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維吉尼亞州，威斯維爾【凌晨三點二十四分．三十四度半】

「你們必須了解，我覺得他的狀況不太好。」

「你哥哥綁架殺害了十名以上的女性，狀況不太好是他自己的問題！」

「我不認為他是存心傷害她們──」

「媽的！」麥克直起腰。他聳立在癱坐床緣的安奴奇歐面前。昆西跟芮妮已經抵達此處，兩人守在門邊，金柏莉則是在房內右邊的角落看住諾拉．雷。她取走了女孩的針筒，然而小房間裡的敵意仍舊居高不下。「打電話的人是你！」

安奴奇歐垂下頭。

「到底是怎樣？你從一開始就在玩我！」

「我不是要玩你，我是想幫忙──」

「你說來電者可能是凶手，這又是怎樣？」

「我希望你更認真地看待那些電話。我發誓我是努力要幫忙，只是我也知道得不多。」

「你可以給我你哥哥的名字。」

「這樣沒有多大用處。法蘭克．安奴奇歐這個人根本不存在。無論過著怎樣的生活，他都是用了假名。拜託，你們一定要了解，我已經三十年沒跟我哥哥說過話了。」

這句話引起眾人注意。麥克皺眉，他不喜歡這個最新的情報。他雙手環在胸前，開始在小房間裡來回踱步。

「或許你該從頭說起。」昆西沉聲道。

安奴奇歐疲憊地點點頭。「五年前，我開始協助亞特蘭大的某個案子，一名年輕醫生的孩子遭到綁架，我被叫去分析送到醫生家的紙條，當時喬治亞州立大學的兩個女孩也失蹤了。我剪下報紙上的報導，把它歸為值得調查的線索。我辦理的是失蹤案，天知道哪裡還會有人失蹤。所以我也開始追蹤女大學生的案子。那年夏天過去，隔年夏天又有兩個女孩子在熱浪來襲時失蹤。

「現在我知道那些女孩的失蹤案與我手邊的案子無關。我的案子最後變成一連串的綁架勒索。某個很酷的年輕人，他在知名的鄉村倶樂部工作，利用職權找出有錢的小家庭，跟蹤他們的小孩。我們花了三年的時間，不過最後還是逮到他，其中的重大進展是來自他的勒索信。

「熱浪綁架案可就完全不同了，凶手總是襲擊兩兩同行的年輕女大學生。他會把其中一人的屍體丟在路旁，第二人則是在偏遠的區域。他總是把訊息寄給報社。時鐘滴答……致命的酷熱。那則訊息在我記憶中保存了好久好久，那不是容易忘記的東西。」

安奴奇歐的嗓音嘶啞破碎，雙眼緊盯著地毯，陷入自己的思緒。

「你哥哥做了什麼？」芮妮輕聲問。「說說他的事情吧。」

「我們的父親個性嚴苛。」

「某些父親確實是如此。」

「他在礦坑工作，離我們今天去過的現場不遠。那是一種毫不留情的生活，白天承受壓斷背脊的勞動，晚上忍耐殘酷的貧窮。他是個很容易發怒的人。」

「懷抱怒氣的人常常會以物理方式發洩。」芮妮評論道。

安奴奇歐終於抬頭望向她。「是的，沒錯。」

「你哥哥殺了你父親？」

「沒有。是礦坑下的手。煤灰累積在我父親的肺裡，他開始咳嗽，有一天，我們再也不用怕他。」

「安奴奇歐，你哥哥到底做了什麼事？」

「他殺了我們的母親。」安奴奇歐悄聲說：「他殺了那個我們耗費整個童年保護的女人。」

他再次難以繼續。他似乎再也無法直視任何人，肩膀垂落，腦袋往前倒，雙手在膝上扭絞。

「你們要了解……在葬禮之後，我們的母親變得有點瘋狂，開始對法蘭克大吼大叫，說他是不知報恩的傢伙，接著她拿我父親的皮帶打他。起先，法蘭克什麼都沒做，只是躺在地上，直到她筋疲力盡；直到她累得沒辦法繼續打，連手臂都舉不起來。然後他起身，將她扶起。動作好溫柔，這點我記得很清楚。他才十四歲，可是長得比同齡小孩還高大，我母親的身形像隻小鳥。他把她攙在懷裡，抱著她進她房間，把她放在床上。

