過是交到了一個朋友,隨後又失去了這個朋友。他將他的一切都交給了辛格,而那個人卻結果了他自己的性命。所以現在他獨自深陷困境。他必須依靠他自己的力量走出泥沼,再一次重新開始。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深覺恐慌。他太疲倦了。他把頭靠在牆上,把腳放在他旁邊的座位上。
「給你。」布蘭農說,「或許能讓你好過一點。」
他放下一杯熱飲和一盤雞肉餡餅。飲料聞起來香香甜甜的,十分濃郁。傑克呼吸著熱氣,閉上眼睛。「裡面加了什麼?
「在開水中兌了一些朗姆酒,再放一塊用檸檬皮搓過的方糖。很不錯的飲料。」
「我欠你多少錢?」
「我一下子算不出來,但我會在你離開之前算清楚的。」
傑克喝了一大口杯裡的香甜烈性酒,在嘴裡衝漱一下,才嚥下去。「你拿不到錢的。」他道,「我沒錢付給你,就算我有,也不會給你。」
「我逼你還錢了嗎?我有沒有開出帳單,讓你付錢?」
「那倒沒有。」傑克說,「你一直都很講道理。依我看,你是個正直可敬的人,當然了,這只是我的個人觀點。」
布蘭農在他對面坐下。他有心事。他把鹽罐挪來挪去,還不停地捋頭髮。他身上有股香氣。藍條襯衫乾淨清新。他的襯衫袖子捲起來,用一對舊式藍色鬆緊帶固定著。
終於,他猶豫著清清喉嚨,說:「你來之前,我正在看下午的報紙。好像今天遊樂場出了不少亂子。」
「沒錯。報紙上是怎麼說的?」
「等等,我把報紙拿過來。」布蘭農從櫃檯上拿過報紙,靠在隔間的隔板上,「頭版說,位於某處的陽光南方遊樂場發生了群毆事件。兩個黑人受到了嚴重刀傷。另有三個人受輕傷,並已經被送到市立醫院接受治療。死者名叫吉米·梅西和郎西·戴維斯。傷者包括白人來自中央米爾市的約翰·哈姆林、威爾斯·威爾遜等。報紙上的原文是這樣的:『多人被捕。據說群毆事件的起因是勞工騷亂,而且在群毆現場及其附近發現了寫有煽動性語言的傳單。很快將對其他涉案人員進行抓捕。』」布蘭農緊著牙,「這份報紙的排版真是越來越糟糕了。連字母都拼錯了。」
「他們倒很機靈。」傑克挖苦道,「『起因是勞工騷亂。』他們還真敢說。」
「不管怎麼說,發生了這種事,真的很不幸。」
傑克用手摀住嘴,低頭看著空盤子。
「你現在有什麼打算?」
「我要走了。我今天下午就要離開這裡。」
布蘭農用手指甲在掌心裡畫來畫去。「雖然沒這個必要,但這或許是好事。為什麼走得這麼倉促?都這個時間了,沒道理現在走的。」
「我就願意現在走。」
「我覺得你沒必要重新開始。你為什麼不聽聽我的建議?我是個傳統人士,我自然是認為你的看法都很激進。但與此同時,我也很想了解全部。不管怎樣,我希望看到你振作起來。你為什麼不去一個能找到與你志同道合之人的地方安頓下來呢?」
傑克憤怒地把盤子推到一邊。「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裡。讓我一個人待會兒。我很累。」
布蘭農聳聳肩,走回櫃檯。
傑克很累。熱朗姆酒和劈哩啪啦的暴雨聲使他昏昏欲睡。安全地坐在隔間裡,吃上一頓美味的時候,感覺棒極了。如果他願意,大可以靠在這裡眯上一小會兒。他感覺腦袋昏昏沉沉的,閉上眼睛更舒服。不過他只能睡上一小會兒,因為他必須快點離開這裡。
「這雨會下多久?」
布蘭農的聲音聽來具有催眠效果。「這種熱帶大暴雨啊,誰也說不好會下多久。可能下一秒就突然停了,也可能變小一點,下上一整夜。」
