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維吉尼亞州，迪斯默爾沼澤【上午六點三十三分．三十五度半】

她母親正在對她吼叫：「我送妳去大學讀書，好讓妳有所成就。很好，妳確實有了『成就』啦，對吧？」

婷娜吼了回去：「女人，他媽的端一杯水給我。叫那些穿燕尾服的服務生滾出去。」

然後她坐下來看藍色蝴蝶飛舞。

水。湖泊。冰涼的溪流。馬鈴薯片。喔，她好熱、好熱、好熱。皮膚著火？她好想把皮膚一條條撕下，直到露出白骨，然後在泥巴裡打滾。這樣不是很舒服嗎？

她前臂的皮肉蠕動，她看著鮮血淋漓的潰爛傷口中擠出物體。蛆。恐怖的白色小蟲。在她的皮膚下扭動，大啖她的血肉。她應該要把牠們扯出來，丟進嘴裡。牠們嘗起來像不像雞肉？

漂亮的藍色蝴蝶。牠在半空中滑翔，往上飛舞，飛走了。她好想像那樣舞動。舞動，滑翔，翱翔。溜進高大山毛櫸下的舒適陰影……或者是湖泊……或者是清涼的山間溪水。

好癢。她的皮膚好癢好癢。她抓了又抓，沒有用。好熱、好熱、好熱。好渴。太陽，爬起來了。它要燃燒、燃燒、燃燒。她想哭，卻流不出半滴水。她在身上塗了厚厚的泥巴，讓泥水聚集，好想好想潤潤喉。

她母親又在對她發牢騷了。看看妳幹了什麼好事。她沒有力氣跟她頂嘴。

「對不起。」她低語。然後閉上眼睛。她夢見明尼蘇達州的隆冬。她夢見母親向她伸出雙臂。然後她祈禱結局快快來到。

他們開了兩個小時的車，抵達算是沼澤東邊的地方。訪客出入口位於東側，在北卡羅來納州境內。依照凶手堅持用維吉尼亞州作為遊戲場地的規則，凱西．列文領著整群人來到維吉尼亞州這邊的西側登山入口。三輛車一同停進髒兮兮的停車場，凱西身為隊上唯一的正式捜救隊員，負責發號司令。首先，她發給每個人哨子。

「記住，吹三聲是國際通用的求救信號。碰上麻煩時保持冷靜，吹哨子，我們會找到你。」

接著，她遞出地圖。「離開汽車旅館前，我從網路上下載了這個。各位可以看到迪斯默爾沼澤基本上是個三角形的區塊。即使只看維吉尼亞州境內的部分，還是有十萬畝那麼大，對七個人來說有點太多了。」

麥克接過一份地圖。印出的紙張上是一塊塗上陰影的廣大區域，線條交錯縱橫。他以手指劃過那些線條。「這是什麼？」

「虛線代表登山跟騎腳踏車的路徑，把沼澤切成兩半。這裡的粗線是沒有鋪水泥的小徑。深色細線是老舊的運河，多半是幾百年前的黑奴徒手挖出的。以前水位比較高，他們利用運河採伐絲柏跟杜松。」

「現在呢？」

「大部分的運河只剩一片泥濘，水位不足以泛舟，但也沒有乾到能讓人在上頭行走。」

「道路呢？」

「寬闊平坦，長了些雜草；甚至不需要動用四驅車。」列文知道他要講什麼。她又說：「基本上呢，訪客不准把車開上這些道路，但是在夜色的掩護下……」

麥克點頭。「好。所以說那傢伙帶著失去意識、約五十五公斤重的女性進入沼澤深處。他想帶她偏遠地區，不讓她馬上就被其他人找到。他需要深入沼澤的道路，因為徒手搬運被害者不太實際。所以結論是什麼？」

眾人一同研究地圖。標示出的登山路徑都很集中，構成清楚的格子狀，盤據了大半沼澤西部。最接近的是一條簡單的環狀步道，馬上就被他們排除在外，因為太多遊客會在此走動。稍遠處的橢圓形深色區塊是杜魯蒙湖，同樣被大量的登山步道、道路、溝渠覆蓋。在湖泊後頭的東側、北側、西側是整片的灰，只有零星的普通步道，那邊的沼澤成了寂寞的土地。「我們需要開車進去。」金柏莉輕聲說：「開到湖那邊。」

