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殺戮時刻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6 17:38
維吉尼亞州【下午三點十三分.三十六度半】
婷娜夢見火焰。她被綁在火堆中的柱子上,感覺到燄舌舔上她的雙腿,聽見周遭群眾的鼓譟。「我的寶寶。」她對他們大喊:「別傷害我的寶寶。」
可是沒有人在乎。他們哈哈大笑,烈火包覆她的血肉,烤乾她的手指,從指尖開始往手肘延伸。接著她的頭髮也點燃了,火焰舔過她的耳朵,燒灼她的睫毛。熱氣不斷累積高漲,擠進她的嘴巴,燒乾她的肺葉。她的眼球融化,她感覺它們沿著她的臉龐流下。火焰燒入她的眼窩,貪婪地吞噬她的血肉,大腦開始沸騰,臉皮從骨架上剝落……
婷娜猛然驚醒。她在岩石上抬起頭,立刻發現兩件事:她的眼睛腫得幾乎睜不開,還有她的皮膚像是要燒起來了。
蚊子依舊在她腦袋旁飛舞,黃蒼蠅也來了。她虛弱地拍打牠們。她身上已經沒剩多少鮮血,牠們應該要放她一馬,去找新鮮的獵物,而不是快要脫水、筋疲力盡的女孩子。蟲子似乎一點都不在意。她從頭到腳布滿汗水,使得她成為昆蟲界的美味大餐。
熱,好熱。太陽已經移到正上方。她感覺得到炙熱的陽光灼燒她被蚊蟲啃咬的皮膚,燒乾她的嘴唇。她的喉嚨又乾又腫。她感覺到雙臂雙腿的皮膚在烈日下萎縮,扯得她的關節好不舒服。她是一塊放在太陽下太久的肉。她簡直就像是被揉捏成人形一般。
妳得要移動。妳得要做些什麼。
婷娜曾經聽到這道來自心底的聲音。一開始,這道聲音給了她希望,現在只讓她滿心絕望。她無法移動,什麼都做不了;她只是蚊子的飼料,要是她離開這塊岩石,就會變成毒蛇的飼料。她很確定。在眼皮被叮到睜不開前,她盡可能地觀察周遭環境。這裡是空間開闊的洞穴,牆面大約有十到十五呎長,往上延伸二十呎。她有一片岩石。她有她的皮包。她有一加侖的水,那個狗娘養的傢伙留下這個只是想玩弄她。
只有這些,洞窟、岩石、水,剩下的就是惡臭的爛泥,在她攀附的石塊下湧動。她無法踏入這片泥淖。她已經看到了在四周蠢動的東西。她相信那些黑暗黏膩的事物很想啃蝕人類的血肉,那才是她真正的恐懼。
喝水。
不行。等到沒有水的時候我就死定了。
妳快死了,喝水。
她摸到那瓶水,瓶身好燙。第一次醒來時,她喝了一點,但很快就蓋上這珍貴的補給品。她手邊的資源有限,皮包裡放了一包口香糖跟六片花生醬餅乾;另外還有裝滿十二包蘇打餅乾的小袋子,這是孕婦的特權。
孕婦。她每天應該至少喝八大杯水,幫助體內的小生命成長。她還應該要多攝取三百大卡的熱量,以及足夠的睡眠。任何待產指南都不會寫到要如何靠著三小口水跟一兩片餅乾活下去。她可以撐多久?她的寶寶可以撐多久?
