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殺戮時刻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6 17:38
維吉尼亞州,昆提可【下午兩點二十三分.三十七度】
凱普蘭跟安奴奇歐博士約好兩點半見面,打算進一步探究麥克先前與這位鑑識語言學家的談話內容。芮妮不認為凱普蘭相信安奴奇歐博士與喬治亞州的環保殺手之間有什麼牽連,他只想再找個人拷問出特別探員麥柯馬克的所作所為。
她跟昆西仍舊興致勃勃地跟上。凱普蘭有問題想問博士,他們也有。況且,行為科學小組的辦公室大概只有二十六度半,絕對比他們目前待過的地方好。
行為科學小組辦公室位於室內靶場的地下室,芮妮之前只來過這裡一次,但她總覺得這有點好笑;不只是因為有人在你頭頂上兩層樓開槍(這足以讓任何人腦袋當機),也因為通往飽受敬重的行為科學小組的電梯口就塞在洗衣間隔壁的偏僻角落。他們走過一袋袋的髒床單、用過的防彈背心。這就是上班途中的風景。
電梯門打開,地下室的大廳映入眼簾,每面牆都鑲著木板的大廳周圍是通往各處的走廊。訪客可以坐在皮沙發上欣賞行為科學小組的各種計畫,其中一張海報替接下來的研討會打廣告:「員警的家暴現象」;另一張印的是「自殺與執法人員」;第三張則是「未來主義與執法人員:千禧年會議」。
七年前,芮妮第一次見到昆西時,他正在執行行為科學小組的一項研究。他的計畫名為「研發在青少年集體謀殺案件中有效率地製作側寫的模組」。絕對不能說行為科學小組的研究者都是些弱雞。
就怕旁人以為這些研究者毫無幽默感,牆上的探員照片裡頭混了些驚喜。中間那排的最後一張──是特別裱框的外星人大頭照,圓錐狀的腦袋跟大大的黑眼睛。說真的,這是最好看的一張照片。
凱普蘭踏上中間那條走道,芮妮和昆西跟在他背後。
「懷念嗎?」芮妮在昆西耳邊低語。
「一點也不。」
「這裡沒有我想像得那麼可怕。」
「等到妳一整週待在這裡工作、沒有看到半點陽光再說吧。」
「藉口真多。」
「乖一點,要不然我就把妳鎖在防空洞裡面。」
「好啦、好啦。」芮妮悄聲回應。昆西握握她的手,這是一整天下來,他第一次觸碰她。
芮妮判斷這個地方是個很大的方形空間,被三條走道切成狹長的辦公室。凱普蘭走到中間那排的最後一扇門前,敲了兩下,一名男子馬上開門,彷彿正在等待他們似的。「特別探員凱普蘭?」
芮妮及時咬住下唇。哇,她心想。昆西的分身。
安奴奇歐博士身穿整齊的深藍色西裝,打上共產紅色的領帶,搭配得剛剛好。他大約四十五歲上下,勁瘦的體型宛如跑者,意志強烈的眼神像是每天晚上都會帶工作回家的學者。理成平頭的黑髮兩餐稍稍轉灰。他的態度很直接,表情帶了點不耐,芮妮覺得他認為這次的會面完全是在浪費他萬分寶貴的時間。
凱普蘭替雙方介紹。安奴奇歐跟芮妮握了下手,在昆西面前卻展現出真誠的迎接之情;顯然他對這位前探員的豐功偉業知之甚詳。
芮妮的視線在昆西跟語言學家之間移來移去。或許這是FBI聘僱人員必備條件,她想:一定要穿這種西裝,還要擁有這樣專注的眼神才能踏上這一行。有可能。
安奴奇歐比了比他雜亂的辦公室,小得不足以容納四個大人,接著他帶三人到走廊另「端的閒置會議室。
「這裡以前是主任辦公室。」他的注意力回到昆西身上。「那時你還在我們部門,不過現在是會議室,那些大官早就換到另一頭了。他們的新辦公室不難找,只要沿著《沉默的羔羊》的海報走就行了。」
「大家都愛好萊塢。」昆西低喃。
「好啦。」安奴奇歐坐下來,將一份牛皮紙信封放在面前。「你們想問我喬治亞州調查局的特別探員麥柯馬克的事情?」
「是的。」凱普蘭開口。「我們知道你原本要和他見面。」
「週二下午。可是沒辦法,我被困在華盛頓特區的研討會上,那是鑑識語言學機構主辦的活動。」
「語言學家的研討會,」芮妮喃喃自語:「一定很精彩。」
「那場研討會確實相當出色。」安奴奇歐對她說:「我們看到了寄給湯姆.達薛爾跟湯姆.布洛克兩位參議員的炭疽熱病毒信封(譯註:指二〇〇一年,美國參議員受到炭疽熱病毒信攻擊事件,多位參議員及國會工作人員受到感染)。寄出那幾封信的人的母語究竟是英文還是阿拉伯語呢?分析過程非常有意思。」
