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維吉尼亞州【下午三點十二分．三十八度】

太陽高居天頂，把婷娜的小洞穴烤得發燙，她身上的泥塊片片飄落，露出一點一點被曬傷的潰爛皮膚。蚊子找到牠們的午餐，婷娜已經不在乎了，她幾乎感覺不到痛。

沒有汗水了，她已經超過十二個小時不需要小便。她身上就連半滴水都擠不出來，脫水的狀況一定相當嚴重。她奮力動手，身上爬滿雞皮疙瘩，某種不自然的深沉寒意令她不斷打寒顫。

石頭沒有用，太大了，沒辦法挖掉腐爛的木頭。她想起皮包，在石塊上瘋狂地倒出內容物。金屬指甲銼刀。好多了。

現在她挖出一塊塊老舊的枕木，拚命挖出讓手腳踩握的凹洞，蚊子在她臉龐周圍嗡嗡飛舞，黃蒼蠅啃咬她的肩膀，世界不斷旋轉．、旋轉、旋轉。

銼刀彈開。她滑坐在地，重重喘息。她雙手顫抖，在泥中尋找銼刀的動作耗去好多勁力。看啊，又一條蛇。

她好想現在就閉上眼睛。她好想沉入舒適的惡臭爛泥中。她好想享受泥水漫過頭髮、臉頰、喉嚨的感覺。她要張嘴讓污泥流入嘴中。

要奮鬥還是要死，要奮鬥還是要死，要奮鬥還是要死，全都由她決定，而現在已經難以辨認其中的差異。

婷娜撿回銼刀，繼續對付枕木，白熱的陽光在她頭頂上灼燒。

※※※

「要往哪裡開？右轉？好，然後呢？等等，等等，你剛才說右轉。不對，你說左轉。該死，等我幾秒鐘。」麥克踩下煞車，倒車，在髒兮兮的路上往回開了三十呎。金柏莉坐在他隔壁，拚命嘗試在維吉尼亞州的地圖上找到他們的位置。過去登錄在地圖上的道路全都不見蹤影，現在要讓雷．李．徐透過手機引導他們，但這個區域的收訊狀況就跟路況一樣坑坑巴巴。

「什麼？再說一次？對，可是我只聽得到第四個字。蝙蝠？干蝙蝠屁事？」

「洞窟……搜救隊……蝙蝠……車。」雷說。

「蝙蝠車？」麥克說話的同時，金柏莉大喊：「小心！」他及時抬頭，看到一截巨大的樹幹就橫在路中間。

他猛採煞車。諾拉．雷在後座慘叫：「唉唷。」

「大家沒事吧？」

金柏莉看了看諾拉．雷，諾拉．雷看了看金柏莉，兩人同時點頭。麥克暫時放棄跟路況奮鬥，繼續通話。

「雷，我們離那裡有多近？」

「……兩……三……茲茲。」

「哩？」

「哩。」雷向他確認。

很好，忘了這輛該死的車，他們還可以走路。「你的隊伍如何？」麥克問。雷接受嚴令，負責盡量找來最優秀的專家，準備到髒兮兮的現場檢驗證物。水文學家布萊恩．努爾斯、孢粉學家洛伊德．亞米泰吉已經加入隊伍，現在雷要招募鑑識地質學家跟喀斯特地形植物學家。等到麥克、金柏莉、諾拉．雷奇蹟似地救起第三名被害者，雷的小隊理論上就會抵達，分析下一輪線索，尋找第四名被害者。已經遲了一步，但他們要彌補錯失的時間。

「蝙蝠……洞窟……」雷又說了一些話。

「我聽不清楚。」

「喀斯特……志工……蝙蝠？」

「你們有蝙蝠志工？」

「搜救！」雷大吼：「洞窟！」

「一隊搜救志工。喔，洞窟的！」麥克完全沒有想到那麼多。金柏莉先前把各個郡的名稱跟米當成關鍵字去搜尋，喔，太神奇了，她找到一篇講述「翁朵夫的洞窟」（譯註：Omdorlrs Cavern，以地形專家翁朵夫命名的喀斯特地形洞穴）的報導。那裡是一種瀕臨絕種的等足目動物的居所，那種小小的甲殼動物大概只有四分之一吋長。簡單來說，有政客想在那個區域蓋機場，環保人士想用瀕危物種保護法來阻擋提案，政客說區區一顆米粒是擋不住他的。現在「翁朵夫的洞窟」裡的甲殼動物，在喀斯特地形專家間獲得了很酷的暱稱。

