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殺戮時刻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6 17:38
維吉尼亞州,史塔福德【晚間九點三十四分.三十二度】
「親愛的,怎麼啦?今晚你好像不太專心。」
「我熱得受不了。」
「身為住在熱死人的『熱』特蘭大的人,這話還真是奇怪。」
「我一直想搬家。」
吉妮隔著瀰漫在酒吧內的藍色煙霧,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她的身軀結實,留了滿頭紅髮,飽經風霜的臉龐上鑲著真誠善良的雙眼。
「麥克,你在喬治亞州住了多久?」她的疑問穿透周圍的喧囂。「打從我還是我爸眼中的一抹亮光開始。」
她微微一笑,搖搖頭,手中香菸按在玻璃菸灰缸上。「甜心,那你就永遠不會搬走啦。記住,你是個喬治亞人。往你身上插一根叉子,你就掛了。」
「妳會這麼說只因為妳是德州人。」
「打從我還是我曾曾曾祖父眼中的一抹亮光開始。甜心,北方人搬來搬去。我們南方人懂得生根。」喬治亞州調查局的特別探員麥克.麥柯馬克回以微笑。他的視線再次飄向擁擠酒吧的前門。他盯著進門的客人,下意識地追逐成雙成對來找樂子的年輕女孩。他不該這麼做的;然而,在這樣的日子,當氣溫飆破三十二度,他就是忍不住。
「親愛的?」吉妮又喚了一聲。
他回到現實,轉向她,擠出可憐兮兮的笑容。「抱歉,我發誓我母親沒有把我教得這麼差勁。」
「那我們就別讓她知道。你今天的約會不順利,對吧?」
「妳怎麼──」
「麥克,我也是警察啊。別因為我長得漂亮、胸部又大就瞧不起我。」
他張嘴想要抗議,被她擺手打斷。她往提袋裡翻找一會,挖出一根菸。他替她點火,她微笑致謝,可是她眼周的線條稍微緊繃了些。在這一刻,兩人都沒有開口。
今晚酒吧生意很好,一副副肉體緊緊相貼,更多人從門外湧入。其中有一半的酒客是他們在國家學院的同學──警探、警長,甚至還有幾名憲兵,他們全都是昆提可這套十一週課程的一員。麥克依然沒有料到週二晚上的酒吧會這麼熱鬧。人們逃離住處,或許是為了逃避高溫。
他跟吉妮在三個小時前抵達此處,有足夠的餘裕能夠找到隱密的座位。基本上國家學院的學生很少離開昆提可,他們會在交誼廳待上好幾個小時,喝啤酒、交換自己的豐功偉業,直到凌晨一兩點才祈禱現在的好日子不會結束。有個笑話是這樣的:課程得在十一週結束,因為沒有人的腎臟能撐過十二週。
然而今晚的酒客心情格外浮動。難忍的熱氣與溼度從週日開始爬升,根據氣象報導,這樣的趨勢到週五才會結束。走在路上就像是擠過一疊溼透的毛巾。五分鐘,T恤黏住身軀;十分鐘,短褲貼在大腿。屋內稍微好一些,學院古老的空調系統轟隆隆地努力工作,卻只能讓氣溫降到二十九度半。
六點一過,人們紛紛離開昆提可,一心只想找點樂子。吉妮跟麥克沒過多久也跟上潮流。
他們是在八週前、訓練開始的第一週初遇。吉妮曾經逗弄似地說道:南方人得要團結在一起,特別是在整班幾乎都是講話嘰哩呱啦的北方人的狀況下。不過呢,她說出這番話的時候,視線是停留在他寬闊的胸口;而麥克僅只微笑以對。
到了三十六歲,他發現自己的外型不賴──一百八十八公分高,黑髮藍眼,還有因為戶外活動曬成深褐色的皮膚。跑步、騎腳踏車、釣魚、打獵、健行、泛舟,等等等等,只要是說得出來的活動,他都做過。他還有個妹妹和九個堂兄弟姊妹陪他從事這些娛樂。在喬治亞州這樣人種複雜的地方,人可能會惹上各種麻煩,麥柯馬克一家最自豪的就是他們以嚴苛的方式學會每一件事。
成果就是這副修長結實的筋肉軀體,各個年齡層的女性似乎都愛得要命。麥克盡力忍耐這份折磨。幸好他對女人很有紳士風範;稍微太紳士了,他母親氣憤地表示,她好想有個媳婦以及成群的孫子。看哪天有機會再說,他想。此時此刻,麥克已經跟他的工作以及像這樣的日子結為連理,天啊,他難道不知道嗎。
