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殺戮時刻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6 17:38
維吉尼亞州,佛瑞德利克堡【下午六點四十五分.三十三度】
二十歲的婷娜.克倫一踏出令人窒息的酷熱公寓,電話鈴聲登時響起。她嘆了口氣,退回廚房,用」聲充滿不耐的哈囉接起電話,另一手抹去後頸的汗水。天啊,真是熱到難以忍受。從週日開始,溼度節節攀升,居高不下。婷娜才剛沖過澡,輕薄的綠色連身裙已經黏住她的身軀,她也感覺到一縷縷黏膩的水珠從雙乳間滑下。
她跟室友貝絲在半個小時前決定到任何有冷氣的地方避暑。貝絲已經上車了,婷娜也準備要出門,卻陷入現下的境地。
電話的另一端是她母親。婷娜馬上皺起臉。
「嗨,媽。」她擠出一絲熱情。「最近如何?」她望向前門,期盼貝絲會回到門邊,這樣她就能比手勢說她還需要一兩分鐘。可惜。婷娜一腳焦躁地敲打地面,慶幸她母親遠在千哩之外的明尼蘇達州,看不到她臉上愧疚的表情。
「喔,其實我正要出門啦。對,今天是週二。媽,只是時區不同,星期幾不會變啦。」這句話換得刺耳的回應。她抓起餐桌上的餐巾紙,抹抹前額,那張紙馬上溼透了,她搖搖頭,手指輕輕拍打上唇。
「我明天當然要上課啊。媽,我們才沒有隨便跑出去喝酒。」事實上婷娜幾乎沒喝過比紅茶還烈的飮料,可是她媽不信。婷娜離家到外地上大學──我的老天──這點在她母親眼中似乎與成為罪犯無異。大家都知道大學校園裡到處都是酒精。還有濫交。
「我不確定要去哪裡,媽,就只是……出門一下。這週的氣溫大概有……好幾億度吧。我們要在自體燃燒前找個有冷氣的地方窩著。」天啊,她們真的是這麼想。
她母親揪住她的話頭。婷娜揚起一手,想在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開始前打斷。「不是啦,不是字面上的意思。真的沒有,媽,我沒事,只是很熱而已。我可以忍一點熱。可是暑期學校很順利。工作也是──」
她母親的語氣變得更尖銳。
「我一週只上二十個小時的班。我當然有認真讀書。真的,我沒騙妳,我沒事。我發誓。」最後三個字高了八度。婷娜再次皺眉。各家的母親跟她們的內建雷達究竟是如何運作的?她不該說得那麼快。她又拿了張紙巾,往臉上貼去。現在她不太確定沾溼紙巾的汗水是來自高溫還是緊張。
「不是,我沒有要跟誰見面。」這倒是沒錯。「我們分手了,媽。上個月。我跟妳說過啦。」算是吧。
「沒有,我沒有崩潰。我還很年輕,我還撐得住。」至少貝絲、薇薇安、卡倫是這麼說的。「媽──」她無法插嘴。
「媽──」她母親依舊強勢。男人都很邪惡。婷娜還不到交男朋友的年紀。現在該把精神放在課業上。當然還有她的家人。絕對不能忘本。
「媽──」母親的演說力道逐漸增強。妳幹麼不回家?妳回家的次數不夠多。妳是怎樣?覺得我很丟臉嗎?跟妳說,當祕書不是罪。並不是每個年輕t子都有上大學的美好機會。「媽!跟妳說,我該走了。」
沉默。她完蛋了。母親的沉默比長篇大論還要糟糕。
「貝絲在車上。」婷娜努力嘗試。「可是我愛妳,媽,明天晚上就打給妳。我保證。」
