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殺戮時刻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6 17:38
維吉尼亞州,威斯維爾【晚間十點四分.三十四度半】
金柏莉替他們在一間小型的路邊汽車旅館訂好房間。雷和他的團隊成員各自一間。金柏莉幫諾拉.雷訂了一間,安奴奇歐也自己一間。然後她替自己和麥克訂了一間雙人房。
她回車上時,簡直不敢看他。她分配鑰匙,刻意略過他,惹得他對她投以好奇的目光。然後她忙著從後車廂卸下行李。他們訂下規則,當雷的團隊有了結論之後,他打內線到她或是麥克的房間。接著他們再叫醒其他人。麥克同時打開手機,但這裡的訊號很弱。金柏莉也將手機開機,她父親可能會找她。
現在沒什麼事可做了,除了洗個澡,抓緊時間睡上幾小時。他們很快又得起床了。
金柏莉看著諾拉.雷消失在單層建物的純白門板後。然後她望著安奴奇歐博士越過停車場走向他那間房,等他從她視線中消失,她才終於轉身望向麥克。
「這邊。」她說:「我替我們訂了一間。」
就算他很驚訝,他也未發一語。他只是從她顫抖手中取過鑰匙,然後拎起他們的行囊,走向門口。進了房,她幾乎又要失去勇氣了。這房間太樸素,太普通,太舊。這簡直跟全國隨便哪間汽車旅館毫無差別,不知怎麼地,這點令她差點心碎。她想要得到人生中更多的東西,而不僅是亟欲尋歡。他們該找間B&B的民宿,那種有玫塊花色壁紙,紅色棉被,還有四根床柱的大床,可以深陷在床墊裡,一覺好眠到中午,忘記現實世界的存在。
沒有那種奢華享受。她想,如果有的話她也會不知如何是好。
麥克把他們的行李擱在床邊。「妳要不要先去洗?」他輕聲提議。她點點頭,滿懷感激地進了能夠獨處的小浴室。
她淋浴。熱氣和蒸氣先鬆弛她的肌肉,然後涼意和舒爽消去了所有高熱記億。她這次沒哭,沒有陷入母親和姊姊揮之不去的畫面中。最痛苦的時刻已逝,某種程度上,她覺得這是她數週來最平靜的時刻。
他們又努力了一次,他們又失敗了一次。很快地,說不定在一天之內,說不定在一小時內,他們又會再努力一次。這就是人生,要不現在放棄,要不就繼續前行,無論如何,她都不是那種會放棄的人。所以就這樣吧。她已經選好了自己的路。她可以一直努力,不斷努力點,即使有天她會心碎。
她慢慢擦乾身體,在小小的化妝包裡尋找她根本沒有的香水瓶。她想她是不是該保養一下頭髮,或是在蒼白臉上化個妝。她真希望自己有罐乳液來滋潤她曬傷的肌膚。
但她不是那種女孩。她不會帶那些東西出門。
她自覺地把破舊的白浴巾圍在胸口,踏出淋浴間步入臥室。麥克還是沒說什麼。他只是抓起他的刮鬍用具,走進浴室。
她穿上一件純灰的FBIT恤,等他洗好。
外頭現在是一片漆黑。她想,一定也還很熱,對一個失蹤的人來說,這種環境是否好過又冷又黑的地方?還是說那女孩正狂亂地渴求某種涼爽的東西來舒緩她熱過頭的肌膚?這一定像個荒謬玩笑,空氣依然如此炎熱,而太陽明明早已消失在天際。
諾拉.雷在那種環境中活下來了。她在日曬下保護自己;她找到了方法保持適當的溫度,在那永無休止的日子裡。她一定覺得自己很渺小,當她深陷在沼澤裡,等著有人在廣闊的海岸沿線找到她。然而,她從未放棄。她沒有屈服在恐慌之下,而最後,她活下來了。
然而失去妹妹這件事令她痛苦,忘卻所有的勝利。她贏了一場戰役,卻輸掉整個戰爭。這是如此容易的事情。
水聲消失了。金柏莉聽見拉開浴簾的金屬聲響,她的呼吸開始不穩,她坐在電視旁的一張舊椅子上,擱在大腿旁的手顫抖著。
水流下洗臉槽的聲音,牙刷刷過牙齒,然後是潑水聲。他大概在刮鬍子。
.金柏莉起身,在房間裡踱步。期末考還比這個輕鬆,她頭一次開槍時也沒有這麼慌張。噢,怎麼會這麼難?
然後門開了,麥克站在那裡,剛洗好澡,刮了鬍子,只在他精瘦古銅色的腰間圍了一條毛巾。「嗨,美人兒。」他輕聲說道,「妳常來嗎?」
她走向他,雙手放在他光裸的肩上,而這一點也不難。
※※※
諾拉.雷還沒睡,一個人待在汽車旅館裡,她一屁股坐在舊椅上,盯著自己的旅行背包。她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真可笑,而今那時刻即將到來,她卻動彈不得。她很緊張。
她從沒想過會這樣。她以為自己會更堅強,更開心。然而,她怕死了。
她從椅子上起身,在房間裡兜轉打量環境。凹凸不平的的雙人床,廉價的電視櫃布滿新裂縫和舊水痕,而那臺電視又舊又小,沒人覺得那值得偷走。她細數地毯上的菸蒂燙孔。
三年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她可能想錯了,但她並不覺得如此。妳不會忘記跟妹妹相處的最後時光,也不會忘記有個男子聲音說道:「小姐,妳們需要幫忙嗎?」
所以她現在人在這裡。而他現在人在這裡,她該怎麼做?
