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維吉尼亞州，昆提可【上午十點四十一分．三十三度】

昆西跟芮妮默默開車返回昆提可。這是幾天來常見的光景。默默用餐、默默上路、默默共處一室。真好笑，芮妮一開始根本沒有注意到。或許她以為這跟過去那些舒適的沉默時刻一樣，兩人相處得無比融洽，已經不需要言語。現在的沉默顯得更加不祥。如果沉默是一種聲音，那麼這種沉默是冰山尖銳的碎裂聲，在瞬間從古老的冰原剝落。

芮妮的前額貼上副駕駛座溫暖的窗戶玻璃，下意識地揉揉太陽穴，希望能把這些想法趕出腦外。車外的太陽無情地照耀大地，即便租來的小車裡空調隆隆運轉，她還是感覺得到在排氣孔彼端稹蓄的熱氣。她裸露的雙腿被曬得發燙。她已經感覺到汗水從背後滴答滑落的不適。

「妳在想奧勒岡？」昆西突然發問。他身上是慣穿的藍色西裝，外套整齊地擱在後座，領帶依然結在頸間。她不知道他怎麼能每天早上都打上領帶。

「倒也不是。」她直起背脊，伸展雙腿。她換上乾淨的卡其短褲跟亟需整燙的白色襯衫。她不穿套裝，即使他們要回昆提可，那裡不是她付出敬意的聖地，這點兩人都很清楚。

「妳這幾天常常想到奧勒岡，不是嗎？」昆西又問。她以更加謹慎的眼神看著他，被他的執拗嚇了一跳。他的神情無法解讀，黑眼直視正前方。他的嘴唇抿成緊繃的線條。這是毫無預設立場的專業心理學家問話方式，她想。

「嗯。」

「已經過了很久了，快兩年了。或許這件案子結束之後，我們應該去那裡一趟。去奧勒岡，度個假。」

「好啊。」她的嗓音比她預想的還要混濁。該死，淚水冒出來了。

他聽出來了，第一次轉向她。她看到他滿臉驚惶。「芮妮……」

「我知道。」

「我做錯什麼了嗎？」

「不是你。」

「我知道我跟人有距離。我知道我有點陷入工作中……」

「這也是我的工作。」

「可是妳不快樂，芮妮，不只是今天。妳已經不開心很久、很久了。」

「才怪。」終於大聲說出口了，她微微心驚，胸中同時也萌生了奇異的情感。安慰。她終於說出口了。她說出來了，她正視了在房裡盤旋六個月的大象。總要有人注意到。

昆西的視線回到眼前的道路，握住方向盤的手緊了又鬆。「我能做什麼嗎？」他終於開口，已經恢復了些許冷靜。她知道這就是他的作風。可以往他肚子狠狠揍一拳，他只會挺起肩膀。可是呢，如果傷害他的女兒，或是威脅到芮妮的安危……他就會脫下那層皮，那雙黑眼就會閃出凶狠的光芒，他健壯的身軀就會化作結實的武器，他就會從頂尖的犯罪學研究者昆西搖身一變，成為皮爾斯，極度危險的男人。

然而這些轉變只會在有人傷害到他摯愛的人們的時候才會發生。他從未多加保護自己。

「我不知道。」芮妮坦然說道。

「如果妳想去奧勒岡，我就去奧勒岡。如果妳需要休息，我們可以休假。如果妳需要空間，我就給妳空間。如果妳需要安慰，只要告訴我，我會馬上停車，抱住妳。可是妳得要告訴我，芮妮，因為我已經在黑暗中漂浮了好幾個月，我想我要瘋了。」

