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殺戮時刻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6 17:38
維吉尼亞州,昆提可【上午十一點四十八分.三十五度】
麥克一路驅車而去,直到他們遠離里奇蒙林立的水泥建物。他在六十四號州際公路向西行駛,高聳的深綠山脈拔地而起,鮮活襯出耀眼藍天,不斷吸引他們向前而去。
他們在德士古加油站加了油,接著去沃爾瑪超市採買必需品:防蟲噴霧、急救箱、登山襪、能量棒、巧克力棒、備用水瓶、還有一大箱飮用水。麥克的背包裡已經有指南針、瑞士刀和防水火柴。他們又另外買了一組相同的物資讓金柏莉攜帶,以防萬一。
在他們返回麥克那輛租來的豐田轎車時,他發現手機裡有一通雷.李.徐的留言。那位植物學家,凱西.列文,下午一點半可以跟他們在仙納度國家公園的大草原旅店碰面。不用多說,他們立刻上路。
城市來了又去。大片集中住宅在路旁萌芽林立,然後又慢慢萎去。他們朝向西部深處而去,眼前大地開闊如碧色大海,令麥克屏息。
「神之國度。」他父親會如此稱呼。這種景色已不多見了。
金柏莉指路,他們離開州際公路,轉向國道十五號,再接到國道三十三號。他們經過大片田野,帶著簇新粉刷白門廊的紅磚農舍點綴其間。他們經過農場、馬廠、葡萄園、和大片農地。
車外的一切都染上綠意,綿延的塊塊農田被深綠樹叢接合在一起。他們開過馬群和牛群。他們經過小鎮,只有歇業的熟食店、老舊加油站,和簡樸的浸信會教堂。然後,眨眼間,小鎮遠去,他們朝著更深處聳立的山脈駛去。雖然緩慢,但能確定的是他們開始爬坡了。
自從他們見了那位地質學家後,金柏莉就很安靜。她壓下遮陽板,半邊臉掩在陰影中,很難看清她的神色。
麥克很擔心她。她一直很有精神,今天一早她兩頰消瘦,眼神興奮一如缺乏睡眠的女子。她穿著亞麻褲子,上頭穿著白色襯衣和成套的亞麻外套。這穿著看起來俐落又專業,但他懷疑,她穿長褲是為了藏住刀子,外套是用來掩飾她掛在腰間的克拉克。換句話說,她是個備戰女子。
他猜想,她常常處在備戰狀態。他猜想,自從她母親和姊姊死去,她的人生基本上就是一場漫長戰役。這念頭令他很難受,他從沒料到。
「景色很漂亮。」最後他開口說道。
她終於在座位上換了姿勢,他在她伸直雙腿時匆匆一瞥。「是啊。」
「妳喜歡山嗎?還是妳是個都市姑娘?」
她搖搖頭。「都市。嚴格說來,我在亞歷山卓市長大,靠山,但是亞歷山卓在機能上更像是華盛頓特區的郊區,而不是里奇蒙。而且,這麼說好了,比起仙納度山脈,我媽對史密斯森研究協會(譯註:Smithsonian Institution,全球最大型的博物館與研究所群,包括十九間博物館、九間研究機構所和國家動物園)更有興趣。後來我就去紐約念書了。你呢?」
「我愛山。天啊,我愛河川、田野、果園、溪流、樹林,你說得出的都愛。我成長的過程很好運。我的外祖父母有一百英畝大小的桃子園,等他們的小孩成家,就一人給三英畝的地蓋房子;這樣一來兄弟姊妹都能住得很近。基本上,我妹跟我沒有長期待在一個地方長大,身邊有一打表親,還有一大片空地。每天我媽都會把我們趕出家門,叫我們別找死,晚餐前記得回家,我們就照辦。」
「你一定很喜歡你表親。」
「才沒有,我們都覺得對方最討人厭了。不過,一半也是好玩啦。我們會自創遊戲,會惹麻煩。基本上我們就像野人一樣到處跑,然後晚上的時候,」他朝她瞄了一眼。「我們就玩桌上遊戲。」
「你們全家人?每天?」她的語氣充滿懷疑。
「對啊。我們會排好各個舅舅阿姨家的順序,然後輪流拜訪。我媽最先發起的。她討厭電視,說那會弄壞腦袋;白痴方盒子,她都那麼稱呼。我十二歲的時候,她拋下我們。我不知道我爸到底有沒有走出傷痛,不過在那之後,我們得找點事做打發時間。」
「所以你們玩遊戲?」
「只玩紙上遊戲。大富翁、拼字、快艇骰子、串串字連環、模擬人生,還有我的最愛,戰國風雲。」
金柏莉挑起一邊眉毛。「那誰贏?」
「當然是我。」
「我相信。」她認真說道:「你試著融入隨興的南方步調,但在內心深處,你就是個天生的好鬥者。從你每次談到案子的模樣,我就看得出來。你不喜歡輸掉。」
