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殺戮時刻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6 17:38
喬治亞州,阿爾巴尼【凌晨一點三十六分.二十九度半】
諾拉.雷的母親依然坐在電視機前。她坐在她們家那張棕色舊沙發上,身上依然穿著那件褪色粉紅浴袍,這三年來她都穿這件。她深色的短髮垂在臉邊,髮根已開始發灰。她會一直坐在那裡,直到諾拉.雷的祖母再次來訪,強行攬過照料她女兒的工作,要不然,艾比蓋兒.瓦茲很少會從沙發上起身。她駝背坐著,嘴巴微開,雙眼直直盯著前方。有些人會染上酒瘾,諾拉.雷心想,她母親則是看Nick@Nite頻道成瘾。
諾拉.雷還記得,她母親曾經很漂亮。艾比蓋兒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幫頭髮上熱髮捲,然後邊化妝邊等頭髮定型。等到諾拉.雷和瑪莉.琳恩下樓吃早餐時,她們的母親已穿上好看的花洋裝在廚房裡忙來忙去,幫她們的父親倒杯咖啡,替她們弄喜瑞兒玉米片,然後開心地談天說笑,直到時針指向七點五分,她才抓起皮包出門工作。她那時是一間法律事務所的祕書,薪水不高,但她熱愛那份工作,也跟經營事務所的那兩名合夥人處得愉快。而且,這工作讓她在她們住的藍領小社區裡有種優越感。在法律事務所裡工作……嗯,是很令人心生敬意的。
諾拉.雷的母親現在已經不去事務所上班了,諾拉.雷甚至不清楚她有沒有正式離職;更可能的是在她接到警方聯繫後、走出事務所的那天起,她就再也沒去了。
事務所的律師人很好,他們自願接下這史無前例的訴訟案,因為嫌犯根本沒抓到;他們還給了艾比蓋兒有薪假,之後又把她列為留職停薪。而現在呢?諾拉.雷沒辦法說服自己,時過三年她母親還能在職。沒有人會那麼慷慨大方。沒有人會把人生凍結那麼長一段時間。
當然,諾拉.雷一家人除外。他們活在扭曲的時間裡。瑪莉.琳恩的房間,漆成陽光黃,裡頭陳列著藍帶獎章和馬術盃,依然日復一復保持原貌。她扔在房間角落的那件髒牛仔褲,依然等著那名十八歲女孩返家然後丟進洗衣籃裡。她的梳子,上頭纏著一縷縷深褐長髮,擱在梳妝檯上。梳子旁邊有支半開的粉色唇膏,以及其他彩妝品。
而依舊黏貼在梳妝檯鏡面上的,是那封阿爾巴尼州立大學寄來的信。我們鄭重地通知您,瑪莉.琳恩.瓦茲,正式錄取二〇〇〇年大學一年級新生……
瑪莉.琳恩想去念獸醫,未來她就能從事拯救馬匹的工作,她超愛馬。諾拉.雷想當律師。然後她們可以在鄉下買個相鄰的農場,每天早上一起騎馬,接著再各自奔赴她們高薪又極富成就感的職場。這是她們在那個暑假時說好的。咯咯笑著談好,真的。特別是最後一晚,熱得要命,她們決定出門吃個聖代。
在一開始,在諾拉.雷回了家,瑪莉.琳恩卻再也沒回來後,事情就變得不一樣了。人們來拜訪他們,為的是同一件事。女的帶著大鍋菜、餅乾、烤派;男的帶著割草機和鎚子現身,默默地在房子周邊做點雜事。他們小小的屋子裡不得清閒,大家都努力談笑,大家都想確保諾拉.雷和她的家人平安無事。
那時她母親還會梳洗換裝。失去了一個女兒,她至少還能夠維持日常生活的基調。她起床,上熱髮捲,開始煮咖啡。
那時候,她父親的情況最糟。他從一個房間晃到另一間,勞動生繭的巨掌握成拳狀,眼神茫然。他曾經是什麼東西都能弄好的人,有年夏天他還蓋了家裡的露天平臺。他幫社區做點雜工,好用來支付瑪莉.琳恩參加馬術營的費用。他像上了發條似的,每三年就重新粉刷屋子,讓他們家一直是街區裡最整潔的那棟。
老喬無所不能。大家都這麼說。直到七月的那一日。
慢慢地,人們不再那麼常拜訪他們家,廚房不再有食物變魔術似地出現。他們家的草坪不再每逢週日就刈一遍。
諾拉.雷的母親不再打扮。她父親重回家得寶公司(譯註:Home Depot,美國第二大的家具建材零售商)上班,每天晚上回家後就跟她母親一起坐在沙發上,他們像僵屍般呆坐著,眼前是一堆無腦喜劇節目;在夜裡,他們的臉上映出電視明亮的彩色畫面。
等到草坪上長了雜草,乏人照料的門廊地板陷垂,而諾拉.雷學會了如何煮她母親的大鍋菜,就讀法律院校的夢想離她越來越遠。
而今,社區裡的人們會對他們家竊竊私語。轉角那間小得可憐的房子住著可憐的一家人。你聽說他們家女兒的事嗎?噢,我跟你說……
有時諾拉.雷覺得她在外頭走動時,應該在衣襟別上紅字標記,就和她在高中念過的那本書一樣。沒錯,我們就是那個死了一個女兒的家庭。沒錯,我們的的確確就是逆案的受害人。沒錯,這種事也可能發生在你們身上,所以你們說的對,我們走近時,你們是應該轉身就走,然後在我們身後低聲私語。知道嗎?說不定那凶手是個連續殺人犯,他找上了我們家,很快地,也會找上你們家。