這個想法令她喪氣,同時也帶給她力量。心底的聲音說得沒錯;在這塊萬惡的石板上、在這個萬惡的洞穴裡,她絕對沒有生路。她快死了。她應該要奮鬥。
婷娜忍著不適,將腫脹的手指探向水瓶的塑膠蓋子。轉到最後一圈時,瓶蓋啪地彈飛,落到泥沼中的某處。沒關係。她捧起瓶身,貪婪地大口喝水。水是熱的,嘗起來有煮過的塑膠味,但她還是感激地喝下去,每一口水都撫平了她喉中的刺痛。分分秒秒都變成美好的放縱時光。在最後一刻,她拉開瓶口,拚命吸了好幾口氣。
飢渴像是另一頭野獸;剛被喚醒,現在正巴望著要大快朵頤。
「蘇打餅乾。」她堅決地自言自語。「上頭的鹽分很好。」
她小心地放下水罐,在岩石上找了個平穩的地方。然後她找到皮包,痛苦地摸索拉鍊,打開。
蚊子回來了,牠們受到清水的氣味吸引。黃蒼蠅在她唇邊飛舞,停留在她的嘴角,似乎是想吸取她嘴裡的水氣。她瘋狂拍打,手指壓爛蚊蟲軀體的觸感給了她短暫的滿足。接著更多蒼蠅聚了上來,攀住她的嘴唇、眼睛、耳殼裡的柔軟組織,她知道不能多加抵抗。忽略持續不斷的刺痛啃咬、那些恐怖噁心的嗡嗡聲,放棄戰鬥,要不然她絕對會輸。
她咬牙在皮包裡翻找,摸到蘇打餅乾的袋子,將它們抽出來。她數出六片餅乾,咬了六口,把它們全數殲滅。乾巴巴的鹹味頓時讓她口更渴了。
一口就好,她想。把餅乾衝入胃袋,撫平她的痛苦。喔,天啊,這些蟲子、這些蟲子、這些蟲子。牠們無所不在,嗡嗡飛舞,張口啃咬,她越想忽略他們,就越感受到牠們掠過她的皮膚,將小小的口器插入她的皮肉。她撐不下去了。她會瘋掉,瘋子至少還能喝水吧。
她摸到水瓶,接著猛然收手。不行,她已經喝過了。沒有很多,但已經足夠。畢竟她不知道要在這裡待上多久。稍早她狂叫了整整一個小時,完全沒有效果。她判斷那個畜生把她丟在某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若真是如此,那她就得靠自己了。她要維持冷靜、理智。她要想個計畫。
她揉揉眼睛。不妙。雙眼馬上一片灼熱。往臉上拍一點水一定很舒服。她可以清洗眼睛,說不定這樣就能睜開雙眼,恢復視力。洗掉汗水,說不定蚊子就不會纏上她。
愚蠢。白日夢。她連腳趾頭都是汗,綠色連身裙貼著皮膚,內衣褲完全溼透了。自從某次赤身裸體坐在瑞典三溫暖房裡之後,她再也沒有碰過這麼悶熱的環境。拿水洗臉只能換得兩秒鐘的安寧,之後她又會滿頭大汗、恢復悲慘的境地。
關鍵是彙整她手邊的資源,謹慎利用。
她也得避開日照,找個有遮蔭、相對比較涼爽的地方。然後她可以趁夜溜出去。
她想到氣象預報的內容,炎熱,之後還會更熱。到了週末,氣溫可能會飆破三十八度。時間不太寬裕,而且她已經如此疲憊。
她得要行動,離開這個洞穴,或者是死在這裡。
婷娜還不打算死。
她用手指撥開腫脹的眼皮,痛苦地撬開黏在一起的皮膚。某種黏稠的液體沿著她的臉頰滑下,她堅決地撐著眼皮,只眨了幾次眼。
一開始,她什麼都看不見。過了一會……眼中的分泌物流掉了,世界緩緩恢復清晰。明亮、刺眼、折磨。
婷娜看了看四周,岩石被黏膩溼潤的污泥包圍。頭頂上大約十五到二十呎處是洞穴的開口。再往上呢?她不知道。她看不到灌木叢、樹木、矮樹的蹤跡。不過呢,無論上面有什麼,絕對比下面好上一百倍。
她把注意力轉向牆面,小心地站在岩板邊緣,數到三,上半身往前傾倒,紅腫發炎的掌心重重貼上岩壁。她感受到像是要裂開似的劇痛。然後她成功了,腳踩著岩石,上身靠著洞穴的牆面。
岩壁比她想像得還要涼,上頭沾著不知名的液體,滑溜溜的,有如被藻類或是黴菌覆蓋的石頭。雖然她厭惡地想要抽手,卻強迫手指頭攤開,摸索是否有能夠抓住施力的地方。
不是普通的岩石,過了一會,她如此判斷。粗糙的表面沒有接縫,沒有突出的石塊或是縱橫的裂縫。碎石輕輕刮過她的手掌。她大略猜測這是水泥。天啊,這是人造的洞穴。那個雜種把她丟進他一手打造的地獄!
