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心是孤獨的獵手 by 卡森·麥卡勒斯
2019-12-17 18:22
01
鎮裡有兩個啞巴,他們總是形影不離。每天一大早,他們從家裡出來,手挽著手穿過大街去上班。兩個好友沒有一點點相似的地方。一向負責帶路的那個是希臘人,很胖,老是恍恍惚惚的。到了夏天,他出門時穿一件黃色或綠色的馬球衫,前擺胡亂塞在褲子裡,後面就鬆鬆垮垮地垂在褲子外面。等天冷了,他就在外面套一件走了樣的灰色毛衣。他長了一張圓臉,油光滿面,耷拉著眼皮,嘴巴半張著,笑起來傻乎乎的。另一個啞巴個子很高,眼裡閃爍著機敏、智慧的光芒。他穿著樸素,總是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的。
每天早晨,兩個好友默默地一起走在鎮裡的主街上,來到一家出售水果和糖果的店,在店外的人行道上停一會兒。希臘人斯皮羅斯·安東納波羅斯的表哥是這家店的老闆,安東納波羅斯就在這裡給他表哥打工,負責製作糖果、從板條箱中取出水果、打掃。瘦瘦的啞巴叫約翰·辛格,時常都把手搭在朋友的手臂上。每逢道別時,他會先看看朋友的臉,然後穿過大街,獨自前往他做工的珠寶店,他是那裡的銀器雕工。
下午晚些時候,這對好友會再次碰面。辛格走到水果店,等安東納波羅斯做完準備,他們好一起回家。這時候,希臘人不是懶洋洋地拆開裝有桃子或西瓜的箱子,就是躲在店後他做飯的廚房裡,看報紙上的連環漫畫。回家之前,安東納波羅斯總會打開他白天藏在廚房貨架上的紙袋。袋裡裝著他收集來的各種零散食物,淨是些水果和糖果的樣品,或是一小塊肝泥香腸。一般情況下,在離開前,安東納波羅斯都會慢慢走到商店前,那裡擺著一個裝肉和起司的玻璃貨櫃。他打開玻璃櫃後面的滑門,含情脈脈地用肥嘟嘟的手摩挲著櫥櫃裡的美味,恨不得吃上一口。有時候,身為老闆的表哥沒有看到。可只要被他看到,他就會繃著一張蒼白的臉,狠狠瞪著表弟,向他發出警告。安東納波羅斯心裡難過,只好佯裝把食物從玻璃櫃的一角挪到另一角。這個時候,辛格就筆直地站著,手插在口袋裡,看著其他地方。他不喜歡看這兩個希臘人較勁。因為,除了喝酒和某些不為人知的樂趣,安東納波羅斯在這世上最大的嗜好就是吃了。
黃昏,兩個啞巴一起慢慢走回家。到家後,辛格總是與安東納波羅斯「說」個不停。他飛快地比劃著雙手,打出一連串手語,臉上露出急切的表情,灰綠色的眼睛綻放出光芒。他用那雙細長強壯的手,把白天發生的事一一告訴安東納波羅斯。
安東納波羅斯懶洋洋地坐著看著辛格。他的手很少會動,即便偶爾動一下,也只是想告訴對方他要吃東西、要睡覺,或者要喝酒。他總是用含糊不清、笨拙的手勢表達這三件事情。晚上,要是沒有喝得酩酊大醉,他就會跪在床前,禱告一小會兒。用他那胖嘟嘟的手比劃出「聖潔的耶穌」「上帝」,或者「親愛的瑪利亞」這樣的話。安東納波羅斯只會說這些。辛格不知道他說的話朋友到底能明白多少。但這沒什麼要緊的。
他們一同住在小鎮商業區樓上的一所小房子裡,一共兩間屋子。廚房裡有個煤油爐,那是安東納波羅斯做飯用的家具,有幾把普普通通的直背餐桌椅,那是給辛格坐的,還有一個墊得鼓鼓囊囊的沙發,那是安東納波羅斯的座位。臥室裡幾乎沒什麼傢俱,只有一張超大的雙人床,上面蓋著一床鴨絨被,胖胖的希臘人睡在這張床上,辛格則睡在一張簡易的小鐵床上。
晚餐總是要花費不少時間,因為安東納波羅斯嘴饞,而且吃得很慢。吃完後,希臘人就會躺在沙發上,慢慢地將每顆牙齒舔個遍,或許是因為食物太美味了,或許是對吃的東西念念不已——洗碗的事都交給辛格來做了。
有時候,兩個啞巴晚上還會下象棋。辛格一直對象棋情有獨鍾。這些年,他一直都在教安東納波羅斯下棋。起初,他的朋友對這種將不同的棋子在棋盤上挪來挪去的遊戲沒有絲毫興趣。後來,辛格會將一瓶好喝的東西藏在桌子下,每次教完棋後就會拿出來。希臘人從來都弄不懂馬的下法為什麼那麼古怪、王后為什麼又能橫衝直撞,但他總算學會了開局的幾步。他喜歡白棋,要是給他黑棋,他就不玩。走完開頭的幾步棋後,辛格索性自己一個人下,他的朋友在一旁昏昏欲睡地看著。要是辛格對自己的棋下出妙招,把黑棋將死了,安東納波羅斯就會非常得意。
兩個啞巴沒有別的朋友,除了工作,兩人總是待在一塊。每天過著千篇一律的生活,因為兩人獨處慣了,幾乎沒什麼事可以影響他們。每個禮拜他們都會去一次圖書館,辛格會去那裡借一本懸疑小說。禮拜五他們會去看電影。碰上發薪水的日子,他們總會去軍需品店上面的一角錢照相館,安東納波羅斯在那裡照相。他們固定去的地方就這麼幾個。城鎮裡有不少地方他們從來沒去過。
小鎮位於南方腹地。夏日漫長,寒冷的冬天十分短暫。湛藍色的天空總是明淨如洗,太陽放蕩地發出耀眼的光。十一月冰冷的小雨接踵而至,再往後也許會結霜,也許還會有短短幾月的寒冷日子。冬天變化無常,但夏日總是酷熱難當。小鎮一點也不小,主街有好幾個街區,多是兩三層樓高的商店和辦公室。但鎮裡最大的建築是工廠,鎮裡的大部分人都在廠裡做事。這裡的棉紡廠很大,生意都不錯,城鎮裡大部分工人都窮得叮噹響。街上的行人多半是飢餓、孤獨的絕望表情。
不過,兩個啞巴一點也不寂寞。他們在家裡吃吃喝喝喝日子倒也過得愜意,辛格打著手勢,急切地把所有的想法告訴朋友。時間不聲不響地流逝,不知不覺辛格三十二歲了,轉眼他和安東納波羅斯在城鎮裡待了十個年頭了。
一天,希臘人病了。他端坐在床上,手放在胖乎乎的大肚皮上,油乎乎的眼淚從雙頰滾落。辛格只得去找好友的表哥,也就是水果店的老闆,他還給自己請了假。醫生給安東納波羅斯規定了飲食,叫他再也不要喝酒了。辛格兢兢業業地照醫生說的做了。他一整天都坐在朋友的床邊,變著法兒地想讓時間過得快一些,但安東納波羅斯用眼角的餘光氣呼呼地看著好友,說什麼也不肯笑。
希臘人坐臥不安,辛格為他準備的果汁和食物,他橫豎都能挑出毛病來,還老是讓他的朋友幫他下床,好讓他禱告。他跪下的時候,大屁股坐在胖乎乎的小短腿上,笨手笨腳地比劃著「親愛的瑪利亞」,緊緊地抓住用髒兮兮的繩子拴在脖子上的黃銅小十字架。他眼裡滿是恐懼,目光順著牆壁一路望到天花板上。之後,他陰沉著臉,也不讓朋友同他講話。
辛格很有耐心,盡其所能幫助朋友。他畫了一些小畫,其中就有為好友畫的素描,想逗他開心。這幅畫反而傷了希臘人的心,最後,辛格只得將他的臉畫成了一個英俊小生,頭髮塗成亮黃色,眼睛畫成丹青色,他這才罷休。希臘人明明樂壞了,卻死活不肯表現出來。
辛格將朋友照顧得面面俱到,一個禮拜後,安東納波羅斯就能重新工作了。可後來,兩人的生活方式起了變化。麻煩也找上門來了。
安東納波羅斯大病初癒,卻像變了個人,動不動發脾氣,晚上也不願安分地待在家裡了。如果他想出門,辛格一定會緊跟在他後面。倘若安東納波羅斯進入一家飯館,兩人在桌旁坐著的時候,希臘人會將方糖、胡椒瓶,或者一些銀器偷偷塞進口袋。無論他拿什麼,辛格都會為他付帳,總算沒捅出什麼大婁子,但那個胖胖的希臘人總是看著他,木然地笑笑。
幾個月後,安東納波羅斯的壞毛病變本加厲。一天中午,他不慌不忙地走出表哥的水果店,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衝街對面第一國民銀行的牆根撒尿。有時,他要是在人行道上碰見不怎麼喜歡的人,就會撞向他們,用手肘或者大肚皮將他們擠開。一天,他進入一家商店,一分錢沒付,就把一個落地燈從店裡拖了出來。還有一次,他還想把放在陳列櫃裡的電動火車拿走。
辛格可就慘了。午休時間,他得老陪著安東納波羅斯去法院處理這些違法犯忌的事。到頭來,法庭的那套程序辛格倒是背得滾瓜爛熟,每天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搭上工夫還不算,為了保釋朋友錢也花了不少錢,法院的指控也是五花八門,什麼竊盜啦,公共場所行為不檢點啦,人身攻擊啦。
不過,水果店的老闆,希臘人的表兄根本就不攪和這種事。查爾斯·帕克(表兄的名字)倒也沒下逐客令,不過,每次看他表弟的時候,那張蒼白的臉總是繃得緊緊的,也沒想過幫表弟。辛格對查爾斯·帕克感覺怪怪的,慢慢不喜歡他了。
辛格每天都焦頭爛額。但安東納波羅斯卻事不關己。不管發生什麼事,他臉上都會帶著淺淺的笑,態度非常漠然。這麼多年過去了,辛格覺得他朋友的笑裡蘊藏著非常微妙和智慧的東西。他從不知道安東納波羅斯懂得多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現在,辛格總覺得能在希臘人的表情中察覺到某種狡黠和玩笑的成分。他會搖晃朋友的肩膀,弄得自己筋疲力盡,然後一遍遍地打著手勢解釋。但這麼做一點點用處都沒有。
辛格所有的錢都花光了,他只得向珠寶店老闆借。一次,他沒錢交保釋金了,安東納波羅斯在監獄裡待了一晚。第二天,辛格接他出來的時候,他還老不高興。希臘人不願出獄。他喜歡那裡的醃豬肉,淋上糖漿的玉米麵包。新的住宿環境和獄友都令他高興。
他們的日子過得相當孤獨,辛格非常苦惱,可是誰也指望不上。安東納波羅斯的壞毛病一點也沒有好轉,仍舊我行我素。在家裡的時候,他有時候會做點在監獄裡吃過的飯菜,可是到了街上,誰也猜不準他會幹出什麼離譜的事。
最後,終於大禍臨頭了。
一天下午,他去水果店接安東納波羅斯,查爾斯·帕克交給他一封信。信上說他已經安排好讓表弟去兩百英里外的州立瘋人院。查爾斯·帕克在鎮裡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已經把一切打點好了。安東納波羅斯下個禮拜就得動身住進瘋人院了。
辛格把那封信看了好幾遍,一下子腦子一片空白。查爾斯·帕克在櫃檯那邊同他講話,但他甚至沒想去看他的口型、猜測他在說什麼。最後,辛格在一本他隨身帶的便箋上寫下一行字:
你不能這樣做。安東納波羅斯必須跟我住在一起。
查爾斯·帕克一個勁地搖頭。他不怎麼懂英文。「不關你的事。」他一遍遍地重複著這句話。
辛格知道已經無力迴天。這個希臘人擔心總有一天表弟會成為他的累贅。查爾斯·帕克不知道美國人的語言,但用起美國人的錢來卻是得心應手。他利用錢和關係,很快將表弟進瘋人院的事辦妥了。
辛格一點辦法都沒有。
接下來的那個禮拜真是亂成一鍋粥。他不停地比劃著手勢,雖然他的手從沒停下過,但總也沒辦法把該說的話都說出來。他希望把內心的想法全部都告訴安東納波羅斯,可是沒時間了。
他灰色的眸子閃著光亮,平日裡機智的臉也繃得緊緊的。安東納波羅斯仍舊睡意昏沉地看著他,可是死活都不明白。
安東納波羅斯要走的日子終於到了。辛格把自己的手提箱帶來了,把他們平日裡共用的東西打點得仔仔細細的。安東納波羅斯給自己做了一頓午餐,準備在路上吃。那天下午的時候,他們手挽著手最後一次在街頭走過。那是十一月末一個寒冷的午後,他們眼前是小團小團、清晰可見的哈氣。
查爾斯·帕克要跟他的表弟一同前去,但到了車站,卻跟他們隔得遠遠的。安東納波羅斯擠進巴士,在前排的一個座位上煞費苦心地準備了半天。辛格隔著車窗看著他,一雙手瘋狂地比劃著,最後一次想跟朋友說說話。但安東納波羅斯正忙著檢查午餐盒裡各種吃的,哪裡顧得上他。巴士即將從路邊發動的一剎那,他轉身看著辛格,仍舊衝他木然地笑笑,像是兩人已然天各一方。
接下來的幾個禮拜恍如夢境,辛格整天在珠寶店後面的工作檯上忙忙碌碌,晚上一個人回家。除了睡覺,辛格什麼都不想幹,一回到家裡就躺在他那張小床上,掙扎地想打個瞌睡。半夢半醒間他開始做夢。無論做什麼夢,安東納波羅斯總是會出現。辛格的手緊張地抽搐著,因為在夢中,他正跟好友交談,而安東納波羅斯總是在一旁看著他。
辛格努力回憶著認識好友之前的日子。他絞盡腦汁地想記起年輕時發生的一些事情。但不管他怎麼努力回憶,過往的那些事情似乎沒有一樣是真實的。
他想起了一件特別的事,不過這事對他來說一點也不要緊。辛格記得,雖然他從小就聾了,但他並非天生就是個啞巴。他很小的時候就成了孤兒,被送到一家聾啞學校,在那裡學會了手語,還學會了識字。他不到九歲就會用一隻手打美式手語,後來還學會了用雙手打歐式手語。他學會唇語後就能明白別人說的話了,後來還學會了說話。
在學校的時候,大家都覺得他很聰明。他學什麼都比別人快。但他從來不習慣用嘴說話,因為覺得很不自然,舌頭在嘴裡就像一條鯨魚。跟人說話的時候,對方茫然的表情讓他覺得自己的聲音就跟動物的一樣,或者就是覺得自己說話的腔調讓人噁心。用嘴說話反而是件痛苦的事,但用手他總能將自己想說的話表達出來。二十二歲那年,他從芝加哥來到這個南方小鎮,很快就遇見了安東納波羅斯。從那時起,他就再也沒用嘴說過話,因為跟好友在一起根本就用不著。
除了跟安東納波羅斯待在一起的十年,其他的似乎都不真實。在半夢半醒間,朋友會栩栩如生地出現在夢中,醒來時,一種痛徹心扉的孤獨感會在內心滋長。他有時會寄一箱東西給安東納波羅斯,卻從沒收到回音。過去的幾個月如同虛空的夢幻一般。
春天到了,辛格也變了。他夜不能寐,變得焦躁不安。傍晚,他無聊地在房間裡踱來踱去,突然有了精神,卻無從發洩,也就是在快要天亮的時候才能休息幾個小時。這時,他會昏昏沉沉地睡過去,直到早晨的光亮像彎刀一樣刺破他的眼瞼。
傍晚,他會在城鎮裡四處蹓躂消磨時光。他再也沒辦法待在安東納波羅斯住過的屋裡,於是,他在離鎮中心不遠的一家破爛公寓租了房子。
他每天在兩個街區外的餐館吃飯。這家餐館正好在長長的主街盡頭,名為「紐約咖啡館」。前一天,他飛快地掃了一眼餐廳,寫了一張紙條交給老闆。
每天早餐我要一個雞蛋、一份吐司和一杯咖啡,共計十五美分。
午餐我要一份湯(種類不限),一份夾肉三明治和一杯牛奶,共計二十五美分。
晚餐我要三份蔬菜(除了高麗菜,種類不限),要有魚或者肉,一杯啤酒,共計三十五美分。
謝謝。
老闆看了紙條後,警覺地瞥了他一眼,神情頗為世故。他不怎麼友好,中等身材,鬍子又黑又濃,以至於那張臉下半部分看起來像鐵鑄的一般。他通常站在收銀機旁邊的角落裡,雙臂交叉抱在胸前,一聲不響地觀察周圍的情況。辛格對他這張臉慢慢熟悉起來,因為他一日三餐都在這裡。
每天晚上,啞巴都會一個人在街上蹓躂好幾個小時。有時,三月凜冽、潮濕的風吹過,夜涼如水,有時大雨滂沱。但對他來說,這些都沒什麼要緊的。他的步履焦躁不安,雙手緊緊地插在褲子口袋裡。幾個禮拜後,天氣漸暖,叫人昏昏欲睡。他內心焦躁的情緒慢慢化成疲憊,在他身上可以看到一種深邃的平靜。一種帶著憂思的恬靜在他的臉上顯現,這種情緒往往只會在最悲傷、或是最聰慧的臉上才能見著。但他仍然在鎮裡的街道上閒逛,孑然一身,從不說話。
02
初夏,一個悶熱漆黑的晚上,比夫·布蘭農站在「紐約咖啡館」收銀機的後面。夜至零點,外面的路燈已經熄滅,咖啡館黃色的燈光在人行道上投下一個刺眼的長方塊。人行道空無一人,但咖啡館裡還有十幾個客人,正喝著啤酒、聖露西亞乾紅和威士忌。比夫不冷不熱地等著,手肘放在櫃檯上,大拇指按著長鼻子的鼻尖。他眼神專注,盯上了一個穿著工裝褲的矮胖傢伙。那人已經喝得酩酊大醉,正滿嘴胡說八道。有時他的目光還會落在那個獨自坐在中間一張桌子的啞巴身上,免不了也會轉向櫃檯前的幾個顧客,但最後還是落回到那個穿工裝褲的醉漢身上。夜漸漸深了,比夫仍然默默地在櫃檯後面等著。他最後巡視了一遍餐館,朝通向樓梯的後門走去。
他躡手躡腳地爬上樓梯,進入房間。屋裡很暗,他小心翼翼地走了幾步,腳趾頭撞到一個硬邦邦的東西。他彎下腰,摸到一個手提箱的把手。他在屋子裡也就待了幾秒鐘,正準備離去,燈突然亮了。
艾麗斯在凌亂的床上坐了起來,看著他。「你碰那箱子幹什麼?」她問,「你就不能把那個瘋子打發走嗎?用得著老給他空杯子嗎?」
「你起來,自己下去,把警察叫來,讓他跟戴著腳鐐手銬的犯人泡在一起,整天吃玉米麵包和豌豆不就成了。去啊,布蘭農太太。」
「如果他明天還在下面,我會去的。你別碰那個箱子。那東西不再屬於那個寄生蟲了。」
「誰是寄生蟲我還不知道嗎,可布朗特不是那類人,」比夫說,「我自己——我雖然也不怎麼了解我自己,但我可不是那種小偷小摸的人。」
比夫心平氣和地把箱子放在外面的樓梯上。屋子裡的空氣不比樓下,沒那麼渾濁、悶熱。他決定離開之前再在屋子裡多待一會兒,便將臉泡在冷水裡。
「我跟你說,你今晚要是不把那傢伙攆走,那我可就去了。他白天就在後面打瞌睡,晚上讓你好吃好喝地供著。他已經整整一個禮拜一個銅板也沒付了,只會胡說八道,成天就會瘋鬧,再好的生意也會被他弄砸了。」
「你懂什麼,你不了解人,也不懂做生意,」比夫說,「你說的這個人十二天前來到城鎮裡,他新來乍到,第一個禮拜就花了二十塊關照我們的生意。少說也有二十塊。」
「從那時起,他就開始賒帳了,」艾麗斯說,「賒了五天,每天喝得爛醉如泥,真是丟死人,我們的生意還要不要做了。要我說,他就是個要飯的,就是個怪胎。」
「我就喜歡怪胎。」比夫說。
「我早知道,我知道你喜歡,布蘭農先生,因為你本人就是個怪胎。」
他摸了摸青色的下巴,不再理妻子。他們結婚的頭十五年裡,他們規規矩矩地稱呼對方比夫和艾麗斯。一次吵架的時候,他們開始稱呼對方先生、太太,從那以後,他們再沒有講和,這樣的稱呼也沿用至今。
「我警告你,我明天下樓的時候,他最好已經捲鋪蓋走人了。」
比夫進了洗手間,洗了把臉,覺得還有時間刮刮鬍子。他的鬍子又黑又濃,像是三天沒刮過了。他站在鏡子前,揉搓著臉,陷入沉思中。他後悔剛才那樣同艾麗斯講話,跟她在一起,最好什麼話也不說。跟那個女人相處總是讓他像換了個人,讓他變得跟她一樣粗俗、渺小、平庸。比夫冷冰冰地凝視著鏡子,眼皮低垂,遮住了半隻眼睛,流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長滿老繭的小手指上戴著一枚女式婚戒。身後的門開著,他從鏡子裡能看到躺在床上的艾麗斯。
「聽著,」他說,「你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沒有一顆真正的善心。我認識的女人當中,也就一個有這樣的好心腸。」
「呵呵,我只知道世上別的男人不屑一顧的事,你卻趕著去做。我知道你……」
「也許我說的是好奇心。你永遠也不會留意那些要緊的事,從來也不會觀察、思考,也懶得去動腦子。也許這就是咱們兩人之間最大的區別。」
艾麗斯差點又要睡著了,他在鏡子裡漠然地看著她。她身上沒有任何值得稱道的地方。他的目光從她那淡褐色的頭髮移到被子下粗短的腳的輪廓,又看著她那沒有稜角的臉,以及渾圓的臀部和大腿。他瞥開目光時,覺得她身上沒有任何與眾不同的地方能留在他的腦海中。在他的印象裡,她頂多算一個沒缺手少腿的人罷了。
「你從來不曉得看一齣好戲的樂趣。」他說。
她用疲憊的聲音說:「樓下那個傢伙的洋相還沒出夠嗎,我看他就是馬戲團裡的小丑。我早就看夠了。」
「見鬼,那人跟我有什麼關係。他既不是我的親戚,也不是我的兄弟。你懂什麼叫收集一大堆蛛絲馬跡,然後得出真相嗎?」他擰開熱水,迅速颳起了鬍子。