她走向她的背包,拉開上層的帆布拉鏈,伸手拿出一個塑膠的密封包包,被當成她的化妝包過了安檢門。她沒對麥克說謊。沒多少年輕女孩能順利通過安檢。
但裡頭放了點東西。事實上,這還是她從他那兒學來的。
她拿出眼藥水瓶,然後從登山靴的內側摸出藏在橡膠鞋底側邊的長針。她只費了點時間,就從她的洗髮精瓶子裡取出塑膠注射器。
她先裝上針,接著,小心翼翼地,她從眼藥水瓶取出液體。這個小瓶子裡曾經裝的是真的眼藥水,但她上週已把內容物替換掉了。
現在,裡頭裝的是K他命,藥效很快,藥力很強,而且劑量適當的話,迅速致命。
※※※
男子在做夢。他左翻右扭,揮舞雙手,雙腳猛踢。他不喜歡這個夢,奮力要讓自己醒來;然而夢境記憶力道更強,把他拖入深淵。
他在參加葬禮。頭頂上的太陽無情炙燃,令人難耐的熱天裡,在令人難耐的墓園,神職人員正沉聲進行儀式,沒有旁人參與。他的母親把他的手抓得死緊。她唯一的黑色衣著──長袖毛料──在這時節厚得不適宜。她身形左右搖擺,痛苦抽氣,他和弟弟努力讓她維持站姿。
終於結束了,神職人員閉上嘴巴。棺木往下沉,換上淌汗的掘墓工,終於能開始工作看來令他鬆了口氣。
他們回家,男子滿心感激。
他們回到小屋後,他用最後一塊煤點燃爐灶。熱氣令空氣發悶,但沒有電力,這是唯一能把菜端上桌的辦法。明天他會去找點柴薪來填灶。而明天之後,他得想點別的事情。這不要緊。現在就這樣吧,他只想把食物端上桌,想看他母親的臉頰有點血色。
他弟弟正等著用鍋子熱湯。
他們無聲地餵母親吃飯。他們自己什麼也沒吃,只是把牛肉清湯送進她蒼白唇間,將不新鮮的麵包撕成一塊塊。最後,她嘆了口氣,他以為最糟的時刻過去了。
「媽媽,他走了。」他聽見自己說著,「現在開始一切氤好起來的,妳等著看吧。」
然後她揚起毫無血色的臉,無神雙眼變得靈動,凌厲的藍,她的臉頰充滿難以逼視的神色。
「好起來?好起來?你這不知感恩的小壞蛋!他幫你們撐起一片天,他讓桌上有食物。他有要求得到什麼回報嗎?只是一點點來自妻兒的尊重?法蘭克,這樣要求太多嗎?真的該死的太多了嗎?」
「沒有,媽媽。」他試著回答,狂亂地將身子遠離桌邊。他緊張的神色投向同樣緊張的弟弟身上。他們從沒見過她這般樣子。
「我們沒有食物!」
「我知道,媽媽──」
「我們沒有錢!」
「我知道,媽媽──」
「我們會失去這個家。」
「不會的,媽媽!」
但她絲毫不感寬慰;她靠得越來越近。現在他已經退過大半房間,肩膀靠到牆邊了。
「你是個壞孩子,你是個髒孩子,你是個卑劣、不知感激、自私的小傢伙。我到底做了什麼才會有你這種壞孩子!」
他弟弟在哭。餐桌上的湯變涼了。而男孩現在終於明白,真的無處可逃。他的父親死了,新的怪物已萌生,取代他的位置。
男孩放下雙手,他露出臉龐。第一個耳光並沒有那麼糟,不像他父親那般,但他母親很快就上手了。
而他什麼也沒做。他的雙手繼續擱在身側。他任他母親毆打。然後他往下滑、往下、往下跌在髒熱的地板上,他母親去拿他父親的皮帶。
「快跑。」他對他弟弟說:「現在就跑,趁你還能跑。」
但他弟弟嚇得動彈不得。而他母親很快返回,在空中抽舞皮帶,令人感受到破空的撕裂聲。男子痛苦轉醒。他的氣息不穩,眼神狂亂。他在哪?發生了什麼事?有好一陣子,他以為那個黑洞將他徹底掌管。然後,他看清了自己的現況。
他站在房間中央,而他的手裡,拿著一盒火柴,第一根火柴己夾在他的指間……
男子輕輕地把火柴放回桌上,快步踏出房間,抓著自己的頭,試圖告訴自己,他還沒有瘋。
他需要阿斯匹靈。他需要水。他需要效力更強的東西。還不行,還不行,沒有時間了。他的手指耙過他草草刮過的臉頰,落在太陽穴上,好像只靠意志力就能不讓他的頭顱分成二半。
他必須振作起來。不用太久。不用太多時間。
他無助地發覺自己再度望向那盒火柴,然後他知道他該做什麼。他從桌上拿起火柴盒,把珍貴的火柴攤在掌心,想起了他許久許久未曾想起的事。
他想起了火。他想所有美好事情都必須消亡。然後,他任憑自己回憶起那天在小屋裡,還有之後所發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