傑克把頭搭在手臂上。雨嘩嘩落下,猶如陣陣海浪聲。他聽到鐘錶滴答作響,遠處傳來盤子碰撞在一起的喀噠聲。他的手漸漸放鬆,手心朝上攤在桌上。
過了一會兒,布蘭農過來搖晃他的肩膀,望著他的臉。他做噩夢了。「醒醒。」布蘭農說,「你做噩夢了。我從那邊看到你張著嘴呻吟不止,還在地上拖著腳。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事。」
那個夢依然深深地困擾著他。他又體會到了從前醒來時便攫取著他的恐懼。他一把推開布蘭農,站起來。「用不著你說我做噩夢了。我自己記得清清楚楚。我都做過很多次這個夢了。」
此時此刻,他記得夢中的情形。每隔一段時間,他醒來後都想不起夢中的情形。在夢中,他在一大群人之間走著,就跟在遊樂場時一樣。不過他周圍的都是些東方人。陽光閃耀著灼目的光芒,人們都是半裸的。他們不說話,行動緩慢,臉上帶著飢餓的表情。四周鴉雀無聲,只有太陽照耀著無聲的人群。他在人群之間前行,抱著一個帶有蓋子的大籃子。他要把籃子搬走,卻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放下籃子。在睡夢中,他遊蕩於人群中,不知道該把揹負了很久的重擔放在何處,他覺得很恐怖。
「你做什麼夢了?」布蘭農問,「是有魔鬼追你嗎?」
傑克站起來,走到櫃檯後面的鏡子前。他的臉很髒,滿是汗水。他的眼下烏青。他在水龍頭下把手帕打濕,把臉擦乾淨。然後,他掏出一把小梳子,把鬍子梳理整齊。
「那個夢沒什麼特別。你自己睡上一覺,就明白是什麼樣的噩夢了。」
時鐘指向五點三十分。雨差不多停了。傑克拿起行李箱,向前門走去。「再會。我說不定會給你寄張明信片。」
「等等。」布蘭農道,「你現在不能出去。還在下小雨呢。」
「那只是從遮雨棚滴下來的水而已。我要在天黑前離開城鎮。」
「等一下。你有錢嗎?你身上的錢足夠撐過一個禮拜嗎?」
「我才不需要錢呢。我一直以來都身無分文。」
布蘭農交給他一個早已準備好的信封,裡面有兩張二十塊的鈔票。傑克看看鈔票的正反兩面,把錢揣進衣服口袋。「天曉得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給出去的錢就別想收回來了。不過,還是謝了。我會記住你這份好意的。」
「祝你好運。有機會就捎個信來。」
「再見。」
「再見。」
他關上門。他走到街區盡頭,回頭看到布蘭農站在人行道上目送他。他一直走到鐵軌邊。軌道兩旁是一排排破爛的兩房一棟的房子。狹窄的後院中設有骯髒的廁所,薰髒了的破爛衣服掛在晾衣繩上晾著。方圓兩英里範圍內,都看不到任何舒適、寬敞或乾淨的東西,就連土地看起來都是汙穢和荒涼的。三不五時可以看到種菜的痕跡,只是菜地裡只有凋萎的羽衣甘藍。他看到了幾棵無花果樹,不過樹患有黑粉病,並沒有結出果實來。小孩子成群地在這個骯髒的環境中玩耍,小一點的孩子赤身裸體。這副貧窮的景象是如此殘酷和無望,傑克怒吼一聲,攥緊了拳頭。
他走到城鎮邊緣,走上高速公路。汽車從他身邊呼嘯而過。他的肩膀太寬,他的手臂太長。他是如此強壯,又如此醜陋,因此,沒人願意讓他搭便車。但說不定很快就會有卡車停下來讓他搭車。黃昏的太陽再次從雲層裡鑽出來。人行道很潮濕,被太陽一照,水氣都蒸發了出來。傑克不停地走。他將城鎮遠遠甩在後面,感覺到身體裡出現了全新的力量。他這是逃避,還是攻擊?不管怎樣,他都在行動。他即將迎來新的開始。前方的路向北方延伸,微微有些偏西。但他不會走太遠。他不會離開南方。這一點毋庸置疑。他懷揣希望。他該何去何從,或許很快就會有答案了。