沒錯,那是五月十五日的早晨,傑克·布朗特剛一進來,比夫就馬上注意到了他,並留心觀察起來。那人個子很矮,厚實的肩膀卻如同橫梁一般。他留著亂蓬蓬的鬍子,鬍子下面的嘴唇像是被黃蜂叮過。那傢伙身上似乎有許多自相矛盾的地方。他的頭很大,頭型也不錯,可脖子卻柔軟纖細,跟小男孩的一樣。鬍子看起來像是假的,說不定是為了應付某個化裝舞會黏上去的,要是話說得太快,說不定就會掉下去。因為留著大鬍子,他看上去像個中年人,不過,他光潔的額頭高高的,睜得溜圓的眼睛又讓他的臉顯得很年輕。他長著一雙大手,髒兮兮的手上卻長滿了老繭。他穿著一件便宜的白亞麻西裝。這人身上透著一股十分滑稽的氣質,卻又沒辦法叫人笑出來。
他點了一品脫酒,不到半個小時就喝光了。然後他坐在隔間裡,吃了一大份雞肉套餐,然後開始看書、喝啤酒。開始的時候就是這樣。雖然比夫仔細觀察過布朗特,但誰也不曾料到後來會發生那麼多瘋狂的事。他從沒見過一個人在短短的十二天裡會發生那麼大的變化,也從沒見過一個傢伙這麼能喝,喝醉後怎麼都醒不過來。
比夫用大拇指將鼻尖往上推,開始刮上嘴唇的鬍子。刮完鬍子後,臉上似乎涼快了不少。他下樓經過臥室時,艾麗斯已經睡了。
手提箱蠻重的,他將箱子拎到餐館前面,放在收銀機後頭,晚上他一般都站在這裡。這會兒,他有條不紊地環顧了一眼餐館。好幾個客人都走了,房間顯得沒那麼擁擠了,但幾個主要的客人仍在。那個聾啞人仍然獨自坐在中間的桌子上喝咖啡,醉鬼還在那裡說個不停。他並沒有特地跟哪個人在說話,周圍的人也沒有搭理他。這天,他穿著一件藍色的工裝褲,總算將那件穿了十二天的髒亞麻西裝換了下來。他的襪子不見了,腳踝上全是抓痕,黏著厚厚的泥巴。
比夫警覺地支起耳朵聽著那人嘴裡說出的隻言片語。那傢伙似乎又在講些古怪的政治話題。昨晚,他沒完沒了地說著他曾到過的一些地方,什麼德克薩斯啦、奧克拉荷馬啦、卡羅萊納啦。其間他還提到了妓院,爾後他的玩笑變得粗俗不堪,只得一杯杯往他肚裡灌啤酒。不過,大多數時候,誰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知道他在不停地說……說……說……話就如同瀑布一樣從他的喉嚨裡傾瀉而出,而且他的口音還一直在變。他說話的時候有時候像個棉紡工,有時候又像個教授。有時候他會用些老長老長的詞,有時候又滿嘴語法錯誤。很難猜出他到底是何方神聖,或者老家是哪裡的。他總讓人捉摸不定。比夫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鼻尖,實在毫無邏輯可循。可是邏輯一般跟腦子有關。這人腦子倒也不錯,卻會好好地在講一件事情,然後毫無來由地講起另一件事。他好像一個心事重重的迷路者。
比夫靠在櫃檯上,開始看報紙。頭條新聞說鎮議會經過四個月的慎重考慮,最後決定當地預算無法負擔在鎮裡某些危險交叉口設立紅綠燈的資金。左邊一欄的新聞報導的是遠東的戰況。比夫用同樣的關注度看了兩條新聞。儘管眼睛盯著報紙上的字,其他的感官一刻也沒放鬆周圍的一舉一動。雖然看完了新聞,但他仍然半眯著眼睛低頭看著報紙。他很緊張,這傢伙是個麻煩,天亮前他得想個辦法出來,把他打發了。而且,他總覺得今晚有大事發生。那傢伙不可能永遠這樣。
比夫察覺有人站在入口,迅速抬起眼皮,原來是個約莫十二歲的女孩,身材瘦長,淡黃色頭髮,正站在門口張望。她穿著卡其色短褲、藍襯衫、網球鞋,所以乍看一眼像個小男孩。比夫看著她,把報紙放到一邊,見女孩朝他走來,衝她笑了笑。
「你好,米克,去參加女童子軍了吧?」
「沒有,」她說,「我才不是什麼童子軍呢。」
他用眼角的餘光瞥見醉鬼一拳重重地砸在桌上,醉鬼頭一扭,不再看剛才說話的對象。比夫跟面前的女孩說話時的嗓門也變粗了。
「你深更半夜還在外面,家人知道嗎?」
「沒事的。今晚我們街區的一幫小孩玩得蠻晚的。」
他從沒見過這個小女孩跟同齡的小孩來過這片。幾年前,她老是跟在哥哥屁股後面閒晃。凱利家族有一大家子人。她年紀大一些後,有時會推著一輛小車過來,裡面有好幾個流著鼻涕的小孩。她要不就是照顧小孩,要不就是跟在大孩子後面,除了這兩種情況,她總是獨來獨往。這會兒,她站在那裡,好像還沒拿定主意要什麼,不停用手掌將濕漉漉的淺發往後捋。
「請給我一包菸。最便宜的那種。」
比夫剛想說話,又猶豫了,將手伸進櫃檯裡面。米克拿出一塊手帕,開始解角上的結,手帕裡面包著錢。她猛一扯,零錢丁零噹啷地落在地上,朝布朗特滾去。他本來站在那裡嘀嘀咕咕個不停,這下,他直愣愣地盯著硬幣看了一會兒。孩子還沒來得及去撿,他就馬上回過神來,蹲下去撿起硬幣。他邁著沉重的步伐來到櫃檯,站在那裡,搖晃著手心裡的兩枚一分幣,一枚五分幣,一枚一角幣。
「現在一包菸是一角七分錢嗎?」
比夫等在那裡,米克的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然後醉鬼將所有的硬幣疊在櫃檯上,仍然用一隻大髒手護著錢。他慢慢拿起一枚一分錢的硬幣,用手指輕輕將它彈倒。「五釐錢給種菸草的窮苦白人,五釐錢給捲菸的蠢貨。」他說,「你賺一分錢,比夫。」他用力將眼睛眯成一條縫,以便看清楚五分和一角硬幣上的銘文。他不停撥弄著兩枚硬幣,在櫃檯上畫著圈。最後,他終於將硬幣推到一邊。「這是向獨立、民主和獨裁,向自由和剽竊謙卑地致敬。」
比夫不露聲色地收起錢,放進收銀櫃。米克看起來還想多待一會兒。她盯著醉鬼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將目光轉向屋子中間獨自坐在桌旁的啞巴身上。過了一會兒,布朗特也三不五時往同一個方向看去。一杯啤酒放在面前,啞巴靜靜地坐在那裡,無所事事地用一根燒過的火柴棒在桌上比劃著。
傑克·布朗特首先開腔道:「要說還真奇怪,最近三四個晚上我都夢見那個傢伙。他老纏著我。你們就沒發現嗎,他好像一句話都沒說過。」
比夫很少跟一個客人聊另一個客人的八卦。「是的,他從不說話。」他不置可否地回答道。
「可真有意思。」
米克將重心從一隻腳換到另一隻腳,把菸塞進短褲的口袋裡。「你要稍微了解他,就不會覺得怪了,」她說,「辛格先生跟我們一起住。他租了我們家的房子。」
「是嗎?」比夫說,「哎呀……這我可不知道。」
米克朝門口走去,頭也不回地說,「當然,他都跟我們住了三個月了。」
比夫將襯衫袖子放下來,又仔細捲上去。米克離開餐館時,他的目光一直沒從她身上移開。她走了好一陣後,比夫還把玩著衣袖,盯著空蕩蕩的門口。跟著,他雙臂抱懷,注意力再次放在醉鬼身上。
布朗特重重地靠在櫃檯上。褐色的眼睛濕漉漉的,雙眼睜得很大,一臉茫然的樣子。他臭烘烘的,像頭山羊,得趕緊洗個澡才行,汗涔涔的脖子上滿是汙垢,臉上還有一塊油乎乎的髒東西,紅彤彤的嘴唇很厚,褐色的頭髮遮住了腦門。那條工裝褲對他來說太短了,他忍不住老是提拉褲襠。
「朋友,你也該有個正行了,」比夫終於開口道,「可不能成天像這樣無所事事。哎,你沒因為犯流浪罪被抓起來反而讓我吃驚。別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應該好好洗個澡,頭髮也要剪了。天啊!你真不配走在人群裡。」
布朗特蹙起眉頭,咬著下嘴唇。
「別不高興,也別發火。照我說的做。到後面的廚房裡,叫那個黑孩子給你倒一大盆水。叫威利給你一塊毛巾,肥皂要多點,好好洗洗,然後吃點牛奶吐司,打開你的手提箱,換上一件乾淨的襯衫和一條合身的褲子。不管幹什麼,不管在哪裡,都得找份活幹,這樣問題就解決了。」
「你倒知道你能做什麼,」布朗特醉醺醺地說,「你只能……」
「得了,」比夫非常小聲地說,「不,我不行。你好自為之吧。」
比夫走到櫃檯的另一頭,端來兩杯生啤。醉鬼笨手笨腳地拿起杯子,啤酒灑到手上,把櫃檯弄得一團糟。比夫饒有興致地小口喝著啤酒,半眯著眼睛,從容不迫地打量著布朗特。布朗特不是瘋子,雖然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難免留下這樣的印象,就像是他身上有什麼東西違反常態,但你回過頭仔細看他的時候,卻會發現這人每個部位都正常得很,都是普通人該有的樣子。所以,要是他的身體沒問題,那八成是他的腦子有問題。他像是蹲過班房,要嘛就是去哈佛唸過書,也可能跟南美的外國人相處的時間長了。他像是去過別人不大會去的地方,要嘛就是做過別人做不來的事。
比夫將頭歪向一邊,問道:「你是哪裡人?」
「哪裡人都不是。」
「那你總歸有個出生的地兒吧?北卡羅萊納,田納西、亞巴馬,總得有個地方。」
布朗特眼神恍惚、目光茫然。「卡羅萊納。」他說。
「我看得出你去過很多地方。」比夫小心翼翼地暗示道。
可那個醉鬼懶得理會,目光從櫃檯轉移到外面黑咕隆咚的空曠街道。過了一會兒,他踉踉蹌蹌地朝門邊走去。
「再見。」他衝後面喊了一聲。
櫃檯上又只剩下比夫一個人了。他迅速掃了一遍餐館。現在已經過了凌晨一點,屋子裡只有四五個人了。啞巴仍然獨坐在中間的餐桌上。比夫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晃蕩著杯底所剩無幾的啤酒。然後,他將啤酒慢慢地一口喝完,繼續看攤開在櫃檯上的報紙。
可現在他的心思卻不在眼前的文字上。他想起了米克,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賣煙給她,抽菸真的會害了孩子嗎?他想起了米克眯著眼睛,用手掌往後捋瀏海時的樣子,想起了她如同男孩子一般的沙啞聲音,想起了她提拉卡其色牛仔褲的習慣,神氣活現的走路姿勢就跟電影裡的牛仔一樣。一絲溫存的感覺從他的心底油然而生。他感到很不自在。
比夫慌慌張張地將注意力重新放在辛格身上。啞巴坐在那裡,雙手放在褲子口袋裡,面前的半杯啤酒早已變得溫熱、渾濁。辛格走之前,比夫想請他喝一杯威士忌。他先前跟艾麗斯說的話不無道理——他還就是喜歡怪胎。他對病人和殘障人士抱有特殊的感情。要是長了兔唇,或是得了肺結核的人來到餐館,他會請他喝杯啤酒。要是來的是一個駝背,或者瘸得很厲害的人,他會請對方喝杯威士忌。有個人在鍋爐爆炸中沒了陽具和左腿,每次他來鎮裡,比夫都會用一品脫免費的酒水招待他。如果辛格喜好杯中之物,任何時候都可以給他打五折。比夫自顧自地點點頭,整齊地摺好報紙,連同以前的報紙放在一起。週末,他會把所有的報紙都拿到廚房後面的儲物室,過去二十一年的晚報都完完整整地保存在那裡,一天不落。
兩點,布朗特又回到了餐館。這次他還帶了一個高個子黑人,提著一個黑色提包。這個醉鬼想帶他到櫃檯那裡喝一杯,但黑人識破他的意圖後調頭便走。比夫認出了黑人,知道他是鎮裡的醫生,自從他記事起,就知道此人一直在鎮裡行醫。他跟後廚的威利有點關係。在離開之前,比夫注意到他還惡狠狠地盯了布朗特一眼。
醉鬼直愣愣地站在那裡。
「你不知道白人喝酒的地方不准帶黑鬼進來嗎?」有人質問道。
比夫遠遠地看著這一幕。聽到這話,布朗特很氣憤。「老子也是半個黑鬼。」他不甘示弱地叫道。
比夫警覺地看著他,屋子裡很安靜,從他厚厚的鼻孔內壁和往上翻的眼白倒也看得出來,這傢伙也許並不是在胡謅。「我身上黑人、南歐人、東歐人和中國佬的血統都有。」
人群一陣鬨笑。
「老子還是荷蘭人、土耳其人、日本人和美國人呢。」他圍著啞巴喝咖啡的桌子七倒八歪地走起來,扯著大嗓門沙啞地叫著。我自己還不早知道嗎,老子在這個陌生的國家就是個陌生人。」
「小點聲。」比夫對他說。
除了那個啞巴,布朗特誰都不理。他們互相打量著對方。啞巴的眼睛像貓一樣的冷淡、溫順,他身上的每個部位似乎都在聽。醉鬼興奮得不行。
「你是鎮裡唯一能聽懂我說話的人,」布朗特說,「這兩天我一直在跟你用心交談,因為我知道你懂我的意思。」
隔間裡有人笑了,因為醉鬼哪裡曉得自己選了個聾啞人交談。比夫的目光在兩人身上瞟來瞟去,聚精會神地聽著。
布朗特在桌旁坐定,俯身朝辛格貼了過去。「一種是懂的人,一種是不懂的人。一萬個不懂的人當中只有一個懂的人。無論哪朝哪代這都算是一個奇蹟。事實上,懂的人也很多,但他們卻不知道這一點。好比十五世紀的時候,所有人都認為地球是平的,只有哥倫布和少數傢伙知道真相。差別就是,需要天賦才能發現地球是圓的。雖然這個真相不能再明顯了,卻沒人曉得,這在整個歷史上都稱得上一個奇蹟,明白吧?」
比夫將手肘撐在櫃檯上,好奇地看著布朗特。「懂什麼?」他問。
「別理他,」布朗特說,「他就是個長著扁平足,下巴鐵青,愛管閒事的雜種,別搭理他。你看,我們懂的人互相遇上了,這得算件大事。但這樣的事情八百年也遇不上一次。有時候我們遇見一個人,卻不知道對方是懂的人。這就太可惜了。我就經常遇到這樣的事。不過你也看見了,像我們這樣的人真是少得可憐。」
「共濟會嗎?」比夫說。
「你給我閉嘴!否則我把你的手臂卸下來,再用那玩意兒把你打得鼻青臉腫。」布朗特咆哮道。他弓著身子湊近啞巴,醉醺醺地小聲道:「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人會一直矇在鼓裡?這難道還不是奇蹟嗎?只有一個原因:陰謀。眾所周知的陰謀,真是用心險惡。這是矇昧主義。」
隔間裡的人仍在笑話那個醉鬼,他居然試圖跟一個啞巴說話。只有比夫一臉嚴肅。他想弄明白那個啞巴是不是真的聽得懂他說的話。那傢伙不住地點頭,臉上似乎也帶著沉思的表情。他只是反應有點慢而已。布朗特在剛才的話題中插科打諢,啞巴一直不苟言笑,只是在醉鬼的笑話結束幾秒後他才笑。接下來話題再次變得沉悶後,笑容並沒有馬上從他臉上散去。那傢伙真是個謎。人們甚至還沒察覺出他有什麼異樣就不自覺地被他吸引了。他的眼神讓人覺得他準是聽過其他人從沒聽過的東西,他知道一些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看上去根本不是什麼凡夫俗子。
傑克·布朗特趴在桌前,嘴裡的話如同決堤的水壩一樣噴湧而出。這會兒,比夫都聽不懂了。因為喝了酒的緣故,布朗特的舌頭都不俐落了,他語速極快,帶著顫音的說話聲攪成一團。比夫不禁想,倘若艾麗斯真把他趕走,他還能去哪裡。她說過早上就會下逐客令了。
倦意襲來,比夫哈欠連連,他用指尖輕拍張開的嘴,下巴終於不再那麼緊繃。現在差不多午夜三點了,這是一天中最無聊的時光。
啞巴極有耐心,聽布朗特說了近一個小時。這會兒,他不停看鐘。布朗特卻沒發現,繼續滔滔不絕地說著。後來,他總算停下來捲了一支菸,啞巴的頭朝掛鐘的方向歪了歪,像往常一樣不露聲色地笑笑,從桌旁起身。跟平日裡一樣,他的雙手仍然插在褲子口袋裡。
布朗特醉得迷迷糊糊的,哪裡明白怎麼回事。他甚至從沒察覺啞巴根本就沒回應過。他四下環顧,嘴巴張得大大的,翻著白眼,一副醉意朦朧的樣子。額頭上紅色的血管暴起,掄起拳頭,憤怒地砸著桌面。不過,他的酒瘋也耍不了多久了。
「過來,」比夫關切地說,「你的朋友已經走了。」
那傢伙仍在四處尋找辛格。他似乎從沒像現在這麼醉過,模樣別提有多醜了。
「過來,我這有東西給你,跟你說一下話。」比夫哄他說。
布朗特費力地從桌旁站起來,邁著大步,搖搖晃晃朝街上走去。
比夫靠在牆上。這傢伙就喜歡進進出出——不過,這跟他沒有關係。屋子頓時變得空蕩蕩的,靜了下來。時間在慢慢流逝。他疲憊地垂下頭。屋裡所有的喧囂似乎漸行漸遠。櫃檯、人的面孔、隔間、餐桌、角落裡的收音機、天花板上呼呼作響的吊扇,似乎都像是沒了力氣,再也提不起精神。
他剛才肯定打了個瞌睡。一隻手在搖晃他的手肘。他慢慢恢復了意識,抬頭想看看怎麼回事。後廚的黑孩子威利站在他跟前,他戴著帽子,繫著長長的白圍裙。威利說話的時候結結巴巴,因為無論他想說什麼,都特別激動。
「他、他、正用拳頭砸、砸、磚牆。」
「什麼?」
「就在離我們兩戶人家遠的巷子裡。」
比夫挺直了鬆鬆垮垮的肩膀,整了整領帶。「什麼?」
「他們要把他帶到這裡,一大幫子人隨時都會來——」
「威利,」比夫耐心地說,「從頭說起,我好弄明白怎麼回事。」
「那個留、留、留著鬍子的矮個子白人。」
「布朗特先生,錯不了。」
「呃、我沒看到開頭。當時我就站在後門邊,聽到外面有動靜,聽聲音像是有人在巷子裡大打出手。於是,我就跑、跑、跑去看。那個白人真是瘋了。腦袋往磚牆上撞,還用拳頭砸牆。我這輩子都沒看見過哪個白人像他那樣說粗話,還打架,跟牆幹上了。我瞧那架勢,腦袋都會撞破。後來又有兩個白人聽見了動靜,不過他們光是站在那裡看。」
「後來呢?」
「呃、你知道那個啞巴先生,手、手插在褲子口袋的、的那位——」
「是辛格先生。」
「他也來了,不過也只是站在那裡看熱鬧。布、布、布朗特先生一看見他,就開始說話,一個勁地在那裡訴苦。說著說著突然摔倒在地。八成是真的撞破了腦袋。這時,一個警、警、警察來了,有人告訴他布朗特先生之前一直待在我們這裡。」
比夫先生低下頭,把剛才聽到的事重新理了一遍。他揉了揉鼻子,思忖片刻。
「他們隨時都會湧到這裡來。」威利走到門邊,往街那頭望去。「他們全都來了,還拉著他呢。」
十幾個看熱鬧的和一個警察都想往餐館裡擠。外頭還有幾個妓女正從前窗往屋子裡看。但凡出點什麼不同尋常的事,很多人就不知道一下子從哪裡冒出來了,要說還真是奇怪。
「你們就別幫倒忙了。」比夫說。他看著扶著醉鬼的警察。「其他人還是走吧。」
警察把醉鬼放到椅子上,又將幾個看熱鬧的趕到街上,然後轉頭對比夫說:「有人說他之前一直待在這裡。」
「不是的。但他大可待在這裡。」比夫說。
比夫想了想:「他今晚不會捅什麼婁子了。當然,我可不會負責。但我覺得待在這裡會讓他冷靜下來。」
「那行。我收工前再來一趟。」
現在只剩下比夫、辛格和傑克·布朗特三人。比夫望著醉鬼,自從這傢伙被帶進來後,這還是比夫第一次將注意力放在他身上。布朗特的下巴看起來似乎傷得很嚴重。他一屁股坐在桌子上,大手摀著嘴,身子前後晃動著。他的腦袋上有一道傷口,血順著太陽穴流了下來。指關節的皮膚破了。他髒得要命,像是被人提著後頸從下水道裡拉出來的。他像是渾身的精力都耗光了,頹廢不已。啞巴坐在桌對面,灰色的眸子注視著這一切。
比夫發現布朗特的下巴其實並未受傷,但他卻用手摀著嘴,因為他的雙唇在顫抖。眼淚從他那髒兮兮的臉上滾落。他不時斜眼瞥向比夫和辛格。讓他們看到自己哭的窘態讓他非常懊惱,這種事情自然很尷尬。比夫衝啞巴聳聳肩,揚了揚眉毛,端出一副「我們將如何收場」的表情。辛格則將頭歪向一邊。
比夫左右為難,苦苦思索他要如何收拾這個爛攤子。一時還真拿不定主意,這時,啞巴將菜單翻過來,在背面寫了幾行字。
如果你實在沒辦法給他安排個去處,他可以跟我回家。先準備點湯和咖啡,對他有用。
比夫長吁一口氣,忙不迭地點點頭。
他將三份晚上的特價菜端到桌上。兩碗湯、一杯咖啡,外加一份甜品。但布朗特就是不吃,手也不肯從嘴上拿下來,像是那玩意兒是眼看就要被暴露的隱私部位。他呼吸時伴隨著刺耳的啜泣聲,厚實的肩膀緊張地抽搐著。辛格指著一盤菜,又指了指另一盤,但布朗特仍然摀著嘴巴坐在那裡,一個勁地搖頭。
比夫一字一頓地說著話,為的是讓啞巴看清楚他的口形。「太神經過敏了……」他沒話找話。
湯的熱氣在布朗特的臉上升騰,未幾,他終於哆哆嗦嗦地拿起湯匙,喝下湯,還吃了一點甜品。他厚厚的嘴唇仍在顫抖,頭差點埋進盤子裡。
這樣的舉動沒有逃脫比夫的眼睛。他在想,幾乎每個人身上都有個特殊的部位會被諱莫如深地戒備。一如啞巴的手,小米克扯著上衣前襬不讓衣服摩擦剛長出來的嬌嫩乳頭,艾麗斯的頭髮。每次他抹了髮油,她死活不願跟自己同床。他自己呢?
