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殺戮時刻 by 麗莎.嘉德納
2019-12-16 17:38
維吉尼亞州,昆提可【下午五點二十二分.三十四度半】
二十分鐘後,金柏莉在她的華盛頓宿舍的狹小房間裡,享受片刻獨處時光。經歷下午那次讓人崩潰的演練,她以為她會大哭一場。現在是十六週課程中的第九週,她發現自己真的疲憊到沒空流淚。
她裸身站在小小的房間中央,盯著自己在穿衣鏡中的倒影,不太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
水流聲從右側傳來;她的室友露西剛上完體能訓練課程,正在她們與另外兩名同學共用的浴室裡沖澡。她背後是陣陣槍響,以及斷斷續續的砲擊聲。聯邦調查局學院和國家學院今日的課程已經結束,不過昆提可依舊人聲鼎沸。海軍陸戰隊的基本操練課程地點就在附近;緝毒署的多種訓練活動還在進行。在這片三百八十五英畝的土地上,隨時可能都會有人開槍射向什麼東西。
金柏莉五月剛抵達此處時,一踏下機場接駁車,馬上聞到混雜著草皮香氣的火藥味,心想她從未聞過這麼棒的味道。她心目中的聯邦調查局學院應該很漂亮,但實際上卻非常不顯眼。總共十三幢的巨大米色磚房看似七〇年代建成的某種設施,像是社會大學之類的,或者是政府機關的辦公室;建築物外觀相當普通。
裡頭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耐用型藍灰色地毯鋪滿每一處地面,牆壁漆得潔白,只擺了幾張功能取向的家具──低矮的橘色椅子、可以輕易拆卸組合的橡木桌。學院在一九七二年對外開放,好笑的是這裡的內裝從那時開始就沒有改變多少。
宿舍區反倒相當吸引人。供訪客入住的傑佛遜宿舍標榜它們有美麗的木頭裝潢,還可以在被玻璃牆包圍的中庭來個完美的室內烤肉大會。十多條鑲著棕色玻璃的走道連接每一幢建築,讓人覺得像是走在蓊鬱的綠地上,沒有待在屋裡的拘束感。到處都設置了庭院,開花的樹、有精緻花樣的鐵製長凳、石板地磚一應倶全。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訓練生衝去上課的路上會遇到四處亂竄的土撥鼠、兔子、松鼠。到了傍晚,野鹿、狐狸、浣熊琥珀色的眼珠子在樹林外圍閃爍,偷看屋舍;而學生們也常以同等的專注回望。大概是第三週的某一天,金柏莉正沿著玻璃廊道漫步,轉頭欣賞一棵綻放的山茱萸,這時一條粗壯的黑蛇從枝枒間竄出,落在下方的中庭。
好消息是,她沒有尖叫;一名曾在海軍服役的同學,就沒這麼走運了。事後他怯懦地跟大家說他只是嚇到了。真的,只是嚇了一跳。
當然,之後大家都尖叫過一兩次,否則他們的監督員一定會很失望。
金柏莉的注意力回到面前的穿衣鏡,還有鏡中她傷痕累累的身軀。她的右肩是一片深紫色,左大腿黃綠交織,胸腔側邊瘀血,雙腳脛骨都是又黑又青,還有她的右臉──拜昨天的霰彈槍訓練所賜──看起來像是被人拿肉槌好好教訓過。她轉身扭頭,盯著後腰漸漸浮現的瘀傷,這跟她右大腿後方那一大片擦傷保證是絕配。
九週前,她一百六十八公分高的骨架上掛了五十二公斤的結實肌肉。她從小就是體能訓練狂,身強體健、反應快,準備要輕鬆度過體能訓練。再加上犯罪學的博士學位、從十二歲開始磨練的射擊技術、成天跟FBI探員廝混──通常是她父親──她大步跨進學院的氣派玻璃門的模樣活像是把這裡當成自己家。金柏莉.昆西來了,九一一事件把她惹毛了,你們這些惡徒給我丟下武器,等著被嚇到發抖吧。
