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殺戮時刻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6 17:38
維吉尼亞州,昆提可【上午十一點三十三分.三十二度】
「死亡時間?」
「很難講。體溫接近三十五度,但目前室外溫度是三十二度,減緩了降溫的速度。只有臉部和頸部出現死後僵硬的狀況。」穿得一身白的法醫停頓了下,稍稍將屍體翻向左側,戴著手套的手指按住帶著點點紅斑的皮膚,那處皮膚被他按得泛白。「屍斑尚未形成。」他直起背脊,又想到了什麼,再次彎腰檢查女孩的眼睛跟耳朵。「還沒長蛆,在這麼熱的天氣,蟲卵很快就會孵化。當然了,蒼蠅比較喜歡從嘴巴或是開放性傷口開始,所以牠們在這裡生長的機會比較低……」他似乎又思考了所有的變因一回,最後做出他的判斷:「我認為是四到六個小時。」
另一名可能是NCIS特別探員的男子訝異地抬頭。「這麼近?」
「我只能猜到這樣。在解剖驗屍之前很難判斷。」
「要等到什麼時候?」
「明天早上。」
特別探員盯著法醫。「早上六點?」法醫又試了一次。
特別探員的視線更加嚴峻。
「今天下午。」法醫妥協道。
特別探員終於露出微笑。法醫重重嘆息,那種案子又要添上一筆了。
探員繼續看他的筆記。「可能的死因?」
「有點難說。沒有明顯的刀傷或是槍傷,沒有瘀痕,所以她不是被掐死的。耳朵沒有流血,這樣又刪去了一些腦部傷害。她左邊臀部有一大片正在形成的瘀青,或許是在死前不久造成的。」法醫掀起女孩的藍色花裙,又看了那片傷痕一眼。「我會檢驗她的血液,到時候就能知道更多。」
探員點點頭。另一名同樣穿著卡其褲跟白襯衫的男子上前,用數位相機多拍了幾張照片;幾名臉色嚴峻的海軍陸戰隊隊員,站在四周看守這處被黃色膠帶圍起的現場。即使是在重重樹蔭之下,熱度和溼氣讓兩位探員的長袖襯衫染上汗水,水珠沿著年輕哨兵們堅毅的臉龐滑落。
第二名特別探員年紀較輕,留著符合規定的小平頭,下顎方正。他望向林木蓊鬱的小徑。「我沒有看到拖行的痕跡。」他做出評論。
法醫點點頭,朝死者的黑涼鞋進攻。他拎起她的腳,打量鞋跟。「沒有塵土或是碎石,她一定是被扛進來的。」
「壯漢。」攝影師說。
第一名特別探員橫了他們一眼。「這裡是FBI訓練生四處流竄的海軍陸戰隊基地;他們都很強壯。」他對死者點點頭。「嘴巴呢?」
法醫一手按住她的臉頰,把她的頭往左右擺動。接著他突然瑟縮了下,抽回那隻手。
「怎麼了?」年長的探員問。
「我不……沒什麼。」
「沒什麼?什麼沒什麼?」
「大概是光線的影響吧。」法醫喃喃自語,但他沒有再次伸手。「看起來像是縫衣線。」他說得簡潔。「很粗,說不定是室內裝潢的材料,絕對不是醫療用縫線。手法很粗糙,不是專業人士所為。只有小小的血點,所以大概是死後才動的手腳。」
一片綠葉纏在女孩的金髮間。法醫漫不經心地取下,任由它飄走。他把注意力轉移到她高舉的雙手上,一隻手握成拳頭。他輕輕攤開她的手指,貼在她掌心的是一塊邊緣粗糙的灰綠色石頭。「嘿,」他對年輕的探員叫道:「要拍張照片嗎?」
那個孩子乖乖上前拍照。「這是什麼?」
「不知道,某種石頭吧。要當成證物嗎?」
「好。」年輕探員抽出一個證物袋。他把石頭丟進去,盡責地填寫袋子上的表格。「沒有明顯的抵抗傷痕。喔,在這。」鑑識人員的大拇指移向她的左手臂,在她肩上有一個紅腫的圓點。「注射痕跡,只有少許瘀血,所以大概是在死前不久施打的。」
「藥物過量?」年長的探員雛眉問道。
「可能是。肌肉注射並不是常見的毒品施打方式;大多是靜脈注射。」鑑識人員又掀起女孩的裙子,檢查她的大腿內側,一路看到她的腳趾甲縫。最後他細細檢查她的虎口。「沒有針孔。無論出了什麼事,她都沒有施打毒品的習慣。」
「或者她只是運氣不好,恰巧被盯上了?」
「有可能。」
年長的特別探員嘆息。「我們需要馬上知道她的身分。你可以在這裡採集指紋嗎?」
「我比較想等到驗屍時再說,到時後我們可以從她的手上取得血液跟皮膚樣本。如果你真的很急,可以檢查她的皮包。」
