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殺戮時刻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6 17:38
維吉尼亞州,仙納度國家公園【晚間十一點五十一分.三十三度】
專業人員來了,他們接管現場。有人帶來提燈,有人掛起裝電池的照明燈。志工拿著木棍當武器,權充緊急趕蛇人,穿著厚重靴子和牢固長褲的人們爬上石堆,用擔架扛下屍體。
凱西.列文站在一旁,麥克向現場的負責人報告方才的狀況。仙納度是國家公園,自然歸FBI管;到頭來這個案子還是會落入華森手中,麥克跟金柏莉又要被歸為局外人。
金柏莉才不在乎。她坐在大草原旅店門外的步道上,看著緊急救難車輛擠滿停車場。救護車跟急救人員來了,卻無人可救;消防員沒有火焰可以撲滅,最後只有鑑識人員能夠大顯身手。
很熱。金柏莉感覺到汗水像淚珠般沿著臉頰滑落。或許她依然在哭泣。很難說。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空虛,彷彿她過去的存在全都消失了,被沖進下水道。少了骨頭,她的身體就沒有重量。少了皮膚,她就再也無法維持形體。風一吹,她就像一堆骨灰般散去,或許,這樣更好。
更多車輛來來去去。筋疲力盡的搜救志工回到集合地點,前往臨時搭建的補給區灌下一桶桶的冰水,牙齒咬開一片片剝好的橘子。急救人員替他們的小傷口上藥,固定輕微的扭傷。大部分的人只是癱在折疊椅上,長途跋涉抽乾了他們的體力;以苦澀的失望告終的搜索讓他們情緒空虛。
明天這一切都會消失。搜救志工會各自回到正軌,回到平凡的規律生活、為一成不變的事物掛心。他們會回歸家庭、登山隊、消防隊。
金柏莉呢?她會回到學院嗎?對著空蕩蕩的槍靶射出一輪輪霰彈,假裝這樣能讓自己堅不可摧?或者是在霍根巷粉墨登場,躲避漆彈,與那些領太多薪水的演員鬥智?她可以通過最後一輪測驗,從學院畢業,成為貨真價實的探員,度過漫漫餘生,假裝她的工作讓她變得完整。有什麼不好?這對她父親來說相當有效。
她想躺在停車場邊緣硬邦邦的步道上。她想融入水泥地面,直到這個世界不復存在。她想回到那個還沒見識過那麼多慘烈死亡、還沒看過數十條響尾蛇對人類軀體為所欲為的時刻。
稍早她跟麥克說了真話。她好累。六年來她夜不成眠、消磨殆盡。她想閉上眼睛,再也不要睜開。她想消失。
腳步聲靠近,一道陰影落在她跟救護車頭燈之間。她抬起頭,是她父親,他正大步橫越停車場,身穿一如往常的完美訂製西裝。他勁瘦的臉龐神情堅定,那雙黑眼難以解讀。他以猛烈的氣勢朝她逼近,這個堅毅危險的男子冷靜到了極點。
她已經沒有力氣顧及這些。
「我沒事。」她先開口。
「閉嘴。」昆西粗魯地回應。他抓著女兒的肩膀,用力搖晃,一把將她拉了起來,擁入懷中。他的臉頰貼著她的髮絲。「天啊,我好擔心妳。接到麥克的電話時……金柏莉,妳差點把我急死。」
她再次嚎啕大哭,把兩人都嚇到了。「我們沒有成功。我以為這次一定不會出錯,可是我們太慢了,她死了。喔,天啊,爹地,我怎麼可以每次都遲到?」
「噓……」
她往後退開,凝視他輪廓剛硬的臉龐。在她小時候,他幾乎都是展現出冷靜、疏離的形象。她尊敬他、仰慕他,拚了命地努力,就是想獲得他的讚美。但他總是遙不可及,龐大的身影總是跑出家門、救助別的人家,極少為了自己的家人轉身。現在,他終於懂了。在她心中,這突然變得好重要。「要是我知道要怎麼加速就好了。我沒有在山中走動的經驗。我在這一帶長大,怎麼會對樹林一無所知呢?我一直跌倒、絆到,爸,我跌進刺蕁麻叢裡,天啊,我為什麼沒辦法再快一步?」