比夫戀戀不捨地轉動著小指上的戒指。不過,他知道這樣東西肯定不是。不,至少現在不是了。一道深深的皺紋蝕刻在他額頭上。他的手緊張地摸向自己的生殖器。他開始用口哨吹起了歌,繼而從桌旁起身。不過在別人身上尋找這個部位真是蠻搞笑的。
他們將布朗特扶起來。他顫顫巍巍,看起來病怏怏的,倒也沒再哭了,但似乎在思考某件見不得人的煩悶事。他順從地朝他們領著的方向走去。比夫從櫃檯後面拿出手提箱,跟啞巴解釋著。辛格一副見慣不驚的表情。
比夫跟著他們來到餐館入口。「振作點,你得潔身自好。」他對布朗特說。
漆黑的夜空漸漸有了光亮,化成了清晨的深藍色。只有幾顆銀色的星星閃著微弱的光。冷清的街上空空蕩蕩。辛格左手提著手提箱,另一隻手攙扶著布朗特。他朝比夫頷首道別,兩人一同沿人行道走著。比夫站在那裡注視著他們兩人。他們走出半條街外,深藍色的背景下只能看到他們黑色的身影。啞巴的身子挺得筆直,肩膀厚實的布朗特踉踉蹌蹌地靠在他身上。比夫看不見他們了,但他還是停留了一會兒,望著天空。廣袤、深邃的天空既令他著迷,又讓他壓抑。他揉揉前額,重新回到燈火透亮的餐館裡。
他站在收銀機後面,努力回想晚上發生的事,臉上的肌肉變得緊繃。他覺得欠自己一個解釋。他回想著冗長細節裡發生的種種事情,卻仍然叫人一籌莫展。
一群客人突然湧了進來,門開開合合。夜晚結束了。威利將幾把椅子疊在桌上,開始拖地。他準備回家了,這會兒正哼著小曲。威利不是勤快的人。在廚房時,他總會偷懶吹一吹隨身攜帶的口琴。現在,他正懶洋洋地拖著地,不緊不慢地哼著孤獨的黑人音樂。
餐館的人不多。這個點正是熬夜的人和剛剛甦醒的人碰頭的時刻,預示著新的一天開始了。睡眼惺忪的女侍應端上啤酒和咖啡。屋子裡並無喧囂聲,也無人交談,因為每個人似乎都很孤獨。剛剛睡醒的男人和度過漫漫長夜的男人彼此之間的不信任讓每個人都形同陌路。
對面的銀行大樓在黎明中顯得是那樣的蒼白。白色的磚牆慢慢變得清晰。旭日的第一縷陽光點亮了街道。比夫最後環顧了一眼餐館,往樓上走去。
進入房間時,他故意將門把手弄得吱吱作響,就是想吵醒艾麗斯。「天啊!這一晚上折騰的!」他說。
艾麗斯警覺地醒了過來。她像一隻鬱鬱不樂的貓一樣躺在床上,伸了伸懶腰。早晨,剛剛升起的太陽火辣辣地照在了無生氣的房間裡。一雙絲襪無精打采地掛在百葉窗的繩子上。
「那個醉得不省人事的蠢貨還在樓下嗎?」她質問道。
比夫脫下襯衫,檢查了一遍領子,看看還能不能穿。「你自己下去看看不就行了。我早說過,你要是想把他攆走,誰還能管得了。」
艾麗斯睡眼惺忪地從床邊的地板上撿起一本《聖經》、一頁菜單的空白頁,以及一本主日學校的書。她沙沙地翻著《聖經》,找到其中一頁,開始大聲讀起來,卻似乎很難集中精神。今天是禮拜日,她正為教堂青少年部的孩子們準備每週一次的功課。「耶穌順著加利利的海邊走,看見西門和西門的兄弟安得烈,在海邊撒網。他們本是打魚的。耶穌對他們說,『來跟從我,我要叫你們得人如得魚一樣』。他們就立刻舍了網,跟從了他。」
比夫進入洗手間準備洗澡。艾麗斯仍在大聲朗讀,如絲一般的低語聲傳了進來。他聽了聽。「……次日早晨,天未亮的時候,耶穌起來,到曠野去,在那裡禱告。西門和同伴追了他去。遇見了就對他說。『眾人都找你。』」
她讀完了。比夫任憑聲音緩緩地在心頭縈繞。他試著將書裡的原話同艾麗斯朗讀的聲音區分開來。他記起了小時候母親是怎樣朗讀這段話的。念舊的情緒在心底升起,他低頭看著小指上的婚戒,戒指曾是母親的。他再次想起了放棄宗教和信仰時母親會作何感想。
「今天這堂課是關於門徒的聚集,」艾麗斯仍在備課,自言自語道,「主題是『眾人都找你』。」
比夫驀然從沉思中驚醒,將水龍頭開到最大。他脫掉內衣,開始洗澡。他總會一絲不苟地洗上半身,每天早晨,他都會在胸口、手臂、脖子和腳上擦上肥皂,這個季節,他大概也就鑽進浴缸兩次,上上下下洗個遍。
比夫站在床邊,耐心地等艾麗斯起床。透過窗戶,他發現今天不會有風,將會非常酷熱。艾麗斯已經讀完功課。雖然明知道他在等,但她仍然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他壓抑著心頭升起的慍怒,苦笑著,繼而挖苦道:「隨你的便,我大可坐在這裡看一會兒報紙。但還是希望你現在能讓我睡覺。」
艾麗斯開始穿衣,比夫則在鋪床。他使出渾身解數,嫻熟地將床單倒騰來、倒騰去,先是將上面的鋪到下面,再翻轉過來,然後又上下調了頭尾。床被他收拾得整整齊齊,等到艾麗斯離開房間,他才脫掉褲子,鑽進被窩。他的腳從被子下面伸出來,毛茸茸的胸膛在枕頭的襯托下更顯烏黑。他慶幸自己沒有將醉鬼的事告訴艾麗斯。其實他很想找個人聊聊這事,因為如果他把事實說出來,說不定那些困惑他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那個可憐的狗雜種一個勁地在那裡說啊、說啊,沒有一個人明白他在嘀咕什麼。怕是他自己也沒弄明白吧。他倒是被那個啞巴迷住了,選了他,要把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給對方。
為什麼?
因為一些人有這樣的本能,在適當的時候會捨棄掉所有私人的東西,趁它們還沒發酵變成毒藥前交給某個人,或者索性讓它們變成人家的主意。他們必須這麼做。有些人就有這樣的本能。《聖經》裡的那句話叫「眾人都找你」。也許這就是原因,也許正如那傢伙說的,他既是中國人,還是黑人、南歐人和猶太人。如果他對此深信不疑,也許就真的成為事實了。他嘴裡的每個人、每件事都……
比夫往外伸了伸手臂,將光著的腳丫子交叉在一起。在晨光的照耀下,他的臉顯得比平日蒼老,眼瞼閉上時皺巴巴的,再加上那一臉如同鐵色一般的濃密鬍子。他的嘴角慢慢變得柔和、放鬆。太陽發出刺目的黃光,從窗戶射進來的光把房間照得又熱又亮。比夫疲憊地翻了個身,用手遮住眼睛。他叫巴塞洛繆,什麼也不是——只是有著兩個拳頭、心直口快的老比夫,孤獨的布蘭農先生。
03
米克昨晚在外面玩到很晚,卻還是一大早便醒了過來。陽光灑向大地,酷熱難耐,早餐喝咖啡太熱,她只好在冰水裡加點糖漿,吃冷餅乾。她在廚房裡折騰了好一會兒,才走到前門廊,看報紙上的連環圖畫。她原以為辛格先生也在門廊上看報紙,因為大多數禮拜日早晨,他都會這麼做。但辛格先生並不在,後來,她父親說他昨晚回來得很晚,此時正和另一個人在房間裡。她等了辛格先生很久,其他寄宿者都下來了,偏偏他一直不見蹤跡。最後,她只好回到廚房,把拉爾夫從高腳椅上抱下來,給他換上一件潔淨的衣服,又把他的小臉擦乾淨。她現在做好準備,等一會兒小不點從主日學校回來,她就可以帶孩子們出去了。她讓小不點和拉爾夫一起坐在嬰兒車上,不然他打著赤腳,踩在滾燙的人行道上,一定會很痛。她推著嬰兒車走過大約八條街區,來到一幢在建的嶄新大房子前。梯子依舊搭在屋頂邊緣,她鼓起勇氣,開始向上爬。
「照顧好拉爾夫。」她回頭對小不點說,「趕趕蚊子,別讓它們叮他的眼皮。」
五分鐘後,米克站在屋頂上,把腰板挺得筆直。她伸展手臂,猶如張開了翅膀。所有人都希望站在這裡,站在這個最高點上。但能做到的孩子並不多。大多數孩子都很害怕,畢竟一個沒站穩,就會從邊緣滾下去,就此送掉小命。放眼望去,四周都是其他房屋的屋頂和大樹的綠色樹冠。城鎮的另一邊是教堂的尖塔和工廠的煙囪。天空蔚藍無比,天氣熱得如同著了火。在驕陽的炙烤下,大地上的一切不是白得令人目眩,就是被晒得發黑。
米克真想引吭高歌。她知道的所有歌曲一下子都湧向她的喉嚨,她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上個禮拜,一個大個子男孩爬到這個屋頂的最高處,先是大叫一聲,隨即大聲朗誦了他在高中學到的一句話:「朋友們,羅馬人,同胞們,請你們聽我說!」站在高處,便會產生一種瘋狂的感覺,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大喊,想要歌唱,想要抬起手臂高高飛翔。
她感覺網球鞋底一滑,趕緊蹲下,跨坐在尖屋頂上。這所房子算得上這片街區裡最大的房子了,眼看著就快完工了。房子一共有兩層,天花板很高,她從沒見過這麼陡峭的屋頂。但很快建築工作就要完成,屆時木匠就會離開,孩子們又得找別的地方去玩了。
此時此刻,她孤身一人。附近沒有別人,四下裡靜謐無聲,她大可以趁機思考一會兒。她從短褲的口袋裡拿出昨天晚上買的那包菸。她緩緩地吸著菸,竟然體會到了一種醉酒的感覺。她覺得有些頭重腳輕,但她必須把菸抽完。
她一心認為自己會在十七歲的荳蔻年華功成名就,到時候,她就在所有東西上面都簽上「M.K.」。她將乘坐紅白色的帕卡德汽車衣錦還鄉,車門上也噴著她名字的首字母。她還要在手帕和內衣上寫上紅色的M.K.。她也許能成為偉大的發明家。她將發明一種青豌豆大小的迷你收音機,那樣人們就能隨身攜帶,塞在耳朵裡聽了。她還要發明一種飛行器,人們就像背揹包一樣,把飛行器背在背上,遨遊全世界。那之後,她將第一個打通貫穿全世界且直通中國的巨大隧道,讓人們乘坐大型氣球穿隧道而過。這些就是她首先要發明的東西。她早就計劃好了。
米克抽完了半支菸,把剩下的半根碾滅,將菸蒂彈下傾斜的屋頂。然後,她向前探身,把腦袋搭在手臂上,開始哼小曲。
說來也怪,幾乎總有鋼琴曲或其他音樂在她的腦海深處迴盪。不論她在做什麼,也不論她在想什麼,音樂聲幾乎總是在那裡。房客布朗小姐的房間裡有臺收音機,去年一整個冬天,每到禮拜日下午,她就坐在臺階上聽節目。她聽到的可能是古典音樂,她記得最清楚的也是這些音樂。而且,每次她聽到一個人的曲子,內心都會悸動不已。有些時候,那個人的音樂宛若五顏六色的小塊水晶糖果,其他時候,他的曲子是那麼輕柔婉轉、哀愴動人。
突然傳來一陣哭聲。米克連忙坐直身體,仔細聽。陣陣清風吹亂了她額前的瀏海,陽光明媚,照得她的臉很白,臉上布滿了汗珠。嗚嗚的哭泣聲不曾間斷,米克趴在尖頂上,慢慢地移動。她來到盡頭,探身向前,趴在屋頂上,把頭探出邊緣,向下面看去。
孩子們仍在原地。小不點蹲在一個東西上面,身邊的黑色影子小小的。拉爾夫依舊在嬰兒車裡,身上綁著安全帶。他才剛剛學會坐,這會兒,他抓著嬰兒車的邊緣號啕大哭,腦袋上的帽子都歪了。
「小不點!」米克衝下面喊,「去看看拉爾夫想要什麼,遞給他。」
小不點站起來,凝視小嬰兒的臉。「他什麼都不要。」
「那你就搖晃搖晃他。」
米克爬回到她剛才坐的地方。她真希望再好好想想另外兩三個人的事,她還想唱歌,想制定計劃。只是拉爾夫哭喊個不停,她連片刻的寧靜都沒有。
她壯起膽子,向搭在屋頂邊緣的梯子爬去。屋頂真陡,現在只釘了幾塊木頭,而且間隔很遠,是工匠的腳架。她看了直眼暈,心臟撲通撲通亂跳,渾身發抖起來。她強作鎮定地對自己說:「用你的手緊緊抓住,滑下去,然後雙腳踩住那裡,緊緊靠在屋頂上,再向左扭動身體。勇敢點,米克,你一定要鼓起勇氣。」
對於攀爬而言,向下歷來都是最難的部分。她花了很久才爬到梯子邊,總算有了點安全感。等她終於站在地面上,她看起來矮小了很多,有那麼一刻,她的雙腿感覺像是要和她一起垮掉了。她猛拉一下短褲,把腰帶繫緊一個釦眼。拉爾夫仍哭個不停,但她不去理會,反而走進空空如也的新房子裡。
上個月,他們在房前立了個告示牌,寫著「禁止兒童進入施工現場」。有一天晚上,一群孩子偷偷溜進屋裡玩,天太黑,什麼都看不清,一個女孩子跑進一個尚未鋪設地板的房間,摔了一跤,把腿摔斷了。她到現在都還沒出院,腿上也打了石膏。還有一次,一群壞小子在一面牆壁上撒尿,還寫了髒話。除非房子粉刷好,施工完畢,有人搬進來,否則,不管豎起多少「禁止入內」的牌子,都阻止不了小孩子跑來玩。
房間裡散發出新木頭的氣味,她一走路,網球鞋的鞋底就會發出吱吱的聲音,在整個房子裡迴盪。屋裡很悶熱,安靜無聲。她一動不動地在前廳中央站了一會兒,隨即,突然想到了什麼。她在衣服口袋裡翻找一番,拿出兩支粉筆。一根是綠色的,另一根是紅色的。
米克慢慢地畫出了很大的大寫字母——她在最上面寫了「愛迪生」,在下面寫了「迪克·特蕾西」和「墨索里尼」。然後,在每個角落裡,她用最大的字母寫下了她的名字首字母M.K.,她先是用綠色寫出來,再用紅色勾邊。寫完這些,她就走到對面的牆壁邊,寫了一個髒詞「賤人」,在這個詞的下面也寫了她的名字首字母。
她站在空蕩蕩的房間中央,看著自己的傑作。粉筆依舊在她的手裡,其實她並不滿意。她努力回想去年冬天她在收音機裡聽到的那個作曲家的名字。她找學校裡的一個女孩子打聽過,那個女孩子家裡有一架鋼琴,還專門學習彈奏他的音樂,她就找她的老師打聽。好像作曲家是個孩子,很多年前生活在歐洲的某個國家。就算是小孩子又怎麼樣,他還是寫出了那麼多動人的鋼琴曲、小提琴曲和交響樂。她還記得她聽過的大約六種不同的曲調。其中一些節奏明快清脆,還有一些彷彿瀰漫著春日雨後的氣息。但這些曲子都讓她同時體會到了悲傷和興奮的感覺。
她哼唱著其中一個曲調,獨自在這棟空蕩悶熱的房子裡待了一會兒,她感覺淚水充盈了眼眶。她的喉嚨發緊,聲音沙啞,再也唱不出來。很快,她就在這些名字的最上面寫下了作曲家的名字——莫札特。
拉爾夫依然被綁在嬰兒車裡。他此時安靜地坐著,動也不動,兩隻胖嘟嘟的小手垂在身體兩側。拉爾夫留著黑黑的齊瀏海,瞪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看起來就像個中國娃娃。陽光照射在他的臉上,而他就是為了這個才哭的。小不點不見了。拉爾夫看到她,又咧開嘴哭了起來。她把嬰兒車拉到新房子側面的陰涼處,從襯衫口袋裡掏出一塊藍色的軟心糖豆。她把糖果塞進了小嬰孩那溫暖柔軟的嘴巴裡。
「慢慢品嚐吧。」她對他說。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其實純屬浪費,因為拉爾夫還太小,根本嚐不出糖果的美滋味。就算給他一塊乾淨的石頭,他吃起來也是同樣的味道,但若是這個小傻瓜把石頭吞下去就慘了。他嚐不出滋味,也聽不懂別人說的話。不管是說你受夠了,懶得推他走來走去,恨不得把他丟進河裡,還是說你很愛他,對他而言都是一樣的。在他看來,一切其實並無多大不同。正因如此,推他到處去,才會無聊至極。
米克把手握成杯狀,把兩隻手緊緊合在一起,對著大拇指之間的縫隙吹氣。她的臉頰鼓了起來,一開始,只有空氣從她的拳頭吹過的聲音。接下來,便有一個尖銳高亢的哨聲響起。片刻之後,小不點從房子的轉角處繞了過來。
她把小不點頭髮上的鋸木屑彈掉,又扶正了拉爾夫的帽子。在拉爾夫的衣物中,這個帽子可以說是最精緻的了。帽子上鑲嵌著花邊,還有刺繡圖案。繫在他下巴下方的絲帶有一邊是藍色的,另一邊則是白色,每隻耳朵上還覆蓋著大大的玫瑰花結。他的腦袋太大,帽子戴在頭上很不合適,刺繡都磨損了,但每次她帶他出門,總是會給他戴上這頂帽子。拉爾夫不像大多數人的孩子那樣,有像樣的嬰兒車,也沒有夏天穿的毛線短襪。他只能坐在這輛她在三年前的聖誕節買來的破舊童車上,被人推著到處去。但那頂精美的帽子多多少少為他賺回了一點面子。