「什麼?」
法醫笑得燦爛,同情起眼前的海軍調查人員。「就在那裡,犯罪現場膠帶外面的岩石上,黑色的後背皮包。我女兒也有一模一樣的玩意兒,滿流行的。」
「那些愚蠢、糟糕、低能的……」年長探員不太高興。他要年輕人去拍下背包的照片,然後要兩名衛兵將犯罪現場的範圍往外移,把背包也圈進來。最後,他戴著手套拿起背包。「注意,我們得要列出完整的內容物。」他順道指導副手。「不過現在先清查皮夾。」
年輕人放下相機,立刻抓起紙筆。
「好,我要唸了。皮夾,也是黑色皮面……來看看吧,裡頭有雜貨店的會員卡、易付卡、百事達的會員卡、另一間雜貨店的會員卡,還有……沒有駕照。這裡有三十三塊錢,可是沒有駕照,沒有信用卡,也就是說這些卡片上都沒有任何人的名字。這代表了什麼?」
「他不希望我們知道她的身分。」年輕人熱切地回答。
「對。」年長的特別探員皺起眉頭。「那,這樣怎麼解釋?你知道嗎?我們還少了什麼東西。鑰匙。」他搖搖背包,可是裡頭沒有金屬的撞擊聲。「哪種人不會帶鑰匙?」
「說不定他是小偷?他從駕照上得知她的住處,再加上屋子的鑰匙……看來她是沒辦法趕回家逮到闖空門的凶手了。」
「有可能。」但是這名海軍調查人員看著縫起的嘴巴,眉頭一雛。金柏莉站在隱蔽的樹幹後,讀出他的想法:哪種小偷會把女人的嘴巴縫起來?還有啊,哪種小偷會把屍體丟進海軍陸戰隊的基地?「我要去拿紙袋套住她的手。」法醫報告道:「東西放在我車上。」
「我們跟你一起去,我得好好思考一下。」年長的海軍調查人員對他的同伴撇頭示意,年輕人立刻邁開腳步。他們沿著泥土小徑離開,將癱軟的的屍體丟給四名守衛。
金柏莉正在思考要如何悄悄逼近,一隻強壯的手掌猛然環上她的腰。下一瞬間,另一隻手掩住她的嘴巴。她沒有費神尖叫;她用力咬下去。
「媽的。」低沉的嗓音在她耳中迴盪。「妳有話不會好好說嗎?要是再碰上妳,我的皮都要給妳剝掉了。」
金柏莉認出這道聲音。她放鬆下來,勉強靠著他壯碩的身軀。他抽回雙手。「你來這裡幹麼?」她悄聲詢問,鬼鬼祟祟地偷偷瞄了守衛一眼。她轉身面對特別探員麥柯馬克,他皺起眉頭。
「妳的臉怎麼了?」他揚手要她安靜。「等等,我不想當電燈泡。」
金柏莉摸摸她的臉,這才摸到鼻子上鋸齒狀的腫脹擦傷,以及臉上乾涸的點點血塊。在樹林裡亂竄的報應終於來了。難怪她的監督員會要她回房間休息。「你來這裡幹麼?」她壓低音量,又問了一次。
「聽到傳言,決定跟過來看看。」他的視線掃過她。「聽說有個年輕的新手探員發現了現場,我想那位探員就是妳?妳是不是稍微偏離了體能訓練的跑道?」
金柏莉只是狠狠瞪著他。他聳聳肩,繼續盯著犯罪現場。
「我要那片葉子。」他的聲音震得她的耳朵隆隆作響。「妳看到法醫從被害者頭髮上取下的那片葉子──」
「這樣不妥當。」
「妳去跟他說,親愛的,我要那片葉子。既然妳也在這裡,就來幫我一把吧。」
她抽離他身旁。「我才不──」
「引開衛兵的注意力就好。去找他們聊天,對那幾個小藍拋媚眼。只要六十秒,我就能解決。」金柏莉對他皺起眉頭。「你引開守衛,我去拿葉子。」她說。
他看著她的模樣彷彿是覺得她有點笨。「親愛的,」他懶洋洋地說道:「妳是女孩子啊。」
「所以我拿不到葉子?」她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聲音提高了些。
他再次掩住她的嘴巴。「不是。妳對年輕男子的吸引力自然比我還要高。」他望向法醫跟兩名海軍調查人員方才走過的林間小徑。「好啦,甜心,我們要把握當下啊。」
這個白痴,她想。最性感的白痴。不過她還是點了頭。法醫一時疏忽,取下女孩髮間的葉片,最好有人能撿回來。
麥克要她先接近左側的兩名警衛,說明他希望她用什麼方式把他們引到前方。然後他就從後頭溜進去。
過了三十秒,金柏莉深吸一口氣,裝模作樣地從樹叢間踏上塵土小徑。她往左轉去,直直走向左側的兩名守衛。
「我只是要看看屍體,一下就好。」她說得輕鬆。
「女士,這個區域已經封鎖了。」第一名守衛以簡潔的口氣回應,視線停駐在她左耳後的某個地方。