03
晚上
有何用處?她很想弄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到底有什麼用?她制定的計劃,她創作的音樂,究竟有什麼用?結果就是她被困在了陷阱裡。她去商店上班,然後回家睡覺,每天周而復始。辛格先生曾經工作的那家商店前有塊鐘錶,此刻它指向七點。就快到下班時間了。每次需要加班,經理總是讓她留下來。因為相比其他女孩,她能站得更久,工作起來更賣力。
大暴雨停了,天空呈現出柔和的淡藍色。黑夜即將來臨。街燈已經亮起。街上的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報童吆喝著報紙上的頭條。她不想回家。如果她現在回家,準會躺在床上,放聲痛哭。她精疲力竭的時候就會如此。但如果去「紐約咖啡館」吃點冰淇淋,她或許能感覺好點。再抽個菸,獨自待會兒。
咖啡館裡前面很擁擠,她去了最後一個隔間。她的腰背和臉是最累的部位。商店真該把座右銘設成「保持警惕,面帶微笑」。一旦離開商店,她必須皺眉很久,才能讓表情恢復自然。就連她的耳朵也很累。她摘掉晃來晃去的綠色耳墜,捏捏耳垂。她是在上個禮拜買的這副耳墜,還買了一個銀手鐲。一開始,她在炊事用具櫃檯工作,不過現在他們把她調到了人造珠寶櫃檯。
「晚安,米克。」布蘭農先生說。他用一張餐巾擦擦玻璃杯的杯底,把杯子放在桌上。
「我要一個巧克力聖代,再來五分錢一杯的生啤。」
「一塊上嗎?」他放下菜單,用戴著女士金戒指的小指指了指菜單,「看見了吧,今天有上好的烤雞,還有燉小牛肉。和我一起吃個晚餐吧。」
「不了,謝謝。我只想要聖代和啤酒。都要涼的。」
米克把額頭上的頭髮拂開。她張著嘴巴,因此顯得臉頰消瘦。有兩件事是她永遠都無法相信的。一是辛格先生自殺去世了。二是她已經長大,必須在伍爾沃斯商店打工。
是她發現了他的屍體。他們都以為槍聲是汽車的回火聲,直到第二天,他們才了解真相。她去辛格的房間聽收音機,卻發現鮮血布滿了他的脖子,她父親來了之後,便把她從房間裡推了出去。她跑到黑暗之中,掄拳捶打自己。第二天晚上,他躺在客廳裡的棺材中。喪葬承辦人給他塗了胭脂,搽了口紅,讓他看起來臉色自然一些。只可惜他的臉色並不自然。他沒有一絲生氣。除了鮮花的香氣,還有一股氣味,她無法在客廳中久留。雖然那段日子痛苦難熬,她還是堅持去上班。她打包商品,把它們遞過櫃檯交給顧客,敲硬幣辨真偽後把錢丟進抽屜。她在該走路的時候走路,坐在餐桌邊便吃飯。只是頭幾天,她晚上躺在床上,就是無法入睡。但現在,她也在該睡覺的時候睡覺了。
米克側身坐著,蹺起二郎腿。她的絲襪跳絲了。她步行去上班時絲襪就開始跳絲,她就在上面吐了口口水。後來,跳絲越來越嚴重,她便把一小塊口香糖黏在末端。只可惜這麼做根本無濟於事。現在她只能回家縫襪子。絲襪把她搞得焦頭爛額。用不了幾天,她就會穿壞一雙絲襪。但她又不肯像普通女孩那樣穿棉襪。
她真不該來這裡的。她的鞋底磨破了,她應該省下這二十美分,換個新前掌。她要是穿著鞋底有破洞的鞋子站著,會發生什麼?她的腳上會長出水泡。那她就必須把針燒熱,把水泡挑破。那她就不能上班,因此會被炒魷魚。然後呢?