「說自己不在乎輸贏的人早就輸了。」
「我沒有不同意。」
他翹起雙唇。「我沒說妳會。」
「我家不喜歡玩牌。」她終於開口。「我們都看書。」
「正經書還是好玩的書?」
「當然是正經的,至少我媽看到的時候是如此;不過熄燈後,曼蒂會偷拿一兩本《甜蜜高谷》羅曼史,我們會躲在被子下用手電筒看。喔,我們笑得超白痴。」
「《甜蜜高谷》?我以為妳是會看《魔女南茜》這類偵探小說的那種女孩。」
「我喜歡南茜,不過曼蒂比較會偷渡書藉,而且她比較愛看《甜蜜高谷》。她還為此大醉,不過這又是另一個話題了。」
「妳這淘氣鬼。」
「我們都有各自的過去,是吧。」她轉頭看他。「迷人的南方大個兒,你談過戀愛嗎?」
「喔喔。」
她專注地凝視他,而他終於嘆息軟化。「有。一次。是我妹的朋友。她撮合我們,然後我們交往,順利地過了一陣子。」
「出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
「這不是答案。」
「寶貝兒,從男人嘴裡,這就是唯一的答案。」
她又盯著他瞧,而他再次屈服。「我大概是個蠢蛋。瑞秋是個好女孩,有趣、有活力、又甜美。她教小學二年級,對孩童很有一套。我理所當然一定會搞砸。」
「所以是你提出分手,讓你妹的好友心碎?」
他聳聳肩。「更像是自然分手吧。瑞秋那種女孩,是男人會想娶的,成家然後生兩個小孩。我還沒準備好。妳知道這工作的,接到電話,然後就得上工,天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家。我可以想像她等得越來越久,然後笑容越來越少。不該是那樣的。」
「你想她嗎?」
「老實說,這幾年沒想過。」
「為什麼?她聽起來很完美啊。」
麥克不耐地瞥她一眼。「金柏莉,沒有人是完美的,如果妳非得知道,我跟她之間是有問題。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在我心裡。我們沒吵過架。」
「你們從沒吵架?」
「從來沒有,而男人跟女人應該要吵架的。老實說,應該要每半年就針鋒相對大吵一架,然後做愛做到彈簧床壞掉。至少我是這麼覺得。該妳了。他叫什麼名字?」
「沒有這個人。」
「寶貝兒,每個人都有的。數學課坐在妳旁邊的男孩子。大學裡傳球成功的四分衛。偷偷希望姊姊的男友是自己的。說吧,懺悔對靈魂有益。」
「還是沒有。老實說,我沒談過戀愛。我不覺得自己適合談戀愛。」
他朝她皺眉。「每個人都會談戀愛。」
「才怪,」她立刻反駁。「不是每個人都要戀愛的。有很多人一生獨處,依然很愉快。要談戀愛……就要付出,就會軟弱。我沒有辦法。」
麥克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噢,寶貝兒,妳只是沒遇到對的人而已。」
金柏莉紅了雙頰。她別過頭,繼續望著窗外,。路變陡了;他們已正式踏入藍嶺山脈範圍,現在正奮力攀過急流口。他們曲折繞過山稜,匆匆瞥過價值千金的觀景點。然後他們攀到最高處,在二千四百呎高處,世界就像是一張深綠色的地毯。在他們眼前,綠色峽谷低凹,灰色崗石聳立,還有延伸到視線盡頭的藍天。
「哇。」金柏莉直白地說,而麥克也想不到更好的回答。
他找到仙納度國家公園的入口。他付了入園費,然後拿到一張附有各種景點的地圖。他們朝著天際道的大草地往北方前進。
他們行進的速度變慢了,時速維持在三十五哩,這是因為突然有一堆價值連城的美景值得一看,幾乎來不及一一觀覽。野草長在蜿蜒道路旁,點綴著黃白花朵,樹林深處長著一大片蕨類,像是鋪了一層厚厚的綠色絨毯。高聳的櫟樹和挺拔的山毛櫸在頭頂上方伸展枝枒,把太陽切割成塊塊黃金。一隻黃蝶朝他們飛來。金柏莉抽了口氣,麥克及時轉頭,看見車後有隻母鹿帶著小鹿過馬路。
他看見松樹林裡有兩隻雀鳥在嬉戲追尾。然後他們到達了第一個觀景平臺,樹林都退讓在旁,半個維吉尼亞州再次在他們眼前一覽無遺。
麥克停下車子。他不是接觸大自然的新手,但有些時候,人就是得坐下,然後眺望。他和金柏莉全神貫注在眼前的邃綠森林,夾雜著裸露灰岩和燦目野花。藍嶺山脈的確懂得該如何粉墨登場。