這代表她是在某戶人家的後院嗎?她的腦袋轉得飛快。說不定這裡還是住宅區?如果她可以爬上去,然後想辦法爬到洞口……
可是,如果這裡是人口密集區,那為什麼沒有人回應她的呼喊?這片污泥又是怎麼一回事?軟爛、黏膩的泥巴,裡頭藏了她不想知道的東西……
這可能是他在鄉間的產業,或者是樹林裡,某個遠離塵囂的地方,無人知曉。這樣就說得通了,畢竟這傢伙有綁架年輕女子的癖好嘛。
但如果她爬得出去……只要回到地面上,她就可以逃跑、躲藏、找到馬路、順著溪流往外走。即使這裡是深層的混沌,到了上頭她還是有希望。至少比待在這裡好。
她繼續撫摸凹凸不平的牆面。現在她的速度更快、動作更果決。過了一會,她找到了。一條樹藤。又一條、再一條。某種具有侵略性的植物,它可能在找下頭的泥巴,或者是想要逃離。對她來說這並不重要。
婷娜將三條樹藤纏在手上,試探地拉了拉,感覺很強韌,還帶了點彈性。或許可以利用它們。雙腳撐著牆壁,攀著樹藤往上爬。何不試試看?她在電視上看過好幾次類似的例子。
現在有了目標,她越來越認真了。她推牆回到根據地,檢查她的所有物。她需要皮包,裡頭有食物,而且天知道什麼時候會派上用場。這很簡單,她把皮包甩上肩膀,皮帶摩擦遭到太陽曬紅的皮膚時,她努力忍住露出痛苦的表情。水瓶就麻煩多了,塞不進皮包,她也不認為自己能夠一手抓著瓶子,同時攀上這面牆。
她在一瞬間想到可以全部喝掉。不行嗎?清水滑下喉嚨的感覺好棒,美好的溼潤感。而且她就要逃出去了,逃離這個地獄。只要爬到上面,她就不需要這些補給品啦,對吧?
當然了,她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碰上什麼狀況,她甚至不知道上頭有什麼。不行,不能繼續喝水,她得要帶著水瓶走。雖然它既沉重又燙手,這是她唯一的補給品。
她的連身裙,材質輕薄細緻。她可以把衣服扯成碎片,將水瓶綁在皮包上。她雙手往下撕扯裙襬,衣料馬上滑出她的掌心,完好如初。她的手指腫到拒絕合作。她試了一次又一次,重重喘息,陷入瘋狂。
該死的裙襬拒絕裂開。她需要剪刀,她的皮包裡就是沒有這項工具。
她吞下嗚咽,覺得自己又被打敗了,蚊子迎接她靜止不動的身軀,再次圍上來飽餐。她必須行動,她得要做些什麼!