「給你。」布蘭農先生說,「以前還真沒見過有人這麼吃。」
他把聖代和啤酒放在桌上。她假裝在清理手指甲,不然的話,如果她看他,那他準會說起來沒完沒了。他不再對她心懷怨恨,他肯定是把她偷口香糖的事忘了。現在他總是想找機會和她說話。但她只想安靜地一個人待著。聖代味道不錯,撒滿了巧克力醬、堅果和櫻桃。啤酒讓她頓感放鬆。吃完冰淇淋再喝啤酒,就能感覺到一種美妙的苦味,她有了幾分醉意。她最愛的除了音樂,便是啤酒了。
只是現在她的心裡不再有音樂。這可真是怪事一樁。這就好像她被關在裡屋之外。有時候,一小段曲子會在她心裡閃現,隨即消失不見,但她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和音樂一起待在裡屋。好像她太緊張了。也可能是因為在商店裡工作,耗光了她的全部精力和時間。伍爾沃斯跟學校不一樣。她以前放學回家,感覺很好,並且隨時可以創作音樂。但現在她總是精疲力竭。她在家裡只是吃晚飯、睡覺、吃早餐,然後出發去商店上班。兩個月前,她在筆記本上寫了一首歌的開頭,但到現在仍未完成。她希望留在裡屋,卻不知道怎麼才能留在那裡。就好像裡屋上鎖了,她進不去。真的很難理解。
米克用大拇指推推斷裂的門牙。她拿到了辛格先生的收音機。他的所有分期付款都尚未付清,現在,她接下了收音機這個責任。擁有屬於他的東西,感覺好極了。或許有一天,她能存一些錢,買一架二手鋼琴。比如說,每個禮拜存兩美元。除了她自己,她絕不允許任何人碰她的鋼琴,不過她可以教喬治彈幾首短曲。她要把鋼琴放在後面的房間,每晚都彈。到了禮拜日,就彈上一天。但她說不定有時候會沒錢還貸款。那他們會不會把鋼琴收走,就像他們收走那輛紅色小腳踏車一樣?她絕不會讓他們把鋼琴收走。她會把鋼琴藏在房子下面。要不然,她就去前門等他們,跟他們打上一架。她會把那兩個男人打倒,打得他們鼻青臉腫,昏倒在走廊的地板上。
米克緊蹙秀眉,大力用拳頭揉搓額頭。世事就是這樣。好像她一直在生氣。不像小孩子發脾氣,一會兒就過去了。她處在另一種憤怒中。只是她並沒有惱怒的對象。除了伍爾沃斯商店。但又不是商店要求她去工作的,所以,她沒什麼可氣的。這就好像她被騙了,只是並沒有人騙她。因此,她不知道該把憤怒發洩在誰的身上。然而,她照樣有那種被騙的感覺。
不過她說不定能買到鋼琴,並且不會被人把鋼琴收走。或許很快就能有機會了。只是,她對音樂的感覺,她在裡屋制定的計劃,又有什麼用呢?如果一樣東西有意義,那必定是有用處。所有事情都是如此。必須有用處才可以。
好吧!
好吧!
要有用處。
04
夜
四下裡一片靜謐。比夫擦乾臉和手,一陣微風拂來,桌上小日本寶塔的玻璃垂飾叮噹作響。他剛剛小憩醒來,抽了一根在晚上抽的雪茄。他想到了布朗特,很想知道他現在是否已經走出去很遠了。浴室架子上擺著一瓶花露水,他用花露水瓶塞塗抹太陽穴。他用口哨吹著一首老歌,走下狹窄的樓梯,口哨聲在他身後形成斷續的迴響。路易斯應該守在櫃檯後面。
但他開溜了,餐館裡空無一人。前門大敞四開,可以看到外面空蕩的街道。牆上的時鐘表示現在差十七分鐘就到午夜十二點了。收音機開著,裡面正在講希特勒在但澤製造的危機。他走到廚房,看到路易斯正坐在椅子上睡覺。男孩脫掉了鞋子,解開了褲子上的釦子。他的腦袋耷拉在前胸。他的襯衫上有一道很長的口水印,由此可見他睡了很久。他的手臂垂在身體兩側,他竟然沒有向前栽倒,還真是一大奇事。他打著呼嚕,叫醒他也沒用。反正夜裡也沒人來吃飯。