那是九週前的事情。現在呢……
她一定流失了大量寶貴的體重。她冒出黑眼圈,雙頰凹陷,四肢瘦到看似難以支撐自己的重量。她活像是過去那個自己的憔悴版本,外在的傷痕跟心中的創傷相互呼應。
她無法忍受鏡中的自己,卻也無法別開臉。
浴室裡的水龍頭發出刺耳的聲響,水聲停了,露西很快就會出來。
金柏莉對著鏡子伸手,描繪肩上的瘀青,指尖的玻璃鏡面冰涼堅硬。
六年來從未回想的記億不請自來。她的母親,伊莉莎白.昆西。帶著輕柔波浪的深棕色髮絲、貴氣優雅的五官,搭配她最愛的象牙白絲質罩衫。母親正對她微笑,一臉困惑、悲傷、心碎。
「金柏莉,我只希望妳快樂。天啊,真希望妳不要這麼像妳父親……」
金柏莉的手指停留在原處,閉起雙眼。即使過了那麼多年,她依然承受不起某些事物。
浴室裡又傳來些許動靜,露西正拉開浴簾。金柏莉睜開眼睛,匆忙走向床舖,拎起衣褲。她的手抖個不停,肩膀好痛。
她套上FBI官方販售的跑步用尼龍短褲和淺藍色T恤。
六點鐘,她的同學要去吃飯了。金柏莉選擇了鍛鍊。
※※※
金柏莉是在五月的第三週抵達維吉尼亞州昆提可的聯邦調查局學院,成為NAC 03-05班的一員,也就是說他們這班是二〇〇三年第五期新進探員。
她跟大部分的同學一樣,大半輩子夢想著要成為FBI探員。得到被學院錄取的消息,光是「興奮」兩個字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學院只接受百分之六的申請者──甚至比哈佛大學的錄取率還低──因此金柏莉高興到頭昏眼花、目瞪口呆、滿心驚訝、激動萬分、既緊張又害怕,訝異到無法用言語形容。她把這個消息藏在心底二十四個小時。這是她的祕密,她的特別日子。受了那麼多年的教育、訓練,經歷那麼多的嘗試與想望……
她帶著錄取通知書到中央公園,坐在裡頭看紐約客成群結隊來來去去,臉上掛著愚蠢的笑容。
第二天,她打電話給父親。他說:「金柏莉,真是太好了。」語調是一貫的平靜、自制;而她,沒來由的嘰哩呱啦胡言亂語:「我什麼都不需要,我都準備好了,真的,我沒事。」
他邀請她來跟他的搭檔芮妮.康納共進晚餐,不過金柏莉拒絕了。她剪掉色澤不夠明亮的金色長髮、剪短指甲,然後開了五個小時的車到阿靈頓國家公墓,默默地坐在整片白色十字架之中。
阿靈頓總是帶著剛修剪過的草皮氣味,翠綠、晴朗、明亮。沒有多少人知道這點,但金柏莉很清楚。
剛進學院的頭三週過得像是夏令營。菜鳥探員全都被塞進傑佛遜宿舍,指導員一一唸出名字,在名單上打勾。這群新生抓著行李,裝出虛假的冷靜。
金柏莉馬上拿到一疊白色亞麻布和一張橘色床單,這就是她的床舖。她也拿到一條破爛的白色浴巾,另一條同樣破爛的小毛巾。他們說新來的訓練生要自己鋪床,需要新床單時還得把舊床單拿去用具間更換。接著她獲得一本學生手冊,上頭洋洋灑灑地列出學院中的各種生活規約,篇幅長達二十四頁。
下一站,是福利社,她用破盤價買了新的制服──黃褐色工作褲、黃褐色腰帶、左胸口印著聯邦調查局學院標誌的深藍色polo衫──總共三百二十五元。她跟其他同學一樣,也買了聯邦調查局學院官方發售的證件掛繩,可以把識別證掛在胸前。
她發現識別證在學院裡非常重要。首先,一直戴著識別證的學生可以免於被保全逮捕、丟出去的危險。再來,她可以從自助餐廳獲得免費的食物。
