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殺戮時刻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6 17:38
維吉尼亞州,李郡【晚間七點五十三分.三十六度半】
太陽開始西沉,乘著亮橘色熱浪而去。影子拉長了,但依舊熱得很悶。在廢棄的鋸木廠裡,車輛開始聚集。
首先抵達的是更多洞窟捜救隊的成員。他們終於運出一具毫無生機的軀體,有著參差短棕髮的年輕女孩。她那一件黃色碎花連身洋裝已被酸水蝕出孔洞。她雙手的指甲破裂髒亂,好像曾經在堅硬的石灰岩岩壁上狂亂撓抓似的。
她身體其餘的部位發青腫脹,喬許.修特和他的夥伴發現她的屍體浮在狹長隧道中,這條隧道連結了岩洞系統的出水口和主洞穴。在運出她的屍身後,他們繼續往那猶如大教堂般的岩室推進。在那兒,在一處岩架上,他們發現了一罐一加崙大小的空水罐,還有一個皮包。
依據她的駕照,被害人的名字是卡倫.克萊倫斯,她一週前才剛滿二十一歲。
剩下的沒多少需要推論的。不明嫌犯把被害人運來這裡,她多半是在昏迷中被拖行到主洞穴裡。女孩醒過來時,唯有上方四十呎高的裂口能提供少許珍貴光源;足以讓她了解她左側是相對安全的雨水淺塘,右側是一條高度污染的毒流。或許她在岩架上待了好一陣子;或許她試過踏足那水塘,馬上被其中警醒的棲息者攻擊──盲眼的白色螯蝦,或是小如米粒的等足類生物;或許她還遇上了一條環頸蛇。
不管怎樣,那女孩大概最終把自己弄溼了。而只要你在一個保持十三度氣溫的環境下弄溼身體,失溫也只是時間問題。
修特說過一個故事,一名失足的探穴者在彎彎繞繞五哩的地下洞穴系統裡撐了兩週。當然,他大概穿戴了合宜的登山裝備,還有一大堆蛋白質點心棒。他失足的洞穴也是無礙的,裡頭的水能安心飮用,而且根據當地傳說,喝下那處的水可以帶來好運。
卡倫.克萊倫斯就沒有這麼好運。她得努力不讓自己一頭撞上鐘乳石柱。她得努力不讓自己在一地的石筍林中撞傷膝蓋或是扭傷腳踝。但那時,她卻直直走向那條受污水流。酸水必然灼傷了她的皮膚,就像她洋裝上被蝕出的洞一般。那時她已不在乎了?她是否已經冷得要命,讓她的身體覺得灼燒的液體很舒服?又或者她只是下定決心了?她可能會坐在岩架上坐到死。那個水塘是封閉的,只剩下另一側的水流能帶她重回人間世界。
不管怎樣,她投身那股水流,她的衣服被溶蝕,她的臉上滿是淚水。她循著水流到達狹窄隧道,她縮緊頭肩擠入狹長的空間,然後在一片黑暗中死去。
雷.李.徐在七點後抵達,與他同行的還有布萊恩.努爾斯、洛伊德.亞米泰吉、凱西.列文。他們從兩輛吉普車上卸下野外調查設備、帳篷包、一堆書。他們一開始的心情很不嚴肅,幾乎像是來玩耍的。然後他們看到那具屍體。
他們擱下野外調查設備。他們為了一個未曾謀面的女孩靜默片刻,然後,他們開始工作。
三十分鐘後,芮妮和昆西到了,還帶著安奴奇歐博士。諾拉.雷很快就離開營區,而金柏莉也跟著離開。
她發現諾拉.雷坐在樹林深處的一個樹椿上,旁邊有叢茂密的蕨類,諾拉.雷正用手撥弄著蕨葉。
「辛苦的一天。」金柏莉靠在旁邊的樹幹上。
「還沒結束。」諾拉.雷說道。
金柏莉淺笑。她忘了──這女孩很堅強。「還撐得住?」