比夫踮著腳尖穿過廚房,來到架子邊,那上面放著一籃子木樨和兩大水瓶的百日菊。他把花拿到餐館前面,從櫥窗裡拿走用玻璃紙包裹的大淺盤,裡面放的是昨晚的特價菜。他討厭食物。在櫥窗裡擺放新鮮的夏花,那多好啊。他閉上眼,想像著該如何擺放鮮花。最下面放木樨,綠油油的,顯得很清爽。在紅色陶瓷盆裡裝滿顯眼的百日菊。這樣剛剛好。他開始精心擺弄櫥窗。鮮花之間有一株畸形植物,那朵百日菊竟然有六片青銅色的花瓣和兩朵紅色花瓣。他仔細查看這枝珍奇的花朵,將其放在一邊保存起來。櫥窗擺好了,他站在街上,欣賞他的作品。花朵的根莖很不雅觀,不過彎曲的角度剛剛好,看來渾然天成、無拘無束。電燈影響了效果,不過,等太陽升起來,效果就會達到最佳。這才叫絕對的藝術。
墨色的天空中星光點點,似乎距離大地很近。他在人行道上閒逛,停下來用鞋子外側把一塊橘子皮踢進排水溝。他走到下一條街區,看到兩個男人在盡頭手臂挽著手臂,一動不動地站著,由於距離太遠,那兩個人看起來很小。此外街上空無一人。整條街上只有他的餐館仍亮著燈,還在營業。
為什麼?鎮裡的其他咖啡館都打烊了,他為什麼還要整晚營業?時常有人問他這個問題,但他就是說不清楚。他不是為了錢。
有時會有一小群人一起來喝啤酒,吃炒雞蛋,消費五塊十塊錢。但這種情況很少見。大多數時候,只是來一兩個客人,點很少的東西,卻會逗留很久。有些晚上,在午夜十二點到凌晨五點之間,連一個客人都沒有。這樣一來,自然是賺不到錢的——這一點顯而易見。
但他照樣每天晚上營業,只要餐館不倒閉,他就會如此。夜晚正是時候。他能在晚上見到無法在白天遇到的人。有些人一個禮拜都要來幾次。有些人只來一次,喝一罐可口可樂,便再也沒有出現。
比夫把雙臂橫抱在胸前,走得更慢了。在路燈的照射範圍內,他的影子漆黑,有稜有角。安靜祥和的夜晚從四面八方籠罩住他。夜晚是用來休息和沉思的。或許正因為如此,他才待在樓下,不去睡覺。他最後飛快地掃了一眼空蕩的街道,走了進去。
廣播裡依然在播報希特勒製造的危機。懸垂在天花板的電扇不停地旋轉,讓人感覺舒緩。廚房裡傳來路易斯的鼾聲。他忽然想到可憐的威利,決定儘快找個時間給他送去一夸脫威士忌。他玩起了報紙上的填字遊戲。遊戲中心有一張女人的頭像,讓玩家去辨認。他知道那個女人是誰,便在第一個橫框中寫下「Mona Lisa(蒙娜麗莎)」這個名字。第一個豎框要求填寫beggar(乞丐)的同義詞,這個詞的第一個字母是m,一共有九個字母。答案是mendicant (意為乞丐)。第二個橫排要求填寫表示「移動到遠處」這個意思的詞,e 字母開頭,由六個字母組成。答案是elapse(意為流逝)嗎?他大聲說出可能的字母組合。還是eloign(意為移至遠處)?不過他突然沒了興致。謎題那麼多,他不願意再多加一個。他把報紙疊好,放在一邊。稍後再來做吧。
他仔細看了看他打算保存下來的百日菊。他把花放在手心,舉起來對著燈光,發現這朵花一點也不稀奇。不值得收藏。他揪下柔軟鮮豔的花瓣,最後一片花瓣是為了愛而綻放。只是,愛的人是誰呢?現在,他要愛誰?不是一個特定的人。只要是這條街上的體面人,進餐館坐上一個鐘頭,喝點東西,都是他愛的對象。但沒有具體的人。他知道他曾經愛過誰,但現在那些愛都結束了。艾麗斯、瑪德琳、吉普,對這些人的愛都消失了。這讓他變得更好還是變得更糟,到底是哪一種?無論怎樣,他的愛都不見了。
還有米克。說來也怪,幾個月以來,她曾一直住在他的心裡。這份愛也消逝了?是的,消逝了。米克會在傍晚時分來喝冷飲或吃聖代。她長大了,昔日那種未經雕琢的稚氣幾乎都消失殆盡了。現在的她頗具淑女儀態,清秀嬌媚,總之很難形容她的氣質。她的耳環、叮叮噹噹的手鐲,她蹺起二郎腿的新樣子,拉著裙裾遮住膝蓋,這一切都是全新的。他看著她,內心只能體會到溫柔。他從前對她的感覺不見了。這份奇怪的愛整整盛開了一年。他對這份愛質疑了無數次,卻都沒有找到答案。現在,就如同夏花在九月凋零一般,這份愛也走到了盡頭。他不愛任何人。