她違背了原本的立場,被這個話題引出興致。「結果呢?」
「幾乎可以確定是土生土長的英文使用者想要偽裝成阿拉伯人。這被稱為『詐欺信』,寄信者試圖以種種方式誤導收信者。在這個案例裡,決定性的證據是信封上看似隨機的高低語域字彙的混用,還有混雜使用的大小寫字母。對方想讓這封信顯得粗鄙而幼稚──不擅長恰當英文語法的人──事實上,這代表了寄信者對羅馬字母相當熟悉,能夠隨意操作。在文章中穿插各式各樣的字體並不容易。兩張信封上的訊息都很短,而且充滿錯誤拼音,這也是欺瞞的手法。要寫出簡短的信函必須具備非常精準的英文使用技巧,只有受過高等教育者才有這種能力。總而言之,那是一場等級很高的研討會。」
「好吧。」芮妮無助地望向凱普蘭。
「所以你週二沒有見到特別探員麥柯馬克?」凱普蘭問。
「沒有。」
「可是你曾跟他談過話?」
「特別探員麥柯馬克抵達國家學院時,他曾經到我的辦公室問我有沒有空針對一起過去的刑案提出意見。他帶著幾份報紙投書的影本,希望我盡可能提供我的想法。」
「他有給你那些影本嗎?」昆西問。
「他給了我手邊僅有的資料,可惜喬治亞州調查局只取得最後一封投書的正本。說真的,我無法針對刊登出來的版本提供太多意見。報紙過濾了太多資訊。」
「你想知道對方有沒有混用大小寫字母?」
「諸如此類的。聽好,我只能告訴各位我向特別探員麥柯馬克說過的話。鑑識語言學的領域很廣,身為這方面的專家,我接受過語言、句法、拼字、文法等方面的訓練。我並不負責分析筆跡──那是筆跡專家的工作──不過呢,一篇文章是如何寫成、如何呈現,這都是我用來分析的要素,所以全都有關係。在這個領域,我們都有各自的長處;有的語言學家特別擅長鑑識側寫──給他們看一篇文字,他們就能說出寫作者可能的種族、性別、年齡、教育水準、住在哪條街上。我可以做到某個程度,可是我個人專精的是著述來源。只要給我兩篇文字的樣本,我就能告訴你寫出威脅信的人是否就是寫出另一份給媽媽的留言的人。」
「你要如何做到這一點?」芮妮問。
「有時候我會看格式,然而大多是檢查用字、句型結構、重複的錯誤或是措辭。每個人都有自己愛用的文字表達方式,這些詞彙很有可能不斷出現。妳知道《辛普森家庭》這個喜劇卡通吧?」
芮妮點頭。
「很好,如果妳是春田市的警長,接到一封不斷使用『D'oh!』的勒索信,妳可能會從河馬.辛普森開始調查,因為那是他的口頭禪。如果信中出現『吃我的短褲!』(Eat my shorts)的用詞,妳最好把焦點投注在他們家的小孩霸子身上。每個人都有慣用的詞彙,寫文章的時候,他們更會重複使用這些語句。文法錯誤跟拼字問題也是一樣。」
「那麼環保殺手的案子呢?」昆西再次開口。
「沒有足夠的資料。特別探員麥柯馬克給了我三份影本跟一份正本。只有一份正本,我無法比較筆跡、墨水、紙張。說到內容呢,四封信的文字完全一樣:『時鐘滴答……地球死亡……動物哭泣……河川慘叫。你們聽不見嗎?致命的酷熱……』比較著述來源時,我需要更多素材,比如說你懷疑是嫌犯所寫的別封信件,或是更長的文字。你們知道泰德.卡辛斯基嗎?」
「大學炸彈客?當然。」
「當時破案的關鍵就是卡辛斯基先生的書寫內容。我們不只收集了他在炸彈包裹上寫的字句,也取得他塞在包裹裡的紙條、幾封寫給媒體的信件,最後是他要報社刊登的論文。即使是在那個時刻,解開其中關聯的並不是鑑識語言學家,而是卡辛斯基的哥哥。他認出部分論文內容與弟弟寫給他的信件雷同。若是沒有這麼大量的分析素材,天知道我們到底能不能找出大學炸彈客的身分?」
「可是那傢伙並沒有給警方足夠的資訊。」芮妮說:「這不太正常吧?我是說,根據你舉的例子,那種人只要開始說話,就會說個沒完。但現在我們面對的嫌犯只暗示他對環境的關切,但是沒有多說什麼。」
「我在意的也是這點。」安奴奇歐的視線又移向昆西。「這比較算是你的領域,不過四份同樣的簡短訊息不是常見的狀況。一般的凶手只要與媒體或是有權人士接觸後,他們的通訊內容往往會變得更加龐大。最後一封投書讓我有些驚訝,裡頭的訊息並沒有增添半個字。」