「我知道,甜心,我知道。」
「麥克說的沒錯。我想要救曼蒂跟媽媽,既然我沒辦法救她們,我就想拯救這個女孩,改變一切。但她們還是死了,她還是死了,天啊,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金柏莉,妳母親跟曼蒂遇到的事情不是妳的錯──」
她掙脫他的懷抱,放聲大吼,一字一句傳遍停車場,但她毫不在意。「不要再說這種話!你每次都這樣說!當然是我的錯。相信他的人是我。把家裡的事情全都告訴他的人是我。要不是我,他絕對不會知道要怎麼接近她們。如果不是我,他絕對不會殺了她們!別再跟我說謊了,爸。媽跟曼蒂遇到的事情確實是我的錯,我讓你擔下這份罪孽只是因為我知道這樣你會好過一點!」
「別說了!那年妳才二十歲,還是個年輕女孩。妳不要背負這種罪惡感。」
「為什麼?你不也是這樣嗎?」
「那我們都是白痴,可以吧?我們都是大白痴。妳媽跟曼蒂遇上的事情……我會為她們付出生命,金柏莉。要是我知道方法,我就能阻止那一切,我要為她們而死。」他的氣息沙啞。他眼中的淚光令她心驚。
「我也會為她們而死。」她低語。
「那時我們都盡力了,做了一切能做的事情。他是敵人,金柏莉。他帶走她們的性命。上帝垂憐,有時候敵人就是這樣。」
「我想讓她們回來。」
「我知道。」
「我一直在想念她們。即使是曼蒂。」
「我知道。」
「爸,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活著……」
「因為上帝憐憫我,金柏莉。因為沒有妳,我想我一定會瘋掉。」
他又把她拉進懷裡。她貼著他的胸口啜泣,哭得更凶了。她也感覺到他在哭,父親的淚水落入她的髮際。她自制冷靜的父親,甚至在葬禮上都沒哭過的父親。
「我好想救她。」金柏莉悄聲說。
「我知道。如此在乎也不是壞事。有一天,這會成為妳的力量。」
「可是好痛苦。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遊戲結束了,壞人贏了,我不知道要怎麼直接回家,等待下一場較量。這是生死大事,不該這樣輕輕帶過。」
「金柏莉,還沒結束。」
「當然結束了。我們沒有及時找到第二個女孩,現在我們只能空等。」
「不,這次不一樣。」她父親深吸一口氣,輕輕推開她,直視著她。在這樣黑暗死寂的夜裡,他臉上掛著她從未見過的悲傷表情。「金柏莉,」他低聲說:「很抱歉,甜心,這次不只是兩個女孩。這次,那個人帶走四個女孩。」
※※※
抵達犯罪現場時,芮妮已經氣得七竅生煙。提燈照亮山路,不算太難找,可是啊,媽呀,這裡離停車處也太遠了吧。現在已經過了半夜,月亮高掛空中,沒有人有空喊熱。她的T恤跟運動短褲早已溼透,毀了她今天換上的第三套衣褲。
她討厭這種天氣。她討厭這個地方。她想回家,不是那個跟昆西在曼哈頓鬧區的高樓層公寓,而是她在奧勒岡老家貝克維爾。在那裡,杉樹高聳入雲,清新的海風吹來。在那裡,人們都知道旁人的名字,即使這讓人難以逃離過去,也給了你在現下落錨的機會。貝克維爾,在那裡,她擁有一座小鎮、一個社區、一個像家的地方……
劇烈的渴望重重刺入她心底。這幾天以來,她不斷感受到這樣的痛楚。來自過去的虛幻痛楚,在她身上填滿了越來越無法掩飾的煩亂。昆西也察覺到了。她偶爾會逮到他以疑問的眼神望著她。她希望能夠給他答案,然而她自己也沒有答案,要怎麼給呢?