「他叫我離開屋子，但我做不到。我站在小屋裡，看他翻倒油燈，將燈油灑在各處。當時我應該知道他想做什麼。我母親只是看著，躺在床上，胸口依舊起伏。她半個字也沒說，甚至連頭都沒抬。他要殺了她，或許還要殺了全家，我想她是滿心感激的。

「他在小屋各處灑滿燈油，從我們家的爐子中挖出還在燃燒的煤塊，丟在地上。整棟屋子咻地燒了起來。那是一棟很老舊的小木屋，年歲讓它無比乾燥，沒有半點防火功能。或許屋子也很感激他；那從來都不是個快樂的地方。我不知道。我只記得哥哥抓著我的手，拉我到外頭。然後我們站在屋外，看著房子燒起來。在最後一刻，母親開始尖叫。我發誓我看到她就站在那片烈焰中，雙臂高舉，對著天空尖號。可是到了那個地步，已經沒有人能幫得了她了。沒有人能幫得了我們。

「我哥哥帶我到路旁，說很快就會有人過來。然後他說：『記住，大衛，酷熱能致命。』他消失在樹林裡，從此之後，我再也沒有看過他或是跟他說過話。一週後，我被安置在里奇蒙的寄養家庭裡，就這樣。

「十八歲那年，我曾經短暫回到那個區域。我想看看我父母的墳墓。我發現墓碑上被人挖了一個洞，裡頭塞著一張捲起來的紙條，上頭寫著『時鐘滴答……地球死亡……動物哭泣……河川慘叫。你們聽不見嗎？致命的酷熱。』我想這是我哥哥對整件事的最終想法。」

「一切都必須死？」金柏莉冷冷說道。

「一切美麗的事物。」安奴奇歐聳肩。「別叫我解釋那些句子的意思。大自然是我們的庇護所──我們到野外躲避父親──同時也是牢籠──在那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沒有人看得到發生了什麼事。我哥哥熱愛樹林，同時也憎恨樹林。他愛我們的父親，也恨我們的父親。到最後，他對母親也是愛恨交織。對他而言，我想某些界線是很模糊的。他恨他愛的東西，他愛他恨的東西，把自己困入永遠無法擺脫的網子。」

「所以他追求酷熱。」昆西低語：「因為能夠淨化一切。」

「他也利用大自然，那是救了他卻又背叛他的東西。」芮妮試著解釋。她困惑地望向諾拉．雷。「妳為什麼會來到這裡？我以為妳完全不知道是誰襲擊妳跟妳妹妹。」

「嗓音。」諾拉．雷說：「我記得……我認得他的聲音。那個男人走到我們車子窗邊，問我們是否需要幫忙。」

「妳有看到他的臉嗎？」

「沒有。」

「所以那天晚上妳聽到的聲音可能是來自安奴奇歐博士，也可能是他哥哥，老實說還有第三個可能性：某個說話聲音跟他們很像的人。妳不認為在妳拿著針筒衝進來前，應該要跟我們提起這件事嗎？」諾拉．雷的灼灼目光投向芮妮。

「她不是妳妹妹。」

芮妮嘆息。「所以說諾拉．雷，妳現在要怎麼做？」

「不知道。」

「妳相信安奴奇歐博士的說詞嗎？」

「妳呢？」她反問。

「我正在思考。如果我們放開妳，妳會再度攻擊安奴奇歐博士嗎？」

「不知道。」她過度明亮的雙眸閃向安奴奇歐。「或許是你哥哥，不是你。你應該要對自己感到羞愧！你是FBI探員，應該要保護人民，但你知道凶手的情報卻什麼都沒說。」

「我沒有任何情報，沒有名字，沒有地點──」

「你知道他的過去！」

「我不知道他的現在。我只能看著，等待。我發誓一看到我哥哥的筆記突然登上維吉尼亞州的報紙時，馬上就寄了一份給喬治亞州調查局。我要特別探員麥柯馬克注意到這件事。我盡了一切努力，想要引起警方的注意。這算得上是功勞──」