「喔,我相信是這樣沒錯。」金柏莉隨意擺手,繼續往前。
年輕的守衛謹慎地移向左方,若有似無地擋住她的去路。
「抱歉。」金柏莉的語氣很堅決。「我不認為你聽懂我的意思。我有豁免權,我是這個案子的關係人。拜託,我可是第一個抵達現場的探員。」
那位海軍陸戰隊隊員對她皺眉。另外兩名警衛靠了過來,顯然是準備支援。金柏莉對他們露出噁心的甜笑,看到特別探員麥柯馬克從他們背後溜進空地。
「女士,我得要請妳離開。」一開始說話的守衛說道。
「犯罪現場的出入紀錄呢?」金柏莉問:「拿紀錄過來,我指給你們看我是什麼時候簽到的。」
那名隊員首度猶豫了下。金柏莉的直覺沒錯。這些人只是普通阿兵哥,對於調查程序或是司法管轄權一無所知。
「我是認真的。」她往前邁進,讓那四人緊張了起來。「我是新任探員金柏莉.昆西,大約在八點二十二分發現屍體,並為NCIS確認現場的安全。我當然想要追蹤這個案子。」
麥克已經快要溜到屍體旁邊,這個壯漢的動作輕巧得讓人驚訝。
「女士,這塊區域由海軍陸戰隊管轄,只有隊員才能進入。除非是由恰當的人員陪同,否則妳不能進入這個區域。」
「誰是恰當的人員?」
「女士──」
「先生,今天早上是我發現那個女孩。我欣賞你們盡責的態度,可是我不會把這個可憐的年輕小姐就這樣丟給一群穿迷彩裝的大男人。她需要同伴,就這麼簡單。」
守衛狠狠瞪著她。在他心中,她已經被劃分到怪人那一區了。他嘆了口氣,似乎是在費勁尋找耐性。
麥克來到他們看到葉片飄落的地點。他四肢伏地,小心翼翼地移動。金柏莉這才察覺到他們的困境。滿地都是落葉。紅色、黃色、棕色。女孩髮間的那片葉子是什麼顏色?天啊,她早就忘了。
支援的隊員靠得更近一些。他們雙手握住步槍槍柄,金柏莉挑釁似地抬起下巴。「妳必須離開。」第一名守衛重複道。「不。」
「女士,如果妳不自行離開,我們就要強制陪同妳離開。」
麥克找到一片葉子。他舉起葉片,似乎正在皺眉打量。他也在回想那片葉子該是什麼顏色嗎?他還記得嗎?
「敢碰我,我就告你性騷擾。」
海軍陸戰隊隊員眨眨眼,金柏莉也跟著眨眼;這樣的威脅還真是不錯,就連麥克也轉向她,流露出真誠的關注。看到他手中的葉子是綠色的,她馬上鬆了一口氣。這很合理。原本落在現場的葉子,都是從去年秋天就有的枯葉,綠葉八成是跟屍體一起抵達此地。他成功了。他們成功了。
支援的隊員排在原本那兩人背後,四個大男人定定地盯著她。「妳必須離開。」第一名守衛又說了一遍,可是他的語氣不再強硬。
「我只是想待在她身旁。」金柏莉低聲說。
這句話似乎進一步地讓他放下防備,眼神不再堅定。他移開視線,望向泥土小徑。金柏莉發現自己說個不停。
「跟你們說,我有個姊姊,年紀不比這個女孩大。某天晚上有個傢伙把她灌醉,弄壞了她的安全帶,開車載她直直撞向電線杆,讓她的腦袋撞破擋風玻璃。然後他溜了,把她丟在現場。可是她還沒嚥氣,苟延殘喘了一會。我一直在想……她有沒有感覺到鮮血沿著臉頰滑下?她知不知道她有多孤單?法醫永遠不會告訴我答案,但我想知道她有沒有哭,知不知道自己遇上了什麼事。這是全世界最糟糕的事情。知道自己要死了,也知道沒有人會來救你。當然了,你不用擔心這種事。你是海軍陸戰隊隊員,總會有人來幫你。然而我們不能假定全世界的女性都有這樣的好運。我不認為我姊姊有這麼幸運。」
現在所有的守衛都低下頭。很好。金柏莉的嗓音比她預想得還要嘶啞。她怕自己臉上必然會出現的情緒。
「你們說得沒錯。」她突然改口。「我應該離開。等到有調查人員在場,我晚點再過來。」
「女士,這樣做最好。」那位隊員回道。他依然不敢直視她的雙眼。
「感謝你們的協助。」她停頓了下,忍不住又說:「請幫我照顧她。」
說完,金柏莉迅速轉身,在自己做出更多愚蠢的行為前,沿著小徑離開現場。
兩分鐘後,她感覺到麥克按住她的手臂。光看他陰沉的表情就知道他什麼都聽到了。
「找到那片葉子了?」她問。
「是的,女士。」
「現在可以告訴我你來這裡的真正原因了?」
麥克說:「因為,這幾年來我一直在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