他的雙眼飄回門邊。兩名年輕女孩走進酒吧,後頭又是另外兩個。她們興高采烈地閒聊。他很想知道她們會不會就這樣離開。一起離開、獨自離開、帶著剛認識的戀人、孤家寡人。怎樣比較安全?老天,他恨透了這樣的夜晚。
「放下吧。」吉妮說。
「放下什麼?」
「什麼都好,就是別讓那張俊臉長皺紋。」
麥克再次移開視線,冷淡地看了看吉妮,拎起他的啤酒瓶,在指間旋轉。「妳有沒有碰過這類案子?」
「那種鑽進皮膚、跳進大腦、侵擾夢境,即使過了五年六年十年二十年還會偶爾因此尖叫著醒來的案件?沒有,親愛的,我對那種東西一無所知。」她捻熄香菸,又從提袋裡翻出一根。
「親愛的。」麥克柔聲模仿她的語調。「妳的謊言都要從嘴角流出來啦。」他再次舉起打火機,看著她即使是湊上來借火,那雙藍眼珠依舊上下打量他的模樣。
她坐回原處,吸氣,吐氣。她突然說:「好吧,帥哥,今晚不聊這個,跟我說說你之前的約會吧。」
「沒有約會。」他馬上回答。
「你被放鴿子了?」
「對方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根據安奴奇歐博士的說法,現在到處都有恐_怖攻擊。」
「比你那個五年前的案子還重要。」她替他說完。
他歪嘴一笑,靠上椅背,攤開深棕色的雙掌。「吉妮,我面對的是七個死去的女孩;那七個女孩永遠無法跟家人團聚,被典型的連續殺人魔殺害,而非死於什麼來自海外的恐怖行動,這並不是她們的錯。」
「預算問題。」
「沒錯。行為科學小組只有一名鑑識語言學教授──安奴奇歐博士──可是全國上下有數千個寫威脅信的神經病。顯然寄給報社編輯的投書在優先順序上排得很後面;當然了,我認為那些信件是我們該死的唯一線索。除了國家學院的名聲,我的部門派我來這裡並不是為了再次受訓。我應該要見到這個人,將他的專業能力運用在唯一具體的線索上頭。回去之前我至少要跟那位大博士打聲招呼,要不然就要滾蛋啦。」
「你才不在乎會不會被炒魷魚。」
「如果我在乎的話,事情就簡單多了。」這是麥克今晚第一次認真的回應。「你有請行為科學小組的其他人幫忙嗎?」
「我問了穿堂裡有沒有人今天可以撥點時間給我。天啊,吉妮,我沒有吹牛。我只想要這個人。」
「你可以自己來。」
「我去了,也試過了。沒有下文。」
吉妮默默思考,又抽了一口菸。無論她有什麼想法,麥克都沒讓那對大胸部愚弄;吉妮可是一名警長,辦公室裡有十二名警官供她差遣。在德州,大家依然認為女孩子進啦啦隊就好,更好的選項是美國小姐;換句話說,吉妮是一名很堅毅的女性,也很聰明,經驗豐富。她可能經手過許多會「鑽進皮膚下」的案件。想到外頭有多熱,到了週末會有多熱,麥克希望她能夠提供任何高見。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她終於開口。「對於連續犯案的凶手而言,是很長的間隔。說不定你的凶手因為其他的罪名入獄,這種狀況也曾發生過。」
「有可能。」話是這麼說,麥克的語氣說明了他一點都不相信。
她點頭接受。「大男孩,那這樣呢?說不定他掛了。」
「哈雷路亞,感謝主。」麥克同意道,嗓音依舊欠缺信服。換到六個月前,他可能會努力接受這番理論。該死,他很樂意擁抱這個理論。暴力犯往往過著暴力的生活,最後招致慘烈的死亡。麥克認為這對納稅人來說是件好事。
可是啊,六個月前,他收到了一封信……
真是好笑,某些事情足以動搖你的世界。真是好笑,有些事情能重新點燃累積三年挫折感的專案小組,將只剩餘燼、漸漸熄滅的熱情點燃,快行動,現在、現在、就是現在,只剩下不到二十四個小時了。但他無法向吉妮提起這些事。這是只能在必要時刻說出口的細節。
這就是他想與安奴奇歐博士談談的真正原因,也是他待在維吉尼亞州的真正原因。
彷彿是感應到他的想法,他腰間傳來震動。他低頭瞄了呼叫器一眼,預感已經沉甸甸地壓住腹部。十個數字默默仰望他,亞特蘭大地區的區碼,其他的數字是……
該死!