然而,她卻從未能大聲喊出這些想法。她不能。她是她們家裡還能夠正常運作的最後一人。她必須要維持住家庭。她必須裝作有一個女兒就夠了。
她母親的頭開始頻頻下點,表示她快要入睡了。她父親早就睡翻了。他白天出門工作,相對於她們如今這種用以度日的奇特作息,這讓他還正常些。
艾比蓋兒終於睡著了。她的頭往後仰,肩膀深陷在舒服的厚軟沙發裡,那是他們在過去快樂的時刻買的,為的是讓他們過得更快活。
諾拉.雷這才踏進房間。她沒關電視。她知道這樣比較好;突然少了電視的聲音反而比尖銳警鈴更快令她母親轉醒。所以,她只把遙控器從她母親褪色浴袍的口袋裡取出來,然後慢慢把音量轉小。
她母親開始打呼。這個女人發出輕聲呼喘,僅管她數個月來沒什麼活動,那種身心疲憊依然超出她年歲所能負荷。
諾拉.雷的雙手在她身側握成拳狀。她真想打她母親一巴掌。她想對她母親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想乞求她母親回到原本的樣子,因為她不想當堅強的一方。有時候,她也想要蜷身哭泣。
她把遙控器放在咖啡桌上,接著踮著腳尖回房。在她房裡,空調永遠設在冰冷的十四度半,她床邊總是放著一大壺開水。
諾拉.雷把自己埋在舒服的厚床罩裡,但她還是無法馬上入睡。
她又想起了瑪莉.琳恩。她想起她們最後一晚從星期五美式餐廳驅車返家,瑪莉.琳恩坐在駕駛座上開心說笑。
「哎呀,」她的姊姊說:「我猜我們有個輪胎破了。噢,等等。太好了,我們後頭有輛車。諾拉.雷,這真是太好了,對吧?這世上好人很多的。」
※※※
男子倦了。非常、非常疲倦。剛過凌晨二點,他才做完最後一項工作,然後疲憊地暫時歇手。他開著休旅車回到原處,覺得自己筋骨痠痛,就著提燈宜人微光,他花了點時間清洗車子,裡裡外外。他甚至爬到車底,把底下也清洗一番。塵土會洩密的,他很清楚。
接著他拖出狗籠,用沾了阿摩尼亞的海綿刷洗,那刺鼻辛辣的氣味一下子讓他的感官變得極度敏感,同時也湮滅了狗籠上的指紋證據。
最後,他拿出清單表。或許他也該把水族箱拿來洗一洗,不過那能當成證物嗎?證明他養過寵物蛇?這可不犯法吧。不過,還是不能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不想變成他父親說的那種該死蠢蛋,連拿著手電筒雙手並用都找不著自己的屁眼。
世界在旋轉。他感覺後腦簡直就像聚集了風暴雲層。他疲憊時,發病就越加厲害。黑洞深淵的尺寸成長到極大,吞沒的不只一分一時,有時會耗掉數日。他現在無法如此虛擲時光。他必須要敏銳。他必須要警醒。
他又想起了母親,和她每次望著落日的憂鬱神情。她是否知道,這顆行星正在死去?她是否明白,在行星消亡之前,所有美好事物在這世上皆已不復存?
或許她只是不敢回到屋子裡,他父親可能脾氣正壞,鐵鎚般的拳頭正等著她?
男子並不喜歡那些回億。他不想再玩這種遊戲。他從休旅車裡拖出水族箱,把裡頭的水草枝枒丟到樹林裡,然後在水族箱裡倒進半瓶阿摩尼亞,開始赤手清洗。他能感覺到那刺激的化學液體灼燒他的皮膚。
再過一會,倒入的化學物質就會擴散開來,殺死裡頭的水藻、細菌,還有可愛的小魚。因為他就像一般人一樣,你懂的。不管他做了什麼,他依然是個人,會開車去買冰箱,說不定還吻過一名在髮上噴了香水的女孩。因為人就是這樣。人會殺戮。人會毀滅。人會毆打自己的妻子,凌虐自己的小孩,會把盆栽照著他們想要的模樣去扭曲塑形。
他現在淚流不止,鼻涕從鼻子流出。他的胸口一陣沉悶,大口喘息幾次才好過一點。他想,一定是阿摩尼亞的味道太刺激;但他知道並非如此。流淚是因為他又想起了母親蒼白寂寞的臉龐。
他和他弟弟應該要陪她一起回屋的。他們可以搶先進門,看看情況,如果情況不妙,就像個男—子—漢一樣受罰;然而,他們沒有這麼做。父親在家時,他們就溜進樹林裡,像古老神明一樣,生食商陸木的葉子、野木莓,和柔軟的嫩葉。
他們轉身投向大地尋求庇護,試著不去想在那樹林小屋裡發生的事。至少,那就是他們當時能做的。
男子關上水龍頭。休旅車洗好了,水族箱也清乾淨了,所有東西都消毒完畢。四十八小時後,一切就結束了。
他又感到疲憊了。沁入骨髓的倦怠感,沒殺戮過的人是不會懂的。不過這都過去了。現在,至少,他完工了。
他把作案的工具組帶在身邊。稍後,在他終於上床睡覺前,把它塞在床墊下。
他的頭靠上枕頭。他想起他之前做的那些事,高跟鞋、金髮、藍眼、綠洋裝、雙手受縛、黑髮、棕色眼眸、長腿、刨抓的指甲、在瞬間露出白牙的笑容。
男子閉上雙眼,沉入數年來睡得最熟的一次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