諾拉.雷聳聳肩。「大概吧。我以前沒見過死人,我以為我會更激動,可是更大一部分,我只是……覺得累。」
「我也這麼覺得。」
諾拉.雷終於抬頭看她。「妳怎麼會在這裡?」
「在樹林裡?總比待在太陽底下好。」
「不是。這案子,跟特別探員麥柯馬克一起查案。他說妳是違法查案之類的。妳是……是嗎?」
「噢,妳是說,我跟被害人有親戚關係嗎?」
諾拉.雷嚴肅點頭。
「不是。這次不是。」金柏莉從樹幹滑坐到地上。泥土為她的腿帶來涼意,讓她更容易傾吐字句。「兩天前,其實我還是聯邦調查局學院的新進探員,只要再七週就能結訓,雖然我的督導可能會說我有不服權威的問題,但我想,我應該能撐過去的。我想我應該能完成訓練。」
「出了什麼事?」
「我跑進樹林裡,然後發現了一具屍體。貝絲.瑞迪森,她是那晚開車的人。」
「她是第一個?」
金柏莉點頭。
「而現在我們在找她的朋友。」
「一個接著一個。」金柏莉輕聲說。
「這不公平。」
「不,公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傢伙。我們的工作就是要抓到他。」
她們又一同陷入沉默。樹林裡沒有太多聲響,微風拂過溼重林木的沙沙聲音,遠處的松鼠或小鳥在覓食,翻動枯葉堆。
「我爸媽現在一定在擔心了。」諾拉.雷突然開口。「我媽……自從我妹妹出事後,她就不喜歡我離開超過一小時。我應該要每三十分鐘就用電話報平安,然後她會一直要我回家。」
「父母不見得比孩子更堅強。」
「但這種事情一直發生。就像妳說的,人生並不公平。」諾拉.雷不耐煩地拉扯蕨葉。「妳知道,我已經二十一歲了。坦白講,我應該要回學校去。我應該要計劃職涯、出去約會、某些夜晚喝得太醉、某些夜晚發奮讀書。我應該要做一堆聰明事、一堆蠢事、各種事來找到我自己的人生。而不是……我妹妹死了,我的人生也跟她一起走了。我家裡再也沒有任何人做事,我們只是……活著而已。」
「三年並不長。或許妳的家人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度過悲傷期。」
「度過?」諾拉.雷的語氣帶著不可置信。「我們沒有度過。我們甚至還沒開始那個階段。所有一切都停滯了,我的人生就像被砍成兩半。在那晚之前,我的人生什麼都有──大學課程、男友、即將來臨的派對──然後現在是那晚之後。之後什麼都沒有。之後依然是一片空白。」
「妳有那些夢。」金柏莉靜靜說道。
諾拉.雷馬上顯露不安。「妳覺得是我編的。」
「不是,我絕對相信妳夢到妳妹妹的事。不過有些人認為,夢境是潛意識的產物。如果妳仍夢見妳妹妹,也許妳的潛意識裡仍有困擾。也許不是只有妳爸媽還沒走出去。」
「我不太喜歡這種對話。」諾拉.雷說道。
金柏莉只是聳肩。諾拉.雷瞇了瞇眼。
「妳呢?某種心理醫生?」
「我念過心理學,但我不是心理醫生。」
「所以妳學過心理學術語,然後又上了半期聯邦調查局學院的課程。為什麼?」
「一個也失去姊妹的人,還有她母親。因為這種事情。」金柏莉在變暗的光線中勉強微笑。「贏了。在那場以性命相搏的競賽中,我想我只是贏了。」
諾拉.雷生性良善,還會感到羞愧。她的手又伸向蕨葉,依序拔下葉子。「怎麼回事?」