所以他們有了地點，就要看能不能找到那個地方，把女孩救回來。

「水……危險。」雷在電話的另一頭說道：「入口狹窄……繩索……防護衣……手電筒。」

「我們需要特殊器材才能進入洞窟。」麥克替他翻譯。「好，所以說搜救隊什麼時候會到？」

「打電話……不同的地點……蝙蝠……車上。」

「他們的車上有蝙蝠？」

「貼紙！」

「了解。」

麥克打開車門，下車探查倒在路上的樹木。金柏莉已經下了車，繞了樹幹一圏。她抬頭迎上他，沉臉搖搖頭。他懂她的意思。這棵樹直徑足足有三呎，得要靠四驅車、鏈鋸、絞盤才能將它移走。現在只有一個男人、兩個女孩、一輛轎車，動不了這傢伙。

「我們左轉了。」麥克對著手機說：「換下來呢？」這回他完全聽不清雷的回應。聽起來像是「聞著菌類」之類的。麥克冷眼看了看周圍。他們站在廣大的樹林中央，陷入叫不出名字的某個地方。四十分鐘前，他們開下八十一號州際公路，進入這一州最西邊的地區，一塊卡在肯塔基州跟北卡羅來納州之間的狹長地帶，除了樹林、田野、貨櫃屋之外什麼都沒有。他們最後看見的建築物是十五哩前的一間破爛加油站，看起來從一九六八年開始就沒有擠出半滴油了。在那之前是五六間活動貨櫃屋以及一間小小的浸信會教堂。洛伊德．亞米泰吉沒有開玩笑，無論這個地方是否繁榮過，那些日子早就回不來了。

這裡現在是蠻荒的鄉野地區，麥克的手機收訊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改善。「到了現場我再打給你看看。」麥克說。雷應了些話，可是麥克依舊聽不見，最後只能切斷通話。

「我們要做什麼？」諾拉．雷問。

「現在只能走了。」

※※※

他們的第一步是整理裝備。諾拉．雷說得沒錯，她不是空手而來。她從旅行袋裡掏出不差的野地工具，包括乾燥食物、急救箱、指南針、瑞士刀、濾水器材。她還帶了防水火柴跟一支小手電筒。她拿好裝備；金柏莉跟麥克也迅速整裝。

他們手邊還有三加侖的水。麥克在五分鐘內已經四度扯開貼住皮膚的上衣，想到女孩子的狀況，他把三瓶水全都塞進自己的背包。重量很可觀，尼龍背包重得跟鬼一樣，拉扯他的肩膀，把衣料壓向他過熱的皮膚。

金柏莉走上前，取出一瓶水，放進自己的背包。「少蠢了。」說完，她甩上背包，固定好腰間的扣環。

「至少在樹林裡有點遮蔭。」麥克說。

「如果它們可以順便吸收溼氣就好了。還有多遠？」

「兩哩左右。我想。」

金柏莉瞥了手錶一眼。「最好快點上路。」她往諾拉．雷那邊偷看，麥克讀出她的想法。這個老百姓能走多快？他們很快就會知道答案。

事後，麥克覺得這真是一場缺乏現實感的健行。在驚人的午後陽光中走過有著厚重樹蔭的伐木道路。太陽彷彿是在追逐他們，不時從枝葉間窺看，閃避他們的腳步，以毫不留情的光芒荼毒他們。

蟲子成群襲擊。跟蜂鳥一般大的蚊子，某種噁心的蒼蠅會惡意啃咬他們的皮膚，還沒走出十五呎，他們便已經忙著拍打臉龐。走到三十呎，他們停下來挖出一瓶瓶防蟲噴霧。過了四分之一哩，他們又停了一次，把防蟲噴霧當成大容量廉價香水似地噴灑在彼此身上。