「我該走了。」他跳下椅子。
「她那麼正?」吉妮懶洋洋地回應。
「親愛的,我今晚可沒有那麼幸運。」
他往桌上丟了三十塊,足以支付兩人的酒錢。「有人送妳回去?」他說得簡潔,問得唐突,他們都聽出來了。
「沒有人那麼難以取代。」
「吉妮,妳把我傷得好重。」
她微微一笑,視線勾留在他健美的身軀上,眼神比她預想得還要悲傷。「親愛的,我才沒有傷到你。」
可是麥克已經大步走出門外。
※※※
外頭的熱氣撞掉麥克臉上的笑容。那雙愉快的藍眼珠色澤頓時變深,他輕鬆的表情變得陰沉。上回接到這通電話後,已經過了四週。他開始懷疑這究竟跟那件事有沒有關聯。
喬治亞州調查局特別探員麥克.麥柯馬克翻開他的手機,用力按下數字鍵。
對方在第一聲鈴響後接起電話。「你連試都沒試。」詭譎扭曲的聲音在他耳際迴盪。男性、女性──見鬼了,說不定是米老鼠。
「我已經追上來了,對吧?」麥克答覆,聲音緊繃。他的腳步停在維吉尼亞州公立停車場,在黑暗的空地中東張西望。電話號碼總是亞特蘭大的區碼,但最近麥克開始思考這點。只要用在喬治亞州辦的手機撥打電話,無論人在哪裡都會有同樣的效果。「他比你想像的還要近。」
「那麼或許你不該繼續打啞謎,直接告訴我真話。」麥克轉身左望、再轉右看,什麼都沒有。「我把真話寄給你了。」那道缺乏真實感的聲音說道。
「你只寄給我謎題。兄弟,我經手的是情報,不是幼稚的遊戲。」
「你經手死亡。」
「你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得了吧,已經過了六個月,我們別再打高空了,坐下來認真談談吧。你一定想要什麼。我知道我想要什麼。你呢?」
對方沉默一會。麥克心想他是不是終於讓對方感到羞愧,下一秒他又擔心他是不是惹毛了那個男人/女人/老鼠。他握住電話的手掌一緊,將它壓向他的耳殼。他擔不起搞砸這次通話的後果。該死,他恨透這件事。
六個月前,麥克收到第一封「信」。其實那是一張剪報,是《維吉尼亞先鋒報》的讀者投書。那篇短短的文章令人髮指,與三年前的資料無比雷同:地球死亡……動物哭泣……河川慘叫。你們聽不見嗎?致命的酷熱……
事隔三年,那頭野獸再次蠢動。麥克不知道在這中間發生了什麼事,但他跟他的專案小組都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深感驚恐。
「越來越熱了。」對方吟詠似地說道。
麥克在黑暗中瘋狂張望。沒有人。沒有任何東西。去他的!「你是誰?」他試著問出來。「別這樣,兄弟,告訴我吧。」
「他比你想像的還要近。」
「那就給我一個名字,我會逮到他,不讓任何人受到傷害。」他改變策略。「你在害怕嗎?你怕他嗎?相信我,我們可以保護你。」
「他不想傷害她們。我不認為他可以控制自己。」
「如果他是你在乎的人,如果你擔心他的安危,沒關係,我們有固定的逮捕流程,會採取恰當的措施。這傢伙殺了七個女孩,給我他的名字,讓我替你解決這個問題。你做的是正確的事。」
「我沒有這麼多答案。」對方的語氣好悲傷,麥克幾乎相信他了。他接著說:「特別探員,你應該在三年前就逮捕他。為什麼呢,喔,為什麼你們沒有抓住他?」
「跟我們合作,我們馬上就能逮到他。」
「太遲了,」對方說:「他就是耐不住高溫。」
通話中斷。麥克站在停車場中央,捏住小小的手機,吐出一長串咒罵。他又按下通話鍵。來電答鈴響了又響,響了又響,就是沒有接通;直到對方主動聯絡之前,這通電話永遠打不通。「媽的。」麥克繼續咒罵:「媽的、媽的、媽的。」
他找到他租來的車,裡頭的氣溫大概有一百度。他溜進駕駛座,前額靠著方向盤,猛撞了三次。已經接到六通電話了,他卻無法更接近真相半步。時間漸漸流逝。麥克知道,也感覺得到,從週日開始,情勢就跟電影《終極密碼戰》的情節一般緊張。
明天麥克要跟亞特蘭大的辦公室聯絡,回報最新的通話內容。專案小組可以重新檢視、重新計劃、重新分析……然後等待。等待──經歷了那麼多,他們只剩下這個選項。
麥克的額頭緊貼方向盤,深吸一口氣。他再次想起諾拉.雷.瓦茲。當她踏下捜救直昇機時,看到父母站在停機坪外,她的臉龐像是初昇的太陽似地亮起。接著她興奮地、無辜地問道:「瑪莉.琳恩在哪裡?」三十秒後,她的笑容動搖、崩潰。
然後是不忍聞之的淒厲哭號,她不斷、不斷地嚷著:「不、不、不、天啊,拜託不要。」
她父親想把她扶起來。諾拉.雷伏倒在柏油地面上,蜷縮在軍毯下,彷彿這樣就不用觸碰到事實。她父母最後也跟她一起跪坐在地,形成一團永無止盡的綠色哀傷。
那天,他們贏了。那天,他們也輸了。
現在呢?
太熱了,太遲了。那名男子又開始投書給報社。
小女孩,快回家。鎖上門。打開燈。別像諾拉.雷.瓦茲,某天晚上她跟妹妹一起出門買聖代,最後卻被棄置在偏遠的海岸邊,拚命把自己埋入污泥中,招潮蟹輕夾她的腳趾,竹蟶的殼割破她的掌心,等著大啖屍體的鳥兒在頭頂上盤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