「一樣老掉牙的故事。有個壞人深信身為FBI心理分析探員的我爸毀了他的人生,決定要報復,破壞他的家庭。壞人先盯上我姊姊──她被迷惑了,而且她很不會識人。他殺了她,然後弄得像是場意外。接著他利用她告訴他的一切事情,跟我媽交朋友。雖然我媽比他想得還聰明些。到頭來,她的死也是必然的。血跡散落在七間房間裡。最後,壞人找上我,但我父親卻先抓到他了。到現在,我跟妳一樣,在經歷了這麼多死亡之後,花了六年時間,試著找尋快樂活下去的方法。」
「這是妳加入FBI的原因?這樣才能幫助其他人?」
「不。我加入FBI,這樣才能持有武器,也可以幫助他人。」
諾拉.雷點點頭,好像覺得這非常合理。「所以現在妳要去抓那個殺了我妹妹的傢伙。這樣很好。FBI有妳加入真是幸運。」
「我不再是FBI的一員了。」
「可是妳說,妳已經上了半期課程……」
「諾拉.雷,我加入查案是因為我請了事假。FBI對這種事情並不樂見。我不知道我還能否回去。」
「我不懂。妳是去追查殺人犯,是要挽救他人性命,他們還想要一個探員怎樣?」
「客觀、專業、對大局有清楚了解,還能做出艱難決斷。當我離開學院,我為的是救人一命。換句話說,留在那裡完成訓練或許能讓我有機會挽救上百人的性命。我的督導有時是很討人厭,但他們並不蠢。」
「那妳為何要這麼做?」
「因為貝絲.瑞迪森長得很像我姊姊曼蒂。」
「噢。」諾拉.雷輕聲說道。
「噢。」金柏莉也附和。她把頭往後靠向樹幹的粗糙樹皮,重重嘆氣。把這些話講出口,感覺比她原本想的還要好。終於能坦承真相,感覺很好。
她對麥克說了謊,說她這麼做不是為了她家人。她對她父親說了謊,說她能夠應付這些。但更多的是,她對自己說謊。年輕、熱情的金柏莉,為了一椿被管轄權搞砸的案子,為被害人英勇奮戰;聽起來很棒,但實際上,她決定協助麥克,這跟貝絲.瑞迪森、環保殺手、她的督導馬克.華森一點關係都沒有。說到底,全是為了她自己。花了六年痛苦、成長、告訴自己她做的沒錯,卻因為一個長得有點像曼蒂的被害人而全盤崩潰。她的職涯,她的夢想,她的未來。她甚至還沒準備好要戰鬥。
貝絲.瑞迪森死了,金柏莉得重拾她過往的重擔,宛如那是無上美食一般。有何不可?只要她還困在家人慘死的過往之中,她就永遠無法面對未來。只要她還想著母親和曼蒂,她就永遠不知道金柏莉是誰。她一直猜想著,若是母親和曼蒂沒死,她的人生將會如何。事實上,她的人生可能還是能跟她以前想要的一樣。如果她夠堅強。如果她夠聰明。也許她甚至還能談戀愛的。誰知道呢。
「現在怎麼樣呢?」諾拉.雷柔聲問道。
「短期的現在,還是長期的現在?」
「短期的。」
「雷和美國地質調查局的團隊在捜查被害人身上的線索,然後我們要試著去找第四名女孩,然後我們要試著找出那個環保殺手,讓他屁股開花。」
諾拉.雷滿意點頭。「那長期的呢?」
「長期的嘛,妳跟我終究會明白,這並不會改變任何事。妳的妹妹還是死了,我的家人還是沒了,而我們還是得繼續過完餘生。所以我們開始認真地度過痛苦,認真地度過罪惡感,然後瞧瞧自己是否還是弄得一團糟。或者我們什麼都不做,任憑殺人犯把我們僅有的一切都拿走。」
「我不太喜歡長期的。」諾拉.雷說道。
「我懂,」金柏莉說道,「我自己也有點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