今天是禮拜日,又快到中午,外加天氣炎熱,街道上空無一人。嬰兒車吱吱嘎嘎響著。小不點打著赤腳,人行道很燙,讓他的腳刺痛不已。蔥郁的橡樹將看起來很清涼的陰影投射到地面上,卻還不夠涼快。
「到嬰兒車上來吧。」她告訴小不點,「讓拉爾夫坐在你的腿上就行。」
「我走路沒問題。」
漫長的夏日總是讓小不點患上腹絞痛。他沒穿襯衫,肋骨突出,都泛白了。烈日炎炎,他沒有被晒黑,反而顯得很蒼白,乳頭就如同胸膛上的藍色葡萄乾。
「我推著你,沒問題的。」米克說,「上來吧。」
「好吧。」
米克不急著回家,便緩緩地推著嬰兒車前行。她開始和孩子們說話,卻更像是自言自語。
「說來還真有點怪呢——我最近老是做些怪夢。我像是在游泳。不過不是在水裡。我伸著手臂,在無數的人流中游來游去。那片人海要比禮拜六下午克萊塞斯雜貨店裡的人多上一百倍。這可是世界上人數最多的一群人了。有時候,我大喊大叫,在人群之間游著,我游到哪裡,就會把哪裡的人撞倒。還有些時候,我在地上,人們從我身上踩過去,我的五臟六腑什麼的全都噴到了人行道上。我看呀,這絕不是一般的夢,說是噩夢才對。」
每逢禮拜日,就有人來探望房客們,這樣一來,房子裡就會擠滿人。能聽到報紙嘩嘩響,房間裡瀰漫著香菸散發出的煙霧,樓梯上的腳步聲不絕於耳。
「總有些事是你不想對外人說的。倒不是因為是壞事,而是因為你就是不想對別人說。有些事,我甚至都不願意告訴你們。」
來到轉角處,小不點從嬰兒車上下來,幫她把車抬下路緣,然後抬上前面的人行道。
「不過呢,我願意用我的一切去交換一樣東西。那就是鋼琴。我要是能有架鋼琴,我一定會每晚練習,學會這世上所有的曲子。這是我最想要的東西。」
這時候,他們已經走到他們家所在的街區了,再走過幾棟房子就到了。他們的房子有三層,是小鎮北區裡最大的房子之一。家裡一共有十四個人,凱利家的人其實沒幾個,剩下的都是房客,他們每人支付五塊錢,在這裡吃住,所以也得算上他們。辛格先生不能算在內,因為他只租了一個房間,而且自己動手把房間收拾得乾淨整潔。
房子裡很窄,多年都沒有粉刷過了。房子似乎很不結實,不足以支撐三層的重量,一邊已經下陷了。
米克解開拉爾夫身上的安全帶,把他從嬰兒車裡抱出來。她快步穿過走廊,用眼角餘光看到客廳裡都是房客。她父親也在那裡。母親肯定在廚房。那些人都在等著開飯呢。
他們自家人占用了三個房間,這會兒,她走進第一間房,把拉爾夫放在她父母睡覺的床上,給他一串珠子玩。隔壁房間的門關著,她聽到裡面有說話聲傳來,便決定過去看看。
黑澤爾和埃塔一看到她,就不吭聲了。埃塔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正用紅色指甲油塗腳指甲。她的頭髮上纏著不鏽鋼髮捲,下巴下面長青春痘的地方塗著白色的面霜。黑澤爾還是和往常一樣,懶洋洋地躺在床上。
「你們在說什麼呢?」
「關你什麼事。」埃塔道,「閉上你的嘴,離我們遠一點。」
「這裡是你們的房間,也是我的房間。你們有權待在這裡,我也有這個權利。」米克趾高氣揚地從房間一角走到另一角,把整個房間裡走了個遍,「我可不想找碴吵架,我只要我自己的權利而已。」
米克用手掌把蓬鬆散亂的瀏海拂到後面,她經常這麼做,因為額前總有一綹梳不平的頭髮。她皺皺鼻子,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做了個鬼臉,又開始在屋裡走來走去。
黑澤爾和埃塔還算是合格的姐姐。但埃塔整天不著調,滿腦子想的都是做電影明星啊、拍電影啊。有一次,她寫信給珍妮特·麥克唐納,收到了一封打字機打出來的信,信上說如果她去好萊塢,可以去麥克唐納的家,在她家的游泳池裡游泳。從此以後,那個游泳池便成了埃塔夢寐以求的目標。她整天琢磨的就是存夠路費去好萊塢,找一份祕書工作,與珍妮特·麥克唐納成為莫逆之交,然後自己也去拍電影。
她一天到晚只知道打扮。這可真糟糕。埃塔可不像黑澤爾那樣,天生是個美人胚子。重要的是她的下巴很短。她常常拉動下顎,按照電影畫報裡面教的做下巴練習。她時常對著鏡子照自己的側臉,還把她的嘴巴擺出合適的角度。只可惜這麼做一點用也沒有。有時候,為了這件事,埃塔會用手摀著臉,在晚上痛哭不已。
黑澤爾是個懶鬼。她空有漂亮的容貌,卻是個草包。她今年十八歲了,年紀僅次於比爾,在家裡排行第二。或許問題就在這裡。不管是什麼東西,她都是第一個挑,得到的也是最多的,有了新衣服,她第一個穿,有了特別的美食,她能得到最大的一份。黑澤爾從來不用爭奪什麼,她是個溫柔的人。
「你要在屋裡走上一天嗎?我都看夠了你穿那些男孩子的衣服,太傻了。真應該有人來好好管管你,米克·凱利,好叫你守點規矩。」埃塔說。
「閉上你的嘴。」米克說,「我穿短褲,是因為我才不願意穿你們穿剩的衣服。我不願意和你們一樣,我也不願意穿著打扮和你們一樣。絕對不要。所以我才穿短褲。我寧願做個男孩子。真恨不得和比爾住在一個房間裡。」
米克鑽到床下,拿出一個大帽盒。就在她拿著帽盒向房門走去的時候,兩個姐姐在她後面喊道:「總算能清靜一會兒了!」
在全家人中,比爾的房間是最棒的。他的房間就像個洞穴,除了小不點,就只有他一個人享用。比爾把從雜誌上剪下來的圖片用大頭釘釘在牆上,大都是美女頭像,另外一角貼著米克去年在免費美術課上畫的畫。他的房間裡只有一張床和一張書桌。
比爾伏在書桌上,正在看《大眾機械》。她走到他身後,伸出手臂摟住他的肩膀。「嘿,老哥。」
他並沒有像從前那樣和她扭打成一團。「嘿。」他說著微微晃晃肩膀。
「我想在這裡待一會兒,不會影響你吧?」
「隨便吧,我不介意。」
米克跪在地板上,解開大帽盒的繫帶。她的手就懸在盒蓋邊緣的上方,但不知怎的,她尚未打定主意是否要打開它。
「我一直在琢磨,也不知道我做得怎麼樣。」她說,「或許能彈,或許彈不了。」
比爾還在看雜誌。她依然跪在盒子邊上,卻不曾把它打開。她的目光瞟向此刻正背對她的比爾。他在閱讀的時候,一隻大腳壓在另一隻腳上。他的鞋子都穿壞了。有一次,他們的父親說,比爾吃下去的午飯全跑到了他的腳上,吃下去的早飯跑到了一隻耳朵上,晚上則到了另一隻耳朵上。這麼說也太刻薄了,結果比爾為了這件事整整不痛快了一個月,不過這樣的說法還是蠻有意思的。他長了一對招風耳,紅彤彤的,才高中畢業的他就穿十三碼的鞋了。他站著的時候,把一隻腳放在另一隻的後面拖來拖去,以為這樣別人就瞧不出來了,卻只是適得其反而已。
米克把盒蓋打開一條縫,隨即又扣了回去。她莫名興奮,都不敢往裡看。她站起來,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最後總算冷靜下來了一點點。過了幾分鐘,她停在一幅畫前。那還是去年冬天,她在政府為學生提供的免費美術課上畫的。她畫的是海上風暴,一隻海鷗在迎風飛翔。這幅畫叫《暴雨中的海鷗》。美術老師在頭兩三節課上描述了大海,幾乎每個學生都是按照老師的描述來作畫的。大多數學生都和她一樣,從未親眼見過大海。
那是她畫的第一幅畫,比爾就用大頭釘把它釘在了牆上。她的其他畫裡都畫滿了人。一開始,她還畫了其他幾張海上風暴,在其中一張裡,一架飛機墜毀,人們紛紛跳下去自救,在另一幅畫裡,一條橫貫大西洋的班輪沉沒了,人們你推我搡,湧向一條小救生艇。
米克走到比爾房間裡的壁櫥邊,拿出來其他幾幅她在美術課上畫的畫,有些是鉛筆畫,有些是水彩畫,還有一幅是油畫。這些畫上都畫滿了人。她想像布羅德大街著了一場大火,並將她想像中的情形畫了出來。大火冒出明亮的綠色和橙色火焰,布蘭農先生的餐館和第一國民銀行是僅存的兩棟建築。街道上都是死人,其他人則奔跑逃生。一個男人穿著睡衣,一位女士則抱著一把香蕉逃生。還有幅畫叫《工廠鍋爐大爆炸》,人們紛紛跳出窗戶,沒命地奔跑,還有一幫穿著連體服的孩子擠作一團,懷裡抱著送來給他們父親的飯盒。油畫畫的是整個城鎮的人在布羅德大街上群毆。她始終都不知道她為什麼會畫這幅畫,也想不出合適的名字。畫裡沒有大火,沒有暴風雨,也看不出鬥毆的緣由。但這幅畫裡的人比其他的畫中都要多。這幅油畫是她畫的最好的作品,只可惜她不知道該給它取什麼樣的名字。但其實,那個名字一直埋在她的內心深處。
米克把畫放回櫥櫃裡的架子上。其實這些畫都不夠好。畫裡的人要嘛是沒有手指,要嘛是手臂比腿還要長。不過上畫畫課很有意思。但她只畫莫名其妙湧入她腦海裡的畫面——在她心裡,繪畫給不了她音樂帶給她的那種感覺。在這世上,唯有音樂最美妙。
米克跪在地板上,飛快地打開大帽盒的蓋子。裡面有一把損壞了的烏克麗麗琴,配有兩根小提琴的琴絃、一根吉他的琴絃和一根班卓琴的琴絃。烏克麗麗琴的背面有一道裂縫,但已經用膠布整齊地黏住了,中間的圓洞上覆蓋著一塊木板。用一個小提琴的琴橋在末端支撐著琴絃,琴身兩側還掏出了一些音孔。這是米克給自己做的小提琴。她把小提琴舉到腿上。她感覺她從不曾真正看過這把琴。不久前,她用香菸盒和橡皮筋給小不點做了一把玩具曼陀林琴,這讓她產生了靈感。從那之後,她就到處尋找不同的配件,每天都讓她的琴變得完整一點。在她看來,她已經把能用的東西都用上了。
「比爾,這可是我見過的最不像樣的小提琴了。」
他仍在看雜誌。「啊——?」
「看起來怪怪的。一點也不——」
她本想在今天擰緊琴栓,為小提琴調音。不過,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作品就是一堆破爛,所以都不願意多看一眼。她慢慢地把琴絃一根根扯掉。每根琴絃都會發出細微空洞的聲音。
「我怎麼才能弄到琴弓呢?你確定只能用馬鬃毛才能做琴弓?」
「沒錯。」比爾不耐煩地說。
「用細鐵絲或是頭髮綁在柔韌的樹枝上,不成嗎?」
比爾將兩隻腳在一起搓了搓,並沒有回答。
她氣壞了,豆大的汗珠從她的額頭上冒出來。她的聲音有些嘶啞。「這把小提琴其實還不壞呀,只是既有點像曼陀林琴,又有點像烏克麗麗琴。我恨死它們了。我恨死它們了——」
比爾扭過頭。
「這算哪門子小提琴啊。沒用的。都是廢物。」
「算了吧。」比爾說,「你還要繼續擺弄那把破舊的烏克麗麗琴嗎?我一開始就該告訴你的,自己做小提琴,純屬異想天開。那可不是三兩下就能製造出來的東西,得去買才行。這種事人人都知道。我也是好心,以為你自己悟出來,就不會傷心了。」
有時候,她在這個世界上最恨的就是比爾了。他現在完全變了個人。她真想把小提琴在地上砸爛,再猛踩幾腳,不過她只是粗暴地把它放回盒子裡。她的眼眶裡噙滿了淚水,淚珠猶如火焰一樣熾熱。她猛踢了盒子一腳,看也不看比爾,就從房間跑出去了。
她左躲右閃地穿過走廊,向後院跑去,卻碰到了母親。
「你怎麼了?你剛才幹什麼去了?」
米克掙扎了兩下,但她母親緊緊拉住了她的手臂。她悶悶不樂地用手背揩掉臉上的淚水。她媽媽一直在廚房,這會兒還穿著圍裙和拖鞋。她還是往常那副樣子,心事重重的,沒時間關心她。
「傑克森先生帶著他的兩個妹妹來吃午飯,椅子不夠用了,今天你就和小不點在廚房裡吃吧。」
「好極了。」米克說。
她母親鬆開她,邊走邊摘掉圍裙。餐廳裡的就餐鈴響了,人們愉快的交談聲突然響起。她能聽到她父親說,因為沒堅持繳納事故保險,結果摔斷了髖關節,損失了一大筆錢呢。她父親這輩子都忘不了這件事——他總說本來能賺錢,卻一分錢都沒撈到。接下來是碗碟的碰撞聲,過了一會兒,說話聲停止了。
米克靠在樓梯扶欄上。她突然這麼一哭,便打起嗝來。回想上個月,她才想到她從不曾真正相信她做的小提琴能彈出音樂來。但她在心裡一直強迫自己相信。即便是現在,她也很難不相信。她累壞了。現在,比爾什麼忙都幫不上。她以前認為比爾是全世界最偉大的人。他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去林子裡釣魚、去他和其他男孩子一起建造的俱樂部、玩布蘭農先生餐館後面的老虎機,反正她就是比爾的跟屁蟲。或許他並不是有意讓她失望的。不過,他們再也不是好朋友了。
走廊裡瀰漫著香菸和禮拜日午餐的氣味。米克做了個深呼吸,向廚房走去。午餐聞起來香噴噴的,她也餓了。她能聽到波西婭在和小不點說話,聽來好像她一邊唱歌,一邊在給他講故事。
「所以我才比大多數黑人姑娘幸運。」波西婭在打開門的時候這麼說。
「什麼?」米克問。
波西婭和小不點正坐在餐桌邊吃午飯。波西婭穿著一件綠色印花裙子,在她那深色皮膚的襯托下,顯得十分涼爽。她戴著綠色的耳環,頭髮緊緊梳在一起,很整齊。
「你每次就只聽個話尾,然後便纏著別人重複所有對話給你聽。」波西婭說。她站起來,站在熾熱的火爐邊,將一些吃的盛到米克的盤子裡。「我和小不點在說我外公在老薩迪斯路上的家。我正給小不點講他和我的舅舅們是怎麼把那一片土地都買下來的。十五英畝半呀。其中四英畝土地一直用來種棉花,有些年為了保證土地肥沃,又改種豌豆。山上的一英畝土地只種桃子。他們養了一頭騾子、一頭種母豬,二十到二十五隻不等的產蛋母雞和小雞。他們有一塊菜地,兩棵山核桃樹,很多無花果樹、李子樹和漿果樹。我還真不是吹牛,白人的農場都比不上我外公的農場。」
米克把手肘搭在桌上,探身向她的盤子。波西婭最喜歡說的話題有三個,一個是她丈夫,另一個是她弟弟,第三個就是她外公的農場。聽她講了之後,你會感覺那片黑人經營的農場簡直就跟白宮無異。
「家裡一開始只有一個小房間。年復一年,房子越來越大,住得下我外公、他的四個兒子、兒媳和孫子孫女們,我哥哥漢密爾頓也住在那裡。客廳裡擺著真正的管風琴和留聲機。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照片,是我外公穿著地方分會制服拍的。他們把水果和蔬菜放進大罐裡儲藏,不管冬天有多冷,下的雨有多大,他們的食物總是管夠。」
「那你為什麼不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米克問。
波西婭不再削馬鈴薯皮,用修長的棕色手指敲打桌面,與她說的話保持同一節奏。「本來就是這樣的嘛。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家添磚加瓦,這麼多年來,他們都很辛苦。當然了,現在的時局對每個人來說都很艱難。我小時候和我外公住在一起。但我沒有做出任何貢獻。不過呢,如果我、威利和海伯伊遇到了麻煩,隨時都可以回去。」
「你的父親有沒有添磚加瓦呢?」
波西婭嚼著嚼著忽然停了下來。「誰的父親?你是說我爸爸嗎?」
「當然。」米克說。
「你明知道我爸爸在鎮裡做醫生。」
米克以前倒是聽波西婭這麼說過,卻一向都認為她是在信口胡謅。畢竟,黑人怎麼能當醫生呢?