有時候她渴望著無法名狀的事物。有時候,當她想到自己有多愛昆西,那股想望就變得更加沉重。她看到麥克跟另外三個人一起圍在屍體旁邊。第一個人看起來像是法醫,第二名男子一副助理的模樣,第三人是一名頂著紅色短髮跟滿臉雀斑的女性,搭配上正統登山客的健壯雙腿以及寬肩,活像是一根爆竹。她不是法醫辦公室的人,可能是捜救行動的領導者。
三十秒後,麥克替眾人互相介紹,芮妮很高興自己猜得沒錯。法醫是霍華.魏斯,他的助理是唐.蘭辛,紅髮女子則是凱西.列文,組織搜救行動的人確實就是她。
列文正在跟法醫說話,所以他們退到旁邊,讓麥克跟芮妮站到稍微掩蓋起的屍體旁。
「昆西在哪?」麥克問。
「他說他要跟金柏莉來一場父女對談。我看了他的表情,決定不要跟他爭辯。」
「他們常常吵架?」
「那是因為他們太相像了。」她聳肩。「總有一天他們會察覺到這點。」
「凱普蘭跟華森呢?他們也要加入偵查,還是說他們沒辦法離開基地?」
「還不知道。華森是學院的全職人員,所以即使FBI要召集偵辦小組,他可能沒辦法親自插手。凱普蘭則是昆提可境內刑案部門的領頭調查人員,所以他時間很夠,卻沒有管轄權。他很有辦法,我想再過一兩個小時就會突破基地,帶著整隊的NCIS人員現身。喔,我們還真是幸運透頂。」
她盯著黑色的塑膠屍袋,發電機催動的燈光清楚照亮內容物。「哇。」
「大概有二十幾個咬痕。」麥克說:「仔細想想,這個可憐的女孩一定是直接踏入蛇窩裡。她根本沒有活命的機會。」
「她的皮包呢?那瓶水呢?」
「還沒找到。我們不知道她是被丟在哪裡。到了白天,我們就能找到她留下的蹤跡,往回找應該就能發現她的東西。」
「她拋下水的舉動滿奇怪的。」
他聳肩。「在這樣的氣溫下,一加侖的水大概兩到四個小時就會喝完。她至少在這裡待在二十四個小時,所以……」
「所以就算那傢伙大發慈悲,他仍舊是個不折不扣的畜生。」芮妮直起身子。「你想先聽好消息還是壞消息?」
麥克沉默了會。她看到他的前額浮現更多皺褶,下顎抽緊。他把自己逼得很緊,這點他也知道,但他還是沒有逃避。「如果沒有什麼差異,我今晚想從好消息開始。」
「我們查到名字了。」芮妮從屁股上的口袋掏出她的筆記本,啪啪翻閱。她又瞥了屍體一眼。
「深棕色皮膚,二十歲,棕色眼睛,左上胸有一塊胎記可供辨認。」她彎下腰,停頓了下,意味深長地看了麥克一眼。他已經別過臉。值得嘉許。有些人把屍體當成布娃娃看待。芮妮一向不喜歡這種觀點,在他們眼前的可是一個女孩子。她有家庭、有自己的人生、有深愛她的人,不應該讓她遭受更無禮的對待。
她輕輕掀起女孩的上衣,稍微移動她的腦袋,讓光線照進來。然後,她看得很清楚,從女孩黑色緞面內衣上緣探出頭的是一塊深棕色的幸運草形狀胎記。
「對。」芮妮說:「是薇薇安.班森,她是佛瑞德利克堡的瑪莉華盛頓大學的學生,暑假在她叔叔那邊打工。昨天她沒有上工,於是他聯絡她的房東。房東太太到了她的公寓,發現裡面是空的,狗兒嚎叫著要人放牠出籠子。她解救了那隻可憐的狗兒,打電話報警。據她所說,薇薇安或是她室友卡倫.克萊倫斯不是會在外頭徹夜未歸的女孩。還有她們的寵物,她們瘋狂地愛著這條狗。」
「卡倫是白皮膚、金頭髮?」