昆西點頭。「與媒體或是負責調查的警官的通訊多半是為了權力。寄信、看著信中訊息由媒體複述,某些凶手能夠從中獲得替代的興奮感,某些凶手則是藉由重訪犯罪地點或是握有來自受害者的紀念物來獲得同樣的刺激。殺人凶手通常是從小處開始──簡單的紙條或是電話──然而只要知道他們受到眾人注目,通訊內容就會變成誇耀、吹牛、不斷反覆主張他們的控制感。這是他們的自我經歷的旅程。可是這些投書內容……」昆西皺眉。「不一樣。」
「他把自己抽離犯行。」安奴奇歐說:「注意一下這裡的用字:『致命的酷熱』。致命的不是他,而是酷熱。感覺像是他與此完全無關。」
「但文章裡充滿了短句,如同你方才說的,這代表更高的智能程度。」
「他很聰明,卻也充滿罪惡感。」安奴奇歐說:「他不想殺人,但是感受到了殺戮的衝動,因此想把罪孽推到別的事物上頭。說不定這是他不多寫點東西的原因。對他而言,那些投書的用意並不是建立權力,而是尋求赦免。」
「還有一個可能性。」昆西立刻接著說:「伯克維茲也曾寫了很多信給媒體,解釋他的犯行。不過伯克維茲患有精神疾病;他與神智正常的凶手不同。罹患某些精神失調病症的人,像是妄想症、精神分裂症──」
「常會重複措辭。」安奴奇歐說出答案。「這點在中風或是腦瘤患者身上也看得到。他們可能會不斷重複一個字,或是一串句子。」
「你的意思是這個人不正常?」芮妮切入重點。
「這是一種可能性。」
「可是啊,如果他是神經病,那他要如何成功躲過警方追捕,同時綁架殺害八名女性?」
「我並沒有說他很笨。」昆西溫和地回應。「他有可能保有許多正常功能,不過親近他的人會知道他『不太對勁』。他可能是個獨行俠,很不喜歡跟旁人相處,這能夠解釋他為什麼會花許多時間從事戶外活動,還有他為什麼會使用伏擊的方式打倒受害者。泰德.邦迪那一類的凶手得要依靠社交技巧,以高明的話術解除受害者的防備。這個人知道他做不到。」
「這個人創造了精緻的謎題。」芮妮斷然說道:「他拿陌生人當目標、與媒體通訊、跟警察玩遊戲。我覺得這是很典型、神智很清楚的老派神經病。」
凱普蘭舉起一手。「好啦、好啦。我們有點離題了。這個環保殺手是喬治亞州的問題。我們這次的主題是特別探員麥柯馬克。」
「他怎麼了?」安奴奇歐皺起眉頭。
「你覺得寫出這些信件的人會不會是麥柯馬克?」
「不知道,你必須讓我看看他寫出的其他東西。你們為什麼要針對特別探員麥柯馬克?」
「你沒聽說嗎?」
「聽說什麼?我之前到別的地方參加研討會。還沒空聽完我的語音信箱。」
「昨天找到一具屍體。」凱普蘭簡單地解釋。「死者是年輕女性,地點在海軍陸戰隊的體能訓練場地。我們相信麥柯馬克可能涉入此案。」
「昨天的案子跟環保殺手有些類似的元素。」芮妮忽視凱普蘭陰沉的眼神,開口補充:「特別探員麥柯馬克認為這也是環保殺手的傑作,認為他在維吉尼亞州重操舊業。特別探員凱普蘭認為麥柯馬克有可能是我們要找的目標,覺得他是把犯罪現場布置得跟老案子一樣。」
「在這裡找到屍體?在昆提可?昨天?」安奴奇歐一臉茫然。
「你應該要偶爾離開這個防空洞。」芮妮說。
「太可怕了!」
「我想那個女孩子也有同感。」
「不,妳不懂。」安奴奇歐垂眼狠狠盯著他收到的信件。「我先前有了一些想法,想說有機會一定要跟特別探員麥柯馬克提起。雖然機率有點小,可是……」
「什麼?」昆西認真地問道。「告訴我們。」
「特別探員麥柯馬克曾經提及他接到跟案子有關的電話。某個匿名者向他通風報信,想要幫他們一把。他相信對方跟凶手一定很親近,是他的家人或是配偶。我有別的想法。那些報紙投書都很簡短,而大部分的凶手會不斷擴大通訊幅度……」
「喔,不。」昆西閉上眼睛,理清思路。「如果身分不明的嫌犯起了罪惡感,如果他想要抽離犯行……」
「我希望特別探員麥柯馬克可以錄下來電內容,或者是一掛斷電話就寫下逐字稿。」安奴奇歐沉聲道:「這樣我就能比較來電者使用的語言以及信件的用詞。跟你們說,我不認為他接到的是凶手家屬的電話。有可能……特別探員麥柯馬克聽到的可能是凶手本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