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維吉尼亞州，迪斯默爾沼澤【下午兩點三十九分．三十九度半】

「我們需要直昇機、人手，我們需要協助。」

昆西停在車陣中，看見一縷縷飄向晴朗藍天的煙柱。一道、兩道、三道──大概有十多道。他回頭看著依舊朝對講機大吼的林地管理員。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火災。」男子簡單回應。

「我女兒在哪？」

「她是登山客嗎？她跟誰一起？」

「該死。」昆西看到雷．李．徐晃著腳步下了車，直直走向他，芮妮緊跟在後。「出了什麼事？」

「不知道。我們開到杜魯蒙湖，從那裡開始搜索，沒多久我就聽到求救的哨聲，聞到煙味。」

「哨聲？」

「連吹三聲，這是國際通用的求救信號。似乎是來自東北方的區塊。我往那個區域前進，天啊，煙一下就變得好濃。布萊恩跟我判斷最好趁還有機會，趕快脫離現場。我們沒有帶上那種裝備。」

「其他人呢？」

「有看到凱西跟洛伊德上車。不知道金柏莉、麥克，還有那個混帳博士的下落。」

「我要怎麼去杜魯蒙湖？」

雷只是盯著他，然後望向那片煙霧。「不行的，先生，你不能過去。」

※※※

麥克跟金柏莉從兩邊扶著婷娜，把她的兩隻手臂各自架在他們肩上。這個女孩是個鬥士，她徒勞地移動雙腿，想要讓他們輕鬆一些。然而她的身體早就超越了限度，越是掙扎就越站不穩，身子軟綿綿地歪斜，讓他們難以維持平衡。

笨拙的移動方式讓他們窒礙不前，火焰迅速逼近。

「我來背她。」麥克說。

「太重了──」

「閉嘴，過來幫忙。」他停下腳步，蹲在地上。婷娜的雙臂環上他的脖子，金柏莉把滿身是泥的女孩推到他背上。

「水。」女孩啞聲呻吟。

「出了這片樹林就有水喝。」麥克向她承諾。兩人都不想跟婷娜說他們手邊已經沒水了。如果他們沒在五分鐘內奇蹟似地找到他們的車子，即使送上全世界的清水都沒有用了。

他們繼續奔跑。金柏莉失去了時間感跟方向感，跌跌撞撞地繞過樹木，排開濃密的灌木叢。煙霧刺痛她的雙眼，讓她連連咳嗽。好消息是蟲子都跑了；壞消息是她不知道現在是往哪個方位跑。沼澤朝她逼近，她早就分不清東南西北。

不過麥克似乎知道他正朝哪裡移動。他的表情堅毅可靠，不斷往前挺進，下定決心要帶她們一起離開。

一道巨樹似的身影出現在他們左方，金柏莉畏懼地看著龐大的黑熊跑在他們身旁十呎處。那頭巨大的野獸沒空多看他們一眼，只是不斷往前衝撞。後頭是野鹿、狐狸、松鼠，甚至還有幾條蛇。所有的動物都傾巢而出，在更加危險的敵人面前，普通的食物鏈原則完全派不上用場。

他們奮力奔跑，大量汗水從手腳流下。他們跑得更快，婷娜開始語無倫次，腦袋歪倒在麥克肩上。他們跑得更起勁，煙霧滲入他們的肺，讓三人連連嗆咳。

他們擠過兩棵高聳樹木間的狹窄通道，繞過一大叢荊棘，直接對上安奴奇歐。他靠著樹幹站立，看到他們從翻捲的煙霧中奔出，他似乎一點都不驚訝。

「你們不該逃離火焰。」他喃喃自語，這時金柏莉注意到他的腳邊，一灘捲曲的棕色花斑蛇皮。兩個紅點出現在安奴奇歐的小腿上，那是被蛇咬出來的傷口。

「我射死牠。」他回答他們沒說出口的疑問。「不過是在被牠咬到之後。沒辦法跑了，該是時候等待了，像個男子漢一般承受懲罰。你們猜我父親每次聽到我們的慘叫時，心裡有什麼想法？」