「三個女孩死了，」諾拉．雷啐道：「你還說你的所作所為有多寶貴。」

「如果我可以確定……」安奴奇歐低喃。

「懦夫。」諾拉．雷狠狠反擊，安奴奇歐終於閉嘴不語。

昆西深吸一口氣。他望向芮妮、麥克、金柏莉。「所以現在有什麼進展？」

「依然找不到凶手，依然找不到被害者。」麥克說：「現在我們有了動機，可是這只在法庭上有效。重點是在這個熱到不行的深夜，還有個女孩子下落不明。所以快招了吧，安奴奇歐，他是你哥哥，試著用他的方式來思考。」

鑑識語言學家只是搖了搖頭。「一開始我還能理解某些線索，那只是因為我也在戶外混過好一段時間。可是現在你們手邊的證據──水的樣本、粉塵、花粉，全都超出我的理解範圍。你們需要專家。」

「你哥哥沒有什麼偏好的地方嗎？」

「我們在阿帕拉契山腳下髒兮兮、苦哈哈地長大。說到偏好的地方，我們只知道走路能到的範圍。」

「你知道那個洞窟。」

「因為我曾經常常進去裡面。法蘭克選擇的地點裡頭，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

「所以我們應該待在這個區域，往阿帕拉契山脈的方向找。」芮妮說。

麥克跟安奴奇歐一同搖頭。

「我哥哥的手段可能受到過去的影響。」安奴奇歐說：「或許是被高溫的創傷所觸動，可是那些地點跟我們一家沒有關聯。我甚至不知道他曾待過喬治亞州。」

「安奴奇歐說得沒錯。」麥克說：「無論那傢伙是為了什麼才開始犯案，現在他已經超越了那些理由。他遵守自己的遊戲規劃，原則就是五花八門。無論現在我們身處何處，最後一個女孩會身陷最遙遠的地點。」

「我們需要雷的團隊。」金柏莉說。

「我去他們那邊看看。」麥克說。

不過他沒有走到科學家的住處。雷在停車場中跟他碰頭，他原本是想去麥克的房間。「我們中大獎了。」這位美國地質調查局的雇員興奮地說道：「洛伊德的土壤樣本中有來自三種樹木的花粉──落羽杉、水紫樹、紅槭──被壓碎的植物組織其實是一種鱗毛蕨。覆蓋在鞋子上的是泥炭藓。唯一的答案是……」

「我們要去迪士尼樂園？」

「比那個更棒。是迪斯默爾沼澤。」

※※※

清晨四點，調查隊伍決定分頭出擊。昆西身為元老，再次擔下與FBI正式調查人員聯絡的重責大任。他跟芮妮還得監視諾拉．雷，現在沒有人敢放她自己亂跑。

美國地質調查局的成員要收拾裝備上車。根據凱西．列文的簡報，迪斯默爾沼澤是一片充滿蟲子、毒蛇、黑熊、山貓，廣達六百平方哩的土地。樹木長得碩大無朋，濃密的荊棘叢跟野生樹藤使得沼澤的某些區塊無法通行。

他們需要水，需要防蟲噴霧，需要柴刀。換句話說，他們必須盡可能地尋求援助。

麥克跟金柏莉讓安奴奇歐坐在他們這車的後座。他們要跟著雷的車子到現場。他們七個要一起搜查那片就連華盛頓也難以招架的土地。太陽再次從地平線後探頭，蚊子開始聚集。

「準備好了嗎？」麥克鑽進車裡，向金柏莉提問。

「不能更好了。」

他的視線落在後視鏡裡的安奴奇歐身上。探員疲憊地揉捏腦袋；他看起來老了二十歲。「在那場火災之後，他們為什麼沒有逮捕你哥哥？」麥克直率地問道。

「我不認為他們有找到他。」

「你有跟任何人說過發生了什麼事嗎？」

「當然有。」

「因為你從未隱瞞事實。」

「我是聯邦調查局的探員，」安奴奇歐簡潔地回應：「我知道該做什麼。」

「很好，因為找到下一個女孩只是這場任務的一半。之後，我們要去追捕你哥哥，在找到之前，我們不會善罷甘休。」

「他絕對不會投降。他不是甘願在牢裡度過餘生的人。」

「那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麥克沉聲道：「因為我們不是會讓他溜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