「你覺得他真的是個環保分子?」金柏莉輕聲問道。
麥克沒問她指的是誰。「我不能肯定。他確實都選了些很棒的地方。」
「這行星正在死去,」她靜靜地說,「你看右手邊。可以看到一片片鐵杉死木林,大概是因為鐵杉球蚜,這種蟲害感染了許多森林。雖然這片地區目前是在國家公園轄區內,但這片山谷還能保留多久?總有一天,這些地方都會被切割出售,所有遠處的森林都會變成更高聳的賣場建物,餵養飢渴的消費者。很久很久以前,美國大部分的地方都是這種景色。現在你得開上好幾百哩路才能看到如此美景。」
「總是會改變。」
「這只是個藉口。」
「不對。」麥克突然開口。「也對。所有事情都會改變,會消亡。我們應該替下一代擔憂。可是我還是不懂,這跟一個人殺了一堆無辜女孩有何關聯。或許那個人想要讓自己與眾不同。該死,說不定他還是有點良知,會因為殺人覺得難受。可是,那些信,那些環保宣言……我個人只覺得那都是狗屎,讓那個環保殺手有藉口做他真正想做的──綁架並殺害女性。」
「在心理學上,」金柏莉說:「我們知道,人們的特定行為有許多不同誘因,這也可以套用到殺人犯上。有些殺人犯是被自我意識驅使,他們過度發達的自我,讓他們把自己的需求放在最前面,行為做事不願接受任何束縛。這就是連續殺人犯殺戮的原因,因為他喜歡感覺自己的力量。這就是一個股票經紀人在情婦威脅要告訴他太太時,把她殺掉的原因,因為他堅信讓自身安全比其他人的性命來得重要。扣下扳機的是他內心的那個孩子,就只因為他想要。
「不過,還有另外一種類型的殺人犯,道德殺人犯。那就是宗教狂熱者走進猶太教堂開火掃射的原因,因為他相信那是他的職責。或是射殺墮胎醫生的人,因為她相信他們有罪。那些人殺戮,並不是為了滿足自我,而是因為相信那種行為是對的。也許環保殺手是屬於這一類的。」
麥克挑起一邊眉毛。「所以這就是我們能選的?一邊是不成熟的瘋子,另一邊是正義的瘋子?」
「理論上是這樣。」
「好吧。妳想玩心理學術語?這我很在行。我相信這是佛洛伊德說的,我們做的所有事情,都傳達出我們內在的某種東西。」
「你懂佛洛伊德?」
「嘿,寶貝兒,別被好看的皮相迷惑了;我是有腦的。所以,好吧,根據佛洛伊德,你選的領帶、戴的戒指、買的衣服,全都說明了你是怎樣的人。沒有事情是隨意的,做出的每一件事都有目的。好,那我們現在來瞧瞧這傢伙做了什麼。他綁架兩兩結伴的女子,都是離開酒吧的年輕女子,那麼,他為何要這麼做?在我看來,恐怖主義類型的殺人犯鎖定目標都有特定信念──但是會不分男女老幼。道德主義類型的,殺害墮胎醫生是根據其職業,而非性別。然而再回頭看看那傢伙。八名受害人在喬治亞州,如果這案子是他幹的,那就有十名,全都是年輕、大學左右年紀、走出酒吧的女孩子。這對他來說,可以傳達出什麼呢?」
「他不喜歡女人,」金柏莉輕聲回答。「尤其是喝酒的女人。」
「他恨她們。」麥克淡淡地說:「荒唐女子,放蕩女子,我不知道他心裡是怎樣分類的,不過他恨女人。原因我不知道,說不定他也不知道。或許他真的相信那跟環保有關。可是如果那個人真的是想拯救世界,我們應該會看到他找了很多目標才對,可是沒有,他只找女人。就這樣。在我心裡,這只讓他像個普通到極點的危險神經病。」
「你不信側寫?」
「金柏莉,我們已經側寫了四年了。去問問躺在陳屍所的可憐女孩側寫有沒有幫上忙。」
「真諷刺。」
「卻是現實,」他駁道,「這件案子沒辦法只靠在後面小房間穿著制服的人就能破案;必須要在山裡跋涉,流一大桶汗,閃避響尾蛇,因為這就是環保殺手想要的。他恨女人,但他每次都把其中一名受害人弄到危險的地方,也把我們當成目標。執法機關人員、搜救人員──我們才是那些必須走遍山林,汗灑滿地的人。我不覺得他對此一無所知。」
「有任何搜救人員因而受傷嗎?」
「該死,有。在塔盧拉峽谷,有不少人失足摔斷手腳。棉花田讓兩名志工中暑。然後我們在沙瓦那沿岸搜救那次,有個人被短吻鱷一口咬住,還有兩個人被腹蛇咬了。」
「傷重不治?」她尖銳地問。
他回頭望著那遼闊低凹的地貌。他輕聲說道,「噢,寶貝兒,目前為止無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