他的視線掃向麥克背上的泥濘人體。「喔，很好，你們找到她了。這樣很好。在四個女孩裡面，我希望你們至少能救到一個。」

金柏莉憤怒地走上前，安奴奇歐的手突然在身側抽動。他還拿著槍。

「你們不該逃離火焰。」他的語氣嚴峻。「三十年前我曾經嘗試過，看看我現在的模樣。坐下來等一會，不會痛太久。」

「你快死了。」金柏莉直截了當地說道。

「我們不都是嗎？」

「今天不會。聽好──你想坐下來就坐吧，死在你寶貝的火焰裡，可是我們要離開。」

她又往前一步，安奴奇歐立刻舉起槍。

「留下來。」他強硬地說著，她看得見他眼中興奮瘋狂的燄光。「你們必須死，這樣才能找到平靜。」

金柏莉的嘴唇抿成挫敗的線條。她瞥了麥克一眼。他身上有槍，可是現在雙手托著背上的婷娜，他沒辦法敏捷地還擊。金柏莉繼續瞪著安奴奇歐。這次就靠她了。

「你是誰？」她問：「法蘭克還是大衛？」

「法蘭克。我一直都是法蘭克。」安奴奇歐的嘴唇勾起虛弱的弧度。「可是你們想聽聽蠢話嗎？一開始我想假裝那不是我，我想假裝殺人凶手是大衛，假裝他回來做出那些恐怖的事情，因為我是哥哥法蘭克，我逃了出來，我跟家人完全不同。但是動手的當然不是大衛。大衛被打了太多次，已經不再抱持希望了。大衛在逃跑跟死亡之間選擇了死亡，所以獵殺無辜女孩的人當然只會是我。先前移除那顆腫瘤之後，我看得更清楚了。我做了壞事，那場火讓我做出那種事，現在我必須停手。可是當痛楚回鍋，我的夢境中只剩下樹林裡的屍體。」

煙霧越來越濃。金柏莉忍不住像貓頭鷹一般眨眼，更清楚地意識到背後累積的熱氣。「如果我們在咬痕上方綁止血帶，你還可以活命。」金柏莉拚命嘗試。「你可以走出這片沼澤，找到血清，然後認真地接受精神治療。」

「可是我不想活了。」

「我想。」

「為什麼？」

「因為活著就有希望。肯嘗試就有希望。因為我擁有擅長奮鬥的優良血統。」安奴奇歐的視線飄向麥克，這是她一直在等待的機會。她吞下急促的咳嗽，迅速掏出她的克拉克手槍，對準安奴奇歐的臉。「法蘭克，放下武器，讓我們過去，否則你就不用繼續顧著你的寶貝火焰了。」

安奴奇歐只是笑了笑。「射我。」

「放下你的武器。」

「射我。」

「你他媽的自己射自己啦！我絕對不會中止你的不幸。我來這裡是為了救這個女孩，現在我們找到她，而且要離開。」煙霧濃到金柏莉幾乎看不見。

「不。」安奴奇歐清晰地說道：「你們一動我就開槍。火要燒過來了，現在像個男子漢一樣承受懲罰。」

「你這個懦夫，只會拿別人出氣。你很清楚你最恨的人是自己。」

「我拯救生命。」

「你殺了自己的家人！」

「他們要我這麼做。」

「放屁！他們需要幫助。有沒有想過你弟弟長大成人後會是什麼樣子？我保證他一定比拿年輕女孩下手的連續殺人魔好上一百倍。」

「大衛太軟弱了，大衛需要我的保護。」

「大衛需要他的家人，卻全都被你奪走了！安奴奇歐，一直都是你的問題。需要這些的不是你弟弟、你母親，更不是這個大自然。你殺人是因為你想殺，因為殺戮讓你快樂，或許這就是那天大衛執意待在屋裡的原因。他已經知道真相了──他知道你是全家最糟糕的成員。」