週一至週五、早上八點到下午四點半,新手探員一定得穿著制服。不過呢,在四點半之,後,每個人都奇蹟似地變回凡人,可以穿著便服──除了涼鞋、無肩帶背心,或是挖背背心。畢竟這裡還是學院。
不准在學院內使用槍枝。金柏莉得把她的克拉克點四〇手槍送進武器管理部門的庫房,換到菜鳥探員口中暱稱的「蠟筆槍」或是「紅槍把」──大約跟克拉克手槍外型重量相仿的紅色塑膠槍。他們得要隨時佩帶這把躐筆槍,還有假手銬,理論上這能幫助他們習慣槍枝的重量與感覺。
金柏莉對她的紅槍把嗤之以鼻;在她眼中,這東西太幼稚、太愚蠢。她想拿回她的克拉克。可是呢,班上那些之前沒有碰過槍的會計、律師、心理學家愛死這一套了。他們不時撞掉腰間的配槍、在穿堂掉槍,或是坐在槍上,幸好沒有射穿他們或是其他人的屁股。某天,吉安.伊弗斯比手畫腳得太激烈,蠟筆槍飛過教室半空中,擊中另一名菜鳥的腦袋。受訓的前幾週,不讓班上的每個人都荷槍實彈,還真算是件好事。
金柏莉還是想拿回她的克拉克。
手中捧著一堆床單、制服、玩具槍,訓練生們回到宿舍,與室友打照面。一開始,大家都被分配到麥迪遜跟華盛頓宿舍,兩人一房,兩房共用一間浴室。宿舍雖小,功能一應倶全──兩張單人床、兩張橡木小書桌、一個大書櫃。每間浴室都漆成鮮亮的藍色,只有清潔工知道背後的原因。裡頭有一個小臉,盆跟沐浴間。沒有澡盆。到了第四週,眾人拖著布滿瘀傷的身軀,一心只想泡個熱水澡;幾名探員在附近的史塔福德租下旅館套房,只為了裡頭的浴缸。真的。
金柏莉的室友露西.達伯斯是一名三十六歲的前庭審律師,在波士頓擁有租金兩千美元的氣派樓房。第一眼看見這間斯巴達戰士般的斗室,她咕噥道:「天啊,我幹了什麼好事?」
金柏莉對露西的直覺印象是:她是個每天晚上都想來一杯美味的夏多內白酒、想念她五歲大的兒子想得要命的女人。
特別對那些不太擅長分享空間的菜鳥而言──或許金柏莉就是這種人──這個消息不賴:大約到了第十二週,訓練生就有資格申請號稱「希爾頓大飯店」的傑佛遜宿舍單人房。那裡的房間不但稍微大了些,也有個人的衛浴設備。根本就是天堂。
前提是你能撐到第十二週。
金柏莉有三個同學已經撐不下去了。
理論上,聯邦調查局學院已經捨棄早期軍營般的作風,換上比較溫和、有人性的課程。由於招募優秀探員所費不貲,調查局現在把學院看成是入選探員的最終訓練所,而不是殘酷奪走弱者最終機會的篩選場地。
不過,這只是理論。事實上,考驗從第一週就開始了。你可以在十六分鐘內跑完兩哩路嗎?你能在一分鐘內做完五十個伏地挺身嗎?你有辦法連續做六十個仰臥起坐嗎?你還得在二十四秒內完成折返跑,在四十五秒內爬上五十呎高的繩索。
訓練生跑個不停、接受訓練、承受體脂肪測量結果的折磨,還得要彌補個人的弱點──無論是折返跑、攀繩、五十個伏地挺身,總之就是要通過三個循環的體能測驗。
接著是學術課程──針對白領犯罪、側寫、公民權利、反國外間諜行動、組織犯和毒品犯的課程;學習偵訊、逮捕策略、駕駛技巧、臥底行動、電腦操作;一系列的犯罪學、法定權利、鑑識學、倫理、FBI歷史的課堂。有的很有意思,有的令人痛苦萬分,而在十六週內,這些課程都會進行三次考試。及格標準絕對不像普通中學那樣寬鬆──你得要拿到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分數,少了一分就要重來。被當掉一次還有機會補考;連當兩次,那你就等著被「回收」──打入下一期的班級。
回收,這個詞聽起來相當中性,像是某些運動彩券一樣──沒有人贏也沒有人輸,你只是被回收了。
