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殺戮時刻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6 17:38
維吉尼亞州【晚間八點四十三分.三十四度半】
婷娜恨透了周圍的污泥。緩緩流淌、不斷冒泡、散發臭味,裡頭有她看不見也不想知道的物體扭絞著掀起漣漪。輕緩的波動有如活生生的野獸,正在等待她屈服。
她別無選擇。她的疲憊以及脫水程度已經相當危險。太多的日照和蟲咬使得她皮膚灼熱,她覺得渾身上下像是著了火,同時又抖個不停,過熱的身軀卻竄出一陣陣雞皮疙瘩。
她快死了,這是很清楚的事實。人體是由百分之七十的水份組成,像是一片小池塘,現在她真的要乾涸而死了。
她蜷縮在熾熱的石板上,想到媽媽。或許她該坦白說出懷孕的事實。沒錯,她母親會發怒,但這只是因為她心知肚明年輕的單親媽媽會有多辛苦。等到震驚過去,她一定會幫婷娜,提供一些支援。
不只是如此。把一個小生命帶進這個世界,看著寶寶皺成一團的小臉、聽她他尖叫哭嚷。她可以想像她跟母親在產房裡一同哭泣的景象,疲憊卻又驕傲。她可以想像她們挑選可愛的小衣服,對夜奶問題憂心忡忡。她可能會生下女兒,又一個能夠延續家族傳統的堅韌小東西。克倫家的三個女人足以掌管全世界。喔,明尼蘇達州的皮要繃緊了。
她要努力當個好媽媽。或許無法成功,但她一定會嘗試。
婷娜終於轉頭仰望天空。透過腫脹眼皮間的小縫,她看見牢籠上方那片藍色天幕。地平線暗了下來,太陽終於離開視野,闔上灼灼目光。太有趣了,氣溫完全沒有下降。水氣仍舊是令人窒息的溽溼毯子,就跟那群繼續在她臉頰周圍盤旋的蚊子和黃蒼蠅一般沉重。
她的腦袋倒了回去。她盯著伸在面前的雙手,數百個蚊子咬過的腫包被她抓破皮,現在她看著一隻黃蒼蠅落在皮膚上,鑽進她的傷口,生下一堆白亮亮的蛋。
她要吐了。不行,不能吐,這樣只是浪費少之又少的水份。她就是想吐。還沒死,卻已經習慣蛆蟲的啃咬。她還能這樣撐多久?她可憐的孩子。她可憐的媽媽。
這時,那道冷靜、務實的明尼蘇達腔又在她腦中響起:女孩,妳知道嗎?現在得要堅強。因為妳如果沒辦法做些什麼,那就真的要陷入永眠了。
婷娜的視線飄向湧動的黑泥。
上吧,婷娜。要堅強。讓那個鼠輩見識妳的本事。妳敢不戰而降就給我試試看。
她坐起身。世界天旋地轉,膽汁突然湧上喉頭。她發出嘔吐似的咳嗽聲,硬是嚥了下去。她疲憊地爬到岩石邊緣,盯著周圍的污泥。看起來好像布丁。聞起來……
不准吐!
「好。」婷娜認真低語。「我會做。不管有沒有做好準備,我都會做!」
她把右腳插入泥巴中,馬上有什麼東西滑過她的腳踝,接著彈開。她咬住下唇,忍住尖叫,強迫右腳沉得更深。感覺像是讓身體滑入腐敗的內臟堆中,溫暖、黏膩、還有少許的顆粒感……
不准吐!
她的左腳也沉入那灘泥濘,這時她清楚看到黑蛇的輪廓滑開,再也憋不住無助嘶啞的尖叫。她好怕、好討厭這些東西,天啊,為什麼那傢伙要對她做這種事?她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她不該被丟進這個洞窟,活生生地遭受烈日曝曬,蒼蠅在她皮膚的深刻創口中產下白亮亮的卵。
現在她好後悔自己跟人上床,好後悔那時沒有做好防護措施,好後悔把自己的青春搞得一團亂,但她絕對不該承受這種酷刑。她跟她的孩子至少該有機會過上更好的人生。
蚊子聚了過來,她不斷揮手拍打,半截小腿泡在污泥中,無助地作嘔。
蹲下去,婷娜。這就像是泡進清涼的泳池裡。咬緊牙關,鑽進泥巴裡。這是妳唯一的選擇。
這時……
遠處。她又聽到了。聲音。腳步聲?不對,是說話聲。有人在附近。
婷娜朝洞口仰頭。「喂!」她努力叫嚷。「喂!嘿!」
從她乾枯喉嚨中只冒出如同蛙鳴的聲音。聲音漸漸消逝。這附近有人,但他們要離開了,她很確定。
婷娜抓著快要見底的水瓶,貪婪地喝了幾口,一心只想求助,完全無法理智思考。她再次仰頭,以重新滋潤過的喉嚨拚命大叫。
「喂!喂!我在下面!有人嗎?喔,拜託,快來這裡……」
※※※
金柏莉正在奔跑。她的肺葉正在灼燒;側腹的疼痛不斷累積。她依舊鼓足勁力衝下難以踩穩的山坡,撞過濃密的灌木叢,跳過腐敗的樹幹,側身繞過岩石。她聽見麥克沉重灼熱的喘息跟在她身旁。
這是自殺似的速度。他們可能會拐到腳踝、從山崖摔下、撞上樹幹,或是碰上更加恐怖的意外。
可是太陽下沉的速度好快,光線從他們的指縫中流逝,被張狂的暮色取代,天際一片血紅。十五分鐘前還勉強可以看出輪廓的小徑已經陷入陰影,消失在視線內。
麥克衝到她面前,金柏莉垂頭逼迫比他短的雙腿跟上。
兩人突破林木茂密的陡坡,眼前驟然出現一片寬闊的空地。帶刺的樹叢、擠在一塊的樹木換成及膝的草地。地面平坦,落腳輕鬆多了。
金柏莉沒有放慢速度。她依舊盡可能地吸氣衝刺,試著在微弱的光線下看出山路的位置,同時發現兩件事:左手邊數百個石塊堆成的小丘;在十五呎高的小丘頂端,有一片惹眼的紅。是裙子,她判斷。然後……是人類的身軀!那個女孩!