「實際上,她是深色皮膚、褐髮。」
麥克立刻皺眉。「我們在昆提可找到的屍體留著金髮。」
「對。」
「不是卡倫.克萊倫斯?」
「不是,她是貝絲.瑞迪森。她哥哥幾個小時前確認了她的身分。」
「芮妮,親愛的,現在我有點累了。可不可以行行好,可憐可憐我這個累壞的喬治亞州調查局探員,用英語重新跟我說一遍?」
「樂意之至。結果那位房東太太提供了大量的情報。兩天前的夜裡,她比較晚睡,看到薇薇安跟卡倫下樓等人來接。根據她的說詞,她們是被另外兩個大學的朋友接走,四個人要去史塔福德的酒吧。」
「四個人?」
「再加上貝絲.瑞迪森跟婷娜.克倫,她們也住在佛瑞德利克堡,修一些暑期課程。四個女孩在週二晚上搭貝絲的紳寶敞篷車出門,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人看到她們。今天深夜,佛瑞德利克堡的員警進入貝絲跟婷娜的公寓,只找到十多通來自婷娜.克倫的母親的電話留言。顯然她不喜歡跟女兒最後一次談話的內容,在那之後,她拚了命地聯絡婷娜。」
「我要坐一下。」麥克說。他離開薇薇安.班森的屍體,找到一塊結實的樹樁,癱坐在上頭,彷彿雙腿突然失去所有的力氣。他一手耙過汗溼的頭髮,一次又一次。「他一次襲擊四個女孩。」最後他努力擠出聲音,摸索著進入這個恐怖的概念。「貝絲.瑞迪森被他丟在昆提可,薇薇安.班森被丟在這裡。所以我們還剩下卡倫.克萊倫斯跟婷娜.克倫,極有可能也被他擄走……該死……那片白樺葉。我還想說這對他來講也太簡單了,沒錯,因為那不是終點,只是個奇異的開端。」
「昆西說過了,連續殺人犯有下手越來越重的傾向。」
「你們有沒有找到寄給報社的投書?」他銳聲問道。
「沒有信,是寄給《昆提可哨兵報》的廣告。」
「海軍陸戰隊的報紙?」麥克眉頭一皺。「會發送到基地各處的那個?」
「對。我們手邊有對方寄來的正本,可是上頭沒有多少值得鑑識的東西。昆西讓安奴奇歐去分析文字內容。」
「你們見到那位鑑識語言學家了?天啊,你們幹的事情真不少。」
「我們只是盡己所能。」芮妮謙虛地回應。「你很快就能再見到他。昆西要求讓安奴奇歐加入調查小組。他們兩個正在討論打電話給你的人並不是匿名告密者,而是凶手本人。我們只是還不太確定背後的原因。」
「他沒有誇耀自己的犯行。如果我接到的是環保殺手的來電,妳不認為他會想宣示他的成就嗎?」
「或許是,或許不是。其中一個推論是他對自己的犯行感到愧疚,所以他以迂迴的方式要你阻止他。另一個想法是他有心理上的缺陷──所以他才會重複同樣的訊息。第三,現在你也是這場遊戲的一部分了,他要引誘你踏入荒野,就像是他對那些女孩子做的事情一樣。看看這具屍體,麥克,你能夠完全確定不會碰到這種事嗎?」
「差點中招的不是我。」麥克輕聲說:「是金柏莉。」
芮妮的表情變得極度柔和。「是啊,如果她真的沒有躲過,那他就贏了,對吧?無論如何,贏的都是他。」
「狗娘養的。」
「嗯。」
「芮妮,我已經老到玩不起這種遊戲了。」他說,幾乎像是接收到提示一般,他的手機鈴聲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