回收其實很恐怖,菜鳥們對它充滿恐懼,這是他們最大的夢魘,是學院穿堂裡悄然響起的不祥詞語,是幫助他們不斷爬過海軍陸戰隊訓練高牆的深藏恐懼。即使到了第九週,大家睡得越來越少,被操得越來越嚴重,設下的標準越來越高,每天都會有人成為當日死穴……
除了體能與學術的訓練,新任探員還要練習槍枝射擊。金柏莉以為她在這方面能占上優勢,她已經學了十年的點四〇克拉克手槍。她拿槍拿得很順手,準頭也好的不得了。
然而這裡的射擊訓練不只是站在定點、對著紙靶開槍就行了,他們還要練習以坐姿射擊一模擬在桌邊奇襲的狀況。然後還有奔跑射擊、爬行射擊、夜間射擊等等項目;最複雜的套路是先趴下,接著起身奔跑,再次趴下,再跑一段,然後站定射擊。用右手開槍。用左手開槍。不斷、不斷、不斷地填充子彈。
也不只是手槍。
金柏莉第一次用了M-16步槍。然後她用雷明頓Model 870霰彈槍射出數千發子彈,後座力差點震碎她的右頰、敲爛她的肩膀。然後她操作黑克勒.科赫MP5/10衝鋒槍,發射數百發子彈;至少這還算是有趣。
現在來到霍根巷的課程,他們在此訓練複雜的情境,只有「演員」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金柏莉過去焦慮時常做的夢──裸身離開屋子,突然在教室裡寫隨堂測驗──曾經是黑白色的。經歷過霍根巷的訓練,那些夢境染上鮮豔的色彩。亮桃色的教室、芥末黃的街道,考卷上濺滿了紫色跟綠色的顏料。她沿著永無止盡的隧道拚命奔跑,四周滿是綻開的橘色、粉紅色、紫色、藍色、黃色、黑色、綠色。
有時她會在半夜驚醒,忍住尖叫。有時,她就只是躺在床上,感受右肩的抽痛。有時,她感覺得到露西也醒著。在那些夜晚,她們沒有交談,只是躺在黑暗中,給予對方傷痛的空間。
然後,到了早晨六點,她們一同起床,再次經歷這一切。
過了九週,還剩七週。不能示弱。毫不留情。忍耐。
金柏莉一心只想通過這場考驗。她是堅強的金柏莉,那雙冷靜的藍眼珠就跟她父親一模一樣。她是聰明的金柏莉,二十一歲拿到心理學碩士,二十二歲當上犯罪學博士。她是充滿動力的金柏莉,下定決心要繼續過這樣的人生,即便她母親跟姊姊遭受了那些事。
她是惡名昭彰的金柏莉,全班年紀最小的學生,眾人在穿堂裡拿她當成竊竊私語的題材。你知道她父親是誰吧?她家真可憐。聽說她差點也遭殃。她冷血地開槍打死凶手……
金柏莉的同學在期待已久的側寫課上抄下許多筆記。她什麼都沒寫。
她走下樓,看見前方的穿堂有一群談笑風生的綠色櫬衫──國家學院的學生,他們結束今天的課程,要去交誼廳喝冰啤酒。又來了一群狂風似的藍襯衫。她的訓練生同伴,也是剛下課,準備去自助餐廳隨便吃幾口飯,然後就得回去看書,或是參加個人訓練課程,或是進體育館運動。說不定他們會彼此教導,以前律師的法務專業交換前海軍陸戰隊隊員的射擊訓練經驗。新任探員總是樂於幫助同伴,只要你願意接受。
金柏莉擠出門外,熱浪朝她猛襲。她直直走向樹蔭較多的學院操場跑道,開始跑步。
痛楚、傷痛、疼痛,她在跑道旁的樹上看到這些標語。吸收它們!愛上它們!
「我有!我有!」金柏莉喘息。
她痛苦不堪的身軀向她抗議,胸口痛得緊抽。她繼續往前跑;如果已經無計可施,那就繼續下去吧。一腳放到另一腳前面;新的痛楚疊加在舊傷上頭。
金柏莉很清楚這份課題。她在六年前已經學會;那時她姊姊死了,母親遭人殺害,她站在奧勒岡州波特蘭的那間旅館房間裡,槍管抵著她的前額,宛如戀人的親吻。