他們找到那個女孩了!
金柏莉奔向那座石堆,隱約聽見麥克叫嚷著要她停下來。他抓住她的手腕,她一把甩開。
「是她。」她得意地回頭高喊,跳上石堆。「喂!喂!哈囉、哈囉、哈囉!」
她背後傳來三聲哨音,國際共通的求助信號。金柏莉不懂。他們找到那個女孩了,她們改變了局勢。她離開學院的決定是對的,她終於成功了。
等到她清楚看見那個女孩的模樣,心中的勝利感全都像顆巨大的泡泡一般爆炸,讓她愣在女孩跟前。
那抹紅色並不是鮮豔的棉布,而是一條被乾涸的血液染紅的白色短褲。攤開的蒼白肢體並不是因為這女孩正安穩地躺下來休息,而是長在布滿瘀青的腫脹身軀上,扭曲到難以辨認的程度。在低垂的暮色中,金柏莉看到其中一條肢體突然掙動了下。
她馬上就聽到了那陣聲響。延綿不斷的鼓動。數十條疊在一塊的響尾蛇發出的低沉振動。
「金柏莉。」麥克在下方的地面上低聲說:「看在上帝的份上,拜託別動。」
金柏莉連點頭都不敢。她只能直挺挺地站在原處,看石塊的陰影散開,化成一條條蛇影。
※※※
「她死了。」金柏莉終於開了口,她的嗓音沙啞虛弱,是驚慌失措的女性音調。麥克往石堆靠近一些。走到第三步,又一陣使石堆震動的沙沙摩擦聲傳來,他立刻停步。
聲音彷彿來自四面八方。十條、二十條、三十條毒蛇。牠們的身軀到處都是。老天爺啊,麥克想著,一手緩緩探向配槍。
「她一定是累到昏頭了,」金柏莉低語。「看到這堆石頭,爬上來想看到遠方。」
「我知道。」
「天啊,我想牠們把她全身上下都咬過了。我沒有……從來沒有看過這樣的景象。」
「金柏莉,我已經拔槍了。如果有什麼東西移動,我會射中牠。妳不要亂動。」
「沒有用的,麥克,這裡的蛇太多了。」
「閉嘴,金柏莉。」他低吼。
她朝他轉頭,終於勾起笑意。「現在拚命的人是誰呢?,」
「蛇不喜歡我們,就跟我們不喜歡牠們一樣。如果妳保持冷靜,不要亂動,牠們大多會退回石頭後面。我已經吹哨子了,救援很快就會抵達。」
「我曾經差點死掉。我有跟你說過嗎?那個我自以為很熟悉的男人,到頭來他只是想利用我接近我父親。他在旅館房間裡堵到芮妮跟我。他拿槍抵著我的額頭。芮妮幫不了忙。我還記得槍口的觸感,一點都不冷,還有點溫暖,像是人的皮膚。那種無助的感覺好奇怪,被別人困在懷中、知道他要奪走你的性命,那種感覺好奇怪。」
「金柏莉,妳沒有死。」
「對,我父親的行動超出他的預料。他一槍射中他的胸口。三十秒後情勢驟變,我活著,頭髮上沾滿他的鮮血。我父親告訴我沒事了,感謝他撒了這個謊。」
麥克不知道該說什麼。天色暗得很快,石堆轉眼間化成另一個世界,被太多的黑暗填滿。
「她沒有半點機會。」金柏莉喃喃說著,視線回到女孩的屍體上。「你看她的短褲跟雪紡紗上衣,這是去酒吧找樂子的打扮,沒辦法讓她在荒野中衝鋒陷陣。太殘酷了。」
「我們會逮到他。」
「在那之前他會殺了另一個女孩。」
麥克閉上眼睛。「金柏莉,這個世界沒有妳想的那麼糟。」
「當然沒有,麥克。這個世界比我想像的還要糟。」
他嚥嚥口水。他要失去她了。他感覺到金柏莉的思維越來越接近宿命論,這個曾經死裡逃生的女子完全不期待自己還能有當年的好運。他想叫她振作點。他想抱住她,向她承諾一切都不會有事。
她說得對:男人想要保護自己在乎的對象時,他們往往會訴諸謊言。
「妳看得到那些蛇嗎?」他又問。
「光線不足。牠們跟石頭混在一塊了。」
「我聽不到牠們的聲音。」
「嗯,牠們安靜下來了。說不定牠們累了。牠們今天很忙。」