「然後在那裡解散。」麥克同意道。他凝視列文。「他不會把她丟在路邊。根據這區的格子狀道路，她可以輕易走出來。」

「沒錯。」

「他也不會使用運河，因為她也可以順著河道離開。」凱西默默點頭。

「他把她帶到蠻荒地帶，」麥克柔聲作結。「或許是東北方這一塊，樹木跟茂密的草叢容易讓人迷失方向。掠食者的數量較多，更加危險；即使她放聲尖叫，絕對不會有人聽見。」

他沉默半晌。現在已經很熱了，每個人臉上都掛著汗珠，衣服浮出點點水漬。空氣厚重到難以呼吸，使得他們心跳加快，肺葉更加使勁。現在太陽才剛升起。狀況嚴苛，近乎殘酷。那個女孩被困在這裡整整三天，這究竟是怎樣的遭遇？

「自行前往那個區域很危險。」凱西沉聲說：「荊棘生長旺盛，即使拿刀子也砍不出路來。前一秒你還踏在堅硬的路上，下一秒你就沉入及膝的泥巴裡。你們要留意熊跟山貓，另外還有水腹蛇、森林響尾蛇。牠們通常自成一格，可是只要離開登山道路，我們就等於是闖入牠們的領域，絕對沒有好事。」

「森林響尾蛇？」金柏莉緊張地發問。

「比牠們的同類短一點，飽滿的方形頭顱會把你嚇得半死。水腹蛇跟銅斑蛇主要分布在潮溼泥

濘的區塊。森林響尾蛇則是偏好石塊跟枯葉堆。最後，這裡有蟲。蚊子、黃蒼蠅、小蚊子、跳蚤、虱子……我們幾乎不會顧慮到昆蟲的數量，可是超級大量的蚊子跟黃蒼蠅使得迪斯默爾沼澤成為世界上最不受歡迎的地區之一。」

「沒錯。」雷的語氣陰鬱。他已經在揮打臉部周圍的空氣。打頭陣的幾隻蚊子捕捉到他們的氣味，從越來越響亮的嗡嗡聲來判斷，牠們的同伴已經快要殺過來了。

雷跟布萊恩從背包裡挖出防蚊液，眾人士氣大減。如果這個女孩真的被丟在這片蠻荒沼澤裡，那他們就得要踏上這塊土地。沒有人喜歡這種差事，但也沒有人抗議。

「聽好。」凱西簡潔地說明：「今天最大的危機是脫水跟中暑。每個人每個小時至少要喝下一公升的水。過濾過的水最好，但是在危急時刻，你們可以喝沼澤的水。它看起來像是洗過髒襪子，卻異常乾淨，從杜松、水紫樹、絲柏的樹皮滲出的單寧酸保護了水質。事實上，以前的人會拿這裡的水裝入桶子，作為長途航海的飮水。之後，棲地跟水質稍有改變，不過根據今天的氣溫……」

「要喝水。」麥克說。

「對，要喝很多。水是你的好朋友。現在暫且假設我們運氣很好，及時救出婷娜，照顧嚴重中暑跟脫水的人的第一要務是降低核心體溫。把她浸入水中。按摩她的四肢促進血液循環。給她水跟足夠的含鹽點心，最理想的是鹽水。如果她出手反抗，不要太驚訝。嚴重中暑的患者往往會出現幻覺跟反抗的現象。她可能會胡言亂語，可能看似神智清醒，下一秒立刻攻擊你。不要試著跟她講道理。讓她躺下，以最高的效率讓她補充水分，即使要用力捏開她的下巴也不能心軟。還有其他問題嗎？」

沒有。蚊子大軍來襲，在他們的眼睛、耳朵、嘴巴前嗡嗡飛舞。雷跟布萊恩心不在焉地拍打這些蟲子丄這對蚊子的攻勢似乎毫無影響。他們噴上大量的防蚊液。蚊子似乎也不怎麼介意。

最後一次確認裝備。每個人都帶上水、急救包、哨子。每個人都有地圖跟足夠的防蚊液。就這樣。他們把背包放回車上。雷打開通往杜魯蒙湖的主要道路的柵門。車子一一開進沼澤區。

「恐怖的地方。」看到第一條黑暗泥濘的運河出現在車輛右側，在林間邪惡地蜿蜒，安奴奇歐不禁低喃。

麥克跟金柏莉什麼都沒說。

沼澤裡什麼都長得比較大。金柏莉第四次低頭閃躲，試著穿過扭曲的絲柏跟龐大的杜松。樹幹直徑比她的手臂還長，有的葉子比她的腦袋還大。有些地方的樹幹跟藤蔓緊密糾纏，她得要拿下背包，從中間的窄縫擠過去。