沒有多少用處。蚊蟲聚集，陽光酷熱，溼氣覆蓋他們全身，化作無法擺脫的汗水瀑布。沒有人開口，他們只是把一腳放到另一腳前面，專心往前走。

四十分鐘後，麥克先聞到那股味道。「那是什麼鬼？」

「防蟲噴霧，」金柏莉咬牙回答：「或者是汗味，你自己選一個。」

「不對，比那些還要難聞。」

諾拉．雷停下腳步。「好像有什麼東西臭掉了。」她說：「幾乎跟……臭水溝一樣。」

麥克突然懂了，這就是雷．李．徐一直想跟他說的話，循著菌類的氣味走。他加快腳步。「走吧，快到了。」

他開始小跑步，金柏莉跟諾拉．雷連忙跟上。他們爬過一座小丘，繞到另外一頭，突然頓住腳步。

「媽的。」麥克說。

「B級恐怖片。」諾拉．雷低喃。

金柏莉只能搖搖頭。

※※※

昆西覺得好挫折。他打了金柏莉的手機三四次都沒打通。他轉向安奴奇歐跟芮妮。

「你知道這個洞窟在哪裡嗎？」他向安奴奇歐提問。

「當然，就在李郡，離這裡大概有三四個小時的車程。不過千萬別把這個洞窟當成仙納度山谷那樣的旅遊景點。進入翁朵夫的洞窟前，必須帶上重裝備。」

「好，準備裝備，帶我們一起去。」

安奴奇歐沉默了會。「或許應該要讓正式的調查小組知道事情的發展。」

「真的嗎？博士，你想他們會先怎麼做？拯救被害者？或是找你進行三個小時的面談，確認你的說詞中的每一個細節？」

語言學家聽懂他的意思了。「我去拿我的裝備。」

※※※

「我們要找什麼？」

「我知道才有鬼。某種洞窟的入口吧，說不定是在一堆石塊間，或是樹幹旁的開口。我沒有研究過洞穴，不過呢，找到洞窟的入口會有多難？」

後來他們發現還挺難的。麥克已經在整個鋸木廠內跑了十五分鐘，金．柏莉和諾拉．雷也沒閒著。他們大概是三個大傻瓜。氣味是第一個障礙，在沉重潮溼的臭氣中，臭氣凝結成團塊，使他們的眼睛刺痛、喉嚨灼熱。麥克拿了件舊T恤掩住口鼻，但即便如此也沒有多少差別。

接著是厚重的熱氣，來源跟臭味一樣，都是那堆跟山一樣高的木肩。看起來像是整堆的白砂，或者是被白雪覆蓋的土堆。十分鐘前，金柏莉湊上前查明真相。是菌類。這堆發臭腐敗的鋸屑被某種菌類覆蓋。

布萊恩．努爾斯猜測他們的水樣本是來自危險地帶，這並不是玩笑話。

現在麥克才知道要跳過那些鋸屑堆。他在窗戶玻璃碎裂、屋梁歪斜、如同棚屋的長形建築間跑進跑出。陳舊的輸送帶仍舊在陰影中閃著陰暗的光芒，上頭裝了看起來毛骨悚然的尖刺，那是用來固定送向刀鋒的木頭的裝置。

到處都是垃圾。捏扁的汽水罐、滿地的塑膠杯。麥克找到一堆舊的汽油罐，可能是手提式鏈鋸的燃料。他又找到一堆古老的燈管。整片廢墟不時傳出微弱的劈啪聲，那是因為某處的玻璃不敵陽光的熱氣，應聲破碎。

他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景象。生鏽的帶刺鐵絲搔抓他的腿，廢棄的鋸刃藏在蔓生的雜草中，等著讓他遭遇更恐怖的意外。這個地方簡直是環保人士夢魘中的光景，他完全可以確定他們要找的第三個女孩就在附近的某處。

金柏莉踉蹌地繞過一間破敗的小屋，眼睛被臭味薰得直掉淚。「運氣如何？」

麥克搖搖頭。

她點頭，側身閃過他，繼續往前走，尋找可能是地下洞窟出入口的蛛絲馬跡。

接著，他來到諾拉．雷身旁。她不再四處亂跑，站在一個定點，閉上眼睛，雙手往兩旁高舉。

「看到什麼了嗎？」他問得直接。

「沒有。」她睜開眼睛，尷尬地發現他就在旁邊。「我不知道……我不是靈媒什麼的，我只是做了那些夢，想說如果閉上眼睛……」

「只要有效就好。」

「可是沒有用，完全沒有效果，挫折感有夠大。我是說，如果她在某個洞穴裡，那我們現在不就等於走在她頭頂上了嗎？」

「有可能。諾拉．雷，搜救並不容易。當年海巡直昇機在妳的上空盤旋了五次才看到妳的紅色衣服。」

「我很幸運。」

「妳很聰明。妳撐住了。妳一直都很努力。」

「你覺得這個女孩夠聰明嗎？」

「不知道。可是如果幸運能幫她回家，我可以接受這個特質。」

諾拉．雷點點頭。她繼續往前走，麥克以鋸齒狀的路徑穿過另一間屋子。已經過了四點。他的心跳得太快，臉頰的熱度有點危險。在這樣的天候下，他們費了太大的勁，核心體溫提高到危險的程度，補充水分的頻率不足。這不是捜救行動該有的樣子，然而他無法命令自己停下來。

諾拉．雷說得沒錯；如果這個女孩在洞裡，他們真的就是踩在她頭頂上；如此接近，卻又如此遙遠。

這時，隔著蚊蟲的嗡嗡飛舞聲，他終於聽到可喜的呼喊。是金柏莉，在他左側的某處。

「喂！喂！」她大喊：「我找到了，在這裡，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