麥克靠得更近。他不知道自己能靠到多近。他沒有聽到那些毒蛇威嚇的聲響,悄悄潛到石堆旁五呎處,取出手電筒,照亮面前的石堆。很難判斷。有的石頭看起來沒問題,有的則是凸出很有可能是幾隻響尾蛇的輪廓。
「妳可以跳到我這邊嗎?」
她離邊緣至少有二十呎,角度很尷尬。要是她跳得更快,踩著一塊塊石頭……「我好累。」金柏莉低語。
「我知道,寶貝兒,我也累了,可是我們要幫妳逃離這堆石頭。我好像迷上妳燦爛的笑容跟溫柔的個性了。妳一定不會想讓我失望。」
沒有回應。
「金柏莉。」他的嗓音更加急促。「我要妳注意我這邊。妳很強壯,妳很聰明,現在專心思考要怎麼解決。」
她的視線飄向遠方。他看到她的肩膀輕輕顫抖。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最後她回頭低聲說:「火。」
「火?」
「蛇討厭火對吧?還是說我看太多印地安納瓊斯的電影了?如果我有火把,說不定就能把牠們嚇跑。」
麥克的手腳很快。他不是蛇類專家,但這個計畫很有道理。他就著手電筒的光線,一會就找到大小適中的樹枝。「準備好了嗎?」
「嗯。」
他把樹枝輕輕往上拋,下一秒鐘,他聽到她接住樹枝的輕響。兩人都憋住了呼吸。右下方冒出一道沙沙聲。
「別動。」麥克開口警告。
金柏莉乖乖僵在原處,經過漫長的幾分鐘,聲音漸漸消失。
「妳得從背包裡拿出其他的東西。」麥克指示道:「如果妳還有毛襪,拿一隻捲在樹枝末端,然後背包前面的口袋裡有個小小的膠卷盒。那是我放進去的。裡面有三個沾滿凡士林的棉花球,這是很好的火種。塞進襪子的皺褶,用火柴點燃。」
他舉起手電筒,幫她照亮周圍,看她開始動手。她的動作緩慢壓抑,努力不引起響尾蛇的注意。
「我找不到備用的襪子。」最後她回道:「T恤可以嗎?」
「也行。」
她得要放下背包。手電筒的光束閃過她身旁的地面。那裡似乎沒有蛇。她小心翼翼地放好背包,另一道嘶撕聲竄出,幾條蛇注意到這陣擾動,開口表示不滿。她再次定格,挺直腰桿。麥克看見她額頭上剛冒出的汗水。
「妳快成功了。」
「嗯。」她的手在抖。她手一滑,差點弄掉樹枝,換得冰冷響亮的沙沙聲響遍黑暗。麥克看著金柏莉緊閉雙眼。他猜她是不是又想起了那天在旅館房間裡發生的事情──那個男人舉槍對著她的腦袋,當時她的第一個想法一定是她不想死。
來吧,金柏莉。他傳送出心中的意念。回到我身邊。
她把T恤纏在樹枝未端,接著塞好棉花球,找到火柴。她顫抖的手捏起細細的火柴。火柴尖端擦過盒子,綻放火光。她把小小的火焰湊向棉花球,火把在黑夜中燃起。
她周圍的空間瞬間亮起,照出四條盤捲的響尾蛇。「麥克,」金柏莉朗聲說:「準備接住我!」
她拿著火把往前戳刺,那四條蛇先是撕嘶恫嚇,然後迅速避開火焰,金柏莉跳過第一塊巨石。她跳了一次、兩次、三次、四次,一條條岩縫中竄出滑溜的身軀,牠們猛往石頭下鑽,想要逃離火焰。每塊石頭都活了起來,嘶嘶、沙沙、咕溜。金柏莉穿過這片翻騰的身軀。
「麥克!」她大喊,翻過最邊緣的石塊,撞入他堅實的胸膛。
「接住妳了。」他扶著她的肩膀,從她顫抖的手中取下火把。
在幾秒間,她只能站在原處,抖個不停、頭昏眼花。然後她倒入他的懷抱,讓他以超出限度的感激與力道狠狠擁抱她。
「曼蒂。」金柏莉喃喃低語。她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