「昆西……」

「芮妮，只要能讓妳開心，我什麼都願意做。」

她低聲說：「抱歉，昆西，我想我想要一個孩子。」

※※※

當他們的車子開進傑佛遜宿舍區的停車場，凱普蘭已經等在外頭。他看起來好熱、好累，已經被這天的事務煩到怒髮衝冠。

「有隻小鳥兒說我不該跟你們講話。」兩人一下車，他馬上開口。「說我只能跟某個新人講話，現在調查行動由他領頭。」

昆西溫和地聳肩。「我沒有注意到任何人事異動。芮妮，妳有嗎？」

「沒。」她說：「什麼都沒聽說。」

「那隻小鳥兒一定是在開你的玩笑。」昆西對凱普蘭說道。

凱普蘭挑眉。他以出乎意料的敏捷伸手拎起扣在昆西腰間的手機，看到它毫無反應，他咕噥：「真聰明。好吧，既然他們要搞自己人，歡迎來到我的歡樂俱樂部。我有屍體，我還有管轄權，我不會放棄。」

「阿門。」昆西說。芮妮打了個呵欠。

凱普蘭依舊滿臉怒氣。「所以說你們為什麼想重新訪談我的哨兵？覺得我前一次沒有能力辦好？」

「不，只是現在我們找到與嫌犯有關的新情報。」

這似乎安撫了眼前的特別探員。他雙肩一抖，指示他們上他的車，朝基地前進。「他們早上原本要訓練。」凱普蘭向他們說明：「我要他們的指揮官留下他們，現在應該在學校等我們了。他們很年輕，但能力不錯。如果他們知道任何幫得上忙的資訊，一定會告訴你們。」

「這裡有其他動靜嗎？」

「屍體？謝天謝地，沒有。《昆提可哨兵報》的廣告？沒有任何人看到那種東西。昨天半夜我跟貝絲．瑞迪森的父母會面。就這樣。」

「不簡單的任務。」昆西低聲說。

「是啊。」

凱普蘭的車子轉向標示「海軍陸戰隊基礎訓練學校」的幾幢建築物。正如他所說，兩名年輕的新兵坐在一旁，他們身穿迷彩裝，拉低帽緣阻擋陽光，腰間扣著厚重的多用途腰帶。凱普蘭、昆西、芮妮下了車，那兩人立刻站得直挺挺的。

凱普蘭為雙方介紹，兩名士兵保持著僵直的站姿。

「這位是民間人士皮爾斯．昆西，他要詢問一些關於七月十五日晚間的狀況。這位是他的搭檔，芮妮．康納，她也會針對同一天的狀況提問。你們要盡可能回答他們所有的問題。你們要把他們當成任何一位要求你們協助的海軍陸戰隊軍官，提供所有的敬意以及合作。清楚嗎？」

「是的，長官！」

凱普蘭朝昆西點頭。「你們可以問了。」

昆西挑眉。這樣盛大的場面有點罕見。不過呢，最近凱普蘭吃了不少癟，FBI強迫他離開自己的領土，現在他要在自己的地盤上炫耀他擁有的威勢。

昆西走向兩名海軍陸戰隊隊員。「七月十五日晚上，你們兩位都是值晚班嗎？」

「是的，長官。」

「你們兩位把每一輛車攔下來，確認駕駛都有合乎規定的身分證件？」

「長官，我們攔下每一輛來車！」

「你們是否確認車上乘客都有合規定的身分證件？」

「長官，基地裡所有的訪客都必須出示合規定的身分證件！」

昆西向芮妮拋了個挖苦似的眼神。她不敢對上他的雙眼，要不然她會咯咯笑出聲，或是淚流滿面，或是兩者皆有。今天早上已經帶著超現實的色彩，現在他們簡直是在向兩隻經過訓練的海豹問話。「你們那天晚上攔下哪些種類的車輛？」昆西問。