她不會打那通電話。她們都知道。
「好啦,如果有什麼事情的話,我週末前會打給妳。」這話就比較篤定了。在線路的另一頭,她母親嘆了口氣;或許她氣消了,或許她依然覺得受傷,她總是如此捉摸不定。婷娜的父親在她三歲時離開這個家,從此之後,她就跟母親相依為命。對,她就是愛管東管西、神經過敏、有時候獨裁到極點,但她也拚命工作,把她的獨生女送進大學。
她努力嘗試、努力工作、努力去愛。婷娜最清楚她母親擔心這樣還不夠。
婷娜把話筒貼向她溼透的耳朵。有好幾秒鐘,在沉默之中,她好想說出那句話。然而她母親再次嘆息,那個瞬間消失了。
「愛妳喔。」婷娜的嗓音比她預想得還要柔和。「該走了,有機會就打給妳。掰。」
婷娜在回心轉意前把話筒放回電話上,拎起過大的帆布包,走出門外。貝絲坐在她那輛可愛的小紳寶敞篷車裡頭,臉上也布滿了瑩亮的汗珠,疑惑地看著她。
「我媽。」婷娜解釋完,把帆布包碰地丟進後座。
「喔。妳沒有……」
「還沒。」
「膽小鬼。」
「沒錯。」婷娜沒有費神打開副駕駛座的門,而是一屁股坐上車體邊緣,滑進深深的米白色皮椅,一雙長腿伸往半空中。鞋根高到天上去的棕色軟木底涼鞋。桃紅色趾甲油。她母親還不知道的一小塊紅色瓢蟲刺青。
「救命,我要融化了!」婷娜誇張地大喊,一隻手背按住額頭。貝絲終於笑了,發動車子。
「明天應該會更熱。到了週五,氣溫大概會飆破三十八度。」
「天啊,現在就殺了我吧。」婷娜直起身,刻意檢查了下那頭沉重金髮盤成的髮髻,扣好安全帶。準備就緒。儘管她說得輕鬆,表情卻太過陰鬱,那雙藍眼中的光彩斂去,換上持續了四週的擔憂。
「嘿,婷娜。」過了一會,貝絲開口:「不會有事的。」
婷娜逼自己轉頭,握住貝絲的手。「妳會挺我吧?」
貝絲對她笑了笑。「永遠。」
※※※
在他眼中,落日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景緻之一。天空泛起琥珀、玫瑰、蜜桃的色澤,以日光餘暉點燃地平線。色彩漫向雲朵,猶如藝術家畫筆揮灑。羽毛般的積雲翻捲,千變萬化的光彩從金轉為紫,最後──無可避免地──成了一片黑。
他一向喜愛落日。他還記得每天晚餐後,母親會帶著他跟弟弟到破舊小屋的門廊。他們靠著欄杆,看太陽沉入遠處山脈後頭;沒有人說話,他們在小時候就學會了虔敬的沉默。
那是他母親的時刻,對她而言算是某種宗教信仰。她獨自站在門廊的西側角落,看著太陽落下,在那一瞬間,她臉上的線條會稍微軟化,嘴角勾起微笑,雙肩放鬆。當太陽滑入地平線之下,母親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那個時刻就此結束。他母親的肩膀再次緊繃聳起,憂慮的臉部線條使得她老了十歲。她領著兄弟倆回到屋裡,繼續操持家務。他跟弟弟會盡力幫她,三個人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弄出太多聲音。
等到他年紀再大一些,快要成年時,男子才回想起那些陪伴在母親身旁的時光:為什麼她只在太陽下山、一日將盡時稍稍放鬆?她為什麼在白晝呼出最後一口氣息時顯得有些開心?