「本來就是這樣的嘛。在我媽媽嫁給我爸爸之前,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大好人。我外公本身也是個大善人。但我爸爸和他完全不是一路人。」
「這麼說,你父親是個卑鄙小人?」米克問。
「不,他才不是卑鄙小人。」波西婭緩緩地說,「事情是這樣的。我爸爸跟其他黑人一點也不一樣。很難說得清啦。我爸爸一直都在自學。很久以前,他就明白一個家庭該是怎麼樣的。家裡的每一件小事他都會過問,到了晚上,他就教我們這些孩子讀書。」
「我覺得這還不賴呀。」米克說。
「聽我跟你說。大多數時候,他都默不作聲。可有些晚上,他就會突然爆發,變得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要瘋狂。但凡是認識我爸爸的人,都說他這人必定是個瘋子。他盡做些瘋狂的舉動,我們的媽媽就離開了他。當時我才十歲。媽媽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去了外公的農場,我們就是在那裡長大的。我們的父親一直想要我們回去。可是,就算是後來媽媽去世了,我們這些孩子也沒回家。現在我爸爸一個人生活。」
米克走到爐火邊,又盛了一盤。這會兒,波西婭的聲音抑揚頓挫,猶如在唱歌,她不說個痛快是不會罷休的。
「我並不常和我爸爸見面,大概一個星期見一次吧,不過我時時都很惦念他。我最同情的人就是他了。我知道,他讀了很多書,這鎮裡的白人都比不上他。他讀的書越多,擔心的事也就越多。他滿腦子都是書,整天擔心這個、擔心那個。他不信上帝,背棄了宗教。歸根結底,這就是他問題的癥結所在。」
波西婭越說越激動。每次只要一提到上帝——或是提到她弟弟威利、她丈夫海伯伊——她都會變得特別激動。
「哎呀,我這人最不愛吹牛了。我是基督教長老會的會員,我們才不贊同滿地打滾、喋喋不休呢。我們不是每個星期都作神聖化儀式,也不一起到處去。在我們的教會裡,我們一起唱歌,讓牧師布道。說實話吧,我覺得唱唱歌,聽聽布道的,對你沒什麼害處,米克。你應該帶你弟弟去主日學校,再說了,你年紀也不小了,應該去教堂了。你瞧你最近,老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要我說,你已經一隻腳踏進地獄了。」
「胡說八道。」米克說。
「結婚之前,海伯伊是至善論教派的。他以前很喜歡每個禮拜日追求精神享受,喊呀,叫啊,淨化心靈。但我們結婚後,我要他加入我的教派,雖然有時候要他安靜下來很難,但我覺得他做得還不錯。」
「像什麼上帝啦、聖誕老公公啦,我通通都不信。」米克說。
「等等!就是因為這一點,我有時候才覺得你比任何人都像我爸爸。」
「我?你說我像他?」
「我不是說你們長得像。我指的是你們的靈魂與思想差不多。」
小不點坐在那裡,看著她們兩個人。他的脖子上繫著餐巾,手裡依舊握著空湯匙。「上帝吃什麼呢?」他問。
米克從桌邊站起來,來到門口站定,她準備走了。有時候,拿波西婭打趣逗樂有意思極了。她每次說話都用相同的語氣,還總是一次次地說起同樣的內容——好像她知道的就只有這些。
「像你和我爸爸這樣從來都不去教堂的人,永遠都不可能得到平靜。就拿我來說吧,我篤信上帝,因此享受寧靜。再說小不點,他也擁有平靜。我的海伯伊和我的威利也是一樣。而且,只要看一眼辛格先生,就知道他也享受著平靜。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
「你愛怎麼樣就怎樣吧。」米克說,「你父親瘋,你比他更瘋。」
「但是,你既不愛上帝,也不愛任何人。你就跟牛皮一樣堅硬,你就是鐵石心腸。但我照樣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今天下午,你會到處閒逛,心裡卻從不滿足。你從一個地方遊蕩到另一個地方,像是在尋找遺失了的東西。你讓自己興奮,心臟撲通撲通狂跳,足以要了你的命,因為你沒有愛,也享受不到安寧。然後,有一天,你就崩潰了,徹底毀了。到那個時候,你就沒得救了。」
「什麼,波西婭?」小不點問,「上帝到底吃什麼呀?」
米勒哈哈大笑起來,咚咚咚走出了房間。
那天下午,她確實在房子裡閒逛來著,因為她總也無法平靜下來。有些日子裡,她就是這麼過的。首先,一想到小提琴,她就情不自禁地心緒難安。她永遠都做不出一把真正的小提琴了——而且,她一連策劃了好幾個星期,現在一想到她費了這麼大的力氣,就覺得噁心。但她怎麼就那麼確定她能做出小提琴?她怎麼會這麼傻?或許當一個人極渴望一樣東西,那只要能得到那個東西,任何事情都會相信。
有家裡人在,米克不願意回房間。她也不願意和那些房客說話。除了街上,她無處可去——可街上太熱了。她漫無目的地在走廊裡走來走去,不停地用手心把凌亂的瀏海撥開。「見鬼。」她大聲地自言自語道,「除了一架真正的鋼琴,我最想要的就是一個屬於我自己的地方了。」
波西婭是有那麼點黑人式的瘋狂,但她這個人其實還不錯。她跟有些黑人姑娘不一樣,從不會偷偷虐待小不點或拉爾夫。但波西婭竟然說她不愛任何人。米克不再走路,而是定定地站著不動,用拳頭揉搓著頭頂。如果波西婭知道了真相,會怎麼想?她會有什麼看法呢?
她一向都將祕密深埋在心底。這一點是不爭的事實。
米克慢慢地走上樓梯。她走過第一個樓梯平臺,來到第二個樓梯平臺。有些房門開著通風,整棟房子裡充斥著很多聲音。米克停在最後一段樓梯上,坐了下來。要是布朗小姐開了收音機,她就能聽音樂了。說不定還能聽到很棒的節目。
她把頭搭在膝蓋上,把網球鞋的鞋帶繫好。波西婭若是知道,她愛上過很多人,會怎麼說?每次她愛上別人,都好像一顆心碎成了無數片。
只是她一向都不會把心事宣之於口,所以沒人知道。
米克在樓梯上坐了很久。布朗小姐根本就沒開收音機,四下裡只有人們製造出的各種聲音。她思考了很久,還一直用拳頭敲打著大腿。她覺得自己的臉破碎成了無數碎片,她無法讓她的臉保持完整。她此刻心裡的感覺與飢餓差不多,卻更為糟糕。我想要——我想要——我想要。此時此刻,她心心念念想的就是這個,只是並不清楚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大約一個小時後,上面的樓梯平臺處傳來了門把手轉動的聲音。米克立即抬起頭來,只見是辛格先生。他在走廊裡站了一會兒,臉上帶著憂傷沉靜的神情。然後,他向廁所走去。他的同伴並沒有和他一起出來。從她所坐的地方,她能看到他的一部分房間,只見那個同伴蓋著被單,正在床上睡覺。她等著辛格先生從廁所出來。她的臉頰滾燙,不由得伸手撫摸她的臉。有時候,她跑到這麼高的樓梯上,的確是為了聽樓下布朗小姐的收音機,但主要則是為了見辛格先生。她很好奇,雖然他的耳朵聽不到,但他在心裡能聽到什麼樣的音樂呢。沒人知道。如果他能說話,他都會說些什麼呢。也沒人知道。
米克等待著。過了一會兒,他又走到走廊裡。她盼著他能低頭看到她,對她笑笑。跟著,在他走到房門口的時候,確實向下掃了一眼,還點了點頭。米克馬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只是笑得有些顫抖。他走進房間,關上了門。說不定他這是在邀請她到他的房間去呢。米克突然很渴望去他的房間。等他的同伴走了,她一定會去辛格先生的房間見他。她一定會這麼做的。
炎熱的下午是那麼漫長,米克獨自坐在樓梯上,動也不動。莫札特的音樂再一次出現在她的腦海裡。說來也怪,一看到辛格先生,她就能想到莫札特的音樂。她真希望找個地方,大聲哼出他的音樂。有些樂曲很私人,沒辦法在滿是人的房子裡唱。還有一點很奇怪,在擁擠的屋子裡,一個人會感覺如此孤獨。米克努力琢磨著有哪些私密的地方可以讓她去,讓她可以獨自學習莫札特的音樂。她想了很久,不過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根本就沒有這樣的地方。
04
下午晚些時候,傑克·布朗特醒了過來,感覺這一覺睡得很舒服。他所在的房間小而整潔,擺著一個衣櫃、一張桌子、一張床和幾把椅子。衣櫃上的電扇正緩慢地把風從一面牆吹到另一面牆,電扇將風送到傑克的臉上,他不禁想到了涼水。一個男人坐在窗邊的桌前,注視著擺在他面前的棋盤。在日光的照耀下,傑克感覺這個房間很陌生,但他馬上就認出了那個男人,彷彿與他相識已久。
很多記憶一下子都湧入傑克的腦海裡,他糊塗了。他躺在那裡,一動不動,睜著眼睛,掌心朝上。他的手很大,在白色床單的映襯下,呈現出古銅色。他把手舉到臉前,就看到手上傷痕累累——血管腫脹,像是長時間用力抓著一樣東西不放而產生的結果。他滿臉倦容、蓬頭垢面,棕色的頭髮遮住額頭,鬍鬚歪向一邊,就連他那對翅膀形狀的眉毛也蓬亂不堪。他躺在那裡,嘴唇動了動,鬍子隨之顫動著。
片刻後,他坐起來,用大拳頭用力敲敲腦袋一側,好讓自己清醒過來。他這一動,正在下棋的男人便立即抬起頭,對他笑笑。
「老天,我渴死了。」傑克說,「感覺就好像俄羅斯的軍隊穿著襪子,在我的嘴裡行軍似的。」
那個男人看著他,依舊笑眯眯的,然後,他突然把手伸到桌子的另一邊,拿起裝著冰水的磨砂水罐和一個玻璃杯。傑克咕咚咕咚大口喝了起來,喝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他站在房間中央,半裸身體,頭向後仰,一隻手緊緊握成拳頭。他總共喝了四杯水,這才深吸一口氣,放鬆了一點。
一段回憶瞬間鑽入他的腦海。他不記得怎麼會和這個男人一起回家,但那之後的事情卻變得清晰起來。當時,他醒來後喝了很多冰水,那之後他們一邊喝咖啡一邊聊天。他說了很多心事,這個男人一直仔細聽著。他說得嗓子都啞了,但是,相比他對自己言語的記憶,他更清楚地記得那個男人的表情。早晨,他們上床睡覺,窗簾合著,沒有陽光照射進來。一開始,他噩夢不斷,總是驚醒,只好打開燈,讓自己清醒過來。燈一亮,那個人也醒了,卻沒有半句怨言。
「昨晚你為什麼不把我趕出去?」
那個男人依然只是笑而不語。傑克想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安靜。他四下尋找衣服,發現他的手提箱正在床邊的地板上。他記不清是怎麼把箱子從欠酒錢的餐館裡拿出來的。他的書、一件白色西裝和幾件襯衫都原樣不動地在箱子裡。他立即把衣服穿好。
他穿好衣服,就聽桌上的電咖啡壺咕嚕嚕響了起來。男人把手伸進掛在椅背上的背心的口袋裡。他拿出一張卡片,傑克充滿疑惑地把卡片接過來。卡片中心刻著那個男人的名字——約翰·辛格,名字下面用墨水寫著一段簡要的介紹,字跡就跟雕刻字一樣精緻漂亮。
我是一名聾啞人,但我通唇語,明白你的話。請不要大喊。
傑克一看震驚不已,不由得頭重腳輕,大腦一片空白。他和約翰·辛格就這麼望著彼此。
「要不是你告訴我,我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他說。
他說話的時候,辛格認真地看著他的唇——他之前就注意到了。但他竟是個啞巴!
他們坐在桌邊,用藍色的杯子喝咖啡。房間裡倒也清涼,從窗戶照射進來的刺眼光芒被半掩的窗簾一遮,也變得柔和起來。辛格從衣櫥裡拿出一個錫盒,裡面有一塊麵包、幾個橘子和起司。他吃得不多,只是坐在椅子上,背靠椅背,一隻手插在衣服口袋裡。傑克則狼吞虎嚥地吃著。他必須馬上離開這個地方,把事情徹底想清楚。他現在陷入了困境,應該趕快找份工作。這個房間是如此安靜、平靜、舒服,讓人沒有任何煩惱——他必須出去,獨自走走。
「這裡還有別的聾啞人嗎?」他問,「你的朋友多嗎?」
辛格依舊在笑。他一開始沒聽懂。傑克只好重複了一遍。辛格抬起兩道線條分明的濃眉,搖搖頭。
「你孤獨嗎?」
辛格搖了搖頭,也看不出他的回答是肯定抑或否定。他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傑克站起來,準備離開。他謝了辛格好幾次,感謝他收留他一晚,而且,他小心移動嘴唇,好叫辛格看明白。啞巴又一次只是笑笑,還聳了聳肩膀。傑克問是否可以把他的行李箱在床下放幾天,啞巴點頭以示同意。
然後,辛格把手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來,用一支銀色鉛筆小心翼翼地在一張紙上寫了什麼。他把紙遞給傑克。
你可以在地上鋪張床褥,住下來,慢慢找地方。白天大多數時候我都不在家。沒問題的。
感激之情突然湧上心頭,傑克覺得他的嘴唇都顫抖了。但他不能接受。「謝謝。」他說,「我已經找到地方了。」
就在他正要走的時候,啞巴交給他一條捲成一捆的藍色連體服,還給了他七十五美分。連體服很髒,傑克認出了這件衣服,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關於上個禮拜的回憶。辛格告訴他,這些錢就在他的連體服口袋裡找到的。
「再見。」傑克說,「我很快就回來。」
他走了,啞巴則站在門口,雙手依舊插在衣服口袋中,臉上掛著微笑。他走下幾級樓梯,隨即轉身揮揮手。啞巴也衝他揮揮手,並關上了門。
來到外面,絢爛的陽光猛烈地照向他的眼睛。他站在房前的人行道上,一開始,陽光太耀眼,他根本看不清楚。一個孩子正坐在這棟房子的欄杆上。他以前見過她。他記得她穿的男式短褲,也記得她眯起眼睛的樣子。
他舉起捲成一卷的連體服。「我想把這東西扔了。你知道哪裡有垃圾桶嗎?」
小女孩跳下欄杆。「後院有。我帶你去吧。」
他跟在她身後,穿過房子側面的一條潮濕的窄路。來到後院,傑克看到兩個黑人坐在後樓梯上,他們都穿著白色西裝和白色鞋子。一個黑人身材高䠷,他的領帶和襪子都是亮綠色的。另一個黑人身高中等,是個白黑混血兒。他把一個錫口琴在膝蓋上滾來滾去。他的襪子和領帶是大紅色的,與他的高個子同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女孩子指指後院柵欄邊上的垃圾桶,然後轉身面對廚房窗戶。「波西婭!」她喊道,「海伯伊和威利在等你呢。」
一個輕柔的聲音自廚房飄來。「你這麼大聲做什麼。我知道他們來了。我正戴帽子呢。」
傑克把連體服打開,只見上面蹭滿了泥,都變硬了。一條褲腿都磨破了,前面落著幾個血點。他把衣服丟進垃圾桶。一個黑人姑娘走出房子,與臺階上穿白西裝的男孩會合。傑克注意到穿男式短褲的女孩子正在仔細打量他。她雙腳來回倒換著,好像很興奮。
「你是辛格先生的親戚嗎?」她問。
「不是。」
「那是好朋友?」
「當然了,不然怎麼能在他房裡過夜。」
「我只是好奇——」
「我要去主街,該走哪邊?」
她指指右邊。「走這邊,過兩個街區就是了。」
傑克用兩根手指捋捋鬍子,走開了。他把七十五美分硬幣在手裡弄得叮噹作響,緊緊咬著下嘴唇,都把嘴唇咬出了斑駁的紅印。三個黑人在他前面慢慢走著,有說有笑的。他身處一個陌生的小鎮,孤獨極了,便緊緊跟在他們三個後面,聽他們說話。女孩挽著兩個男人的手臂。她穿了件綠裙子,戴著紅帽子,穿了雙紅鞋。兩個男孩緊靠著她走。
「今晚有什麼計劃嗎?」她問。
「全聽你的,親愛的。」高個子男孩說,「我和威利沒什麼特別的安排。」
她輪流看看他們兩個。「還是你們決定好了。」
「好吧……」穿紅襪子的矮個兒男孩說,「我和海伯伊覺得我們三個可以去教堂。」
女孩用三種不同的語氣說出了她的回答。「那—好—吧。從教堂出來,我想去看看爸爸,只待一會兒。」他們繞過第一個轉彎處走了,傑克站在那裡看了他們一會兒,也向前走去。
烈日當空,主街上靜悄悄的,幾乎顯得有些荒涼。他到現在才知道今天是禮拜日,念及此,他沮喪起來。商店都沒有營業,遮陽棚拉了上去,在耀眼的陽光下,建築物顯得光禿禿的。他從「紐約咖啡館」邊路過,只見店門開著,店內卻顯得空蕩幽暗。那天早晨,他沒找到襪子穿,鞋底很薄,所以能感覺到路面滾燙滾燙的。太陽好像一塊熾熱的鐵球,從他的頭頂壓下來。這個小鎮似乎比他知道的任何地方都要人跡稀少。安靜的街道帶給他一種陌生的感覺。他喝得醉醺醺的時候,覺得這個地方暴力、喧鬧。此刻則好像一切都突然靜止了。
他走進一家水果糖果店買了一份報紙。招聘專欄很短。有幾則廣告招聘二十五至四十歲有汽車的年輕人,推銷各種商品,抽佣金。他立即跳過了這些廣告。他看了一會兒一則招聘卡車司機的廣告。不過,他最感興趣的是底部的一則廣告。那則廣告是這麼寫的:
招聘:有經驗的技工。陽光南方遊樂場。
地址:韋弗斯巷和第十五大街街角。
他下意識地走回到了他待了兩個禮拜的餐館。在這條街上,除了那家水果店,只有這家餐館仍在營業。傑克忽然決定去找比夫·布蘭農。
外面陽光刺眼,一走進咖啡館,就覺得裡面很昏暗。一切都顯得比他記憶中更暗淡,更安靜。和往常一樣,布蘭農仍站在收銀臺後面,手臂橫抱在胸前。他那位美麗豐滿的妻子坐在櫃檯另一角挫指甲。傑克注意到了他,見到他進來,他們兩個對視一眼。
「午安。」布蘭農說。
傑克感覺到了一絲異樣。或許這傢伙想起他喝醉酒後洋相盡出,這會兒正在心裡嘲笑他呢。傑克僵硬地站著,心裡充滿了怨恨。「來一包塔吉特煙。」布蘭農把手伸到櫃檯下面拿煙,傑克又覺得他並沒有在嘲笑自己。白天,這傢伙不像晚上那麼嚴肅。他臉色蒼白,像是沒有睡好,眼神就像一隻疲倦的禿鷲。
「對了,」傑克說,「我欠了多少錢?」