金柏莉往前靠近，安奴奇歐的臉龐浮現不均匀的鮮紅色，他的克拉克在手中顫抖。火焰燒到危險的距離，她聞到頭髮燒焦的辛辣氣味。時間不多了，對他、對她，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如此。

金柏莉深吸一口氣，靜靜等待。一、二、三。林間傳來啪擦聲響，一棵老樹轟然炸開。安奴奇歐朝那個方向轉頭，金柏莉狠狠欺上前，一腳踢中他的手，克拉克手槍飛了出去。第二記重踢讓他抱著肚子。第三腳踢得他腦袋往旁歪去。

她想要繼續下重手，卻聽見他嘶啞的笑聲。

「像男子漢一樣承受。」他咯咯狂笑。「老天在上，男孩們，不要把你們可憐的哭聲浪費在我身上。被打的時候要抬頭挺胸。直視我的眼睛，像個男子漢一樣承受懲罰。」安奴奇歐又笑了，空洞的聲音讓她脊椎發寒。

他抬起頭，直視金柏莉。「殺了我。」他清清楚楚地說道：「拜託。快點。」

金柏莉走到旁邊撿起他的槍，丟進烈焰深處。

「安奴奇歐，沒有別的藉口了。你想死就自己去死。」

她轉向麥克跟婷娜。現在火牆已經很近了，她的臉頰感覺得到高溫，但她最在意的還是麥克，他平靜的藍眼睛，偉岸的身軀。他完全相信她有辦法對付安奴奇歐。現在他已經準備好帶著她跟婷娜．克倫一起離開這裡。

生命中充滿了選擇，金柏莉心想。活著、死去、奮鬥、逃跑、希望、恐懼、愛、恨。留在過去或是待在現下。金柏莉看了看麥克，又看了看婷娜，她不再猶豫。「走吧。」她爽快地說道。

他們開始奔跑。安奴奇歐在他們背後嚎叫；或者只是在笑。但火焰現在移動得很快，火舌再也不容抗拒。

火牆降臨，無論是以什麼方式，安奴奇歐都獲得了他的平靜。

※※※

十分鐘後，他們找到車子。婷娜被放在後座，麥克和金柏莉啪地癱在前座。接著麥克掏出鑰匙發動引擎，他們開上長著青草的平坦道路，躲開四散避難的動物。

金柏莉聽見宛如煉獄的嘶吼，頂上藍天充滿救援直昇機跟林區飛機。騎士來了，帶來專業人士打倒烈焰，拯救他們能拯救的一切。

他們離開沼澤，唰地停入現在已經擠滿車輛的停車場。

麥克率先跳出。「需要醫療救援，快，在這裡。」

急救人員拿水跟清涼敷料照顧婷娜，昆西和芮妮從停車場另一頭跑向金柏莉，麥克搶先一步，把她抱入懷中。她的腦袋靠上他的胸口，他的雙臂環抱著她，終於有了安全感。

諾拉．雷擠出人群，接近婷娜。

「貝絲？」婷娜虛弱地低喃：「薇薇？卡倫？」

「她們都很高興妳還活著。」諾拉．雷低聲說道，蹲在婦娜仰臥的身軀旁。

「她們還好嗎？」

「她們都很高興妳還活著。」

婷娜懂了。她閉上眼睛。「我要我媽媽。」說完，她哭了起來。

「妳不會有事的。」諾拉．雷說：「聽我的話，壞事發生了，可是妳活了下來。妳贏了。」

「妳怎麼知道？」

「因為三年前，同一個人綁架了我。」

婷娜終於停止哭泣。她布滿血絲的雙眼望向諾拉．雷。「妳知道他們要帶我去哪裡嗎？」

「不知道，可是如果妳不介意，我可以陪在妳身邊。」

「妳會挺我吧？」婷娜悄聲問。

諾拉．雷終於笑了。她握握婷娜的手，說：「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