在他來得及提問前,母親早已過世。他想,或許在某些層面來看,這是最好的安排。
男子回到他的旅館房間。儘管他付了這一晚的房錢,卻決定在半小時內離開。他不會懷念這個地方。他不喜歡水泥建築,或是只有一扇窗戶、內裝毫無特色的房間。這種地方已經失去生命,它們就是現代社會的墳墓,他難以想像美國人為什麼會花大錢睡在這種廉價的棺材裡。
他有時候會擔心這類房間的虛假,那些花色浮華的棉被、合板家具、合成纖維地毯會滲入他的皮膚,進入他的血液,害他某天早上醒來時一心只想吃大麥克漢堡。
這個想法把他嚇著了;他停下來深呼吸幾次。一點都不好。空氣污濁,充滿玻璃纖維層板與塑膠闊葉樹的臭味。他猛揉太陽穴,知道得要盡早離開。
他的衣服已經裝進帆布袋,他只剩下一件事要檢查。
他拿浴巾裹住一隻手,探向床下,緩緩抽出一個棕色公事包。看起來就跟普通的公事包沒有兩樣。裡頭可能塞滿了文件表格、計算機、個人電子器材;然而他的公事包並非如此。
他帶著一把麻醉槍,目前是拆解狀態,但是遇到狀況可以迅速組裝。他檢查公事包的內袋,取出一個金屬盒子,數了數裡頭的彈藥。總共十二發,已經填入五十五毫克的K他命。他今天早上才將藥物填好。
他收起金屬盒,掏出兩捲耐用的封箱膠帶,以及裝滿鐵釘的樸素棕色紙袋。在膠帶跟鐵釘旁,他放了一小瓶水化氯醛(譯註:chloral hydrate,一種安眠藥)。這是備用藥物,幸好他從未使用過。還有一個特別的保溫水瓶,十五分鐘前才從小冰箱裡拿出來。水瓶外層相當冰冷,可以冷卻內容物。這很重要。安定文如果沒有冷藏便會結晶。
他再次摸了摸瓶身,冷得像冰塊。很好,他第一次使用這套程序,有點緊張。不過塑膠水瓶也有欺敵的效果,這種東西在沃爾瑪大賣場只要四塊九毛九。
男子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想自己是否還需要什麼東西,花了一點時間。老實說,他緊張極了。最近他越來越記不清日期,許久以前發生的事情在腦海中無比鮮明,但昨天的種種卻如同雲霧夢境般模糊。
昨天,他剛抵達此處時,腦中三年前的人事物全都清清楚楚,色澤鮮豔;可是到了今天早上,那些記億已經開始褪色、模糊。他擔心要是再等下去,就會失去所有的記憶。它們會跟他其餘不重要的思緒一起遁入黑色深淵中,他就只能坐在深淵的邊緣,無助地等待某些事物浮上來,任何事物都好。
蘇打餅、餅乾,還有水。一加侖裝的水罐。好幾個。
對了,那些東西放在休旅車裡。他昨天弄來此處,也是從沃爾瑪買的,還是Kmart──你看,細節已經消失,溜進心底的深淵,他該怎麼辦?昨天,他買了東西,補給品,在很大的商店裡。嗯,店名不重要吧?他是用現金付款,對吧?有燒掉收據嗎?
當然有。即便他的記憶把他耍得團團轉,這依舊不是犯傻的藉口。他父親一向堅持這點。這個世界是由一群該死的智障推動,他們就算是兩手拿著手電筒都找不到自己的屁眼。可是呢,他的兒子不能淪落到那樣的境地。要堅強,要挺直腰桿,要像個男子漢一般接受懲罰。
男子結束檢查。他再次想起火光,想起火焰的熱度,但現在沒空想這個,於是他讓心中的烈火送入深淵,但他知道那把火絕對不會停留在裡頭。他帶著旅行包,帶著他的公事包,其他的補給品在車上。房間已經用阿摩尼亞跟清水擦拭過,沒有留下半點指紋。
很好。
只剩最後一樣東西了。在房間的角落,在恐怖的人造毛毯上,有個長方形的小水族箱,被他褪色的黃色床單蓋著。
男子套起帆布包的背帶,把包包背在後面,接著背起公事包,然後用騰空的雙手抬起沉重的玻璃水族箱。床單開始滑落,箱子深處傳出不祥的騷動。
「噓。」他低喃:「還沒,親愛的,還沒。」
男子大步踏入血紅暮色,踏入滯悶的熱氣。他的大腦開始運轉,更多畫面浮上心頭。黑裙子、高跟鞋、棕色眼眸、長腿、刨抓的指甲、在瞬間露出白牙的笑容。
男子把手上的東西放入休旅車,爬上駕駛座,四處飄移的記憶力一閃,他拍拍胸前的口袋。對,他也有帶身分證件。他抽出卡片,做最後的檢查。這片長方形塑膠卡片正面非常樸素,藍色底上印著白色字母:訪客。
他把卡片翻了個面,這張通行證的背面內容有意思多了,上頭印著:FBI所有物。
男子將身分辨識卡夾在領子上。夕陽西下,天幕由紅變紫、變黑。
「時鐘指針滴答滴答。」男子低喃,驅車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