布蘭農打開抽屜,把一個公立學校書寫板放在櫃檯上。他慢慢翻動紙頁,傑克就這麼看著他。書寫板更像是私人筆記本,而不是他用來記帳的本子。上面寫有長串數字,有的加,有的減,有的除,還有一些小圖畫。他翻到某一頁,傑克看到一角寫著他的姓氏。這一頁上沒有數字,只有幾個小小的鉤和叉,有些地方畫著幾隻小貓,貓咪圓滾滾的,呈現出坐姿,長曲線則是貓尾巴。傑克仔細看。小貓都長著女人的臉,跟布蘭農太太的樣貌一樣。
「鉤代表啤酒。」布蘭農說,「叉表示飯菜,橫線表示威士忌。我來看看……」布蘭農揉揉鼻子,垂下眼看著。然後,他合上書寫板。「差不多二十塊。」
「我要過很長時間才能給你。」傑克說,「我不會欠帳的。」
「不著急。」
傑克靠在櫃檯上。「給我講講這個城鎮吧。」
「沒什麼特別的。」布蘭農說,「與其他規模差不多的地方一樣。」
「這裡有多少人?」
「三萬左右吧。」
傑克拆開那包菸,拿出一根轉動著。他的手有些發抖。「鎮裡的工廠很多嗎?」
「說對了。有四個大紡織廠——是我們這裡最大的工廠了。還有個製襪廠。另外就是幾家軋棉廠和鋸木廠了。」
「薪水怎麼樣?」
「一般週薪是十到十一塊——不過當然了,三不五時也會裁員。你打聽這個做什麼?你是想去工廠裡打工嗎?」
傑克昏昏欲睡地用拳頭揉揉眼睛。「不知道。可能去,也可能不去。」他把報紙放在櫃檯上,指指他剛才看的招聘廣告。「我想去這裡找工作。」
布蘭農讀了一遍廣告,想了想。「啊。」他終於說,「我知道這個遊樂場。沒什麼意思,全靠些新鮮玩意兒,有旋轉木馬,還有鞦韆。最受黑人、工人和孩子的喜歡。鎮裡哪裡有空地,他們就去哪裡。」
「怎麼走才能到?」
布蘭農和他一起走到門邊,給他指點方向。「你今天早晨去辛格那裡了?」
傑克點點頭。
「你覺得他怎麼樣?」
傑克咬著嘴唇。啞巴的臉清晰地浮現在他心裡,就好像他是他認識的一個老朋友。自從離開辛格的房間,他就一直在想他。「我剛剛才知道他是個啞巴。」他終於說道。
他繼續頂著酷暑,在荒涼的街道上走起來。看他走起路來的樣子,一點也不像陌生城鎮裡的陌生人,倒像是在找人。很快,他就走進河畔一個工廠林立的街區裡。這裡的街道很窄,還是土路,人也多了起來。一群群孩子衝彼此大呼小叫,玩著遊戲,他們都跟彈塗魚似的,看起來都餓著肚子。街道兩側是兩間房子的棚屋,破破爛爛,都沒有粉刷。食物的氣味和下水道的臭氣混雜在一起,空氣中滿是灰塵。隱隱能聽到上游瀑布的水流聲。人們不是默默地站在門口,就是懶洋洋地坐在臺階上。他們全都望著傑克,發黃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他則瞪大一雙棕色的眼睛,看著他們。他一瘸一拐地走著,時不時用毛茸茸的手背揩揩嘴。
韋弗斯巷盡頭有一片空地。這裡曾經是舊車堆放場。生鏽的機器零件和破損的內胎依舊散落在空地上。一輛房車停在空地一角,附近有一個旋轉木馬,用帆布遮蓋住一部分。
傑克緩緩地走近。兩個穿著連體服的小孩站在旋轉木馬前面。一個黑人坐在他們不遠處的一個箱子上,在傍晚的陽光下昏昏欲睡,兩邊膝蓋抵在一起,一隻手裡拿著一塊融化了的巧克力。傑克看到他把手指插進那塊糊狀的糖果中,然後緩緩地舔著手指。
「這裡誰主事?」
黑人把黏著巧克力的兩根手指放進嘴裡,用舌頭去舔。「是個紅頭髮的男人。」他舔完後說,「我只知道這個,先生。」
「他在什麼地方?」
「最大的那輛貨車後面。」
傑克一邊穿過草地,一邊解下領帶,塞進衣服口袋。太陽開始西沉。黑壓壓的屋頂線上,天空呈現出猩紅色。遊樂場的老闆獨自站在那裡抽菸。他的一頭紅色頭髮蓬鬆柔軟,像是在頭頂上覆蓋了一塊海綿。他用一雙無精打采的灰眼睛注視著傑克。
「你是經理?」
「正是在下。鄙人名叫帕特森。」
「你們在早報上登了招聘啟事,我是來找工作的。」
「沒錯。這裡不要菜鳥。我需要一名有經驗的技工。」
「我有很豐富的經驗。」傑克說。
「你以前是做什麼的?」
「我當過紡織工人,修過紡織機。我還在汽車修理廠和汽車組裝廠幹過。我幹過的行當可不少哩。」
帕特森帶他走向部分被遮蓋住的旋轉木馬。落日餘暉為一動不動的木馬平添了幾分荒誕離奇的色彩。它們昂首闊步的姿態似是被定格了,身上都插著一根色彩暗淡的鍍金鐵棒。距離傑克最近的木馬的屁股很髒,還有一道裂縫,眼珠子轉動著,眼神空洞而狂亂,眼窩上有些地方的漆皮都剝落了。傑克覺得這些靜止的旋轉木馬彷彿是從他醉酒後的夢境中走出來的。
「我要找個技工,操作這玩意兒,還要負責日常的維護。」帕特森說。
「這工作我能做。」
「沒這麼簡單。」帕特森解釋道,「只要是和旋轉木馬有關的,都歸你管。你既要保證機器不故障,還要維持遊客的秩序。你得確保人人都是憑票乘坐。你要檢查清楚人們拿的是真票,而不是用過的舞廳券。人人都想坐旋轉木馬,那幫黑鬼明明口袋有錢,卻想盡法子糊弄你,想要白玩。必須隨時保持警惕。」
帕特森帶他來到旋轉木馬中心的機械邊上,指給他看不同的零件。他按動一個槓桿,微弱卻刺耳的機械音樂聲便響了起來。他們周圍的木馬隊列如同將他們和其餘的世界隔離開來了。等木馬停下來,傑克問了幾個問題,便開始自行操作機械。
「原來的機械工辭職不幹了。」在他們回到空地後,帕特森說,「我這人一向不喜歡新手。」
「我什麼時候開始工作?」
「明天下午。我們每禮拜營業六天,下午四點開始,夜裡十二點打烊。你三點左右來,幫忙做做準備。打烊之後,大約需要一個鐘頭來收拾。」
「薪水呢?」
「十二塊。」
傑克點點頭,帕特森伸出一隻蒼白的手,如同無骨般柔軟,指甲裡很髒。
他離開空地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刺目蔚藍的天空不見了,東邊出現了一輪慘白的月亮。暮色四合,連街道兩側的房屋的線條都變得柔和起來。傑克沒有立即穿過韋弗斯巷返回,而是在附近的街區逛了逛。當他時不時聞到一些氣味或是聽到遠處傳來某些聲音,便會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駐足。他漫無目的地走著,時而向東,時而往西。他感覺腦袋輕飄飄的,像是用很薄的玻璃做成的。他的體內發生了化學變化。這麼久以來喝下去的啤酒和威士忌開始起反應了。醉意將他擊敗了。在他眼裡,剛才還覺得死氣沉沉的街道頓時充滿了生氣。這條街周圍有一片參差不齊的草地,傑克走著走著,覺得草地距離他的臉越來越近。他坐在草地邊緣,靠在電話線杆上。他舒舒服服地坐好,像土耳其人那樣交叉雙腿,把鬍子的根部捋順。他恍恍惚惚地大聲說起話來。
「怨恨是從貧窮中開出的最珍貴的花朵。一點不錯。」
說話的感覺太美好了。聽到他自己的聲音,他情不自禁地快樂起來。他的說話聲似乎懸浮在空氣中,迴盪不已,每個字都響了兩次。他吞了吞口水,把嘴唇黏濕,又說了起來。他忽然很想回到啞巴那個安靜的房間,把心事都講給他聽。這麼想和一個聾啞人說話,也真夠奇怪的。但他太孤獨了。
夜色瀰漫,街道隨之變得昏暗起來。偶爾有幾個男人從他身旁走過這條很窄的街道。他們說著話,語氣單調,每走一步,他們的腳就會帶起一片塵土。還有幾個女孩子和一個抱著孩子的母親走過。傑克木然地坐了一會兒,終於站起來,往前走去。
韋弗斯巷光線昏暗。油燈將搖曳的黃色光芒從門口和窗戶投射出來。有些房子裡一片漆黑,人們都坐在前門臺階上,只是藉著鄰居家的燈光視物。一個女人把身體探出窗戶,將一桶髒水潑到街道上。有幾滴髒水濺到了傑克的臉上。能聽到幾棟房子深處傳出高亢憤怒的聲音。還有些房屋裡傳出了椅子輕輕搖晃的微弱聲音。
傑克在一棟房子前面停下來,只見三個男人坐在前門臺階上。自房子裡投射出來的一縷淡黃色光芒籠罩著他們三個人。兩個人穿著連體服,但沒穿上衣,而且打著赤腳。他們其中一個很高,行動靈便,另一個身材矮小,嘴角長了個膿瘡。第三個男人穿著襯衫和長褲,膝蓋上放著一頂草帽。
「嘿。」傑克說。
那三個男人盯著他。他們個個臉色灰黃,毫無表情。他們低聲說了什麼,卻沒有改變姿勢。傑克把那包塔吉特煙從口袋裡拿出來,分給他們三人。他坐在最下面的臺階上,把鞋子脫掉,踩在清涼潮濕的地上,感覺很舒服。
「你們是工人?」
「是的。」拿草帽的男人說,「大多數時候都得上班。」
傑克摳腳指頭。「我身上帶著福音。」他說,「我要講給別人聽。」
三個男人笑了。窄路對面傳來一個女人唱歌的聲音。他們三個吐出的煙霧瀰漫在沉滯的空氣中,圍住他們久久不散。一個路過的小孩停下來,解開褲子開始撒尿。
「轉過那個彎有頂帳篷。今天是禮拜日,」小個子男人終於說,「你還是去那裡吧,到那裡,你想說什麼福音,就可以說什麼福音。」
「我說的可不是那種福音。我的福音可好多了。我說的是真理。」
「什麼真理?」
傑克舔舔他的鬍子,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道:「這裡發生過罷工嗎?」
「有過一次。」高個子男人說,「大概六年前有過一次。」
「怎麼回事?」
嘴上長膿瘡的男人挪動雙腳,把菸蒂丟到地上。「他們要求每小時得到二十美分的工錢,不給就不工作。大概有三百個人參加罷工。他們整天在街上晃來晃去。於是,工廠就派卡車出去,不到一個禮拜,整個城鎮就擠滿了來找工作的人。」
傑克轉頭看著他們。那三個人坐在他上面的兩個臺階上,他必須抬起頭,才能看到他們的眼睛。「你們就不生氣?」他問。
「生氣……什麼意思?」
傑克額頭上的血管都凸起了,呈現出大紅色。「老天!我是說生氣,生——氣,生氣。」他抬著頭,繃著臉看著他們那充滿迷惑的灰黃色臉孔。在他們身後,透過敞開的前門,他能看到屋內的情形。前廳中擺著三張床和一個臉盆架。後面的房間裡有個赤足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睡覺。附近一個黑暗的門廊上傳來了吉他聲。
「我就是坐著卡車到這裡來的人之一。」高個子男人說。
「那也沒什麼差別。我要告訴你們的道理簡單得很。工廠的混蛋老闆們全都是百萬富翁。落紗工、起毛工人和站在機器後面紡紗織布的人賺到的錢都無法讓自己吃頓飽飯。明白嗎?你走在街上,琢磨琢磨這件事,你看到飢腸轆轆、疲憊不堪的人,看到得了佝僂病的小孩子,你們就不生氣嗎?不生氣嗎?」
傑克的臉漲得通紅,悶悶不樂,嘴唇都顫抖了。那三個男人警惕地看著他。然後,拿著草帽的男人嘻哈笑了起來。
「你們繼續笑吧。你們大可以坐在這裡,笑破肚皮吧。」
那些人不慌不忙地笑著,一副輕鬆的樣子。這會兒,他們三個開始一起嘲笑一個人。傑克拂掉腳底的泥土,穿上鞋。他緊緊握著拳頭,嘴唇扭曲,露出憤怒的譏笑。「儘管笑吧——你們也就只有這點本事了。但願你們就坐在這裡,笑到腐爛為止!」他僵硬地沿街走了,他們的笑聲和噓聲依然在他耳畔迴盪著。
主街上燈光明亮。傑克在一個街角徘徊,擺弄著衣服口袋裡的零錢。他的頭一跳一跳地作痛。晚上雖然很熱,但還是有股涼意貫穿了他的身體。他想到了啞巴,迫切想回去,和他坐一會兒。來到他那天下午買報紙的水果糖果店,他選了一籃用玻璃紙包裝的水果。櫃檯後面的希臘人說價錢是六十美分,這樣一來,買了水果,他就只剩下一枚五分硬幣了。他剛從店裡出來,就覺得給一個健康的人送這種禮物,也太奇怪了。幾顆葡萄垂在包裝紙外面,他飢腸轆轆,便把它們揪下來吃掉了。
他回去的時候,辛格在家。他仍坐在窗邊的桌前,面前擺著棋盤。房間與傑克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電扇來回扭動,放冰水的大罐子擺在桌邊。床上放著一頂巴拿馬草帽和一個紙袋,看樣子啞巴也是才回來。啞巴衝桌邊他對面的那把椅子一歪腦袋,把棋盤推到一邊。他向後一靠,雙手插在衣服口袋裡,看他的表情,似乎是在問傑克去幹什麼了。
傑克把水果放在桌上。「今天下午嘛,」他說,「這麼來形容最合適了:我出去找了隻章魚,給它穿襪子。」
啞巴笑了,只是傑克看不出來他是否明白他的意思。啞巴驚訝地看著水果,拆開玻璃紙。他收拾水果,臉上卻露出了怪異的表情。傑克很想弄清楚他為什麼會有這種表情,卻百思不得其解。辛格露出了明快的笑容。
「我今天在遊樂場找到了一份工作,開旋轉木馬。」
啞巴像是一點也不驚訝。他走到櫥櫃邊,拿出一瓶紅酒和兩個酒杯。他們默默地喝著酒。傑克感覺自己從未在這麼安靜的房間裡待過。在他頭頂上方的燈光的照射下,他舉在面前的閃閃發亮的酒杯中映出了他自己的影像,看起來十分怪異。他的臉呈現出雞蛋的形狀,又短又粗,他的鬍子幾乎都蔓延到了他的耳朵邊,看起來就跟諷刺漫畫一樣。他以前在表面彎曲的水罐或錫杯上都曾經見過自己這樣的影像。啞巴坐在他對面,用兩隻手捧著酒杯。紅酒開始在傑克的血管裡嗡嗡作響,他感覺自己又一次陷入了迷濛的醉態中。激動之下,他的鬍子都在顫動。他向前探身,手肘放在膝蓋上,睜大眼睛,用探尋的目光牢牢注視著辛格。
「我敢打賭,整整十年了,我都是這鎮上唯一的瘋子,我說的可是真正的瘋狂。我剛才還差點和別人大打出手。有時候,我都覺得自己瘋了。我就是弄不明白。」
辛格將紅酒推到客人面前。傑克抄起酒瓶直接喝了起來,還揉搓著頭頂。
「你知道,好像有兩個我。一個我受過良好教育。我去過全國最大的幾個圖書館。我愛閱讀。我一直都很喜歡看書。我看的書道出了純粹的真理。看見我那個箱子了嗎,裡面裝的是卡爾·馬克思、託斯丹·范伯倫這些作家的書。我把他們的書看了一遍又一遍,我越是看,就變得越瘋狂。每一頁上的每一個字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首先,我喜歡語言。辯證唯物主義是什麼,就是奸詐的推諉——」傑克嚴肅地拖長音說道,「而且帶有目的論的傾向。」
啞巴用一塊摺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擦額頭。
「但我要說的是,一個人自己心裡明白,卻無法讓別人理解,那他該怎麼辦呢?」
辛格伸手拿過酒杯,把酒倒滿,穩穩地塞進傑克那隻布滿青紫痕跡的手裡。「你的意思是喝醉嗎?」傑克說話的時候手臂一動,將幾滴酒濺到了白褲子上。「聽好了!不管你看向何處,都會有卑鄙行為和腐敗墮落。這個房間、這瓶紅酒、籃子裡的這些水果,都是利潤和虧損的產物。一個人若是不能被動接受卑鄙的行為,就無法活在這個人世。人們忙忙碌碌,累死累活,就為了買食物果腹,買衣服蔽體。但看來沒人知道這一點。人人都是瞎子,是啞巴,是榆木疙瘩,不光愚蠢,還很卑鄙。」
傑克用拳頭按壓太陽穴。他的思緒飄向了好幾個不同的方向,他根本控制不住它們。他恨不得發狂。他很想出門,在人流攢動的大街上找個人打一架。
啞巴依舊耐著性子,饒有興味地看著他。此時,他拿出銀色鉛筆,在一張紙上很小心地寫道:你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然後把紙推到桌子的另一邊。傑克把紙揉皺。這個房間又開始在他周圍旋轉起來,他根本看不清紙上的字。
他牢牢注視著啞巴的臉,好讓自己穩定下來。辛格的眼睛似乎是這個房間裡唯一沒有移動的東西。那對眸子變換著色彩,時而是琥珀色,時而是灰色,時而是淡淡的棕色。他盯著那雙眼睛看了良久,幾乎將自己催眠了。他心中那股暴力的衝動消退了,他再次冷靜下來。那雙眼睛似乎明白他想說的每一句話,並且向他傳遞了一些訊息。過了一會兒,整個房間又變得平穩了。
「你明白了。」他含含糊糊地說,「你知道我的全部思想。」
遠處傳來了輕柔清脆的教堂鐘聲。白色的月光灑在隔壁的屋頂上,夏季的夜空如同一塊淡藍色的絲絨。他們兩個都默認了一件事:傑克要在辛格這裡住到找到住處為止。紅酒喝光了,啞巴便把一床褥子鋪在床邊的地板上。傑克和衣而臥,立即進入了夢鄉。
05
距離主街很遠的地方有個黑人聚居區,本尼迪克特·瑪迪·科普蘭醫生獨自坐在幽暗的廚房裡。九點多了,禮拜日的教堂鈴聲此時已經沉寂下來。夏夜暑氣難耐,圓肚燃木爐裡依然燒著一小團火。科普蘭醫生挨著爐火,坐在直背靠椅上向前探身,用瘦長的手指托著腦袋。火爐中的紅色火光映襯著他的臉。在這樣的光芒下,他的厚嘴唇在黑色皮膚的襯托下幾乎成了紫色。他的一頭灰白頭髮緊緊貼在頭上,如同戴了一頂羔羊毛帽子,此時,他的頭髮也呈現出藍色色調。他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連姿勢都沒有變過,銀框眼鏡後面的眼睛始終流露出憂鬱的眼神。他的目光一直停在爐火上。這時候,他清清喉嚨,發出的聲音非常刺耳,他從椅子邊的地板上拿起一本書。他周圍籠罩在昏暗之中,他不得不把書捧到爐火邊,才能看清楚上面的字。今晚,他閱讀的是斯賓諾莎的著作。他其實並不能完全理解這位哲學家的複雜思想和晦澀語句,但他看著看著,就體會到了深藏在文字之下的強烈且真正的使命,便感覺自己好像懂了。
每到晚上,尖銳的門鈴聲時常響起,打斷他的沉默,屆時他只得去前廳接待摔斷骨頭或受了刀傷的病人。但在今天晚上,沒有人來打擾他。他獨自一人在昏暗的廚房裡待了這麼久,開始緩緩地左右搖晃,自喉嚨裡發出輕輕的哼唱聲。就在他低吟淺唱的時候,波西婭來了。
科普蘭醫生其實已經知道她來了。他聽到有人在外面的街上用口琴演奏一首藍調曲子,他知道那是他兒子威廉吹的。他就這麼摸黑穿過走廊,打開前門。他並沒有走到門廊上,只是站在紗門後面的黑暗之中。皓月朗照,波西婭、威廉和海伯伊的漆黑影子落在泥土路上。這個街區的房子都破破爛爛的。科普蘭醫生的房子卻與周遭的房屋不一樣。他的家是用磚塊和灰泥建造而成,十分堅固。小小的前院圍著一圈尖樁籬柵。波西婭在柵欄門邊和她丈夫、弟弟道別,敲了敲紗門。
「這麼黑,你坐在這裡做什麼?」
他們一起穿過漆黑的走廊,來到廚房。
「你這裡不是有電燈嘛,多稀罕的玩意兒啊,你卻摸黑坐著,真是搞不懂你。」