現在太陽成了遙遠的記億，在樹冠頂上閃燦。她、麥克、安奴奇歐陷入黏膩的沉默。軟綿綿的地面吸收了他們的腳步聲，植物過熟的氣味填滿他們的鼻腔，讓他們反胃。

若是換在不同的日子、不同的情勢，她想她會覺得這片沼澤很美。鮮豔的橘色凌霄花從藤蔓上長出，把沼澤地面點綴得花花綠綠。美麗的藍色蝴蝶飛過撒落的陽光，在樹幹間嬉戲。數十隻綠色金色的蜻蜓閃過他們面前，在不斷加深的陰鬱沉默中增添了精緻的色彩。

可是呢，金柏莉一直察覺到危險。堆在樹下的枯葉是毒蛇睡覺的完美處所。跟她的手臂一樣粗的殺手藤蔓一圈圈緊纏樹幹，讓那些樹木窒息。然後是幾片空地，數十年前，人們離開了沼澤的這些地區，現在只剩磨損嚴重的圓形樹樁，宛如永無止境的縮小版墓碑。這裡的地面更加柔軟，蟾蜍、蜥蜴聽到逼近的腳步聲，紛紛跳出牠們的躲藏處。

在沼澤陰暗凹陷處，有什麼東西在蠢動。金柏莉看不見，可是感覺得到那些東西有如風中絮語。是鹿、熊，還是山貓？她無法確定。她只知道自己被遠處突如其來的聲響嚇著，發覺自己頸後的毛髮豎立。

現在氣溫超過三十七度，她依然得跟寒意搏鬥。

麥克是這個小隊的領頭，接著是金柏莉，安奴奇歐殿後。麥克想要挑戰一塊不好走的區域，在兩條沒有鋪水泥的路面之間來回尋找。草叢與茂林不時擋住他們的去路，所以他們開始往左往右稍微偏離原訂的路徑，繞了一次又一次遠路。麥克帶了指南針，說不定他知道他們在哪裡。然而在金柏莉眼裡，他們已經成為沼澤的所有物，只能走過它讓他們走的地方，穿過它允許他們穿過的縫隙。他們選的小徑漸漸帶他們進入黑暗腐敗的地方，樹枝越來越密，他們得要垂肩擠過塞滿草葉的空間。

他們沒有多說什麼，埋頭猛走，穿過熱呼呼、溼答答的藤蔓，尋找折斷的樹枝、被什麼東西壓過的地面，或是被扯過的草葉，這些是代表最近有人走過的跡象。他們輪流吹響哨子一聲，或是呼喚婷娜．克倫的名字。他們爬過被雷打倒的龐大樹幹。或是擠過巨大的岩石間，或是揮刀在濃密尖銳的灌木叢中砍出一條路。

他們喝掉越來越多寶貴的水，呼吸變成艱難的喘息，腳步越來越不穩，誰都看得出來他們的手臂熱得發抖。

金柏莉的嘴巴好乾，這是她水喝不夠的鐵證。她發現自己踉蹌的次數變多了，得要扶著樹幹以及糾結的樹叢。汗水刺痛她的眼睛，黃蒼蠅不斷聚在她面前，想從她嘴角或是耳後的軟組織吸取水分。

她甚至不再計較他們究竟走了多久。感覺她已經在熱氣蒸騰的叢林裡待了一輩子，不斷撥開濃密潮溼的葉子，卻碰上另一排令人窒息的樹藤、荊棘、灌木叢。

接著，麥克突然舉手。

「你們有沒有聽到？」他銳聲問道。

金柏莉停下腳步，發出刺耳的吸氣聲，豎起耳朵傾聽：一瞬間，某種聲音隨風飄來。

麥克轉身，他布滿汗珠的臉龐立刻露出得意又專注的神情。

「那是從哪來的？」

「那邊！」金柏莉指著她的右邊大喊。

「不對，我覺得是那裡。」麥克指著正前方。他皺起眉頭。「該死的樹，把聲音沖散了。」

「好吧，大概是那個方向。」

「走！」

金柏莉突然發現一件事，頓時覺得口乾舌燥。「麥克，」她尖聲問：「安奴奇歐跑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