他們第一次沒有立刻吼出答案。兩名新兵仍舊依令直視正前方，但他們顯然滿心困惑。

昆西又再次嘗試。「特別探員凱普蘭說兩位報告當晚有大量來車。」

「是的，長官！」兩人馬上大喊。

「其中大部分似乎都是回宿舍的國家學院學生。」

「是的，長官！」

「我可以說他們幾乎都開著租來的車子或是私家車？我猜你們看到很多沒有特徵的小型車輛。」

「是的，長官。」不夠熱烈，但還是肯定的回答。

「小貨車呢？」昆西溫聲問道：「特別是在清早抵達、有載貨車廂的小貨車？」

又一次的沉默。兩名哨兵都皺起眉頭。

「長官，我們確實看到幾輛小貨車。」其中一人終於回答。

「你們有沒有記錄這些車輛，或是看它們的車牌？」

「沒有，長官。」

輪到昆西皺眉。「為什麼？我想你們在基地看到的多半是轎車，小貨車應該很少見。」

「不是的，長官。工地，長官。」

昆西茫然地望向凱普蘭，後者接收到他的困惑。「現在基地裡有幾個營建工程。」特別探員解釋：「新的靶場、新的實驗室、新的行政大樓。今年夏天很忙碌，工人多半開小貨車或是卡車。天啊，我們還要查驗起重機的駕駛。」

昆西閉上眼睛。芮妮已經看見那張平靜的假面皮之下，怒氣正漸漸積蓄。從一開始就沒有人想到要提及這個小細節，這樣的細節絕對能讓整個案子風雲變色。

「這個基地裡有一堆建築工人來來去去。」昆西的嗓音猶如鋼鐵。他睜開眼睛，直視凱普蘭。

「你先前完全沒有提到這件事？」

凱普蘭不安地掙動了下。「沒有想到。」

「基地裡發生命案，你卻沒有想到要告訴我們目前有超過平常、為數不少的壯年男子通過這扇門？他們並非基地的常駐人士，長於肉體勞動；換句話說，他們符合凶手的側寫。」

就連那兩名海軍陸戰隊的哨兵都饒富興味地看著凱普蘭。「每個獲得授權進入基地的人士都得要先通過安檢。」凱普蘭沉聲回應：「對，我有名單。對，我的手下都會查驗他們的身分；但我們絕對不會讓有前科的人踏入這個基地──無論是以個人、建築工人、訪客、學生的名義都不行。所以這份名單沒有問題。」

「太棒了。」昆西裝出愉快的口吻。「你只漏了一件事，特別探員凱普蘭，我們的凶手並沒有前科──他還沒被抓到！」

血色突然湧上凱普蘭的臉。他清楚地意識到那兩名哨兵正看著他，還有昆西越燒越旺的怒火。但他依然沒有退卻。「我們查閱了那份名單，分析每一個名字，沒有人擁有暴力或是攻擊的前科。也就是說，沒有任何跡象指出任何一名工人應該被當成嫌犯看待。除非呢，恕我直言，你是要我把每個開小貨車的人當成攻擊目標。」

「這是個很好的開始。」

「那是半份名單的分量！」

「對，可是上頭有多少人曾經待過喬治亞州！」

凱普蘭頓時噤聲，昆西終於冷酷又滿意地點點頭。「簡單的信用紀錄，特別探員，只要這麼做就好。你可以獲得初步的地址，讓我們挑出跟喬治亞州有關的每一個人，然後我們就有嫌犯名單了。這樣有什麼不好嗎？」

「這……可是……好吧……嗯，好吧。」

「還有兩個女孩不知去向。」昆西低聲說：「這個身分不明的凶手已經逍遙法外太久了。」

「你不能確定他真的是建築工人中的一員。」凱普蘭語氣執拗。

「對，但我們至少要問這些問題。不能讓凶手掌控遊戲主導權，相信我。」昆西的視線飄向遠處。「你必須掌握一切，否則就會輸掉。面對這樣的掠食者，重點在於擾亂敵人的心神。勝者全拿。」

「我派人處理名單，」凱普蘭說：「給我們幾個小時。到時候你會在哪？」

「在行為科學小組，跟安奴奇歐博士談話。」

「他從那則廣告上看出什麼了嗎？」

「不知道，但希望他運氣不錯，因為除了他以外的其他人都沒有好運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