科普蘭醫生轉動了一下桌子上方的燈泡,廚房突然變亮了。「我適合待在黑暗中。」他說。
廚房裡很乾淨,卻顯得空空蕩蕩。餐桌一邊有很多書和一個墨水瓶——另一邊有餐叉、湯匙和盤子。科普蘭醫生挺直地坐著,修長的雙腿交叉翹起,一開始,波西婭也是僵硬地坐著。他們父女二人就跟從一個模子裡印出來似的——鼻子又寬又塌,嘴巴和額頭也很像。但和父親一比,波西婭的膚色就顯得很淺了。
「這裡熱死了。」她說,「要我說,如果不做飯,還是把火滅了吧。」
「你要是樂意,我們可以去我的辦公室。」科普蘭醫生說。
「我沒問題。還是待在這裡更好。」
科普蘭醫生扶了扶他的銀框眼鏡,十指交叉放在腿上。「自從上次見面以來,你、你丈夫,還有你弟弟,你們過得怎麼樣?」
波西婭放鬆下來,脫下便鞋。「我、威利和海伯伊都蠻好的。」
「威廉還在你那裡吃住嗎?」
「當然了。」波西婭說,「你知道的,我們有我們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計劃。海伯伊付租金。我用我的錢買食物。至於威利嘛,教會的會費、保險、聯誼會會費、禮拜六晚上的娛樂費用,都是他掏霹靂包。我們三個有我們自己的計劃,每個人都盡一份力。」
科普蘭醫生垂頭坐在那裡,用力拔長手指,弄得所有關節咯咯響。乾淨的袖口遮蓋住他的手腕,瘦長雙手的膚色似乎比其他身體部分的要淺,他的手掌則是淡黃色的。他的手永遠都是那麼乾淨,布滿皺紋,好像是用刷子刷過、又放在水裡浸泡了很久。
「對了,我差一點都忘了我給你帶了點東西來。」波西婭說,「你吃晚飯了嗎?」
科普蘭醫生說話時總是小心謹慎,猶如每個音節都是從他那厚嘴唇過濾出來的一樣。「還沒。」
波西婭打開她放在餐桌上的紙包。「我帶來了很新鮮的甘藍菜,我覺得我們可以一起吃晚飯。我還帶來了一塊臘肉。用臘肉來配甘藍菜。不介意我做臘肉燒甘藍菜吧?」
「隨便。」
「你還是不吃肉嗎?」
「不吃。純粹是出於個人原因,我才做個素食主義者,但你用肉燉甘藍,我也無所謂。」
波西婭光腳站在桌邊,仔細地擇菜。「地板踩上去很舒服。我不想穿那雙夾腳的便鞋了,太痛了,你不介意吧?」
「隨便。」科普蘭醫生說,「看你的方便吧。」
「那我們就吃新鮮的甘藍菜,配玉米餅和咖啡。我再切一塊白肉,煎給我自己吃好了。」
科普蘭醫生用目光追尋著波西婭。她只穿著襪子,在廚房裡走來走去,從牆上取下擦洗乾淨的鍋,把火撥旺,把甘藍菜上的粗砂石洗乾淨。他張開嘴說了幾句話,便把嘴巴閉緊了。
「這麼說,你、你丈夫和你弟弟有合作計劃了。」他最後說道。
「沒錯。」
科普蘭醫生拉動手指,又想把關節弄得嘎嘎響。「你們打算要孩子嗎?」
波西婭沒有看她父親。她氣呼呼地把甘藍菜鍋中的水潑出去。「在我看來,」她道,「有些事情必須完全聽憑上帝的旨意。」
他們沒有再說別的。波西婭把晚餐放在爐子上燉,自己則默默地坐著,纖細的雙手軟綿無力地垂在膝蓋之間。科普蘭醫生的頭垂在胸前,像是睡著了。但他並沒有睡覺;他的臉時不時抽搐一下。他深呼吸,讓自己的臉恢復平靜。晚飯的香氣開始瀰漫在這個令人窒息的廚房裡。櫥櫃頂上的時鐘在寂靜中大聲敲響,鑑於他們剛才說的話題,單調的鐘聲就如同在一次次地說起「孩子,孩子」這兩個字。
他經常都能看到小孩,或光著屁股在地上爬,或興致勃勃地玩彈球遊戲,或在漆黑的街上和女孩子摟摟抱抱。男孩子們都叫本尼迪克特·科普蘭。女孩子們則叫本妮·瑪耶、瑪迪本,或是本妮迪·瑪迪林。有一天,他算了算,一共十幾個孩子以他的名字命名。
但他在這一生中一直在講述、解釋、勸告。不能再生了,他老是這樣說。他總是提出各種理由,告訴人們不能再要第六個、第五個或是第九個孩子了。我們需要的不是更多的孩子,而是為已經降臨人世的孩子提供更多機會。他經常勸告人們要為了黑人這個種族進行優生優育。他始終都是以相同的方式,用簡單的話解釋給人們聽,年復一年,他已經把這些充滿怒氣的勸誡之言牢記於心了。
他研究過所有這方面的新理論,對其發展瞭如指掌。他自掏腰包,將新推出的計生工具送給他的病人。迄今為止,他是鎮裡唯一注重優生優育的醫生。他一直都在贈送計生工具,解釋,贈送,解釋。但他還是每禮拜負責接生四十次。那些孩子有的叫瑪迪本,還有的叫本妮·瑪耶。
意義只有一個。唯一的一個。
他知道,他這一生從事醫生工作,理由只有一個。他一向都知道,他要教化人們。他每天挎著醫務箱從一所房子走到另一所房子,和人們說起各式各樣的話題。
工作了漫長的一整天,他累得筋疲力盡,但到了晚上,當他打開前院的柵欄門,疲倦就會煙消雲散。因為他有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波西婭和小威廉。他還有黛西。
波西婭拿開鍋蓋,用叉子攪拌了一下甘藍菜。「爸爸……」過了一會兒,她說道。
科普蘭醫生清清喉嚨,把痰吐在手帕上。他的聲音很粗啞。「嗯?」
「我們不要再吵了。」
「我們不是在吵架。」科普蘭醫生說。
「不是只有說話才是吵架。」波西婭說,「我覺得,我們就這麼一聲不響地坐著,也是在吵架。我就是這麼認為的。說句實話吧,每次我來看你,都有種身心俱疲的感覺。不管是什麼形式吧,反正我們都別再吵了。」
「我自然不願意吵架。女兒,讓你有這種感覺,我真的很抱歉。」
她倒好咖啡,把不放糖的一杯交給她父親,然後往她自己的那杯裡放了幾勺糖。「我都餓了,咖啡很香啊。快喝吧,我來給你講講我們不久前遇到的一件事。現在事情過去了,想起來很有意思,但我們可有充足的理由不去笑破肚皮。」
「那你說吧。」科普蘭醫生說。
「一段時間之前吧,一個膚色很深的人到了鎮裡,他長得可真帥,穿著打扮也很考究。他自稱是 B.F.梅森先生,還說是從華盛頓特區來的。他每天都拄著手杖,在街上走來走去,還穿著雅緻的彩色襯衫。到了晚上,他就去社會咖啡館。他吃的比鎮上的人都要好。他每天晚上都點一瓶杜松子酒和兩塊豬排做晚餐。他逢人便笑,一見到女孩子就鞠躬,為你撐開門,讓你進出。在大約一禮拜的時間裡,不管到哪裡,他都很受歡迎。人們開始對這個富有的梅森先生產生了好奇。混熟了之後,他很快就開始著手辦正事了。」
波西婭噘起嘴,吹吹咖啡。
「我想你從報紙上看過政府的『金金計較』養老金方案了吧?」
科普蘭醫生點點頭。「就是退休金。」他說。
「他就是負責這個項目的。他是政府派來的人,是華盛頓的總統派他來的,讓所有人都參與這個項目。他挨家挨戶敲門,解釋只要支付一美元,就能加入項目,以後每個禮拜支付二十五美分,等你到了四十五歲的時候,政府就將在你有生之年,每個月付給你五十美元。我認識的人一聽都特別興奮。他免費送給每一位加入的人一張總統簽名照片。他還說,六個月之後,每一個成員都將得到一身免費的制服。這個俱樂部叫作『有色人種金金計較大聯盟』,兩個月後,每個人都將得到一條橙絲帶,上面印有俱樂部名字的首字母G.L.P.C.P.。你知道的,政府最愛弄這些字母了。他拿著一個小本子,到每家每戶去,所有人都願意參加。他把參與者的名字記下來,把錢收走。每到禮拜六,他就來收錢。三個禮拜後,加入的人太多,這位梅森先生沒辦法在禮拜六這一天收走所有人的錢。他只好僱人,一個人負責三四條街區。我每個禮拜六早晨替他在我家附近收那二十五美分。從一開始,威利就為他自己、海伯伊和我交了錢。」
「我在你家附近的人家裡看到了很多總統的照片,我也記得聽人說起過梅森這個名字。」科普蘭醫生說,「他是個騙子吧?」
「確實如此。」波西婭說,「有人識破了這個B.F.梅森先生,他就被抓了起來。他們發現他是從亞特蘭大來的,根本就沒去過華盛頓,也沒見過總統。騙來的錢不是藏起來了,就是花掉了。威利一共損失了七美元五十美分呢。」
科普蘭醫生有些激動。「我早說過——」
「要我說,」波西婭說道,「這傢伙不會有好下場。不過現在這件事過去了,想起來真有點可笑,不過當然了,我們有充足的理由不要笑破肚皮。」
「每到禮拜五,黑人就會自願爬上十字架。」科普蘭醫生說。
波西婭的手有些顫抖,咖啡都從她手裡的杯碟中流了出來。她把流到手臂上的咖啡舔掉。「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一直都在觀察。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能找到十個黑人,十個我自己的人,他們有骨氣、有頭腦、有勇氣願意獻出他們擁有的一切……」
波西婭放下咖啡。「好端端的你說這個幹什麼。」
「只有四個黑人。」科普蘭醫生道,「只有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威廉和你。只有四個黑人具有這些真正的特質和骨氣——」
「我、威利和海伯利都有骨氣。」波西婭氣呼呼地說,「世事不易,但我覺得我們三個人都在努力奮鬥。」
他們沉默了片刻。科普蘭醫生把眼鏡放在桌上,用皺縮的手指揉揉眼睛。
「你總是黑人這黑人那的。」波西婭說,「這個詞很傷人的。就連以前人們常說的『老黑』也比這個詞強一些。但是,不管是什麼膚色,有禮貌的人都會說有色人種這個詞。」
科普蘭醫生沒有回答。
「就拿我和威利來說吧。我們不是純粹的有色人種。我們的媽媽的膚色就很淺,我們兩個身上都有一部分白人血統。至於海伯伊,他可是印第安人。他有很大一部分印第安血統。我們沒有一個是真正的有色人種,你老是說那個詞,真是太傷人心了。」
「我對這種辭令沒什麼興趣。」科普蘭醫生道,「我只對現實生活中的真理感興趣。」
「說到真理,那我跟你說一個吧。每個人都害怕你。只有喝醉酒之後,漢密爾頓、巴迪、威利或是我丈夫海伯伊才會來這裡,像我這樣和你坐在一起。威利說過,他還記得他小時候就特別害怕爸爸了。」
科普蘭醫生呼哧呼哧地咳嗽起來,清了清喉嚨。
「不論是誰,每個人都有感情,人們要是清楚去某個地方肯定會受到傷害,那就打死都不會去的。你也是如此。我就親眼見過很多次白人在不知不覺中傷害了你的感情。」
「不。」科普蘭醫生說,「你從沒見過我傷心。」
「我自然知道我、威利或我丈夫海伯伊都算不上有學問的人。但海伯伊和威利都是金子般美好的人。他們和你是不一樣的。」
「沒錯。」科普蘭醫生道。
「我、漢密爾頓、巴迪或威利都不願意像你那樣說話。我們的說話方式像我們的媽媽和她的娘家人。你用腦袋思考。我們則寧願說出在心裡藏了許久的話。這只是差別之一。」
「是的。」科普蘭醫生說。
「人們不能強逼自己的孩子變成他們希望的樣子,也不管這麼做會不會傷害到孩子,不管這麼做是對是錯。你跟別人一樣,也是這麼做的。現在,只有我一個人還願意來這棟房子裡,像這樣和你坐在一起。」
科普蘭醫生的眼中閃動著明亮的淚光,她的聲音很大,口氣很嚴厲。他咳嗽起來,整張臉都在抽搐。咖啡都冷了,他想把咖啡杯拿起來,只是他的手哆哆嗦嗦,肯定拿不穩。他的眼中儲滿了淚水,他連忙去動了動眼鏡,好遮掩一下。
波西婭見此情形,立即走到他身邊。她摟住他的頭,將臉頰貼在他的額頭上。「我傷了爸爸的心了。」她柔聲說。
他厲聲說道:「不。總說什麼傷害感情之類的話題,就太愚蠢和原始了。」
淚水緩緩地流下他的臉頰,在火光的映襯下,淚水呈現出藍色、綠色和紅色的光芒。「真的很對不起。」波西婭說。
科普蘭醫生用棉布手帕擦掉淚水。「沒事的。」
「我們別再吵了。我再也受不了吵來吵去了。我覺得每次我們一見面都會鬧得不歡而散,我們再也不要像這樣吵架了。」
「好吧。」科普蘭醫生說,「我們不吵了。」
波西婭吸了吸氣,用手背抹了抹鼻子。她站在那裡,摟著父親的頭,就這麼站了好幾分鐘。過了一會兒,她最後一次擦擦臉,走到爐子上的燉菜鍋邊。
「馬上就能吃了。」她歡快地說,「我再來做點好吃的玉米餅,搭配甘藍菜吃。」
波西婭只穿襪子,在廚房裡慢慢地來回忙著,她父親則一直看著她。他們再一次沉默下來。
淚水在他的眼眶裡打轉,因此,他看到的一切都是模糊的,這樣一看,波西婭真的與她的母親很像。多年以前,黛西就是這樣在廚房裡一聲不響地忙來忙去。黛西的膚色並不像他的那麼黑,她的皮膚如同深色的蜂蜜那麼漂亮。她一向都很文靜,為人和善。但是,在溫柔和藹的外表下,她也很固執,而且,不管他多麼認真地研究,都無法真正理解他妻子身上那種溫柔的固執。
他規勸過她,將自己的心裡話告訴她,然而,她依然是那麼溫柔,依然把他的話當成耳邊風,按照她自己的方式生活。
後來,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威廉和波西婭出生了。他強烈感覺到了他們的真正使命感,所以他清楚地知道他們每一個將成長為怎樣的人。漢密爾頓應該成為偉大的科學家,卡爾·馬克思應該成為一名黑人教師,威廉可以當律師,對抗一切不公正的行為,至於波西婭,她會做醫生,為婦女和兒童治病。
在他們還是嬰孩的時候,他就告訴他們必須擺脫壓在他們肩上的枷鎖,也就是不能屈從、不能懶惰。後來,他們長大了一點,他就告訴他們,上帝根本不存在,但他們的生命是神聖的,他們每個人都肩負著真正的使命。他一遍遍地給他們講這樣的話,他們則一起坐在距離他很遠的地方,用他們那黑人孩子特有的大眼睛望著他們的母親。而黛西雖然坐在那裡,卻並沒有在聽他的話,她是那麼溫柔而固執。
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威廉和波西婭都肩負著真正的使命,所以,他知道每一個細節都該如何發展。每年的秋天,他都帶他們去城裡,給他們買上好的黑色皮鞋和黑色襪子。他還給波西婭買羊毛布料做裙子,買白色亞麻做衣領和袖口。他給幾個男孩子買黑色羊毛料子做褲子,買優質的白色亞麻做襯衫。他才不願意他們穿顏色鮮豔的劣質衣服。可等他們上了學,偏偏就喜歡穿那種衣服,黛西說孩子們覺得很尷尬,還說他是個苛刻的父親。他知道家裡應該如何布置。不能擺放花俏的物品——不要俗麗的日曆,不要花邊枕頭,不要各種小擺設。屋裡的所有東西都要樸素,要是深色調,要能體現出真正的使命。
後來的一天晚上,他發現黛西竟然給小波西婭穿耳洞,準備讓她戴耳環。還有一次,他回到家,就看到壁爐架上擺著一個穿著羽毛裙子的玩偶娃娃,黛西溫柔卻也強硬,說什麼也不肯把娃娃拿走。他也很清楚,黛西一直在教孩子們要溫順,要逆來順受。她給他們講地獄和天堂。她還讓他們相信這世上有鬼,有的地方有鬼魂出沒。黛西每個禮拜日都去教堂,還充滿悲傷地在牧師面前數落她丈夫的不是。她為人固執,總是帶孩子們去教堂,而孩子們都乖乖聽她的話。整個黑人種族都病了,他白天要忙上一天給他們看病,有時候還要工作到深夜。經過了漫長的一天,他總是疲憊不堪,可當他打開前門走進屋,任何疲倦都將化為烏有。然而,當他走進家門,卻看到威廉用衛生紙包裹的梳子假裝彈奏樂曲,漢密爾頓和卡爾·馬克思則在擲骰子,用他們吃午飯的錢做賭注,波西婭則和她的母親在一起笑個不停。
他只好換一種方式,重新教育他們。他給他們輔導功課,和他們談心。他們則緊靠著坐在一起,望著他們的母親。他說呀說呀,但他們都不願意去理解。
一種黑人特有的漆黑恐怖的感覺向他襲來。他坐在辦公室裡,閱讀、沉思,直到恢復平靜,重新開始。他拉下辦公室的窗簾,讓房間裡只有明亮的燈光、書籍和沉思的感覺。但有些時候,平靜不會到來。他很年輕,那種可怕的感覺並不會因為鑽研書本而消失。
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威廉和波西婭都怕他,總是眼巴巴望著他們的母親,有時候,當他意識到這一點,那種黑暗的感覺便會將他征服,而他並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會讓他們這樣。
他無力阻止這些可怕的事,以後,他也根本不能理解這種事。
「好香呀。」波西婭說,「我們現在就吃吧,海伯伊和威利隨時都可能回來接我。」
科普蘭醫生戴好眼鏡,把椅子拉到桌邊。「你丈夫和威廉一晚上去哪裡了?」
「他們去玩擲馬蹄鐵遊戲了。雷蒙德·瓊斯在他家後院弄了個玩擲馬蹄鐵遊戲的地方。雷蒙德和他妹妹洛芙·瓊斯每天晚上都玩。洛芙這姑娘怪醜的,所以海伯伊或威利想去他們家就可以去,我一點也不在乎。但他們說會在十點差一刻來接我,我看他們就快到了。」
「對了,我想起一件事。」科普蘭醫生道,「你應該常收到漢密爾頓和卡爾·馬克思的消息吧。」
「漢密爾頓倒是常來信。外公農場裡的工作其實都是他在做。至於巴迪嘛,你知道他一向都不愛寫信。不過,巴迪自小便擅長和人相處,我並不擔心他。他是那種到哪裡都混得開的人。」
他們默默地坐在桌邊吃著晚餐。波西婭三不五時看上一眼櫥櫃上的鐘錶,畢竟海伯伊和威利就快來了。科普蘭醫生低著頭,看著盤中的食物。他舉起餐叉,彷彿它很沉重,連手指都顫抖起來。他嚼而無味,每一口都咽得很艱難。緊張的感覺籠罩著他們,看來好像他們都想找到話題繼續說下去。
科普蘭醫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有時候,他覺得以前他對他的孩子們說的太多,他們理解的卻太少,所以現在他就無話可說了。過了一會兒,他用手帕擦擦嘴,用不確定的聲音說道:
「你很少提到你自己的事。說說你的工作吧,你最近在做什麼?」
「我當然還在凱利家幫傭了。」波西婭說,「不過呢,告訴你吧,爸爸,我真不知道我還能幹多久。我的工作太辛苦了,總是要做很久才能幹完。不過呢,這可難不倒我。我關心的是薪水。我一個星期的薪水是三美元,可有時候凱利太太會少付給我一美元或五十美分。當然了,她經常都是盡可能快地把欠的薪水補上。但這樣一來,我的手頭就緊了。」