她的內衣。她可以脫掉內衣,用肩帶勾住水瓶,把它提著走。或者是把內衣纏住皮包的帶子,讓水瓶掛在皮包旁,這樣她就能空出雙手往上爬。太完美了。
她掀起連身裙的下擺,將它扯離身軀。蚊蟲蒼蠅瞬間激動起來。新鮮、潔白的皮肉,沒有染上血漬的嶄新區域。她一邊脫掉溼答答的內衣,努力不去想這些事情。尼龍材質摸起來好黏膩,她的臉皺成一團,終於脫了下來,她吐出一口氣。
套回滴著汗水、黏膩不堪的連身裙簡直是一場酷刑,在這麼熱的天氣裡,赤身裸體好多了,沒有布料摩擦鹹溼皮膚的不適。微弱的氣流吹上她的胸口、後背……
她咬牙逼自己穿回衣服,身體扭來扭去,裙子不肯合作,一會捲起一會扭曲。她腳一滑,蹣跚地差點從岩石邊緣跌下去。她低頭望著湧動的泥沼,跌坐在地上,緊緊抓牢。
她的心臟猛敲肋骨。喔,她好想解決這一切,好想回家,好想看到媽媽。她好想念明尼蘇達州美妙的冬季,好想跑到屋外,撲進白花花的柔軟積雪。她還記得舌尖嘗到的雪花滋味,新鮮的冰晶在口中融化的感覺,鵝毛般的細雪飄上她的睫毛。
她哭了嗎?臉上沾了那麼多汗,蒼蠅聚在眼角,她判斷不出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哭泣。
「媽,我愛妳。」婷娜輕聲說道。接著,她必須斬斷這些思緒,否則她真的會哭出來。
她把內衣繞過水瓶的把手,固定在皮包上,將它推到背後。拉扯的重量使得她行動笨拙,水危險地濺上沒有蓋起的瓶口,不過她已經盡力了。補給品帶上了。下一步。
她在岩石上站穩,然後撲向牆面,雙手刮過水泥,撐住她的重量。接著她摸索垂下的樹藤,總共找到六根。一隻手用三根樹藤纏住,感覺它們咬入她被曬傷的雙手。現在只能咬牙忍住。
婷娜脫掉毫無用處的鞋子,深吸一口氣。太陽從頭頂上狠狠撒下,汗水沿著她的臉頰滑落,蚊蟲嗡嗡、嗡嗡、嗡嗡飛舞。
婷娜雙手拉扯樹藤,右腳同時踏上牆面。她的腳趾頭用力刨抓溼黏的藻類,尋找著力點,發現一片比較乾燥的區塊,連忙踩下去。數到三,她撐起身體。
就在此時,她感覺到樹藤的拉力鬆開,害她往回跌落。她的一條腿往後踢,努力找到她棲息的岩石。水瓶劇烈搖晃,讓她更無法平衡。完蛋了,她會跌進那灘散發惡臭的污泥。
婷娜雙手拚命猛推,鬆開握住樹藤的手掌,歪著身子倒回岩石上。天旋地轉、四肢糾纏,突然間,謝天謝地,她癱在平穩的地面上。水、水、水。她瘋狂地摸索水瓶,幸好它奇蹟似地沒有翻倒,保住她最後的珍貴資源。
她回到岩石上。她還有一點水。她沒事。
樹藤落入下方的泥水中,她注意到樹藤的邊緣都被人俐落地割開一半。接著一張白紙飄落,彷彿是被上頭的騷動震了下來。
婷娜疲憊地伸手,感覺到紙張落入她的掌心。
她把紙湊到眼前。
上頭寫著:致命的酷熱。
「你這個狗娘養的畜生!」婷娜想要大吼,可是她的喉嚨太乾了,這串字句只剩下沙啞的低語。她舔舔嘴唇。沒有用。她筋疲力盡地垂下頭,最後一絲力氣離開身軀。
她需要更多食物。她需要更多水。如果她想活下去,她就得擺脫這令人絕望的酷熱。現在蟲子又回來了,蚊子、黃蒼蠅,大餐、大餐、大餐。
「我不會死在這裡。」她堅定地呢喃,試著喚醒意志力。「該死,我絕對不會死在這裡。」
但是如果她離不開這個洞穴……
婷娜的視線緩緩移向周圍擾動不斷的污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