比夫用食指輕輕敲打鼻子。此時,收音機裡響起了外語,他也無法確定那人說的是德語、法語還是西班牙語。聽來卻好像一場浩劫即將來臨。光是聽著那個聲音,他就緊張不安。他乾脆關掉收音機,深沉的靜寂隨之席捲而來。他感覺著外面的黑夜。孤獨攫取著他,他不由得變得呼吸急促。現在太晚了,不能給露西爾家打電話,和貝貝說上幾句話。他也不可能盼著有顧客在這個時間上門來。他走到店門邊,向街道張望。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空蕩和漆黑。
「路易斯!」他喊道,「醒醒啦,路易斯。」
沒人回答。他把手肘搭在櫃檯上,雙手托腮。他來回挪動長滿鬍鬚的下巴,眉頭緩緩地皺成一團。
謎題。那些問題深深地扎根於他的心裡,糾纏不清,就是不肯讓他得到安寧。辛格之謎,以及其他所有的謎題。自從這些謎題出現,已經過了一年多。布朗特第一次在這個地方喝了個酩酊大醉,第一次與啞巴相見,已經過了一年多。自從米克開始跟著啞巴到處去,已經過了一年多。現在,辛格已經去世並下葬一個月了。那些謎題依然在他心中盤旋不去,他始終無法平靜。這看起來很不自然,就猶如一個邪惡的玩笑。想到這些謎題,他便覺得心中難安,甚至還產生了莫名的恐懼。
辛格的葬禮是他一手操辦的。他們將一切都交給他去處理。辛格的事簡直一團糟。他的東西都是分期付款買的,需要還錢,而他的人壽保險受益人已經身故。辛格的錢只夠將他自己下葬。葬禮在中午舉行。他們頂著灼灼烈日,站在空曠潮濕的墓地裡。花兒都被晒的凋萎了,變成了褐色。米克痛哭流涕,都喘不過氣來,她父親只好拍打她的背,幫她順氣。布朗特用拳頭堵著嘴,沉著臉盯著辛格的墓碑。鎮裡的黑人醫生,也就是和可憐的威利有親戚關係的那個人,站在人群的邊緣,傷心地喃喃低語著。還來了一些沒人見過或聽說過的陌生人。天知道他們是從哪裡來的,為什麼會來參加葬禮。
餐館裡和外面的黑夜一樣深沉無聲。比夫麻木地站著,迷失在思緒中。忽然之間,一陣興奮自他心底湧出。他的心開始狂跳,他趕緊背靠在櫃檯上,好撐住自己的身體。他只覺得亮光一閃,他瞥見了人類的奮鬥和勇氣。他瞥見無數人穿越無邊無際的時間。他瞥見了付出辛勞、付出熱愛的人。他感覺靈魂得到了昇華。但這種感覺轉瞬即逝。他在心裡體會到了警告,體會到了恐懼。他懸浮在兩個世界之間。他看到他正盯著櫃檯玻璃上映襯出的他的臉。他的太陽穴上掛著晶瑩的汗珠,他的臉扭曲不已。一隻眼睜得比另一隻眼大。左眼眯著,探究著過往,右眼睜得老大,流露出驚恐的眼神,直勾勾地注視著充滿黑暗、恐懼和毀滅的未來。他懸在光明和黑暗之間。懸在辛辣的諷刺和信仰之間。他猛地轉過身。
「路易斯!」他喊道,「路易斯!路易斯!」
依然沒有回答。然而,老天,他現在是否神志正常,抑或已經陷入瘋狂?他根本不知道為何會感覺恐懼,卻被恐懼扼住,幾近窒息,這怎麼可能?他是要像個緊張不安的傻瓜一樣站著不動,還是振作起來,恢復理智?他是否神志正常,抑或已經陷入瘋狂?比夫用水龍頭把手帕打濕,輕輕拍打憔悴緊張的面孔。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遮陽棚尚未拉起。他向店門走去,步伐越來越穩。他回到店內,鎮定心神,等待朝陽升起。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