「這樣做是不對的。」科普蘭醫生說,「那你怎麼還忍得下去?」
「這又不是她的錯。她也沒辦法。」波西婭說,「她家的房客有一半都拖欠房租,日常的花銷又很大。告訴你實話吧,凱利一家差一點就被人告到警察局長那裡了呢。他們現在的日子可不好過。」
「你應該能找到其他工作。」
「我曉得。但凱利一家都是很好的白人,我願意為他們工作。我很喜歡他們。他們家那三個小孩子就好像是我的親人。我總感覺是我養大了小不點和那個小嬰兒。我和米克倒是常拌嘴,不過我也很喜歡她。」
「但你必須為你自己著想。」科普蘭醫生說。
「說到米克嘛……」波西婭說,「她還真是個麻煩。沒人知道該怎麼管教那孩子。再沒有比她更高傲和任性的了。她有她自己的想法。我總覺得那孩子怪怪的。我覺得呀,她早晚會幹出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的事來。至於她幹出來的事是好是壞,我就說不出了。我有時候真是摸不透米克。但我真的很喜歡她。」
「你必須首先考慮你自己的生計。」
「我不是說了嘛,這事可怪不到凱利太太的頭上。那所舊房子那麼大,日常開銷大得很。只有一個房客付了可觀的房租,而且都是按時繳納。不過那個人才搬來不久。他是個聾啞人。這還是我第一次接觸聾啞人呢,不過他是一位非常優秀的白人。」
「那人是不是個子很高,長了雙灰綠色的眼睛?」科普蘭醫生突然問道,「而且一向對所有人都彬彬有禮,衣著很得體?與鎮上的人都不一樣——倒像是北方來的,還有點像猶太人?」
「就是他。」波西婭說。
科普蘭醫生的臉上馬上露出了急切的表情。他把玉米餅掰碎,放進他盤子中的甘藍菜汁裡,吃了起來,像是胃口突然好了起來。「我有一個聾啞病人。」他說。
「你怎麼會認識辛格先生?」波西婭問。
科普蘭先生咳嗽起來,連忙用手帕摀住嘴。「我只是見過他幾次。」
「我最好現在就動手收拾吧。」波西婭說,「威利和我丈夫快來了。不過這裡的水槽很好,還有自來水,我三兩下就能把這些盤子洗乾淨。」
多年以來,他都試圖不把白人那種靜默傲慢的態度放在心裡。每當他心裡充滿怨恨,他就思考和學習。在大街上,和白人在一起,他便會流露出高貴的表情,總是沉默不語。他年輕的時候,白人管他叫「小子」,現在對他的稱呼則變成了「大叔」。「大叔,你趕快去街角的加油站,找個機修工過來。」不久前,一個開著小汽車的白人這麼對他說。「小子,過來幫幫忙。」「大叔,趕快呀。」他不聽,只是繼續往前走,帶著高貴的神情,沉默不語。
幾天前的一個晚上,一個喝醉的白人走到他面前,抓著他就走了起來。他當時帶著醫務包,還以為是有人受傷了。但那個醉鬼將他帶進了一家白人開的餐館,櫃檯邊的白人就傲慢無禮地對他大呼小叫。他這才明白那個醉鬼是在拿他取樂。即便是在這個時候,他依然保持著端莊體面的派頭。
但這個身材高瘦、有一雙灰綠色眼睛的白人帶給他一種不一樣的感覺,此前他與任何白人之間都沒有這樣的經歷。
那還是幾個禮拜之前的一個晚上,天很黑,下著雨,他剛剛接生完出來,冒雨站在街角。他想點根菸抽,可是每根火柴都劃不著。他就這麼叼著並未點燃的菸站著,這時候,那個白人走過來,遞過一根點燃的火柴。四周黑咕隆咚,但藉著火柴的光亮,他們能看到彼此的臉。白人對他笑笑,為他把菸點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他在此之前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
他們一起在街角站了幾分鐘,然後,白人交給他一張卡片。他很想和這個白人聊聊天,問他一些問題,但他並不確定他是否能真正理解。所有白人都是傲慢無禮的,他生怕一顯示出友好,就會失了尊嚴。
但這個白人為他點菸,還對他笑,似乎很願意和他結交。自從那時候起,他反反覆覆想了很多次這件事。
「我有個聾啞病人。」科普蘭醫生對波西婭說。「那個病人是個五歲大的男孩。我始終都覺得他之所以落下殘疾,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是我接生的,我給他做了兩次產後家訪,那之後我就把他拋到腦後了。他的耳朵出了毛病,他母親卻根本沒注意到他的耳朵裡流出了東西,所以沒帶他來找我。等我終於注意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他什麼都聽不到,所以也不會說話。但我仔細觀察過他,我覺得如果他是個正常人,會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你一向都對小孩感興趣。」波西婭說,「你從來都沒這麼關心過成年人。」
「孩子的前途是光明的。」科普蘭說,「但那個聾啞小男孩——我一直在多方詢問,看看有沒有什麼機構願意接收他。」
「辛格先生會告訴你的。他是個很友善的白人,一點也不傲慢。」
「我不知道……」科普蘭醫生說,「有那麼一兩次,我很想給他寫個字條,看看他會不會給我回信。」
「我要是你,就會給他寫信。你寫信寫得很好,我可以幫你轉交給辛格先生。」波西婭說,「兩三個禮拜前,他拿了幾件襯衫到廚房來,讓我幫他漿洗。他的襯衫其實都很乾淨,就算是施洗者聖約翰本人穿,也不過如此。我只需要把他的衣服泡在溫水裡,搓搓衣領,再熨燙一下就行了。但那天晚上我把五件乾淨的襯衫送上樓給他,你猜他給了我多少錢?」
「猜不出。」
「他還是像往常那樣微笑,然後遞給我一美元。只不過洗了幾件襯衫而已,他就給了我一美元呢。他真的很友善,也很親切,我想問他什麼就問他什麼,一點也不會害怕。我甚至都願意親自寫信給這個討人喜歡的白人。爸爸,只要你願意,儘可以寫。」
「我或許會寫。」科普蘭醫生說。
波西婭突然坐直,開始整理梳得很緊的油滑的頭髮。此時,有微微的口琴聲響起,隨即樂聲越來越大。「威利和海伯伊來了。」波西婭說,「我該走了。你照顧好自己吧,有什麼需要的話,就捎個信來。我真的很喜歡和你一起吃飯,我聊得很開心。」
此時,口琴聲很清晰了,他們都知道威利一邊吹口琴,一邊在前院門等。
「稍等。」科普蘭醫生說,「我只見過你丈夫兩次,我看我們還沒有真正認識過呢。威廉也有三年沒來看他父親了。不如叫他們進來待一會兒吧。」
波西婭站在門口,撫弄著頭髮和耳環。
「上次威廉來,你就傷害了他的感情。看吧,你就是不明白如何……」
「那好吧。」科普蘭醫生說,「我不過是隨便說說。」
「等一下。」波西婭說,「我去叫他們。我現在就去邀請他們進來。」
科普蘭醫生點了根菸,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他的手抖個不停,他連調整好眼鏡都做不到。前院傳來了低聲的交談聲。接下來,走廊裡響起沉重的腳步聲,波西婭、威廉和海伯伊走進廚房。
「我們來了。」波西婭說,「海伯伊,我想你和我父親還沒真正認識過呢。不過你們自然都知道對方。」
科普蘭醫生與他們兩個握手。威利站在最後,害羞地靠在牆上,海伯伊卻走上前,恭敬地鞠了一躬。「久仰久仰。」他說,「認識您我很高興。」
波西婭和科普蘭醫生從走廊裡搬了椅子過來,四個人圍坐在爐火邊。大家都沒說話,感覺很不自在。威利緊張地環顧廚房,他看到了餐桌上的書、水槽、靠牆的小床,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他的父親身上。海伯伊咧開嘴笑著,不斷地拉扯領帶。科普蘭醫生像是要說話,卻只是舔舔嘴唇,依然保持沉默。
「威利,你吹口琴吹得太好聽了。」波西婭終於說,「我看你和海伯伊肯定去喝酒了。」
「當然沒有,女士。」海伯伊禮貌地說,「我們自從禮拜六以來連一滴酒都沒沾過。我們去玩擲馬蹄鐵遊戲了。」
科普蘭醫生還是沒有說話,他們三不五時瞥他一眼,等待著。房子很小,這樣的沉默讓每個人都很緊張。
「那些男孩的衣服可真難洗,」波西婭說,「我每個禮拜六要給他們洗兩件白西裝,一個禮拜得熨兩次。現在再看看衣服成什麼樣子了。當然啦,他們也就是下班回來才會穿。可是用不著兩天,衣服就黑得不像話了。昨晚我才給他們熨的褲子,現在就皺得不成樣子了。」
科普蘭醫生仍然沒有說話,只是盯著兒子的臉,但威利發現父親看著自己後,不由得咬著粗短的手指,低頭看著腳。科普蘭醫生感覺手腕和太陽穴的脈搏怦怦直跳。他咳嗽起來,拳頭放在胸口。他想跟兒子說話,但一時想不起說什麼。似曾相識的苦澀從心頭湧起,他沒有時間思索,或者將這種滋味壓在心裡。脈搏依然怦怦地跳個不停,他一籌莫展。但他們全看著他,沉默的氣氛是那樣的濃烈,他必須說點什麼才行。
他嗓門很大,像是並不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威廉,我想知道你小時候我和你講的話你還記得多少。」
「我不知道你這話是……是……是什麼意思。」威利說。
科普蘭醫生下意識說道:「我的意思是,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寄託在你、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身上。我對你們無條件的信任,把全部的希望都傾注在你們身上。再瞧瞧你們給了我什麼,徹頭徹尾的誤解、懶惰和冷漠。我傾其所有,結果一無所獲。你們把一切都從我這裡拿走了,而我只是想要……」
「噓,」波西婭說,「爸爸,你答應過我不吵架的。這太瘋狂了。我們實在受不了。」
波西婭站起來朝前門走去。威利和海伯伊也很快跟了上去。科普蘭醫生最後一個來到門口。
他們站在前門的黑暗處。科普蘭醫生想說話,但他的聲音似乎迷失在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威利、波西婭和海伯伊緊緊地站在一起。
波西婭一隻手放在丈夫和弟弟身上,另一隻手伸向科普蘭醫生。「在我們走之前和好吧,我實在受不了這樣的吵架。我們再也不要吵了。」
科普蘭醫生沒再說話,再次跟每個人握了握手。「對不起。」他說。
「我沒關係。」海伯伊禮貌地說。
「我也沒關係。」威利咕噥道。
波西婭將他們的手握在一起。「我們不能再爭吵了。」
他們道了別,科普蘭醫生從漆黑的前門廊看著他們一起往街那頭走去。
離別時,他們的腳步聲發出孤獨的聲音,他感到身心俱疲。他們走過一個街區後,威利再次吹起了口風琴。音樂傷感空洞。他仍舊待在前門廊,直到再也見不到他們,聽不到他們的聲音。
科普蘭醫生關了屋子裡的燈,黑暗中,他獨坐在爐前。但是平靜並沒有如期而至。他想將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和威廉從腦海裡抹去。波西婭同他講的每一句話都鏗鏘有力地重新回到了他的記憶中。他突然起身,關了燈,端坐在桌前,上面放著斯賓諾莎、威廉·莎士比亞和卡爾·馬克思的作品。他大聲讀著斯賓諾莎的書,書中的每個字都發出圓潤、憂鬱的聲音。
他想起了他們先前提到的那個白人。要是那個白人能幫助他的那個聾啞病人奧古斯都·本尼迪克特·瑪迪·路易斯,那就太好了。即便沒有這件事和這些問題,他也大可給那個白人寫封信。科普蘭醫生將頭埋在手裡,喉嚨裡發出一個奇怪的聲音,猶如唱歌一樣的呻吟。他記起了雨夜黃色的火柴光後面白人微笑的臉龐——內心終於平靜下來。
06
仲夏,辛格的訪客總會比屋裡其他人多。晚上,他的房間裡幾乎總有說話聲。在「紐約咖啡館」吃過晚飯後,他會洗個澡,換上涼爽的浴衣,通常情況下,他便不會再出門了。
屋裡涼快宜人。壁櫥裡有個冰箱,用來放冰啤酒和果汁。從未見他著急忙慌的樣子。他臉上總是掛著笑,在門口迎接客人。
米克喜歡跑到樓上辛格先生的房間。雖然他是聾啞人,但她說的每句話他都明白。跟他說話像是在玩遊戲。只不過這比玩遊戲的意義大多了,好比是發現音樂裡的新元素。她會把自己的一些計劃告訴他,這些計劃她絕不會告訴其他人。他會讓她擺弄那些漂亮的棋子。有一回,她興奮得過了頭,襯衫的下襬捲進了電扇裡,他事後的反應特別體貼。除了她爸爸,她從未見過這麼好的男人。
科普蘭醫生給約翰·辛格寫了一張便箋,向他諮詢瑪迪·路易斯的事,爾後便收到了一封禮貌的回信,邀請他在方便時到家裡來。科普蘭醫生來到房子後面,跟波西婭在廚房裡坐了一會兒,然後上樓梯,來到那個白人的房間。這人雖是啞巴,可從他身上看不出半點聾啞人特有的傲慢。他們喝了一瓶檸檬汁,啞巴寫下了他想知道的答案。這人跟科普蘭醫生以前見過的白人全然不同。此後,他老是琢磨這個白人。後來,因為辛格先生再次誠摯相邀,他便又拜訪了一次。
傑克·布朗特每個禮拜都會來,每次上樓去辛格先生的房間時,整個樓梯都會搖搖晃晃。他一般會用紙袋帶幾瓶啤酒過去。他的嗓門很大,房間裡經常會傳出他憤怒的說話聲。不過,在離去之前他的聲音會逐漸平靜下來。下樓時,袋裡的啤酒沒有了。他會若有所思地離開,似乎不會留意要去何處。
有天晚上,就連比夫·布蘭農也到啞巴的房間裡來了。但是,因為餐館不能長時間沒人打理,他只待了半個鐘頭。
辛格對所有人的態度都一樣。他會坐在窗戶邊上的一把直背椅上,雙手緊緊地插進褲子口袋裡,時而頷首,時而面帶微笑,表示自己聽懂了客人的話。
如果晚上沒有客人,辛格會去看午夜電影。他喜歡坐在後排,看演員在銀幕上說話、走路。在進電影院之前他從不注意影片的名字,不管放映什麼,他都會懷著同樣的興趣。
七月的一天,辛格突然沒有任何徵兆地走了,連房門都沒關。桌上放著一個信封,是寫給凱利太太的,裡面裝著四美元,是上個禮拜的房錢。幾件簡單的物品也不見了,房間卻收拾得很乾淨、俐落。他的客人來了後,看著空蕩蕩的房間,驚訝之餘竟然有些失落。沒人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離去。
辛格整個暑假都是在安東納波羅斯瘋人院所在的小鎮度過的。他為這次出行準備了好幾個月,想像著他們重逢後的分分秒秒。他提前兩個禮拜訂好了酒店,老早就把火車票放在一個信封裡,信封則揣在衣服口袋裡,時刻帶在身上。
安東納波羅斯還是老樣子。辛格走進他的房間,他很平靜,緩步前去迎接好友。他甚至比以前還胖了些許,但臉上還是跟過去一樣洋溢著夢幻般的微笑,辛格提著幾包東西,胖胖的希臘人最先注意的就是這些。辛格帶來了好幾樣禮物:一件鮮紅的晨衣,一雙柔軟的室內拖鞋,兩件繡有字母的睡衣。安東納波羅斯一門心思盯著盒子裡的包裝紙,發現裡面沒有吃的,一臉不屑地將禮物都扔到床上,懶得費神了。
房間十分寬敞,陽光充足,幾張床排成一排,間隔不小。三個老頭在角落裡玩紙牌,也沒留意辛格和安東納波羅斯,兩個好友單獨坐在房間的另一頭。
在辛格看來,他們在一起的舊時光似乎事隔經年,他有說不完的話,手語的速度哪能來得及。他綠色的眸子像在灼燒,腦門上的汗珠閃著光亮。過往的快樂和喜悅很快回到了他身上,讓他不能自已。
安東納波羅斯一直用那雙烏黑油亮的眼睛盯著好友,人卻一動不動,兩隻手懶洋洋地摸著褲襠。辛格跟他說了很多事,告訴他最近有不少朋友來看他。他同好友講,他們讓他不再感到孤獨,還告訴安東納波羅斯他們蠻奇怪的,老說個不停,但他很喜歡他們的來訪。他還畫了傑克·布朗特、米克和科普蘭醫生的素描。但他很快發現安東納波羅斯對這些絲毫提不起興趣,便將畫紙揉成一團,沒再提及。護理人員進來說探望的時間到了,辛格的話還沒說到一半,但他還是離開了房間,雖然滿身疲憊,卻很開心。
病人只能在禮拜四和禮拜日接待朋友。沒辦法跟安東納波羅斯待一塊的時候,辛格就會在酒店的房間裡走來走去。
第二次探訪好友的情形跟第一次差不多,只不過幾個老人沒在房間裡玩紙牌,而是百無聊賴地看著他們兩個。
辛格費了不少心思才被允許帶安東納波羅斯外出幾個小時。他事先將這次小小的遠足安排得妥妥當當的。他們先是搭計程車來到鄉村,四點半去酒店的餐廳吃飯。安東納波羅斯對這頓加餐欣喜若狂,他把菜單上的一半菜都點了,然後狼吞虎嚥地吃起來,吃完後還不肯走,緊緊地抓著桌子不撒手。辛格連哄帶騙,連那個計程車司機都想動手了。安東納波羅斯固執地坐在那裡,兩人朝他走近時,他就衝他們做下流的手勢。最後,辛格只得去酒店的經理那裡買一瓶威士忌,這才把他騙到計程車裡。辛格把沒開封的酒瓶從車窗裡扔了出去,安東納波羅斯失望地哭起來,人也氣得不行,這次遠足結束時發生的小插曲令辛格傷心不已。
下次探訪是最後一次,因為辛格兩個禮拜的假期很快結束了。安東納波羅斯早就忘記了之前的不快。兩人坐在房間的角落裡。時間過得飛快,辛格拚命用手比劃著跟朋友「說」話,他狹長的臉上面無血色。離別的時刻終於到了。他抓住好友的手臂,看著他的臉,表情一如過去他們每次上班前分手時的凝望。安東納波羅斯睡眼惺忪地看著他,身子一動不動,辛格將雙手緊緊地插在褲子口袋裡,離開了房間。
辛格很快回到寄宿公寓的房間,米克、傑克·布朗特和科普蘭醫生又陸續來看他了。大夥都想知道這段時間他去了哪裡,為什麼不事先告訴他們。但辛格假裝聽不懂他們說話,臉上總是掛著神祕莫測的笑。
他們一個個來到辛格的房間,陪他打發晚上的時光。啞巴很體貼,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表情,他的眼睛在不同環境下會呈現出不同的色澤,眼神充滿柔情,卻也和巫師的眼睛一般肅穆。米克·凱利、傑克·布朗特和科普蘭醫生仍會前來,在寂靜的房間裡傾訴,因為他們覺得啞巴不僅能聽懂話裡的意思,還能明白言外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